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錕
朱熹是有宏偉體系的哲學家,在中西哲學比較領域一直受矚目。自20世紀30-40年代以來,中外學者把朱熹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圣托馬斯·阿奎那、馬勒伯朗士、斯賓諾莎、萊布尼茨、康德等人進行比較(1)例如,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下)、勞思光的《新編中國哲學史》(三卷上)、張君勵的《新儒家思想史》有關朱子理學的部分,將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與朱熹進行比較;黎建球的《朱熹與多瑪斯形上思想的比較》一書把朱熹與圣托馬斯思想比較;李約瑟在《中國科技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朱熹、萊布尼茨與有機主義哲學”一節(jié),以及漢學家孟德衛(wèi)(David E. Mungello)在《萊布尼茨和儒學》一書,把朱熹與萊布尼茨進行比較;龐景仁的《馬勒伯朗士的“神”的觀念與朱熹的“理”的觀念》把馬勒伯朗士與朱熹進行比較;楊祖漢的《儒學與康德的道德哲學》、王志銘的博士論文《朱熹與康德道德哲學之比較研究》把康德與朱熹進行比較。。近幾十年,海外尤其美國學者如白詩朗(John Berthrong)、成中英等開始把朱熹與懷特海進行比較。本文以懷特海有機主義哲學為媒介,把朱熹與懷特海的本體論范疇——太極與創(chuàng)造性進行比較,以揭示朱熹理學的生命性、有機性特質,這對增進中西哲學交流與互鑒具有重要意義。
眾所周知,朱熹以孔孟為核心,綜合漢、宋諸儒而熔鑄佛、道,建構了以“理”為基調的理學思想,成為中國最具有綜合性、系統性、宏闊性體系的哲學家;而懷特海是20世紀最偉大的形上學家,在20世紀西方哲學反形上學的潮流中,他創(chuàng)造性地用有機主義、過程哲學來綜合西方傳統而形成新的形上學體系。朱熹與懷特海雖然在時間、空間及文化傳統上迥異,但兩人在思想和氣質上的“家族相似”愈來愈引人注意。
其實,懷特海哲學與中國哲學之間的相似性,懷特海本人曾提及過:“就從討論終極實在的一般立場而言,有機主義哲學似乎更接近于某些印度和中國思想,而非西亞或歐洲的哲學?!?2)Alfred. North. Whitehead, Process and Reality, NewYork: The Free Press,1978, p.6. 所引譯文參考了懷特海的《過程與實在》(周邦憲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以下皆同。他曾對賀麟說,他的著作蘊涵著中國哲學極其美妙的“天道”(Heavenly order)觀念,中國人容易欣賞和理解(3)張學智編:《賀麟選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90頁。。民國時期,方東美、牟宗三、唐君毅、程石泉、張東蓀、謝幼偉、賀麟、張岱年等都曾推崇懷特海,出現了一股研究懷特海哲學的熱潮。他們都注意到懷特海哲學與宋明理學之間的親和性和相契性,并對各自的中西比較研究及哲學思想的構建產生過的影響(4)參見王錕:《懷特海與中國哲學的第一次握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13頁。。遺憾的是,這股潮流在1940年代末期冷卻,不僅懷特海與朱熹的專題比較沒有展開,而且懷特海在中國似乎被遺忘了。
