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世鮮
(江蘇省文化藝術研究院,江蘇南京 210005)
寺觀本是佛道圣地,是寧靜之所,除了傳統(tǒng)佳節(jié)舉行酬神祭祀活動會有戲樂演出,寺觀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與鐘聲、木魚聲、風聲、水聲相伴,戲曲所代表的世俗的聲色享樂與佛道的清凈無為似乎是有所相違的;而廟會祭祀的歌舞游藝又總是面向民間的,所以文人群體的聲色歌舞似乎與寺觀有著天然的隔閡。在明末清初的蘇州,無論是文人墨客,還是販夫小卒,皆有戲曲聲色之好,觀戲聽曲已然融入到了蘇州人的日常之中,成為吳地風俗的一部分。身處其中的文人士大夫既是這種風氣的追隨者,更是引領者。在明末清初戲曲之風蔓延的吳中地區(qū),文人們顯然沒有放棄開辟寺觀這一風景絕佳之演出場所。
文人們對山水的迷戀永遠值得尋味。向外,他們發(fā)現(xiàn)的是山長水闊的廣袤之野;向內,他們則樂于在居所之中構建山石清泉的微縮景觀?!安浑x軒堂而共履閑曠之域,不出城市而共獲山林之性。”[1]可以說,甲冠天下、秀麗玲瓏的蘇州園林,承載的正是蘇州文人士子對于自然的一種向往。蘇州文人對于自然和美的熱忱并不僅限于此。這種對典麗精致的美的追尋,已從士大夫的園林池館延伸到了更廣的地方。吳中地區(qū)林立的佛廟寺觀可以說也是這種精致化的蔓延的一種體現(xiàn)。南朝佛法興盛,寺塔興造之風盛行,此后風氣不衰,以至江南之地佛寺林立,而江南各郡,吳中寺廟尤盛。盧熊有云:“東南寺廟之勝,莫盛于吳郡,棟宇森嚴,繪畫藻麗,足以壯觀城邑?!盵2]無論是常建筆下“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3]的破山興佛寺,還是張繼筆下“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4]的寒山古寺,蘇州的寺廟一直聲名在外,是無數(shù)文人的魂牽夢縈之地。蘇州的道觀雖不如佛塔那般興盛,但亦有像玄妙觀、福濟觀這樣聞名遐邇又風景旖旎的所在。明初徐有貞的《福濟觀新建祠宇記》中稱福濟觀“又樊之樹之,有池有島”[5],其外孫祝允明更是稱其為“吳中真境”[6],徐有貞又稱玄妙觀“一州道宇之甲”“士大夫往來經(jīng)由于常者必游焉”。[7]可見像福濟觀、玄妙觀這樣的香火繁盛之地,往往也是文人們心中的輞川之境。
蘇州的寺觀多是依山傍水,于自然之幽僻處建構,古剎多配名山,處山林之深,讓人可享靜中之靜的幽趣。與私家園林相比,寺觀在與自然的親密關系上有著天然的不同,它既是自然之景的一部分,又是人工雕琢的產(chǎn)物。自然與人力的契合,共同構成了寺觀的獨特魅力。據(jù)《藏海寺志》載,蘇州的河陽山永慶寺有內外八景、后十景。其中既有人工辟出的景致,也有環(huán)繞寺廟的自然幽境。寺內有“三潭、四井、古檜、空楊、秀峰、醴泉、丞相墓、狀元臺”[8],寺外有蓮蕩游魚、桑岸啼鳩、松林落照、鳳臺雪齊、虎洞云歸、秀峰飛翠等。在文人心目之中尊為圣地的寒山古寺也是人為之景與自然之景兼?zhèn)?,寺內有“回廊周匝,泉石樓臺,花木扶疏”,而“寺居獅嶺虎阜之間”,有“長江大河,重襲映帶,水木湛華,翛然清逸,而又帆送夕陽,漁歌互答,其西南諸峰,蒼翠奔擁,游其地者宛然置身畫圖中”[9]。私家園林是封閉的私人禁地,而寺觀卻是公共的,擁有更加開放的景觀,既可擁覽寺觀之中的亭臺軒榭,也可坐擁寺觀之外的山川河流。鄧尉山下光福寺的梅花,靈巖寺內可堪懷古的琴臺硯池,都是文人們可自主游覽的公共景致,是文人們隨性而起就能擁抱的雅趣。這也是吸引文人們駐足、觀賞,并于此游宴雅集、舉辦曲會的重要原因。
