潘紀龍
武俠文化最初生于市井陋巷之中,卻逐漸衍生出中華民族中獨特的彼岸世界—“江湖”。在先秦諸子、六朝志怪、唐宋傳奇、明清小說的浸潤下,“江湖”逐漸成為武俠文化的重要元素之一。近代以來,新派武俠小說、武俠電視劇、武俠電影的發(fā)展更是讓人們對“江湖”世界越發(fā)產生艷羨之情。
時至今日,“江湖”仍擁有著廣闊的探討與開發(fā)空間。筆者將從“江湖”概念的產生與嬗變歷程為背景,通過分析相關文獻與文化創(chuàng)意產品,探索“江湖”文化的發(fā)展脈絡與深層次的文化價值。
一、“江湖”概念的產生
根據(jù)北大CCL語料庫的搜索結果顯示:“江湖”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時期道家典籍《莊子·大宗師》中,原文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張遠山在《“江湖”的詞源—從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談到江湖文化第一元典〈莊子〉》中的研究也證實了《莊子》是“江湖”含義的“真正詞源”。最開始,“江湖”含義僅為江海、湖泊一類的水域。西漢《史記·貨殖列傳》記載范蠡“乘扁舟浮于江湖”,對比《國語·越語下》描述范蠡“遂乘輕舟,以浮于五湖”一句,可知先秦時期的“江湖”已有固定指代五湖地區(qū)的含義。司馬遷在《史記》中即使有描寫游俠、刺客的篇章,但還未出現(xiàn)“江湖”概念的分化。這說明最遲至西漢前期,“江湖”概念仍是實在的地理名詞,仍未抽離出與現(xiàn)實世界中相對的文化概念。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史記》中描寫范蠡隱逸遁世生活時出現(xiàn)了“江湖”一詞,此時的“江湖”由于范蠡相關背景故事的渲染,已隱約具有了武俠世界中“江湖”與正軌社會相對立的初步模型。宋巍通過《從地下秩序到彼岸世界—論武俠小說中的“江湖”概念》一文,認為此時的“江湖”已經有了“王法不及的偏僻之地”的概念。進一步來看,此時的“江湖”已初步衍生出遠身避禍的文化含義。這無疑對于未來“江湖”概念的延展起到了旗幟性的引領作用。
根據(jù)上文考證,可以發(fā)現(xiàn)“江湖”發(fā)端于先秦典籍《莊子》,而武俠概念的濫觴是《史記》中刻畫的游俠、任俠形象。從時間順序上來看,“江湖”概念是先于“武俠”概念而產生的。這表明“江湖”不僅是武俠世界的背景性內容,更是武俠文化發(fā)展的母體。
隨著歷史的發(fā)展,“江湖”與“武俠”保持著良好的雙向互動。一方面,“江湖”為武俠提供了自由不羈、任意行俠的廣闊空間,另一方面,“武俠”題材的發(fā)展也豐富了“江湖”的意蘊層次。
二、“江湖”概念的豐富與虛化
“江湖”第一次出現(xiàn)在武俠世界中應該追溯到唐代傳奇小說《謝小娥傳》。原文稱謝小娥之父“常與段婿同舟貨,往來江湖”。此時的“江湖”已不特指五湖地區(qū),而是第一次作為故事情節(jié)的背景義而出現(xiàn)。同時說明最晚自唐朝以來,“江湖”開始擁有了抽象性的文化概念。并且,經過虛化的“江湖”概念開始廣泛存在于唐代的其他傳奇小說以及唐人的詩篇中,例如《紅線》中也出現(xiàn)了“江湖”作為人物背景義的描述。
然而,唐代“江湖”概念與現(xiàn)代武俠文化中“江湖”仍相距較遠。其一,唐代傳奇小說中的“江湖”與現(xiàn)實世界的界限仍不明晰,“江湖”只是遠離官府之外的,一種對于平民社會的補充。其二,“江湖”只是作為行文背景的抽象化介紹,還未成為人物的主要活動場景,也沒有顯示出獨特的文化價值和話語體系。這一點直到宋元時期才得到改善。
宋元時期發(fā)達的話本小說創(chuàng)作涌現(xiàn)了一批描寫俠客、江湖的作品?!敖遍_始與武力爭斗有了密切關系。在《千古文人俠客夢》中,陳平原認為“宋元話本中的‘江湖則已跟搶劫、黑話、蒙汗藥和人肉饅頭聯(lián)系在一起”。除此之外,宋元時期文獻中對“江湖”的描述多與殺人越貨、亡命天涯等事件相聯(lián)系,此時的“江湖”世界更多表現(xiàn)出為世俗法理所不容的地下組織特點。而“江湖”中事態(tài)的演變、情節(jié)的推動也與“武”掛鉤,“武”成為“江湖”中最獨特的元素。這也為明清俠客小說、近代武俠小說的發(fā)展起到了先導性作用。
