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玥
摘要:現(xiàn)今《人間詞話》分別有手稿本、初刊本、時報本三種版本,版本與版本間呈現(xiàn)出的文本變化體現(xiàn)了王國維如何在中西文化交融碰撞中做出取舍,本文嘗試以初刊本第三則作為切入點,通過分析各版本有關境界說的論述,期望能以辯證的角度挖掘《人間詞話》所蘊含的“二元歸一”歷史深意。
關鍵詞:《人間詞話》 版本流變 境界說 二元歸一
于《人間詞話》這一著作,作者王國維對其進行了多次刪改,而其中的思想流變與取舍也由此留下探討空間。《人間詞話》最初于1908-1909年發(fā)表于《國粹學報》,通稱為學報本或初刊本,后經(jīng)修改于1915年發(fā)表于《盛京時報》,該版本通稱為時報本,而初刊本經(jīng)手稿本修改得來,《人間詞話》手稿本、初刊本、時報本的三種版本在內容上呈現(xiàn)出各種差異。就歷時性而言,手稿本為起步階段,初刊本為過程階段,時報本則“代表了王國維詞學的終極形態(tài)” ,在文本變化中體現(xiàn)出了王國維在中西文化交融碰撞中所做出的取舍,而在《人間詞話》的不斷調整中,“都由境界說作為開篇,都由元曲來終篇” ,可見境界說在這一詞學論著中所居地位極為重要。本文嘗試以初刊本第三則作為切入點,主要通過分析初刊本與手稿本有關境界說的論述,探究境界說如何體現(xiàn)出王國維對中西學說的取舍,期望能以辯證的角度挖掘《人間詞話》所蘊含的“二元歸一”歷史深意。
一、同情之理解: “我與物”的增添
初刊本第三則為王國維“境界論”的重要詞則,以古人具體詞作為例,說明了“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具體表征如何,初刊本原句為:
“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耳?!?/p>
手稿本原句則為:
“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此即主觀詩與客觀詩之所由分也。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耳?!?/p>
由此可見,在手稿本中,本無“以我觀物”與“以物觀物”二句,且在“何者為物”后尚有“此即主觀詩與客觀詩之所由分也”一句,總體而言,此為王國維以中學為本、去西方化的立場體現(xiàn)。
一方面,就初刊本較之手稿本增添的部分而言,版本對比之下可見王國維西學話語下的中學治學視野。“以我觀物”與“以物觀物”的詞學治學方法,從表面觀之,分別以“我”與“物”切入分析詞作的視角看似形成了物我相對的二元關系,實則是評論家以“同情之理解”的態(tài)度,將自己放置于詞人作詞的心境當中,琢磨其如何將心境熔煉于詞作之中。作者在當時創(chuàng)作的時空中,或以我之感情色彩附著到本無情感的外物之中,或以超然之眼凝視萬象景物,從而于詞作中形成一獨立的藝術境界,不論如何,沿此路徑得出的詞學論說,皆秉持著“同情之理解”的態(tài)度 ,將自身置身于當時當景之中,盡量與作者心境兩相共鳴,從而評判作者所要表達的情感是否與詞中文字是否契合,進而觀其“境界”是否出自“真景物”“真感情”,當屬“知人論世”的治學態(tài)度。
二、二元歸一:“主觀與客觀”的刪減
接前文所述,就初刊本較之手稿本刪減而去的部分而言,“主觀詩”與“客觀詩”的說法不免為其詞學論說增添西學色彩,即主觀與客觀兩相對立的二元對立思維傳統(tǒng)。以“同情之理解”的立場觀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視野之下,主觀與客觀實則是“兩者同出,異名同謂” 的關系,以西學概念分而論之,難免陷入執(zhí)其一端而無法窺其全貌的局面,這與中學傳統(tǒng)所追求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二元歸一指向無疑產(chǎn)生了齟齬。
盡管王國維在后來的初刊本第十七則中亦討論了“客觀之詩人”與“主觀之詩人”的差別 、看似回到了西學概念的場域之中,但結合具體詞則的語境來看,二者的最終指向依舊是二元歸一、以人為本的主情觀念。