真正開始把朱熹與懷特海哲學進行比較的,著名漢學家李約瑟有首倡之功,他是在對以往比較研究批評的基礎上進行的。李約瑟準確抓住了朱熹哲學的核心觀念是“理”“氣”的問題,認為中西方學者在比較研究中對朱熹的“理”“氣”觀念存在很大誤解。李約瑟認為,幾百年來,中西比較視野里的西方學者(包括一些中國學者)對“理”最常見的解釋和翻譯有三個方面:其一,“理”是亞里士多德意義的“形式”(form),這種解釋是把“理”當作柏拉圖的“理念”或等同于亞里斯多德的“形式”,這是誤把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主義強加于朱熹思想之上;其二,“理”是自然的(科學的)“法則”(law),這過早地肯定了朱熹思想發(fā)展出西方科學主義的概念;其三,“理”是具有創(chuàng)造和主宰精神的“理性”(vernunft或Reason),這更是把基督教神性的觀念錯誤地強加于朱熹思想之上。而對“氣”的解釋和翻譯,有“氣體”、“質料”、“生命力”(vital force)、“物質”(matter)等幾種說法。李約瑟特別強調,不能如有的西方學者(包括一些中國學者)那樣,把“理”和“氣”等同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哲學的“形式”和“質料”,或者等同于西方科學主義的“法則”(規(guī)律)和“物質”。至于造成上述誤解的原因,是由于朱熹為有機主義哲學家,此前對朱熹理學的一切解釋,都缺乏以懷特海為代表的近代有機主義哲學的背景(5)[英]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2卷,科學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05—506頁。。做出這一判斷的重要根據是:李約瑟認為,朱熹哲學是一種機體主義哲學,其體系與懷特海之間有極大的相似性。為此,他將把“理”解釋為宇宙的組織原理或組織力(Organization principle or organization force),把“氣”解釋為“物質-能量”(matter-energy)(6)同上,第507頁。。李約瑟的結論是,朱子哲學根本上是有機主義,宋儒主要靠領悟力達到了與懷特海的有機主義類似的水平(7)同上,第489頁。。不僅如此,李約瑟還進一步考察有機主義哲學演進史,指出朱熹理學的有機主義,通過萊布尼茨傳入西方而成為有機主義的直接材料,經過恩格斯、黑格爾的辯證唯物主義而與懷特海有機主義有密切的關聯。簡言之,西方以懷特海為代表的現代有機主義哲學,其先導就是朱熹理學的有機主義。雖然李約瑟的這種論斷還需進一步考證,但他指出朱熹與懷特海在有機主義特質的相似性,對學界產生很大影響。受其影響,海外尤其美國學者如俞檢身(David. Y)、成中英、白詩朗、杜維明等人開始關注朱熹與懷特海的比較,他們大都肯定朱熹與懷特海哲學共享的有機性、過程性(8)主要有俞檢身的《朱熹與懷特海的自我概念》、秦家懿(Ju liaChing)的《上帝與世界:朱子與懷特海》、成中英的《創(chuàng)造性范疇之分析:懷特海與宋明儒學的相通與分野》、白詩朗的《論創(chuàng)造性:朱熹、懷特海和南樂山的比較研究》等論著,將朱熹與懷特海哲學的一些概念、范疇進行比較研究,指出二者的相通性。??梢?,朱熹與懷特海頗有因緣,但要深度把握朱熹與懷特海哲學異同,必須把二者的本體論及其基本范疇進行比較。
作為具有宏偉體系的形上學家,朱熹重視對“第一原理”的追問。朱熹最具有標志性的觀念便是“格物窮理”或“格物致知”,其中的“窮”“致”字,就是對他所謂“根原之理”或“第一義”的窮究。朱子常說:“凡看道理,須要窮個根原來處……凡道理皆從根源處來窮究,方見得確定?!?《朱子語類》卷117)(9)本文《朱子語類》的引文,均出自[宋]黎靖德撰、王星賢注解:《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相關引文使用文中注,只標明卷數。他教導學生說,窮理不僅要知得事物的“第二義”或“第三義”,而且更要推尋事物的“第一義”,即為天地萬物在邏輯上尋找一個終極理由。他窮究和推致的“第一義”“根原之理”,就是形上學的第一原理,他還給“第一原理”賦予特別的名詞——太極。這是一個極富爭議性的概念,為此,朱熹不厭其煩地對太極展開了解釋。