明末清初的蘇州,士僧之間的交往極為頻繁,文震孟曾在《寒山寺重建大雄寶殿記》一文中寫道:
寒山寺之名冠姑蘇也,實系于“江楓漁火”之句……一如其門,清幽蕭遠,別為一境,以是從來名公韻士,往往樂為之題詠,為之記志,而寺愈有聲。后有曉山旭公,能以雅事作佛事,修竹名花,圖書香茗,媚秀靜好,使人徘徊不去。[10]
士人與寺院、與僧人之間的關系是緊密而親密的,寺院有賴于文人傳其聲名,文人也可在寺院之中享一份幽趣,何況當時的僧人有很多本就具有極高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身兼文人身份,士子們與他們頻繁交往,并把曲樂之風帶入寺院也就不足為奇了。
當時在蘇州的寺觀中舉行的曲宴曲會,留下記載的有:
寺觀名稱 參與人員 出處休休庵 馮時可、申時行等 馮時可《申太師招飲園中因往休休庵》廣化寺 方子通等 方子通《和廣化寺午日府宴致仕諸公詩》寒山寺 朱長春、李叔玄、陳衡冰等朱長春《李使君叔玄以阻冰攜酒寒山寺,遣騎邀同陳公衡冰嘉令、同年顏左史、范卿夜集,同用清字,陳顏俱海上人》小乘庵 張鳳翼、徐長吉等 張鳳翼《上元日同劉僉憲宴徐太學長吉小乘庵觀燈徐劉倩也》東禪寺 韓雍等 韓雍《與馮憲副、朱揮使昆仲游東禪》松廖寺 程嘉燧等 程嘉燧《松廖僧房清夜聽曲和等慈師》張鳳翼《毛肇明、方叔覲、禇藎甫、楊濟卿、蔣公鼎、文夢珠六君挈過承天寺張女戲作》承天寺 陸采等 陸采《十六夜與朱都二子酌月承天寺四首》福濟觀 姚弘勝等 姚弘勝《臞翁先生同望翁母舅見過有作》承天寺張鳳翼、毛肇明、方叔覲、禇藎甫、楊濟卿、蔣公鼎、文夢珠
記載雖不多,但考慮到寺觀這一地點的特殊性,即使寥寥數(shù)言也值得玩味和探尋。
這些曲會的組織一般分兩種:一種是文人們主動地聚集于此,另一種是寺僧道人的組織和邀請。
寺觀的清幽僻靜十分適合小型的私人聚飲,三五友人正可于此山中幽地談玄聽曲。致仕家居的申時行就曾招飲友人在佛庵之中,于深林寂院中同聽笙歌:
綠野傍叢林,鐘聲近可尋。
逃禪來上相,延客聽高吟。
寶地分花馥,朱樓隔水陰。
笙歌不礙道,喧靜總無心。[11]
綠野深林,錦簇花叢,水陰朱樓,最是幽靜之所,于此談玄聽曲,正是別有風味。
寺觀作為對外開放的場所,有時候也會承辦大型的宴集,成為風流云集之所。方子通有詩《和廣化寺午日府宴致仕諸公詩》云:
使君瀟灑上賓閑,金地無塵晝敞關。
風鏡簫聲來世外,日長仙景在人間。
詩成郢客爭揮翰,曲罷吳姬一破顏。
此節(jié)東南無此會,高名千古映湖山。[12]
居鄉(xiāng)致仕的諸士紳即選擇了廣化寺作為他們張宴聚集之所,既能聽吳姬唱曲,又能一覽湖山之盛,真是既有生趣,又有高趣。
