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嘉
王國維曾感嘆:“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北鞠胪ㄟ^研究哲學解決“人生之問題”的王國維反倒陷入了“可信”與“可愛”兩難取舍的煩悶中。雖是抱怨之詞,卻也無意中揭示出了學術研究尤其是人物史研究中存在的一對永恒矛盾,即如何處理好“可信”與“可愛”關系的問題。
從這一角度看張劍的近著《華裘之蚤——晚清高官的日常煩惱》(以下簡稱《華裘之蚤》),頗有別開生面之感?!度A裘之蚤》以何汝霖、季芝昌、曾國藩、廖壽恒、鹿傳霖、紹英等晚清高官的日記史料為基礎,以人物史研究為中心,試圖通過對豐富且復雜的人事關系的爬梳與分析,建立人物史研究的脈絡與框架。如在對何汝霖因母喪回鄉(xiāng)守制期間鄉(xiāng)居生活的討論中,張劍就不局限于對日記作者的單一性研究,而是以日記主人為中心圓點輻散開去,試圖建構起以政治生態(tài)、自然生態(tài)為外圈層,以小家庭之外的親友為次近身圈層,以仆人、塾師為近身圈層的何汝霖鄉(xiāng)居生活的人際網絡,以期更為立體全面地依據(jù)日記史料展開人物史研究。
借鑒醫(yī)療史新視野為日記人物研究開掘新路亦是《華裘之蚤》的一大亮點。張劍選取了季芝昌、曾國藩、廖壽恒、鹿傳霖四位晚清高官日記中涉及醫(yī)療的文字展開論述,但其目的并不在于以新史料填充和拓展醫(yī)療史研究,而是希圖借鑒醫(yī)療史相關研究方法,將人物史與醫(yī)療史相結合,重心依舊落腳于人物史研究上。以人物為中心,以人物的具體生命經歷展開論述,盡可能地還原出一個個充滿血肉、真實具體而又生動感人的歷史人物,是《華裘之蚤》一以貫之的方法論,也是其重要命意所在。換言之,如何使“可信”的人與“可愛”的人統(tǒng)一起來,是《華裘之蚤》面臨的重大挑戰(zhàn)。
張劍顯然格外強調日記也可為“信史”的一面,看重日記的史料與文獻價值。在《華裘之蚤》中,他即曾明確指出受到萊布尼茲在《單子論》中所言“每一單純實體具有表達事物的聯(lián)系,因而成為宇宙的一面活生生的永久的鏡子”的觀念的啟發(fā),認為日記作為一種微觀史料,本身也具有一種反映整體歷史的能力。日記,尤其是那些長時段記錄或身份特殊人物的日記,其意義絕非僅僅止于個人生命史,更兼具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文化史等諸多價值與內涵,某種程度上可看作時代的縮影,具有百科全書的性質。而這對于管窺時代風貌,揭示人物所置身的社會歷史情境無疑頗具提示意義?!度A裘之蚤》在對何汝霖鄉(xiāng)居生活的討論中,即尤為關注其日記中對何氏自己在江寧守制期間遭逢兩次水患的相關記錄,在作者看來,由于何汝霖日記中對兩次水患期間天象、水況、官府救災舉措和災情發(fā)展過程的記載都極為詳盡,頗具現(xiàn)場感,加之何汝霖自道光四年至道光十六年(一八三六)一直在都水司任職,具備一定專業(yè)水準,因此《何汝霖日記》之于清代氣象災害史無疑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對于填補道光二十八、二十九年江南水災相關研究的史料空白尤有助益。
與此同時,張劍對日記研究在人物“可信”性方面所存在的局限也有著清醒的反思與認識。在對何汝霖鄉(xiāng)居生活盡可能全面地描述后,他依然指出,由于文章主要立足于何汝霖的視角展開敘述,因此自然而然地會受其視角所限。比如在何汝霖筆下形象頗為不堪的塾師夏家銑,在其他史料中卻形象頗佳;被何汝霖反復詬病的侄孫承祜,在何汝霖之子何兆瀛筆下卻顯得老成干練。因此人物史研究必須結合更多的史料,通過對多重史料多向度的綜合比較與對照,才有可能更為全面、立體、客觀、生動地對研究對象加以把握。從這一頗具方法論意義的補充論斷中不難見出張劍對人物史研究必須堅持“可信”原則的自覺意識。