其一,太極是普遍、終極的理,是最高范疇。朱熹說,“太極者,如屋之有極,天之有極,到這里更沒去處,理之極至者也”;還說太極是“總天地萬物之理”,是“指夫天地萬物之根也”(《朱子語類》卷94)。前者是說太極是終極的原理,中間是說太極為最普遍的原理,后者是說太極為最后的根據??梢?,太極就是朱熹形上學的本體(宋儒稱之為“道體”),是最高的范疇。朱熹指出,“太極本無此名,只是個表德”(《朱子語類》卷94)。正如賀麟所說,“表德”二字只是“表示本體的性質的名詞”(10)張學智編:《賀麟選集》,第214頁。。朱熹的太極本體的最明顯特性之一便是極抽象、超越時空、無意欲的理。他最著名、最有爭議的論題是“無極而太極”,就是指太極“無形之有理”;此理“無形跡”、“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只是個凈潔空闊底世界”,而且“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朱子語類》卷1)?!盁o形跡”“凈潔空闊底世界”是指太極的純形式、抽象的面向;“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是指太極不含具體內容的、純超越性的面向。這就是說,朱熹的太極是抽象的、超越的、純形式的本體論范疇。但極易被忽視的是,朱熹說太極不僅從邏輯上推究,還從“氣”上說。
其二,太極是氣化流行的終極動因或發(fā)動力。朱熹說太極“實造化之樞紐,品匯之根柢也”(11)朱杰人、嚴佐之主編:《朱子全書》第1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72頁。,又說“原極之所以得名,蓋取樞極之義”(12)本文《朱子文集》的引文均出自[宋]朱熹撰,尹波、郭齊點校:《朱熹集》,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相關引文使用文中注,只標明卷數。,還說“蓋天地之間,只有動靜兩端,循環(huán)不已……而其動其靜,則必有所以動靜之理焉,是則所謂太極者也”(《朱熹集·答楊子直》卷45)。“樞紐”“樞極”是指使門戶一開一合運動的機關。朱熹以“樞紐”“樞極”比說太極,是把太極當作為引起一氣一動一靜、循環(huán)運動的機關或發(fā)動力,它能使前一氣消退之際又使后一氣繼而生起,是陰陽二氣生生不已的根本動因。由此得出太極本體的第二種特性:太極是機動力、發(fā)動者。而此種機動力具體表現為氣之翕、辟之功能。朱熹說:“‘形既生矣’,形體,陰之為也;‘神發(fā)知矣’,神知,陽之為也。蓋陰主翕,凡聚斂成就者,陰之為也;陽主辟,凡發(fā)暢揮散者,陽之為也?!?《朱子語類》卷94)這里的“形體”指具體的有形物;“聚斂成就”指諸氣(陰陽五行之氣)通過自我綜合、自我組織而生成為一物;氣之綜合凝聚成有形之物,是“陰”之功用;“陰”之功用,即“翕”之功能;有形物是“翕”之功能的結果。同時,能主宰一物之生發(fā)、并沖破物之形體的限制而成為新生之物者,是陽之功用;陽之功用,即“辟”之功能。所以,從氣之發(fā)動流行的功能上講,“翕辟”即“陰陽”,把二者結合起來表達,就是“陰翕”與“陽辟”?!瓣庺狻?,即氣之凝結成物的勢用;“陽辟”,是氣之發(fā)散創(chuàng)進之勢用?!瓣庺狻迸c“陽辟”,即朱熹所謂的“陽變陰合”。在他看來,萬事萬物都包含著陰與陽兩面,而萬事萬物的生成變化都是陽變陰合的結果。