朱長春也有詩記眾人于寒山寺集會,一時間“野寺筵開走馬迎”,眾人聚集于此詩酒高會,漫聽歌吟,“吳越風流今夜集,天涯酬酢故交情。疏疏月外漁燈淺,細細林中僧梵清。小豎鳴箏歌子夜,當杯一曲壯心驚?!盵13]劉鳳也曾在上元佳節(jié),在小乘庵邀眾人觀燈賞曲,“名園佳節(jié)敞賓筵,拂樹春輝四座憐。燈燭星羅城不夜,笙歌鼎沸樂鈞天。雨花近見如來界,火齊遙同舍利懸。剩有珠璣凌彩賦,還輸冰玉兢清妍?!盵14]小乘庵雖是佛庵,亦稱名園,此處的火樹燈花、笙歌鼎沸之色,與私家園林的燈曲之會相比也是毫不遜色。
除了文人們的主動駐足,和當?shù)匚娜私缓玫纳擞袝r也會參與,甚至親自招宴。當時蘇州的僧侶有不少擅長笙管之技?;矢P有詩《河間二僧善笙管之伎,寄居虎丘,或聞妙響,子約贈詩余遂同賦》,對二僧笙管歌藝的描繪是“一聞清響驚人耳,急節(jié)繁弦不敢彈,短簫長笛何能起。單鳴散落雨花頻,合奏菩提別放春”。[15]雖身為僧侶,卻能有如此精妙的技藝,可見當時蘇州禪林深院中真是別有天地。更有不少僧侶道人能歌清曲,所以閑暇之時由寺觀出面,或是張樂開宴,或是老友小聚間漫聽歌吹,也是十足的文人樂事。
韓雍的《與馮憲副朱揮使昆仲游東禪》即描述了東堂長老親自招待,以善歌清曲的小童佐酒,眾人征歌聽曲、捧觴吟詠的場景:
登堂坐我蒲團上,妙香香茗時時傳。
喚來高徒聰上人,頤指氣使勤周旋。
須臾開筵列尊俎,欸笛甚覺心誠虔。
英豪憲副天下士,老成揮使人中賢。
更夸玉雪美公子,好詩好禮今無前。
攜得仙家施小童,長歌大雅聲清圓。
玉田歡感呼行者,青天歌舞齊聯(lián)翩。
一派仙音眾側耳,重斟美酒烹肥鮮。
案頭石硯壓錦箋,墨漿如膏筆如椽。
諸僧羅拜不肯起,闌門索我留詩篇。
君不見遠公結社住白蓮,一招靖節(jié)賢名傳。
又不見昌黎有書遺大顛,美譽煊赫垂千年。
愧我無能繼古作,愛此光景徒留連。
草草留題拂衣去,何須更問三生緣。[16]
有僧眾捧香奉茗,殷勤周旋,又有仙音盈耳,妙舞翩躚,文人與僧人在此遇合,可謂是共享同一種身份,也共享同一種人生意趣。
程嘉燧也有詩《松廖僧房清夜聽曲和等慈師》寫眾人受禪師之邀,于松廖僧房中清夜聽曲。
關于道觀內的戲曲活動記載不多,但少有的資料也能讓我們一窺端倪。
據(jù)《百城煙水》卷二“福濟觀”條記載,姚弘勝是清初蘇州福濟觀的一名道士,其頗通文墨,與當時當?shù)氐奈娜私煌H多,朱峻、徐崧等常往來于福濟觀,在此詩酒唱和,這里顯然成了一處適于文人集會的世外桃源之所。姚弘勝的一首小詩記錄下了友人們來訪,一起漫聽笙歌的閑事:
聯(lián)袂高人特枉顧,洽逢披氅出煙蘿。
未能點易兼乘鶴,卻喜攜書欲換鵝。
琳札開函知姓氏,瑯璈隔院聽笙歌。
閑門相對忘城市,且共持尊詠澗阿。[17]
友人攜書帖至,眾人一起賞書帖,聽笙歌,于園林水澗邊持酒捧觴。道觀幽地,讓人一洗塵俗,得以暫時卸下城市的煙火氣。
然而,佛院寺觀畢竟是宗教圣地,深山古剎之中,曉寺鐘聲在畔,目即之處也遍是佛身與香火,歌舞宴樂在此難免也會多一份敬畏。所以比起私家園林歌舞的熱鬧喧麗,禪院寺觀之中的張樂開筵,平添了幾分優(yōu)雅和肅穆。
張鳳翼、毛肇明、方叔覲、禇藎甫、楊濟卿、蔣公鼎、文夢珠等人曾相攜于蘇州承天寺演女戲。張樂開筵,女聲雜沓,本應是輕狂文人的一次風流之會,但身處禪林幽靜之地,一切風流邪狎之態(tài)都被過濾和整合,文人們往往能從風流幻境中跳脫而出:
禪房幽徑曲池邊,選勝征歌得地偏。
女子似從安忍國,酒人堪比竹林賢。
臺荒亦見垂青栁,社散重看禮白蓮。
英道眼前超浄土,不知今夕是何年。[18]
