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珊珊
內(nèi)容摘要:《孔雀東南飛》《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聊齋·縊鬼》中的三則故事雖然產(chǎn)生時間不同,但不約而同對女子自盡前的“嚴妝(裝)”進行了極為細致地刻畫,于其中表現(xiàn)了古代女性面對現(xiàn)實的無奈,壓迫下的反抗以及奔赴死亡的決絕,這背后體現(xiàn)的是封建社會中多重壓迫下的女性面對不幸的剛強。
關(guān)鍵詞:孔雀東南飛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縊鬼 嚴妝
中國古代的婦女,地位極其低微,在男尊女卑的社會大環(huán)境和三綱五常的封建倫理壓迫下,女性很難擺脫悲慘的境遇?!犊兹笘|南飛》《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和《縊鬼》中的三則故事的產(chǎn)生時間雖然不同,但卻都在或有意或無意中關(guān)注到了女性的絕望處境,刻畫了以生命的逝去為代價來反抗不公命運的女性形象。值得一提的是,這三則故事都細致刻畫了女主人公“嚴妝(裝)”一事,這其中包蘊著她們多層次的心理活動,本文擬對此作簡要分析。
一.面對現(xiàn)實的無奈
劉蘭芝“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1](p115),可以稱得上多才多藝,嫁入夫家后“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1](p115)且“奉事循公姥”[1](p115),如此的辛勤勞作、真心侍奉換來的卻是婆母無端由的嫌棄。被遣回母家的那一日,蘭芝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就起身梳妝打扮。詩中用了一段的篇幅著重敘述劉蘭芝打扮的細節(jié),并對其打扮過后妝容的精致與身姿的曼妙進行了精細地刻畫——“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1](p116),一舉一動都自成風景。在看似從容的打扮動作下,涌動著她對于仲卿無言的深情,也掩蓋著她對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古代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盡管蘭芝和焦仲卿二人琴瑟和鳴,但在孝道大于天的封建倫理壓迫下,仲卿無力反抗母親的命令,他能做的也就只是給蘭芝口頭的承諾。蘭芝在得不到夫君維護的情況下,難以表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而只能被動地接受現(xiàn)實,可以說,此時她的內(nèi)心還是懷有希冀的,她希望丈夫能夠說服婆母,再將自己接回家。但這種希望不是她努力就能夠達成的,而是要寄托于丈夫的身上。這里蘭芝對梳妝的嚴謹正是由于對其他事的無能為力,梳妝動作的分解與細化也成為其悲傷情緒的點滴累積。
如果說劉蘭芝是不幸的,焦仲卿的生死相隨又給其不幸的生命以崇高的慰藉,而杜十娘“風塵數(shù)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2](p493),帶著不下萬金的百寶箱“潤色郎君之裝”委身李甲,企圖“得終委托,生死無憾”,但可嘆其“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2](p493),慘遭愛情的背叛。十娘在得知李甲因區(qū)區(qū)千金將自己賣給孫富時,假意配合,“脂粉香澤,用意修飾,花鈿繡襖,極其華艷,香風拂拂,光采照人”[2](p494),自言“今日之妝,乃迎新送舊,非比尋?!盵2](p494),短短一句話中,包含著她極大的悲哀,讀之令人斷腸。杜十娘流落風塵十幾年,她不是年少無知、容易遭人哄騙的普通女子,帶著“百寶箱”下嫁于李甲,看似是癡情女子對愛情的奔赴,實則不如說是杜十娘為自己后半生下的一次大膽的賭注。不幸的是,她賭輸了,輸?shù)脩K烈。所謂真誠的愛情在絕對的利益面前變得不堪一擊,燈下默默梳洗的身影,正是杜十娘面對金錢利誘下社會變態(tài)的失望和無可奈何。
《縊鬼》一文出自于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在眾多各具特點的花妖狐魅中,本文中的女鬼顯得十分普通,普通到文中都沒有出現(xiàn)她的名字,但在這短短三百字左右的故事中,作者卻用相當一部分篇幅詳細地描述了該女子上吊前的“準備工作”。在范生的注目下,她入門后“發(fā)筐開彥,對鏡櫛掠;已而髻,已而簪,顧影徘徊甚久”[3](p780),一筆一劃細細勾勒妝容,繼而“解幞出裙帔,炫然新制,就著之。掩衿提領(lǐng),結(jié)束周至”[3](p780),精心地裝扮自己。該女子梳妝動作的輕柔和鄭重,表現(xiàn)了其內(nèi)心復雜的情感,在被巨大的冤屈籠罩的她的世界中,對于外在的其他人其他事,她都是無力作為的,她所能掌握的,就只有眼前的梳妝打扮這件事。