而“翕”與“辟”就是氣之凝聚和開辟的功能;氣之凝聚和開辟的功能,實質就是組織力(綜合力)和新生力。換言之,從氣化流行的角度看,太極是機動力、發(fā)動者,具體體現為“組織力”(如李約瑟所言的)(13)李約瑟認為,朱熹的“理”可看作內在于自然界的“模式”和“秩序”,或者確切地說是“組織力”,它不是任何精神性的東西或超越性的“律則”。(參見[英]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2卷,第505—506頁。)和新生力。白詩朗認為,朱熹的創(chuàng)生力具有綜合性原理(14)[美]白詩朗:《論創(chuàng)造性:朱熹、懷特海和南樂山比較研究》,陳浩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50頁。。有意思的是,朱熹把太極的此種“發(fā)動力”,又稱之為“天地生生之理”或“天地生物之心”(15)以“天地生生之理”講本體,參見《朱子語類》卷32“人之生也直章”條、《朱子語類》卷59“牛山之木章”條等?!疤斓厣镏摹敝v本體,參見朱熹的《仁說》一文,還有《朱子文集·答陳安淳》以及《朱子語類》卷1、卷95,是朱熹使用頻率很高的名詞。,下文將進一步闡述。
相對照,懷特海出于英美新實在論陣營,新實在論一般反對形上學,但他非常重視形上學的“第一原理”問題。懷特海指出,哲學家的目的是最終要制定出形上學的第一原理。懷特海把第一原理有時稱為“基本概念”。在他的有機主義哲學中,這一基本概念是“創(chuàng)造性”。
其一,“創(chuàng)造性”(Creativity),是懷特海解釋經驗世界一切事實的第一原理或終極原理。懷特海說:“在有機哲學里,其終極原理稱之為創(chuàng)造性?!?16)Alfred. North. Whitehead, Process and Reality, p.7.“創(chuàng)造性”是終極性范疇,是所有其他范疇的先決條件。他說“創(chuàng)造性是諸共相的共相”,即創(chuàng)造性是最高的、最終極的范疇和原理,所有其他范疇和原理必須根據“創(chuàng)造性”范疇才能得以理解。因此,懷特海的“創(chuàng)造性”是抽象的、超越的。他說:“創(chuàng)造性如亞里斯多德的質料一樣,沒有屬于自己的特征。作為現實性基礎的是那個終極的最高概括的概念,它是不能加以刻畫的,因為所有特征都比它自身更加特殊。”(17)Ibid., p.31.“沒有屬于自己的特征”,是指創(chuàng)造性是沒有內容的純形式,不能用其他形式、特征等加以刻畫和描述的,反映了創(chuàng)造性的超越性。簡言之,與朱熹的太極一樣,懷特海的“創(chuàng)造性”是抽象的、超越的、純形式的本體論范疇,它是宇宙所有事物的終極根源,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是通過創(chuàng)造性而來的。憑借“創(chuàng)造性”的功能,宇宙成為一個生命創(chuàng)化、生生不息的有機大體。
其二,“創(chuàng)造性”,懷特海有時又稱之為“創(chuàng)造力”,實質是一種組織力和綜合力。懷特海說“創(chuàng)造性”是終極原理,惟有借此原理,“多”——即分離的宇宙,成為一個統一體的現實事態(tài)——聯合的宇宙。“多”進而成為復雜的統一體,這是事物的本性所致(18)Ibid., p.21.。此種“創(chuàng)造性”實質是一種組織力和綜合力,它是把諸多因素組織建構成一個統一體的活動和能力?!皠?chuàng)造性”就是眾多走向統一體的綜合性或組織性原理。此綜合性或組織性原理,就是所謂“合生原理”(principle of concrescence)。一個復合統一體是由“分離的多”綜合而成,而此“復合統一體”是不同于以前任何事物的新穎事物。