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霞
(中國石油大學[華東]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青島 266580)
老子的“道”論包含了本體論和生成論兩重維度:《老子》第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1)樓宇烈:《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05-106頁。,是對“道”本體價值的肯定;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2)樓宇烈:《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第117頁。,則是對“道”本源意義的說明。在《老子》第三十九章對“道”本體維度的闡釋中,“一”是“道”同位指稱的語詞,表明了“道”無以為偶的特殊地位;在第四十二章中“一”則轉(zhuǎn)變?yōu)椤暗馈钡南挛桓拍?,是“道生物”過程的基礎(chǔ)性構(gòu)成。在“道”的生成維度,老子設(shè)定了由“道”“一”“二”“三”組合而成的承接序列,但對“道生物”生成運化的實際情況并未有所涉及,這為后世留下了巨大的解釋空間?!痘茨献印芬浴暗涝灰?guī)始于一”完成對《老子》“道生一”的文本詮釋和義理發(fā)揮,以“氣”的引入消解老子生成論中“道”之于“物”的懸空,以本體論和生成論的融貫彌合老子生成論“物”之于“道”的疏離。
馮友蘭在論及《老子》第四十二章內(nèi)容時,指出該章內(nèi)容既可作出本體論的解釋,亦可作生成論的理解,生成論的解釋路徑是將“一”“二”“三”賦予確定的內(nèi)涵,而在本體論的解釋中“一”“二”“三”是無所確指的。馮先生更傾向于將《老子》第四十二章作生成論的理解,認為“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一句含有確指性的內(nèi)容(3)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35-336頁。??v觀老學史發(fā)展歷程,以本體論為進路注釋《老子》第四十二章者首推王弼,他將由“道”及“物”的生成邏輯歸結(jié)為“有本于無”的概念思辨:
萬物萬形,其歸一也。何由致一?由于無也。由無乃一,一可謂無?已謂之一,豈得無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從無之有,數(shù)盡乎斯,過此以往,非道之流。故萬物之主,吾知其主,雖有萬形,沖氣一焉。(4)樓宇烈:《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第117頁。
王弼訓“道生一”為“無生有”,“無”與“有”的關(guān)系即“道”與“一”的關(guān)系。萬事萬物皆歸于“一”之有的總名,“一”又是本于“無”(“道”)的,故“道生一”即“無生有”。從王弼以“有”“無”疏通“道”“一”關(guān)系可以看出,“一”并非“道”唯一本體的指代,作為語言之極所不能至者的“道”也同樣不是“一”;“一”作為“有生于無”的發(fā)端,是可以用語言表述的數(shù)之始。王弼《老子》注第三十九章言:“昔,始也。一,數(shù)之始而物之極也。各是一物之生,所以為主也。物皆各得此一以成,既成而舍一以居成,居成則失其母,故皆裂、廢、歇、竭、滅、蹶也?!?5)樓宇烈:《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第106頁。按王弼本體論的解釋路徑,道與一、有與無,雖以“生”連接彼此,但它們之間并不是“生成”,而是本與末、母與子的關(guān)系。王弼采取以“有”“無”對標“道”“一”的方式訓解《老子》第四十二章,旨在將對“道”的推崇落到大根大本處,但王弼并未提出“貴道”的觀點而是始終堅持“貴無”的立場。需要指出的是,王弼注《老子》第四十二章并未將本體論作為唯一詮釋向度,余敦康先生認為王弼關(guān)于《老子》第四十二章的注文,主要表達了三層意思:第一層是以宇宙生成論為基本框架,第二層是將宇宙生成論歸結(jié)為本體論的探究,第三層是將“以無為本”的本體論落實為現(xiàn)實具體問題的方法論。當然,在這三層意思中,尤以第二層“有之所始,以無為本”的玄學基本命題為重(6)余敦康:《魏晉玄學史》(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2頁。。由上可知,本體論與生成論原為兩種“相對”的解釋體例,在王弼注《老子》第四十二章中得以相互兼容,只不過相較于對萬物本源的追溯,王弼更看重對萬物本體的考察。