明清時期是古代“江湖”概念的集大成時期,具體表現(xiàn)為俠義小說開始興盛?!度齻b五義》《七劍十三俠》等經典作品問世的同時,集中表現(xiàn)了“江湖”世界中對于懲惡揚善、行俠仗義等平民階層價值觀的推崇。俠義小說擅長在亦真亦幻的時空背景下勾勒“江湖”世界,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形象得到了豐富,基本上已經具備了武俠小說的雛形,其文化內核與創(chuàng)作理念對于金庸、古龍等為代表的“新武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有著直接影響。
民國以來,西方列強的入侵帶來封建制度的瓦解,思想領域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大解放,武俠小說出版業(yè)也得到了迅速發(fā)展,進入了武俠小說的“百家爭鳴”時代。涌現(xiàn)了一批如還珠樓主、王度廬、宮白羽的杰出小說家,誕生了“奇幻劍俠派” “悲劇俠情派” “社會反諷派”等多個流派。武俠世界中描繪的“江湖”景象呈現(xiàn)出“主題化”的演變傾向。既有悲情苦戀的兒女江湖、光怪陸離的神魔江湖,又有抨擊社會腐朽黑暗的悲歌江湖,充分顯示出了“江湖”概念的多層次性。
伴隨著“江湖”意義的豐富,原有表示地理概念的本義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漸虛擬化的象征性含義。其中,與現(xiàn)實生活相隔離的環(huán)境、武力的關鍵性作用、平民化的價值取向構成了“江湖”世界的三大主要組成部分?!敖敝饾u脫離了實際的地理義,開始成為中華民族發(fā)展歷程中的一枚文化符號。
三、武俠電影中“江湖”的再解讀
近代以來,隨著“新武俠小說”的風靡,基于小說文本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意產品接連出現(xiàn)。各種對于“江湖”概念的再解讀、再創(chuàng)造形成風潮,催生著相關電視劇、電影、廣告、游戲等多種文化衍生品的誕生。針對這種情況,筆者試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代表性電影作品出發(fā),探討當代藝術工作者對于“江湖”這一概念的理解與運用情況。
(一)20世紀末武俠電影中的“江湖”
20世紀中后期,隨著新武俠小說的涌現(xiàn)和中國電影技術的發(fā)展,武俠電影行業(yè)迎來了迅猛發(fā)展的黃金時代。20世紀90年代,中國香港導演胡金栓執(zhí)導的《大醉俠》《笑傲江湖》《龍門客?!返刃屡晌鋫b片風靡海內外。其代表作品《笑傲江湖》于1990年上映,集中體現(xiàn)了“江湖”與“廟堂”的對峙特點,以及“江湖”世界中位高者多德輕、位卑者多德高的矛盾沖突。影片中有意地將“廟堂”與“江湖”進行分割,朝廷廠公作為“廟堂”勢力的代表,在進入“江湖”世界后成為挑起“江湖”紛爭的禍首。張璐通過《香港電影中“江湖”概念的再分析—以〈笑傲江湖〉系列電影的心理認同為例》一文,指出電影《笑傲江湖》呈現(xiàn)了一個“微縮版的官僚社會”,但更準確的表述應該是呈現(xiàn)了“一個德才錯位的等級社會”。在“江湖”世界中,位高者如左冷禪、岳不群等被描繪為貪婪無恥、虛偽狡詐的反派人物,以令狐沖為代表的普通弟子才是忠誠、正義的化身與江湖秩序的守道者。正是此類德不配位的亂象,造成了“江湖”世界的動蕩與混亂。影片最后,“江湖”世界中正義的底層人士戰(zhàn)勝了邪惡的強權者,電影的主要矛盾沖突隨之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