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撰相
著名作家王安友,祖籍日照市東港區(qū)高興鎮(zhèn)向陽村。出身于長工之家,到20多歲仍是文盲。1942年參加革命后通過刻苦自學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文學作品,中篇小說《李二嫂改嫁》一發(fā)表,即廣受好評。后改編成呂劇并搬上銀幕,更是風靡全國。
之后,他深入生活一線,寫出短篇小說《陳大娘》《追肥》《兩個青年人》,出版了反映解放戰(zhàn)爭生活的長篇小說《戰(zhàn)斗在沂蒙山區(qū)》等。
1957年,他回家鄉(xiāng)日照掛職體驗生活,次年出版了長篇力作《海上漁家》。
1957年夏末秋初。當時,我在日照師范教書,日照師范設在濤雒。因上學時,受當時名燥一時的“神童作家劉紹棠”的影響,一直做著“作家夢”。正巧,1957年2月號《文藝月報》(《上海文學》前身》發(fā)了我一篇短篇小說《糖》,于是,便更對作家心馳神往。
當時,感到作家很神秘。聽說大作家王安友回來了,想去看看他,看看作家是什么樣子,去聆聽他的指教。于是,便借了個星期天,鼓起勇氣前往拜訪。
他沒在家,只一個老太太坐在屋里擇菜。問起來得知她是王安友的母親。
“大娘,王部長呢?”我問道。我早打聽到王安友來日照掛職縣委宣傳部副部長。
“上坡了!”大娘一面為我倒水一面說。
“上坡?”我不解地問道,“上坡干什么?”是呀,身為大作家、副部長上坡干什么?
“不知道。天天上坡……”正說著,隨著門響,院子里走進一個農民打扮的人,只見他頭戴葦笠,扛著一張鐵锨,敞著懷,裸露著黑紅的胸膛,身上的襯衣已被汗?jié)裢福弊由洗钪粭l毛巾。他放下鐵锨向屋里走來。
難道他,他就是大作家王安友?我滿懷疑慮地望著這個農民一樣的人,迎上去,怯怯地喊道:“王部長,回來了?”
來人摘下葦笠,一面用毛巾擦著汗,一面望著我,問道,“你是?”
我一面自報家門,一面接過他母親端過來的臉盆讓他洗臉。洗過臉后,他摸過煙斗,吸著煙,猛地喝了口水,與我交談起來。
我望著坐在方桌對面的他,三十來歲年紀,黑紅的面膛,留著短發(fā),目光炯炯,格外有神。說起話來,高聲大嗓,其打扮長相和街上的農民毫無二致。我一面端詳著他,一面想道:作家?作家這樣嗎?他一下子顛覆了原來我心中作家的形象。由此,我也頓開茅塞,一下子明白了,他之所以對農村生活那么熟悉,將農村各色各樣的人物寫得那么逼真,那么傳神,除與他的經(jīng)歷有關,不就是由于他這樣深入生活的原因嗎?
接著,我正考慮著如何向他請教關于寫作的問題,他又猛地吸了口煙,一面向外噴著,一面問起我來:“你想寫東西?”
我立馬心跳臉紅起來,怯怯地說:“沒水平,寫不好?!?/p>
“沒水平?”他哈哈笑了,“我二十多了,還大字不識一個,連我王安友三個字都不認的。你現(xiàn)在在學校當老師,至少認的字比我多得多。是吧?”他笑了,我也笑了。
這下,我釋然了,怦怦急跳的心也平靜下來,壯起膽子,從書包里將發(fā)有自己小文的《文藝月報》拿出來遞給他。說:“這是我第一次學寫的東西?!?/p>
他磕了磕煙斗,接過刊物,一看,有點驚異地望了我一眼,“你有東西發(fā)在這上面?”我點了點頭。接著翻出作品讓他看。
他雙眼放光,猛地站起來,一把握著我的手,望著我,高興地大聲說道:“伙計,不簡單!這刊物是著名作家巴金主編的喲,很高級!第一炮能在這里打響,可真是厲害!好,好!你起點很高!大有希望!”