在此意義上,“創(chuàng)造性”也是每一新事物產生的“新穎性原理”(principle of novelty)。這種創(chuàng)造性活動表現在具體事物的“合生”(concrescence)與“轉化”(transition)兩個方面。“合生”就是一事物攝受其他事物而成為完整的統一體,它是從“多”至“一”,這是一事物自我綜合、自我組織的過程。而“轉化”是指該事物又被其他事物所攝受而成為其他事物的一部分,它是從“一”至“多”,這是一事物向另一事物的變型創(chuàng)進的過程。在事物的生成創(chuàng)化過程中,“合生”與“轉化”相互聯系、不可分割、永不間斷;沒有“合生”,就沒有萬物;沒“轉化”,就沒有自然的進展。前面說過,朱熹在討論太極的發(fā)動力時,強調體現為氣之“翕”之聚合功能與“辟”之開新功能,非常接近于懷特海的“合生”原理與“新穎性原理”。
綜上,作為最高本體,朱熹的“太極”與懷特海的“創(chuàng)造性”既具有終極原理的面向,又具發(fā)動力的面向,二者意義相通。正如牟宗三指出的,在朱子那里,太極就是氣化流行的“所以然之故”,是“根本因”,是“極至”之理,是一陰一陽承前啟后的“樞紐”“機動”,即太極=理=樞紐=機動者=內蘊之力。用懷特海的話說,太極是一切發(fā)動的“根源”(primordial)、無時的偶起(non-temporal accident)、無動的機動者(unmoved mover)(19)牟宗三:《周易的自然哲學與道德函義》,臺北:文津出版社,1989年,第188頁。。這里的“根源”、無時的偶起、無動的機動者,是懷特海對其形上學的最高本體——“創(chuàng)造性”的描述詞語。而牟宗三借之以描述“太極”,是認為“太極”與“創(chuàng)造性”相通(20)方東美也指出,懷特海的“創(chuàng)造性”與儒家的“生生”都表示了創(chuàng)生性、綜合性、動態(tài)性特質。難怪方東美在翻譯《易經》“生生之德”的“生生”時,直接采用了懷特海最重要的范疇“creative creativity”對譯,并說它們意義相當。(參見方東美:《方東美集》,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年,第280頁。)。懷特海指出,“創(chuàng)造性”不同于西方一元論哲學的“上帝”或“絕對”,更接近于中國思想中“終極實在”的某些特征,此話絕非空言。
相對于西方形上學傳統,中國哲學講本體論,即超越即內在、體用一源,認為道體并不超越于萬物而獨存,而是內在于具體存在之中。為了說明道體的內在性,朱熹提出“理一分殊”的命題。
太極是天地萬物得以產生、存在的終極原理,是最高本體。朱子說太極便帶著陽陽,說理離不開氣。朱熹認為,太極并非超越于萬事萬物之上的光閃閃、亮晶晶的東西,太極內在于氣化流行之中、內在于具體萬物之中。“太極只是天地萬物之理:在天地言,則天地中有太極;在萬物言,則萬物中各有太極?!?《朱子語類》卷1)“本只是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而見,不可謂月已分也。”(《朱子語類》卷94)“事事物物上便有大本”(《朱子語類》卷15),只看日往月來,寒往暑來,水流不息,物生不窮,便可見太極,此即所謂“皆與道為體”之真意(《朱子語類》卷36),這就是指萬物皆是道體的例子,例示著、體現著“太極”。
前面說過,朱熹把太極的發(fā)動力又稱之為“天地生物之心”。同樣,如同太極之理內在于萬物之中一樣,天地生物之心也遍在于萬物之中?!疤斓匾源诵钠占叭f物,人得之遂為人之心;物得之遂為物之心;草木禽獸接著遂為草木禽獸之心。只是一個天地之心爾。今須要知得他有心處,又要見得他無心處。”(《朱子語類》卷1)“普萬物而無心”,是指天地生物之心蘊藏于、內在于萬物之中。在貯藏萬物生命的種子里,如在谷種、桃種、李種中,在萬物生命的萌動處,或者在陽春之氣萌動而生命力漸漸發(fā)端時,人們越能感受到、體認到生命的力量和生命的不息,便就越能見得天地生物之心,這如同人們在空氣稀少時才感受到空氣的存在一樣。故朱熹說:“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朱熹集·仁說》卷67)簡言之,太極或道體的內在性是朱熹哲學區(qū)別于西方形上學傳統的最大特質。