于此禪房深林、幽徑曲池邊選勝征歌,其所搭建出的戲曲景觀也就與私人園池有所不同,粉質紅妝的窈窕歌女化身佛教宗地的飄飄神女,詩人們仿佛化身魏晉時慷慨談玄、姿態(tài)翩翩的竹林七賢,此種玄妙“仙境”,自是與私家園林的風流之境大相徑庭。
同樣是承天寺,陸采也曾與友人在此征歌酌月、吟詩賞曲。于月圓之夜觀月賞曲本是吳中舊俗,也是文人張樂賞曲最尋常的場景之一,但于寺院之內聽笙歌、賞月色,難免在意境與姿態(tài)上與尋常有所不同。
月訝經(jīng)年別,人欣此日逢。
水清云自卷,夜白境涵空。
地入禪林寂,花留鄰檻紅。
年年歌吹里,揮手挹飛虹。
散發(fā)疏林翠,飛籌饌石華。
蟲青輕點案,燭隱半消花。
人去空玄鶴,詩成掇彩霞。
浮生吟弄里,圓缺底須嗟。
藍若延佳賞,蕙肴留好賓。
共聽聯(lián)袂曲,不見折香人。
僧掃苔間坐,云生頭上巾。
石床渾失寐,清照一吟身。
絳氣浮芝宇,芳風襲芰衣。
仙游傳鳳吹,龍臥凈云霏。
片葉浮霜小,丸鴻貼漢微。
此時瞻眺遠,直欲攬支機。[19]
賞月聽曲,本就追求一種清明空盈的境界,在寺觀之中,似乎更容易達到此種境界。禪林闃跡之處,水清云卷,月照清苔;燭影幢幢,曲聲縹緲;散發(fā)疏林,涼風吹衣,讓詩人不禁產(chǎn)生了“人去空玄鶴”之感,仿然進入一種“天人合一”之境。
另外,作為宗教圣地的寺院道觀,自帶肅穆與整飭,除開宗教祭祀的場合,這里一般不會搭建戲臺,進行彩串演出。曲會中欣賞的一般都是清唱之曲。
程嘉燧《松廖僧房清夜聽曲和等慈師》一詩中所描繪的就是寺觀曲會中的清唱之景:
白皙虬髯美丈夫,敲冰啄玉寫圓珠。
汪倫情比潭千尺,如此歌聲得似無。
嚼羽含商一繭幽,吟風曳露幾蟬秋。
客愁滿眼西江水,卷入僧窗燭下流。
長史濡頭因劍器,素師抱足識書源。
由來大叫狂呼意,此際傍惶無一言。[20]
“清唱,俗語謂之‘冷板凳’,不比戲場借鑼鼓之勢。全要閑雅整肅,清俊溫潤。其有專于磨擬腔調,而不顧板眼;又有專主板眼而不審腔調,二者病則一般。惟腔與板兩工者,乃為上乘。至如面上發(fā)紅,喉間筋露,搖頭擺足,起立不常,此自關人器品,雖無與于曲之工拙,然能成此,方為盡善?!盵21]不扮演,不化妝,不穿戴行頭,沒有鑼鼓喧鬧之聲,演唱“清曲”注重的是曲情曲意,講究的是字音板腔;而寺觀這樣的清凈之地,似乎最適合斂息凝神來傾聽一場清曲之聲。無檀板箏聲佐奏,只是純粹的清唱,卻與此寂寂禪林的場景顯得相得益彰?!敖烙鸷桃焕O幽,吟風曳露幾蟬秋。”屋內是清曲幽幽,屋外是寒蟬凄切,大概很難有比秋夜的僧房更凄清冷寂的地方了,歌聲中的幽怨與哀愁在此處能得到更好的傳達,引發(fā)聽眾心中更深切的共鳴。文人們之所以作此選擇,也正有賴于此。
其實,佛院寺觀的曲會活動本質上來說仍是園林歌舞的一種延伸,只是因為場域的嚴肅性而消解了一部分的娛樂性。但其中體現(xiàn)的文人趣味仍是一脈相承的。在這里,文人們借助一切或自然或人為的風景營造出了自己心目中的戲劇景觀,與瓦肆勾欄的喧囂相比,這里有文人憧憬的寧靜,與純粹劇場的逼仄相比,這里更多一份隨性和自由,寺觀曲會在明末清初的蘇州也許算不上什么典型的文化場景,卻仍然可以成為我們一窺當時文人活動情態(tài)和戲曲活動狀況的一個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