而注重對日記日常化和私人性的挖掘則成為《華裘之蚤》努力讓“可信”的人更“可愛”的秘鑰,因為日常生活化指向最基本、最樸素的人生情境,私人性指向最個性化和內視化的人生情境。張劍認為,自清代以降,日記記述的私人化傾向漸趨普遍與明顯,日記記述不再迷戀于記載公務、地理考察、讀書修身等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內容,而主要轉為對個人生命史的關注,于是吃喝玩樂、疾病牢騷、喜怒哀樂成為日記記錄的主體部分,日記也由公轉私,距離日常生活也更近了。因此對私人日常生活的關注成為作者研究近代日記、展開人物史研究的重要方法。
《華裘之蚤》一書中,無論是立足于自然氣候、社會環(huán)境、人際關系、柴米油鹽、生理疾病還是心靈歸宿,作者的著眼點都落在日常上。于無數(shù)細節(jié)縫隙間生動活潑地展現(xiàn)出了充斥在何汝霖、季芝昌、曾國藩、廖壽恒、鹿傳霖、紹英等達官顯貴者日常生活中的瑣細煩惱,也即張劍所譬喻的“華裘之蚤”。正是通過對這些瑣碎日常生活的觀照,具體可感的人物形象建立起來,他們不再只是史書中的空洞符號,而化身成為和我們一樣有著愛恨嗔癡、恐懼無奈的尋常人。于研究者而言,這無疑有利于拉近與歷史人物的距離,獲得與歷史人物平視的機會,有利于掘發(fā)出傳統(tǒng)正史文獻中所不具備的諸多豐富的歷史細節(jié),加深對歷史人物生動性與復雜性的展現(xiàn),這正是以私人敘述為中心的日記研究所深具的潛能與力量,也是作者認為日記研究的生機與意趣所在。在作者看來:“幾乎沒有人對日記不感興趣,每個人都是活生生的生命,看了別人的日記之后會產生一種代入感?!币虼四撤N程度上可以說,“有意思”,或者說發(fā)掘人物的“可愛”成為推動作者長久以來致力于日記研究的重要動力;而對于讀者受眾而言,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說:“也許,當‘榜樣走下神壇,成為我們身邊之人時,人們希圣希賢的勇氣反而會大大增加?!薄度A裘之蚤》既為我們打碎了位高權重者只注目于軍國大事的單一刻板印象,也展露出了這些歷史人物脆弱無奈的表情與可愛側面。
當然,這種“可愛”的獲得必須依靠進入具體的歷史情境才有可能實現(xiàn),因為只有“身臨其境,感同身受”,才能獲得一種真實的在場感,日常的瑣細在重返歷史現(xiàn)場的激發(fā)下才能引發(fā)心靈共振和情感共鳴。也就是說,“可信”與“可愛”唯有依憑具體的歷史情境的展開才能有所附麗。在對晚清遺臣紹英日記所流露出的亂世心態(tài)的剖析中,張劍即通過“情生于境”“情隨境遷”的人物研究方法,別有慧心地從《紹英日記》中掘發(fā)出了個人與時代之間的諸多隱微關系,通過對焦頭爛額的“財神爺”和入不敷出的總管的現(xiàn)實窘境與戰(zhàn)戰(zhàn)兢兢、凄惶心態(tài)的呈現(xiàn),既反映出民初遜清皇室的尷尬處境,又揭示出清末民初易代之際的特殊時代風氣與社會情緒。其研究既是對紹英個人感受的剖析,又是對清末民初復雜歷史圖景與人物群像的勾勒,凝結著對高才、遺老、“二臣”等一系列人物幽微心理與復雜情緒的考察與管窺,指向的是對心態(tài)史與情感史的注目與關懷。而對心態(tài)史與情感史的關注不唯是本研究的重中之重,更是張劍長期致力于日記研究的著力所在。因為在其看來,從日記里看主人公的情緒,琢磨與體察人物心態(tài),恰是日記研究的“可愛”之處。
正如張劍所言,私人日記是最能鍛煉歷史感、人生感的文獻,一頁一頁、一年一年翻過去,時間的流逝感使宏大歷史背景下的日常變得具體和瑣細,時光的流年碎影便匯成了一道長河。盡管個人撰寫的日記存在著視角受限、立場局限和日?,嵥榈戎T多問題,但卻感性生動、切身相關、意涵豐富,具有其他史料所不具備的特殊價值,恰好能彌補理性宏大、居高臨下的正史敘事所帶來的縫隙,“從而使得瘦骨嶙峋的歷史某種程度上變得情意流轉、血肉豐滿”。而這正是《華裘之蚤》一書的終極指歸,也是張劍多年來傾心致力于日記研究的關懷所在。
(《華裘之蚤—晚清高官的日常煩惱》,張劍著,中華書局二0二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