與之相對,以生成論為《老子》第四十二章研究進路,在歷代具有代表性的《老子》注本中被普遍認同,如《老子》河上公本認為道即為一,一分陰陽,由陰陽所生的和、清、濁三氣,分別對應天、地、人。吳澄《老子》注言“道”從虛無中生出“沖虛一氣”,“沖虛一氣”分化為陰陽二氣,陰陽二氣合“沖虛一氣”而為三;此外吳澄還將“沖虛一氣”具體化為“沖虛之德”,《老子》中“抱一”“為一”和“生一”中的“一”皆是此意。黃元吉立足道教精氣神的養(yǎng)煉,以“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解釋“道生物”:“二生三”中“二”和“三”分別指陰陽二氣和存于陰陽之間的元神,“三生萬物”是指由陰陽二氣動靜變化造就的萬物生生過程。王夫之認為物生始之以沖氣,終之以陰陽,而后歸本于道,其中陰陽之“二”是對萬物生生之理的關(guān)鍵性切入(7)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69頁。吳澄:《道德真經(jīng)吳澄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2頁。黃元吉:《道德經(jīng)注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77-178頁。王夫之:《老子衍》,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3-24頁。。歷代注家確立的對《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論解釋進路,是以“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反向推證“道”由“一”“二”“三”至“萬物”的延伸過程,并將“道生萬物”與萬物“負陰抱陽”銜接對應起來。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中,“一”“二”“三”對應未分的陰陽二氣、已分的陰陽二氣與和合的陰陽二氣,按此解釋,自“道”以后的“一”“二”“三”乃至“萬物”的生成,皆源自“氣”自身狀態(tài)的改變,若此,“道”本始地位和生物功能的體現(xiàn),被拘囿于“道生一”之中了。
受歷代注家圍繞“氣”形成的《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論解釋范式的影響,近現(xiàn)代學者在此問題上的研究主要有三條線索:一是以陳夢家、葛榮晉、許抗生、李存山、王中江等人為代表,強調(diào)陰陽二氣的往來消息,體現(xiàn)在“道生物”過程中的每個階段(8)陳夢家:《老子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69頁。葛榮晉:《中國哲學范疇通論》,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5頁。許抗生:《道家思想與現(xiàn)代文明》,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71頁。李存山:《中國氣論探源與發(fā)微》,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82頁。王中江:《根源、制度和秩序:從老子到黃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09-110頁。。二是以盧育三、徐復觀、張岱年等人為代表,提出“二”當屬天地而非具體陰陽之氣的觀點(9)盧育三:《老子釋義》,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92頁。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303-304頁。張岱年:《中國古典哲學概念范疇要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第25頁。