想不到他這么高興!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起來。
接著,他便以與作者交流的身份與我談起創(chuàng)作方面的問題。
他主要告訴我兩點:一,不要閉門造車,要到群眾中去,到火熱的生活中去。去體驗,去觀察。好記性不如個爛筆頭,還要多記錄。二,要多讀書,讀好書。同一個事,看看人家是怎么寫的,這事讓我寫,會怎么寫。接著,向我談起《紅樓夢》。談書中各個人物的性格,談書中的一些故事情節(jié)……
我吃了一驚,想不到,真想不到,他竟然能如此滾瓜爛熟地講起紅樓夢的結構與人物!我從內心里對他肅然起敬起來。
像一個渴者遇到一泓清泉,恨不得淋漓痛飲;如一個饑者,忽得美餐,巴不得大快朵頤!
真想繼續(xù)聆聽下去。然而,已近中午,不愿為人添麻煩,只得謝絕他娘倆的再三挽留。忍痛告別。
此次拜訪,受益匪淺。讓我對作家有了一個初步的認識,明白了作為一個作家,為人為文的道理。
不久,我在《人民文學》上看到他發(fā)在頭題上的短篇小說《整社基點村的一天》。此作就是在老家寫就的。
由于王安友平易近人,其間又受到熱情接待與鼓勵,我便更想多多接近他。
后來,聽說他去漁村體驗生活,先住在嵐山官草汪,這次來到濤雒鎮(zhèn)王家村,住在支部書記尹相乃家。王家村離我住的地方很近,便高高興興地去找他。
“不在,”尹支書說,“叫他老娘拖家去了。”
“為什么?”我問道。尹支書笑了笑,說,“他老娘聽說他要跟船出海,怕他這個大作家兒子掉了海里淹死!非拽他回去不行?!蔽乙宦犚残α恕?/p>
住了些日子,當我再次見到他時,他正在尹支書家大門樓底下和一些漁民嘻嘻哈哈地談著什么。屋內煙霧繚繞,笑聲朗朗。王安友也含著個大煙斗在噴云吐霧。見我來了,便讓人遞給我一個板凳,說:“你也坐下聽聽吧!真是大開眼界呀!這些事我這一輩子第一次聽說?!蔽乙宦?,原來漁民在說著他們在口外漁場撒網(wǎng)捕魚的驚險故事?!?/p>
“這次你們出海一定捎上我!”王安友忽地站起,揮動著煙斗,大聲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仔!隔岸觀火怎么行?”
“不敢!俺不敢!”一個黑紅臉膛的漁民站起來,搖著手說,“老王,你就饒了我們吧。出個三長兩短,俺負不起這個責任!”
“一到了海上,說不定會遇到什么風浪!什么險情都有。”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說著海上的危險。
“不用說了!”王安友把手一揮,“就這樣,定下了!出海前我簽下生死狀!讓您 尹書記作證——喝酒!今晚我請客?!闭f著掏出票夾子,撂給剛才拒絕他上船的人,“一家子,先賄賂一下你這船老大,打酒買肴,隨你花!”
人們嘻嘻哈哈地散了。
“你真要去呀!”我問他道。說實在的,我也從內心里為他擔心,真的出個三長兩短可如何是好。一個小船板,靠著一兩張帆,在驚濤駭浪中像片樹葉子一樣飄蕩,危險隨時都會發(fā)生。我在家訪中就聽說不少學生的家長被大海吞噬而去。
我又想起他老母親來拖他回家的事。便勸他慎重,小心。
他猛地吸了口煙,瞪著兩個眼,望著我,大聲說道:“《誰是最可愛的人》《三千里江山》《團圓》(后被改為電影《英雄兒女》)是怎么來的?是魏巍、楊朔、巴金,用命換來的!是他們到槍林彈雨中,去體驗、采訪得來的!若他們貪生怕死,在北京,在上海,坐在家里,喝著大茶,胡思亂想,我敢說,你再有天才,也寫不出來!至少寫不了這么好!”說到這里,他猛地抽了口煙,發(fā)現(xiàn)滅了,便當當當一面向桌子上磕著,一面望著我說,“人家可是些數(shù)得著的大作家呀! 記著,到火熱的生活中去,這火熱的生活也包括生死一線。要想反映生活,就不應該逃避?!?/p>
話語像警鐘,如誓言,引起我強烈的震撼!細想想兩次的見聞,讓我對作家這職業(yè)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對王安友更加敬佩不已!