命運不能自主,是古代女子普遍經(jīng)歷的一種境況。因為不能反抗父母之命,劉蘭芝和焦仲卿和美的婚姻被活活拆散,對蘭芝來講,“嚴妝”是對于婚姻的無奈;因為男性在社會的絕對領(lǐng)導權(quán),杜十娘看似完滿的人生際遇慘遭改變,“嚴妝”是她對人心異變的無奈;蒲松齡在《縊鬼》中,并未向讀者講述該女子自縊的原因,但她選擇的這條路,已然是飽含冤屈的存在。古代三從四德的倫理束縛,強加在這些弱女子身上,沒有人去傾聽她們的意愿,造成她們對現(xiàn)實極度的無奈;也沒有人能夠去解救她們,導致她們紛紛陷入無盡的絕望中。
二.面對壓迫的反抗
對婆母的驅(qū)遣,蘭芝是頗有一些手足無措的,她不明白“實無罪過”的自己究竟如何惹了婆母不高興,又如何做才能贏得婆母的歡心。但在無力挽回局面、無法自我掌控婚姻的情況下,她沒有在婆母的面前表現(xiàn)出多余的苦楚和悲傷。面對婆母的怒氣,她選擇無聲地裝扮,悉心“嚴妝”的行為,正是她對自身尊嚴的維護,同時也是她為重新證明自身價值而內(nèi)心掙扎的過程。在離開焦家的最后一刻,她要求自己是莊重而體面的,這里的“嚴妝”描寫,是蘭芝自尊自強性格的深層表現(xiàn),是她對焦母、對封建倫理制度的無聲反抗。在劉蘭芝告別焦母和小姑的交談中,我們才得以窺探到“雞鳴外欲曙”就起身梳妝的她此刻的無盡悲傷,“出門登車去,涕落百余行”是她對小姑、對仲卿、以至對這段婚姻的真實感受,而面對焦母的鎮(zhèn)定和端莊則正是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所進行的剛強的抗爭,則表現(xiàn)了她長久以來作為被壓迫一方的尊嚴的覺醒。
杜十娘自幼即被迫在煙花之地流連,對于兩心相依的愛情,她是曾有過憧憬的。但她“七年之內(nèi),不知歷過了多少公子王孫”,漸覺人情淡薄,久有從良之志。遇到李甲后,李甲為她蕩盡了錢財,十娘自認為遇到了真愛,與李甲二人“情好愈密,朝歡暮樂,終日相守,如夫婦一般,海誓山盟,各無他志”[2](p493),并想方設(shè)法激怒老鴇,以三百金的價格幫助李甲為自己贖了身。但沒想到在絕對的金錢利益和父命難違的壓迫下,李甲輕而易舉地就放棄了兩人之間的情分,將十娘以千金的價格賣與口蜜腹劍、好色成性的孫富。在得知自己希望托付終身的男子將自己賣與他人時,她沒有哭天搶地、怨天尤人,而是看似欣喜地接受了這一切。作為久負盛名的妓女,杜十娘對自己的外貌具有相當?shù)淖孕?,所以到了約定的那一日,杜十娘四鼓時就起身梳洗,裝扮得極盡香艷。杜十娘的盛裝梳洗,事實上正是她壓抑著自己滿腹的心酸與委屈,而努力建立的一種體面和尊嚴。在追隨李甲的過程中,杜十娘追求的絕不只是暫時的歡喜,也不會是妻子的身份和所謂明媒正娶的婚姻,她真心想要得到、并且付出所有去追尋的,是一種互相尊重、互相理解的真情。盡管她名動京師,但在長期的妓女生活中,她也受盡了欺騙和凌辱,當她苦苦運作終于擇“良人”以棲之時,得到的卻依然是被欺騙、被買賣、被拋棄。在她所生活的那個金錢至上、利益至上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中,她追求真愛的理想破滅了。她梳洗打扮的動作下,掩蓋著內(nèi)心難以言表的悲哀與絕望。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中婦女的依附性地位和妓女卑微的社會地位,人與人之間以利相交的關(guān)系,這些都與杜十娘對純真感情的追求格格不入,而她能夠借以與這污濁的現(xiàn)實反抗的,就只有自己的美貌和手中的百寶箱。于是她將美麗和金錢一起毀滅,用生命的代價造成社會的片刻警醒,這也就成為她不堪壓抑的反抗。
《縊鬼》中的女子生前究竟經(jīng)歷過什么我們尚且不得而知,但從旅店主人對其身份云淡風輕的介紹中,卻可以想見封建時代婦女的苦難。在清代筆記小說記載的縊鬼型故事中,女子更容易成為受害者,家境的貧困破敗,公婆的刁難斥責乃至丈夫的欺凌都極容易造成女子心理上的崩潰,而大多采用投河和自縊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年輕的生命。除此之外,在男尊女卑絕對地位的落差下,大多數(shù)的女子在遭遇到不公平的對待時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不能直接反抗,而只能以死明志?!犊O鬼》中作者借助范生的視線,為我們呈現(xiàn)了蒙冤女子自縊前一系列的裝扮動作,在該女子的眼中,范生是完全不存在的,也就意味著,女子并非是為了讓范生看見而進行這番行為,于她而言,她只是在無盡地重復這些,而只是恰好有一次被人看見。這種裝扮的從容和嚴謹,加之一次次地重復,仿若無聲電影一般,訴說著她的故事。她并不期待被人看見,只是選用這種行為,沉默地反抗著這不公的、黑暗的、似乎已經(jīng)爛透了的社會,她不期待去改變什么,卻渴望呼喚真相,渴求引起反思。