,但在論及“三”和“三生萬物”時,盧先生和張先生不免又落入“氣”的場域,徐先生則對“氣”的解釋方式持懷疑態(tài)度(10)徐復觀:“此處說的‘萬物負陰而抱陽’,乃是萬物生成以后,萬物將陰陽加以背負懷抱的情形,不是由陰陽而化生萬物的情形……將陰陽的概念,抽象化為二氣,用以說明宇宙創(chuàng)生的過程,乃流行于戰(zhàn)國中期以后?!币娦鞆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第303頁。。三是以呂錫琛為代表,將陰陽概念的分析納入對“道生物”的過程性理解:“一”是陰陽未分之前的宇宙統(tǒng)一體,“二”指陰陽已經(jīng)分化的樣態(tài),“三”是由陰陽運動形成的和諧統(tǒng)一(11)呂錫?。骸兜兰遗c民族性格》,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53頁。。綜而言之,以“萬物負陰抱陽,沖氣以為和”貫通“道生物”的前后語境,在近人的研究中亦有共識,在這之中,徐復觀對陰陽二氣解釋的存疑,呂錫琛對“道生物”施以陰陽的概念性剖釋,值得我們回顧以往“氣”論解釋的合理性,繼而對《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論重詮開新。
筆者以為,以“氣”為根基疏通《老子》第四十二章的生成邏輯,對老子的“道”論具有重要推進意義,但基于“氣”形成的“既定”模式同樣給該問題的研究帶來諸多“困惑”:其一,以陰陽二氣未分、陰陽二氣已分與陰陽二氣和合分屬“一”“二”“三”,一定程度上阻隔了研究者對《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論的史源性挖掘,亦即言“陰陽”“沖氣”概念的僅一見,是否能成為“道生物”全過程有“氣”參與的確鑿根據(jù)?其二,從邏輯命題的角度來看,若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為原命題,“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作為題設(shè)的結(jié)論,將“道生物”的過程看成是一邏輯上為真的命題,則它的逆命題未必正確,故以“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的結(jié)論逆推“道生物”過程在思維方式上已有其誤。最后,把“氣”理解為不只是萬物負陰抱陽的結(jié)果呈現(xiàn),而是融貫于“道生物”的全過程,那么何以在《老子》第五十一章有關(guān)萬物的生成細節(jié)和萬物尊道而貴德的詳論中(“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氣”未獲得出現(xiàn)在該過程中的資格?以上關(guān)于《老子》第四十二章本末未張之“氣”的種種反思,恐引起研究者對“道”“生”“物”關(guān)系理解上的偏差。重新梳理“道生物”過程中核心范疇“一”“二”“三”的義涵所指,及它們之間“生”的邏輯展開,對還原《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論解釋維度的思想意蘊至關(guān)重要。
《老子》第四十二章為萬物生成設(shè)定的解釋框架,描述了以“道”為開端的生成過程及“萬物”的結(jié)果呈現(xiàn)。“道”并非直接生“物”,但由“道”而“物”的落實必然要經(jīng)歷“生”的過程,該生物過程以數(shù)字“一”“二”“三”為形式架構(gòu),它們在“道生物”過程中的地位與意義如何呢?劉笑敢指出,“一”“二”“三”不是對宇宙萬物產(chǎn)生過程的現(xiàn)象描述,而是對宇宙發(fā)生這一從簡單到復雜軌跡的模式化總括,對“一”“二”“三”任何實質(zhì)性內(nèi)容的賦予,都是畫蛇添足,因為老子僅止于生成論的理論提出,無意對宇宙實際內(nèi)容作出描述(12)劉笑敢:《老子古今:五種對勘與析評引論》(上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39頁。。