相對照,懷特海在談本體超越性的同時又強調內在性。他指出,創(chuàng)造性不能離具體事物而存在。懷特海的形上學是以存在的具體事物為起點的。他認為,世界上基本而真實的存在,就是“現實存在”(actual entity)或“現實事態(tài)”(actual occasion)?!艾F實存在”是構成世界的終極實在物。在現實存在的背后不可能找到任何更實在的事物?,F實存在之間彼此不同:上帝是一個現實存在,遙遠太空中的一縷細微的存在也是一個現實存在。雖然它們各自的重要性等級不同、作用各異,但就現實性說明的原理而言,它們都是在同一層面上的,所有的事實都一樣是現實存在(21)Alfred. North. Whitehead, Process and Reality, p.18.。因此,現實存在(或現實事態(tài))是構成世界的終極實在事物(the final real things),即它是組成世界的要素。既然創(chuàng)造性是最高本體,那么它與具體事物之間的關系是什么?懷特海指出,創(chuàng)造性雖是抽象的、超越的,但它不能離具體事物而存在?!叭魏螌嵱卸疾幻撾x創(chuàng)造性概念。一個實有至少是這樣一種特殊形式:它能夠把它自己的特殊性注入到創(chuàng)造性之中?!?22)Ibid., p.213.這里所謂的“一個實有”,就是“具體事物”。每一具體事物,“它能夠把自己的特殊性注入到創(chuàng)造性之中”,也就是“創(chuàng)造性”受到“創(chuàng)造物所規(guī)定”的意思。簡單地說,“創(chuàng)造性”依賴具體事物使自己現實化,并由具體事物來體現,即我們通過具體事物的產生來把握“創(chuàng)造性”原理。因此,創(chuàng)造性與具體事物是不能分開的?!安淮嬖趦蓚€實際實有,一個是創(chuàng)造性,另一個是創(chuàng)造物。只有一個實有,那就是自我創(chuàng)造的創(chuàng)造物?!?23)[英]懷特海:《宗教的形成、符號的意義及效果》,周邦憲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5頁。創(chuàng)造性與創(chuàng)造物是一體的。懷特海的創(chuàng)造性不離具體事物而存在,如同朱熹講太極不離陰陽一樣。朱熹的理與氣決不能分離,同樣懷特海的創(chuàng)造性與具體創(chuàng)造物不可分離。
那么,創(chuàng)造性在哪里?懷特海認為,創(chuàng)造性內在于每一具體事物或每一創(chuàng)造物中,它體現在每一具體事物的自我創(chuàng)造活動中;而此創(chuàng)造性活,表現在具體事物的“合生”與“轉化”兩個方面,這是一事物向另一事物的變型創(chuàng)進的過程。簡言之,創(chuàng)造性體現于每一事物的生成創(chuàng)化過程中。
懷特海是西方形上學陣營出來的人物。西方形上學傳統大多強調本體的超越性,認為本體超越萬物之上或之后而獨在,其超越性與內在性、本體與現象對立。而懷特海打破此傳統,在闡明“創(chuàng)造性”超越性面向的同時,強調內在性面向。懷特海認為,創(chuàng)造性體現于每一事物自我創(chuàng)造的活動中,具體事物是創(chuàng)造性的實例,就如同朱子的太極、天地生物之心遍在于萬物之中,并被每一物所體現一樣??梢?,懷特海本體論在超越性與內在性、體與用統一方面,更契合于東方的朱熹。