王安友正是這樣實踐了到火熱的生活中去的教導,因而掌握了大量的鮮活的充滿神秘色彩的漁民生活,在漁民中寫漁民,因而如魚得水,得心應手,一部二三十萬字的長篇,一年多即寫成,1958年4月完稿。由于題材新鮮,生活氣息濃郁,故事情節(jié)生動,人物形象鮮明,大型文學期刊《收獲》第五期全文刊出。
作品問世后,隨即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被稱為“社會主義時期的‘漁光曲’”。記得,第6期《收獲》曾以大量篇幅刊載了讀者的評價,還專門發(fā)表了復旦大學中文系師生們討論該作品的發(fā)言。
第二年,新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
王安友結束掛職后,回到濟南,可他日里夜里仍然想著老家日照。
有一年冬天,我去濟南出發(fā),他妻妹宋開美讓我給他捎了一些煎餅和干海貨。
他當時住在大觀園南門外的省作協(xié)家屬院里。平房,東屋,東西兩個門,大門朝西,冬季取暖,靠一個煙筒爐子。兩個門透風,屋里冷得厲害,可他,仍在這屋里寫東西。
我敲了敲門,隨著一聲“進來——”我推開門正想進去,一股腥味撲面而來,放眼望去,他正在爐子上烤著一些小魚,手里攥著煎餅。見我來了,笑了笑說:“老宋(老伴宋開文)沒在家,自炊。日照飯。真好!”這時,我看到桌子上攤著一大本稿紙,稿紙上放著一支水筆。看樣正在寫著東西。
他接過東西,為我下了壺茶,讓我自己倒著喝。然后說道:,“白天黑夜就想著咱們日照。特別吃著這日照煎餅和海貨,眼前老想起那波濤滾滾的大海,想起那些淳樸仗義的漁民?!闭f到這里又講起他在濤雒王家村、嵐山官草汪跟漁民相處的故事。
有一年夏天,去濟南時,宋開美又讓我為他捎去煎餅、小干魚、蝦頭醬什么的。除此之外,還讓我捎了兩雙日照農民和漁民穿的小草鞋(日照人稱三里轟——擬音,甩的意思)。
“捎這個干什么?”我問開美。這東西在日照一般干部也穿不出門的東西。一個大作家怎么穿這個?
宋開美笑著說他來信要的。
我只好捎上!
當我把這些東西交給他時,他一見,立馬兩眼放光,哈哈大笑著說:“好,好,終于捎來了!”說著,拿剪子將小草鞋上連接的草繩剪斷,推開東門,在水池子里,扭開水龍頭泡了泡,到屋里,把腳上的皮涼鞋拖鞋一甩,立馬換上,然后像個孩子一樣,一面走著,一面咧著大嘴,哈哈笑著說:“這個多好!真涼爽!咱們日照人就是聰明!”
老伴在一旁譏笑他道:“在全濟南,大概就你!看來你這莊戶老土是改不了了!”
“改?!向哪改?看來這一輩子是改不了了!改了,我也就完了!是不是撰相?”他兩眼望著我,十分得意地說。
是的。正是日照這老土,讓他在生活中如魚得水,寫出一篇篇佳作。
“我正寫著一部有關水利建設方面的長篇,想回老家了解一些材料。咱們日照修了個大水庫是吧?”
“是,在西湖,叫日照水庫?!蔽蚁蛩榻B著日照水庫的有關情況。他聽后,一拍手:“回去!我需要這方面的材料。”接著向我拉起他正寫著的這部長篇的內容。
記得這不久,他真的又回了日照,到處跑了一陣子,采訪了當年修水庫的領導與民工。
王安友心臟不好,老伴宋開文,天天嘟噥他,他也不聽,照常出發(fā),照常寫作。
可能是由于農民出身,感到不停地耕種鋤割是本分,閑著不好受。他一直不停地耕耘。聽說,他去世后,還有中、長篇小說十幾部尚未出版。
2006年4月26日是王安友同志逝世十五周年。為傳承優(yōu)秀文化,緬懷作家王安友先生,紀念小說《李二嫂改嫁》發(fā)表56周年、呂劇首演52周年,日照市王安友小說《李二嫂改嫁》原創(chuàng)作地紀念大會在嵐山區(qū)巨峰鎮(zhèn)碧波山莊召開。會上,還舉行了弘揚呂劇文化戲曲演唱會。省市作協(xié)的領導與呂劇表演藝術家郎咸芬及王安友的夫人和長子等出席紀念大會。
當晚,在市會展中心舉辦了經(jīng)典呂劇《李二嫂改嫁》的整場演唱會,市領導,與港城市民共同觀看了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