在“道生一”中,“一”不是對“道”獨一本體地位的指稱。作為“道生物”的第一個階段,“一”是由“道”向“物”落成的標識?!耙弧钡某霈F(xiàn)意味著,“道”漸次脫離隔絕于萬物之上的孤立自存,而與現(xiàn)實“物”相靠近直至內(nèi)化其中與物同體。與“一”緊密銜接的“二”與“三”,它們的地位雖不及“一”那樣關(guān)鍵,但若不經(jīng)歷“二”和“三”,“道”仍隔絕于萬物之外,“物”也仍疏離于本體與現(xiàn)象之間,無法徹底實現(xiàn)其存在。從“道生物”的階段來看,“一”“二”“三”并無本質(zhì)差別,皆為萬物生成過程的階段性指代。此外,作為“道生物”數(shù)理表達的“一”“二”“三”,還可從構(gòu)成因素的角度來理解,“道”是萬物生成的根本,作為構(gòu)成因子的“一”“二”“三”,按照類似于斐波那契數(shù)列的遞推規(guī)律,通過數(shù)列的排序、組合,源源不斷促成萬物的產(chǎn)生(13)意大利數(shù)學家列昂納多·斐波那契(Leonardoda Fibonacci)以兔子繁殖為例解釋數(shù)列遞推問題,故斐波那契數(shù)列又被稱為“兔子數(shù)列”,該數(shù)列的排序方式是:1、1、2、3、5、8、13、21、34、55、89、144……從數(shù)列的第3項開始,每一項都等于前兩項之和,這種數(shù)列的遞推規(guī)律,能很好地解釋《老子》第四十二章“道”→“一”→“二”→“三”→“萬物”的生成秩序。斐波那契數(shù)列不僅在兔子繁殖中可以得到說明,自然界中某些植物的葉序比,同樣也符合該數(shù)列的遞推法則。。由“道”而“物”的完成,正是依靠遞推模式中“一”“二”“三”的基礎(chǔ)構(gòu)成,以數(shù)理化的組序方式生成萬物。
《老子》第四十二章以數(shù)目組合推理,明確了宇宙演化和萬物生成的形式構(gòu)造,但未涉及萬物生成的實際情狀。用以凸顯《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論維度的“生”,連接了“道”“一”“二”“三”和“萬物”,其含義又是怎樣呢?老子在敘說“道生物”過程時,僅用了單字“生”,足以見得其對由“道”而“物”過程的動詞選擇頗為謹慎?!吧痹凇暗郎铩钡男问綐?gòu)成中,沒有任何附加和修飾,它不是有傾向性的詞語,諸如生育、生化、生產(chǎn),而僅表示“生”的行為本身(14)儒道二家皆注重宇宙生成問題,但在生成方式的架構(gòu)上形成了不同的傳統(tǒng)?!兑住は缔o下》:“天地絪缊,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币娡蹂鲎ⅲ追f達疏:《周易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64-365頁?!兑住氛撌觥吧眴栴}時,采用氣論的解釋,不但將陰陽二氣納入天地萬物絪缊造化的過程中,還將其對應到現(xiàn)實男女構(gòu)精的人倫秩序中,故而“生”在儒家生成論框架內(nèi)的含義是有特定指向的“化生”。此外,儒道在宇宙生成問題上的差異,還表現(xiàn)為對待萬物生成始源和生成態(tài)度的不同:孫以楷、陸建華、劉慕方以本源、本體的劃分切入對《易傳》與《老子》生成思想的比較,指出《易傳》將“天地”作為萬物的來源,“道”僅為萬物的本體;在《老子》中,“天地”“道”都是萬物的本源,但由于“道”先天地而生,因此是“道生萬物”而非“天地生萬物”。見孫以楷、陸建華、劉慕方:《道家與中國哲學》(先秦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45頁。馮達文認為《老子》的“道生一”將本源和萬物的關(guān)系看成否定性的,而《易傳》和兩漢流行的本源論(以董仲舒為代表)則肯定了本源與萬物的關(guān)系。見馮達文:《尋找心靈的故鄉(xiāng)——儒道佛三家學術(shù)旨趣論釋》,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71-172頁。。竊以為范應元以《易》太極陰陽推闡《老子》第四十二章,其中涉及到“生”字的析分值得采鑒:
道一而已,故曰“道生一”,猶言“《易》有太極”也。一之中便有動靜,動曰陽,靜曰陰,故曰“一生二”也??倒?jié)所謂“天向一中分造化”者是也。一與二便是三,故曰“二生三”也。其實一也。然動靜無端,陰陽無始,一亦非一,但形于言則不可不謂之一也。初不是遂旋生之也,其曰生者,亦猶言“太極動而生陰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也。(15)范應元:《老子道德經(jīng)古本集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6頁。