朱熹與懷特海的本體論均強調超越性與內在性、體與用的統一,二者具有很大的相通性,但他們畢竟是不同時空、不同傳統的產物,其差異性明顯。最大的不同是,朱熹認為太極作為發(fā)動者或發(fā)動力,促發(fā)了天地萬物的發(fā)育生生,其蘊含著某種目的性和善意,故朱熹徑直說:
其一,“太極只是個極好至善底道理”(《朱子語類》卷94)。太極是“天地生物之心”。朱熹反對道家道法自然、天地無心的主張,認為天地是有心的。朱熹說:“所以為生物之主者,天之心也?!?《朱熹集·答陳安卿》卷57)“天下之物,至微至細者……且如一草一木,向陽處便生,向陰處便憔悴,他有個好惡在里。至大而天地,生出許多萬物,運轉流通,不停一息,四時晝夜,恰似有個物事積踏恁地去。天地自有個無心之心?!?《朱子語類》卷4)這里的“天之心”“無心之心”就是天地生物之心;其中“憔悴”“好惡”“積踏恁地去的物事”,實質便是催促、引導著生命前進的力量和意欲。朱子說:“天地別無勾當,只是以生物為心。一元之氣,運轉流通,略無停間,只是生出許多萬物而已?!?《朱子語類》卷1)“勾當”,即天地之目的性。而天地生物之心,就是天地之仁,故他說“生底意思是仁”。仁則“渾淪都是一個生意”(《朱子語類》卷6),“仁者,天地生物之心”(《朱子語類》95)。很明顯,作為生生不息之機的太極,就是仁心。朱子同意陳淳的說法,認為“太極者,天地之性而心之體也”(《朱熹集·答陳安卿》卷57)??梢?,太極就是仁心之體。至此,我們發(fā)現了朱熹本體論的最大秘密:朱熹的格物窮理不僅是窮究心外之理,而且是“極乎心之所具之理”(24)張學智編:《賀麟選集》,第217頁。。這個太極之理就是仁心,太極本體實質是仁本體!難怪他說:“孔門之學所以必以仁為先。蓋此是萬理之原,萬事之本?!?《朱子語類》卷6)
相對照,以天地生物之心、仁心來說本體,在懷特海的本體論中是沒有的。懷特海未能如朱熹講“天地生物之心”那樣,把“創(chuàng)造性”的目的性和道德性內涵凸顯出來。正如牟宗三所批評的,與朱子相比,懷特海的形上學似乎只有平鋪直敘的味道,沒有道德形上學的高儼(25)牟宗三著、陳克艱編選:《寂寞中的獨體》,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90—91頁。。相反,朱子的“人心即天地生物之心”,更具有形上學的高儼味道,它可以彌補懷特海形上學“平面化”的不足。值得注意的是,懷特海在晚年的《觀念的冒險》一書中,有時也把“上帝的愛欲”看作為上帝的原初本性,其“上帝的愛欲”似乎接近于朱熹的“天地生物之心”之意,可惜他對此未能充分展開討論(26)[英]懷特海:《觀念的冒險》(修訂版),周邦憲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97—298頁。。
其二,朱熹講論的這個太極、仁心,是通過主敬涵養(yǎng)和內心體認而不是通過認知推理獲得的。朱熹說:“于是退而驗之于日用之間,則凡感之而通,觸之而覺,蓋有渾然全體應物而不窮者,是乃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機”。(《朱熹集·與張敬夫》卷30)這里的“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機”,即指“太極”。很明顯,太極就是主敬涵養(yǎng)、體驗感通獲得認識的。故朱子說:“天理生生本不窮,要從知覺驗流通?!?《朱熹集·送林熙之詩五首之三》卷6)“此心何心也,在天地則坱然生物之心,在人則溫然愛人利物之心?!?《朱熹集·仁說》卷67)要識得天地生物之心,須反躬自身,體認、默識,這與認知推理的方法獲得是不同的??梢?,朱熹的太極不是抽象的空洞的理,而是富含生機和生意的仁心。相對照,以居敬涵養(yǎng)、反身體認的方式理會本體,這在懷特海那里簡直聞所未聞,尤其在我之“溫然愛人利物之心”與在天之“盎然生物之心”是一非二的,此種觀點對于懷特海而言簡直不知所云。