初刊本第十七則為: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第十七則所述之“客觀”“主觀”,最終皆復歸于世事與人情的指向。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客觀之詩人的創(chuàng)作以描摹世間百態(tài)為主,詩人通過閱世所積累的世間萬象,凝練至文學作品中,創(chuàng)作而成的敘事或為虛構,或為半虛構,但其內核始終來自真實世間,個中蘊含的真實人性與真實情感得以打動讀者,因而為“真感情”之作。而主觀之詩人的創(chuàng)作以表達自身情感為主,故只需在創(chuàng)作中將其赤子之心盡數(shù)袒露,而不需借助過多繁復的媒介,亦能創(chuàng)作出引起讀者共鳴的佳作。
加之王國維在第六十則中說明“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 ;在初刊本第六十一則提出“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所謂“內外”“主觀客觀”并非截然對立的關系,盡管在最終創(chuàng)作而成的作品中會呈現(xiàn)出一定的偏向而無法兼顧,但二者依然具備內外互為滲透的關系。
誠然,評論者與讀者理應承認生命個體與外部事物之間的界限,但也應窺探得見二元解構后重新構成的整體,在詩詞創(chuàng)作的語境下,所謂“主觀”“客觀”最終指向人生世間所在,故而讀者能在“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的有我之境中體會詞人之情感轉移,亦能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無我之境中感受詞人之物我兩忘,不論是有我之境或是無我之境,皆為詞人熔鑄“真感情”而成打動人心的真情深摯之作。
三、主情真摯:人文歸屬的共鳴要求
綜上所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手稿本與初刊本的刪改中,使得《人間詞話》形成了二元歸一的美學指向,這不僅與“詩緣情”的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遙相呼應,也與王國維所重視的“隔”與“不隔”說聯(lián)系緊密。
據(jù)學者彭玉平在《<盛京時報>本<人間詞話>校訂并跋》 一文對三種版本的《人間詞話》考察可知,從手稿本到初刊本再到時報本,《人間詞話》的內容不斷經(jīng)歷著調整與刪改,而“隔與不隔”一則即初刊本第四十則,其重要性在不斷地整合中被不斷地強化著 。只有在詩詞中做到“不隔”,才能將作者之情感不失真地穿越時空、傳達至每一代讀者心中。
正如王國維本人在《人間嗜好之研究》中所述,“若夫真正之大詩人, 則又以人類之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彼其勢力充實不可以已, 遂不以發(fā)表自己之感情為滿足,更進而欲發(fā)表人類全體之感情。彼之著作實為人類全體之喉舌, 而讀者于此得聞其悲歡啼笑之聲, 遂覺自己之勢力亦為之發(fā)揚而不能自已?!?,其力主以哲人之思開詞史新境的美學主張,亦是以文人姿態(tài)注視人生世間,力求將詩詞超越時空界限,打破主客觀的二元對立而復歸得一,以人類普遍之感情達到共鳴共情之效果,這與王國維在“主觀與客觀”“我與物”的一破一立間關系緊密,并在其“去西學化”、以中學為本的學術立場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參考資料:
王國維著,周錫山評校:《王國維文學美學論著集》,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年
陳鴻祥:《王國維年譜》,濟南:齊魯書社,1991年
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三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
彭玉平:《論王國維“隔”與“不隔”說的四種結構形態(tài)及周邊問題》,《文學評論》,2009年06期
彭玉平:《朱光潛與解讀王國維詞學的西學立場——<人間詞話>百年學術史研究之五》,《學術研究》,2008年02期
彭玉平:《<盛京時報>本<人間詞話>校訂并跋》,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03期
徐梵澄:《老子臆解》,第2頁,武漢:崇文書局,2018年
徐梵澄:《老子臆解》,第117頁,武漢:崇文書局,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