三.面對死亡的決絕
“人必須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魯迅先生在《傷逝》中如是說。但在古代,這些女子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她們女子經(jīng)受著愛情的背叛,甚至經(jīng)受著道德倫理的審判時,信念的缺失和內(nèi)心的迷茫接踵而至,于是,她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自盡。
劉蘭芝被遣送回家之后,在和焦仲卿約定好的情況下,再三推辭家中讓她改嫁的要求,但作為女子,她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在這期間,她同時經(jīng)受著自我的反思,兄長的逼迫和倫理的審判。從詩歌本身來看,劉蘭芝是在被兄長逼迫嫁與太守郎君前,見到仲卿,兩人互訴衷腸時決定雙雙赴死,但從劉蘭芝本身的性格分析,在離開焦家的細細裝扮中,劉蘭芝就已經(jīng)抱有了自盡的想法?!爸依C夾裙,事事四五通”,看似重復繁瑣的梳妝動作下,是蘭芝對自己內(nèi)心的梳理,此時的蘭芝對于維護自己的婚姻可以說是仍然懷有期待的,但這種期待下隱藏著的則是如果不能破鏡重圓就必將赴死的決心。
關(guān)于杜十娘既然在擁有百寶箱的情況下看清了李甲的真面目,為何不能遠走高飛,反而是帶著百寶箱投河自盡的這個問題,歷來爭論不休。其實,正是杜十娘對于愛情純潔性的追求,導致了這場悲劇發(fā)生的必然性。杜十娘悉心上妝的過程,就是她跟理想愛情告別的過程,她是不甘于屈就的,那么多的王侯公子,她偏偏選中了李甲一人,但當她發(fā)覺自己用心挑選的人也和那些虛情假意之人并無二致時,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她剛踏上苦心經(jīng)營的從良之路就慘遭梗阻,對于男人,對于愛情,對于社會,她產(chǎn)生了巨大的絕望,在被金錢包裹的密不透風的世界里,她無力掙扎,也不想掙扎。于是她華麗地裝扮,帶著孫富等人望而不得的美麗,帶著李甲等人企望到手的金錢,從容地赴死。魯迅先生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曾說:悲劇就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杜十娘的死和她臨行前的梳妝一樣,是她作為女子所僅能把控的一點權(quán)力,她的死,是抱有復仇之決心的。她對曾經(jīng)渴求的愛情,對李甲這般見利忘義的男子,對這個黑暗不堪、物欲橫流的社會,極度的失望,站在船頭,她將玉簫金管、紫金玩器乃至夜明之珠盡投之于大江中。在投擲珠寶的過程中,盛裝打扮的杜十娘已然吸引了諸多的目光,隨后她抱持寶匣,向江心跳去,瞬間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對于生命,杜十娘曾經(jīng)無比珍惜,但當信念崩塌,她就毫不猶豫地奔赴死亡,希望自己的美麗和死亡能夠在這個死氣沉沉的社會泛起一絲漣漪。
《縊鬼》中那位在昏暗的燈光下描眉上妝的女子,生前或許也經(jīng)歷了各種冤屈各樣凌辱,但在坐下來上妝的那一刻,外在的紛擾都與之無關(guān)。蒲松齡對這段動作刻畫得極為細致,女子的一舉一動都仿佛電影中的慢鏡頭一般,被無限地延伸、放緩。在該女子的眼中,生的意義不復存在,她所做的一切都在為死亡這件事做準備,因為沒有其他事可做,所以她可以全心地梳妝打扮。她的動作是如此地和緩、鄭重,以至于范生作為一個旁觀者甚至認為她是“將嚴裝以就客”的奔婦,后面女子自縊的行為給了范生乃至讀者出乎意料卻又情理之中的感受。正因為是赴死,所以不必著急,而是耐心緩慢地將自己打理完美,看到她自縊的行為再回想其梳妝的動作,更能體會到她的赴死并非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后的決絕。
在古代社會,對于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而言,當遭遇了凌辱、遭遇了背叛、乃至遭遇了冤屈時,是無能為力的。她們所能夠想到的最好的解脫方式,或許也是最好的復仇方式,就是自盡。她們無力扭轉(zhuǎn)局面,唯一的選擇就是體面的死去,嚴妝的過程正是她們進行心理建設(shè)的過程。在決心死去的這段時間里,她們的眼里只有眼前這一方天地,華麗的著裝,精致的妝容讓被生活壓垮了的她們重新煥發(fā)美麗,而帶著美麗一起毀滅的行為或許才更能震撼人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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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青島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