正如熊十力在《新唯識論》中屢次提到的,“自認與西洋哲學不同之點,在于本體之認識,恃性智而不恃量智”(27)熊十力:《新唯識論》(語體文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81頁。。懷特海、柏格森、康德等西洋哲學以“量智”談本體,把本體視為外在的東西,通過理性分析、思維構劃來獲得;而朱熹以“性智”談本體,不是向外追求本體,而是通過“體認”“證會”的工夫自見本體。具體地說,通過靜觀默識的體驗,在鳥啼花笑、山峙川流之中見天地生生之機,見我心與天地生物之心相流通,這才是朱熹與懷特海本體論的最大不同。
其三,朱熹與懷特海雖都強調太極與創(chuàng)造性具有凝聚組織的功能,但朱熹講太極,總是被“氣”所纏繞。朱熹指出,“才說太極,便帶著陰陽”(《朱子語類》卷94),太極是不能離開氣來說的。他有時甚至不無矛盾地說:“太極只是一個氣,迤邐分做兩個,氣里面動底是陽,靜底是陰。又分做五氣,又散為萬物。”(《朱子語類》卷3)朱熹才說理,便帶著氣;理不離氣,沒有氣,理便無處“湊泊”“掛搭”。他一方面主張理氣不相離,另一方面又主張理在氣先。所謂“在先”是從根本上說,理是一物之所以從宇宙全體中生成的“所以然之故”,是一切物成立的根據。從存在上說,理氣不分開、不相離;氣是理的顯現,沒有氣,理無所顯現,所謂的“湊泊”“掛搭”都是顯現的意思。更重要的是,朱子把“氣”當作生物的基本材料來看,認為“五行陰陽,七者滾合,便是生物底材料”(《朱子語類》卷94)。也就是說,朱子講太極之理的創(chuàng)發(fā)、組織功能,是通過氣的錯綜凝聚(即“滾合”)為基礎的。按朱熹“陽變陰合”的觀點,就是指二五之氣相互攝受、相互影響而產生新物的過程;氣之陰傾向于凝結生成物,氣之陽傾向于幫助物之新生,陰陽之氣在相互作用、相互贊助的過程中使一物得以生成,同時在一物之生成之后又促使一新物產生,如此循環(huán)不已,萬物便生生不窮。相對照,懷特海雖深曉當代物理學“能流”(a flow of energy)之概念,也懂得物理世界是“能流”聚合的產物,但他在解釋“創(chuàng)造性”時,卻是通過理性分析的方式解釋一物在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組織和綜合建構能力;為了說明此種組織能力的來源,他還在邏輯上預設了上帝的存在,而且此種上帝似乎有點人格神的味道。為此,懷特?;舜罅烤τ懻搫?chuàng)造性與上帝關系問題。正如程石泉指出的,當懷特海談及上帝的概念時,創(chuàng)造性便不再是終極的概念,而是上帝成為其形上學系統中最高概念;他不無遺憾地指出,在這時上帝已經代替了創(chuàng)造性而成為最高的概念(28)程石泉:《中西哲學合論:程石泉哲學論集》,俞懿嫻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87頁。。當然,懷特海的上帝已經不是傳統基督教全知全能、創(chuàng)造主宰一切的人格神上帝,而持一種“哲學上帝觀”,懷特海以上帝來完成他的形上學體系。
值得一提的是,朱熹由太極的“生生不息之機”而上達“天地生物之心”,最后挺立起“仁”本體論,成就自己的道德形上學,而懷特海的形上學則缺失了道德形上學的部分。在討論終極范疇——創(chuàng)造性時,懷特海繼續(xù)借助西方哲學和神學傳統的上帝觀念加以申說,有時甚至把創(chuàng)造性視作為上帝的創(chuàng)造力和意志,在創(chuàng)造性與上帝概念之間矛盾搖擺。總之,朱熹與懷特海的本體論雖然兩者大趨勢相通,但各家持有的內容與根本觀念互異,畢竟是來自兩個哲學傳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