范氏主張“易有太極”即“道生一”,“太極”(“道”)一而不二。但“太極”(“道”)“一”又內(nèi)在包含了“陰陽”之二,“陰陽”的分化源于“太極”(“道”)動靜之幾,此為“一生二”。由太極(“道”)和陰陽參與的造化流行則為“二生三”。將范氏對太極陰陽、動靜幾微的闡述對接到《老子》第四十二章“生”的內(nèi)在理路分析,更可知,獨立不改、周行不殆的“道”,其“生意”體現(xiàn)在對萬物的周遍含容上,“道生萬物”源于“道”內(nèi)生力量的涌現(xiàn)迸發(fā),“道”是依靠自身蘊藏的陰陽之相對,在動靜幾微處集聚創(chuàng)生的動能,促生了各具形制的萬物。要之,“生”不是具體的“生”,而是指稱“道”造化流行、動靜幾微的生生意蘊。
可知,“道生一”并不是說“道”實際產(chǎn)生了一種什么東西,“一”是由“道”落實為“物”的標志。作為“道生物”形式構(gòu)成的“一”并無任何具體內(nèi)容,因此,“生”也僅表明由“道”動靜之幾帶來的造化流行之“生意”。但在“道生一”之后,情況則有所不同,因為“一”之后的“二”“三”“萬物”皆屬“存有”的階段,故“生”也隨即承載了萬物生、畜、形、勢的現(xiàn)實要求?!耙弧笔怯伞暗馈倍拔铩钡年P(guān)鍵節(jié)點,自“一生二”開始,“生”的虛無性品格漸次失落,伴同“二”“三”“萬物”的步步落成,“生”的現(xiàn)實存有色彩也變得愈加強烈。
需要說明的是,第一,“道”在生物前后不存在整體和部分的解構(gòu)關(guān)系,而是完全維持了自身的同一性。在生物之前,“道”是懸空于萬有之上的獨立存在,在“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中,“道”逐步變?yōu)榕c物同體的物性根本,但這并不影響“道”始終維持其自身整全的形貌;“道”在生物前后的差別,僅表現(xiàn)為與萬物疏離程度的不同。第二,“生”字連接的“一”“二”“三”,在“道生物”過程的各環(huán)節(jié)中,均與前一階段中的意指有所不同:“一”在“道生一”中,是“道”向“萬物”跨越的符號象征;在“一生二”中,“一”揚棄了“道生一”中作為符號的抽象性質(zhì),轉(zhuǎn)化為進入萬物存有現(xiàn)實場域中的“一”;同理,“二”在“一生二”與“二生三”中,“三”在“二生三”和“三生萬物”中,皆褪落了前一階段的抽象玄思,隨著與萬物的不斷接近,逐步成為經(jīng)驗之實有。尚需說明,“三”是萬物生成最為直接的來源,但“三生萬物”并不意味著“道生物”的終結(jié),萬物生成之后,“道”繼續(xù)以內(nèi)化于物成為萬物內(nèi)在根本的形式發(fā)揮其用,“物”則秉承“道”的規(guī)范和要求在完善自身的同時不斷地對“道”歸根復命。
綜上所述,《老子》第四十二章以“道”為發(fā)端的宇宙生成論,通過數(shù)理化的方式呈現(xiàn)出對“道”而“物”形式構(gòu)成的基本設(shè)定?!耙弧薄岸薄叭睂ⅰ暗郎铩甭鋵嵉娇梢杂盟季S推演的數(shù)目系統(tǒng)中,這使得《老子》的“道”論更具邏輯上的思辨性和理論上的玄妙性?!独献印返谒氖聻榈兰疑烧摯_立了解釋框架,既客觀描述了“道生物”的正向延伸,又正面解釋了物歸于“道”的逆向回復,若此,宇宙萬物皆被納入“道”的世界圖景中。
《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一”的宇宙生成邏輯,確立了道家生成論范式的基本立場和解釋模式,老子之后的道家圍繞“道”與“一”的關(guān)系辨正進行不同程度地發(fā)散。《老子》“道生物”的形式構(gòu)成和數(shù)理表達最先在《莊子》中顯露痕跡,《莊子·天地》講到:“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16)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430頁。所謂“泰初有無”說的是“泰初”之時宇宙呈現(xiàn)出虛無混沌的樣態(tài),“無”是“無有”“無名”,是不同于萬物存在實有的有“無”。“一”即“有之初”,是萬物有萌生之意而未得生的狀態(tài)。泰初時的“無”和起而未形的“一”,總括了《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物”的致思理脈。
漢代道家對《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論的繼承和發(fā)揮,《淮南子》頗具代表特色,其通過本體論“嵌入”生成論的方式,以“道曰規(guī)始于一”豐富了老子《老子》“道生一”的形式構(gòu)成,更預示了道家生成論的思維轉(zhuǎn)向。
首先,《天文訓》從陰陽和生的角度征引、闡發(fā)《老子》第四十二章:
道曰規(guī)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為陰陽,陰陽合和而萬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17)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44頁。
在“道”與“一”的關(guān)系上,《老子》“道生一”將“道”作為萬物生成的根據(jù),“一”是“道生物”形式的構(gòu)成,“道”較“一”來說更具根本性和先在性,二者的地位并不對等?!痘茨献印ぬ煳挠枴贰暗涝灰?guī)始于一”中,“一”轉(zhuǎn)變?yōu)榕c“道”同質(zhì)等位的概念,意在描述“道”未生、“物”未成宇宙本始的“純一”狀態(tài),這與萬物生成之后形制各異的“雜多”形成對比。此外,“一”的作用還體現(xiàn)為對“道生物”必然性的論證,萬物產(chǎn)生源于“道”內(nèi)生力量的涌動,“道”不是直接“生”萬物,而是需經(jīng)歷“一”“二”“三”,若“一而不生”,便無法解釋由“道”及“物”“生”的過程展開?;诖?,《淮南子》強調(diào)“一”必然要分陰為陽以成“二”,由是,陰陽合“三”以成物便自然延展而來。
其次,《老子》第四十二章雖有王弼擇取于有無之間對本體論轉(zhuǎn)向的努力,但并未脫離“道生物”形式構(gòu)成數(shù)理表達的范型。而在《淮南子·天文訓》“道曰規(guī)始于一”的命題中,“道”與“一”之間出現(xiàn)“曰規(guī)”的字樣,王念孫認為“曰規(guī)”是由上文“規(guī)生矩殺”造成的衍文,與上下文義不相符合,故本應作“道始于一”(18)王念孫:《讀書雜志》,南京:鳳凰出版社,2000年版,第793頁。。竊以為,將“曰規(guī)”直接看成是因“規(guī)生矩殺”造成的文字贅余,以《淮南子》持“道始于一”的觀點,恐易忽略“曰規(guī)”對“道”本體地位確證的深刻用意(19)《淮南子》“道曰規(guī)始于一”作為《老子》“道生一”的注釋和老子“道”論的拓展,學界對該命題的研究少有涉及解釋“曰規(guī)”的成果。陳靜指出《淮南子·天文訓》“道始于一”主“分化”的立場,是最早從宇宙生成角度解析《老子》第四十二章的文獻。見陳靜:《呈明與分化——以〈老子指歸〉為中心論漢代宇宙論的特點》,《國學學刊》2016年第2期,第6-7頁。丁四新從中國古代宇宙論“數(shù)”的哲學分析入手,主張數(shù)理化的宇宙論特別注重“一”的作用,《淮南子》“道始于一”生成論的基本表述為:“道”(終極始源)→“一”→“二”→“三”→“萬物”。見丁四新:《“數(shù)”的哲學觀念再論與早期中國的宇宙論數(shù)理》,《哲學研究》2020年第6期,第73頁。何善蒙將“道始于一”理解為“道即一”,提出以“一”界定“道”是中國哲學的基本傳統(tǒng),進而以該傳統(tǒng)的應用得出《淮南子》“道始于一”命題融合了宇宙生成論和本體論的結(jié)論。見何善蒙:《“道”、“因”、“權(quán)”、“義”與〈淮南子〉政治哲學的結(jié)構(gòu)》,《江漢論壇》2017年第1期,第87-88頁。值得關(guān)注的是,何善蒙看到了“道始于一”對“道”的本體維度和生成維度內(nèi)在融合,由于強調(diào)“一”在融通“道”的本體論和生成論方面的意義,對“曰規(guī)”鞏固“道”本體地位的作用未有進一步挖掘。?!霸灰?guī)”接續(xù)上文“規(guī)生矩殺”,介入“道”與“始于一”之間,意在強調(diào)作為萬物“規(guī)矩”的“道”,在萬物未生之前業(yè)已存在,“道”不僅是萬物生成的始源,更是主宰萬物生滅變化的根據(jù)?!暗馈币?guī)矩萬物的作用,隨著宇宙演化從純?nèi)晃捶种煦绲饺f物繁茂生意的開顯,本體之“道”的準則、規(guī)范功能漸次明確,此即《淮南子》所言“道”生成維度展開的同時伴生并承載本體維度的意旨所在?!暗涝灰?guī)始于一”是《淮南子》將“道”的本體意味“嵌入”生成過程的結(jié)果,可以說,在王弼以《老子》第四十二章為抓手致力于宇宙本體論轉(zhuǎn)向之前,《淮南子》已從語言文辭層面提煉總結(jié)出“道生物”內(nèi)蘊的本體維度。比起“道”本體性的超驗絕對,《淮南子》側(cè)重于“道”生成性的經(jīng)驗實在。
最后,《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物”形式構(gòu)成的數(shù)理推演中,“一”的地位至關(guān)重要,它是由“道”之抽象跨越至“物”之實現(xiàn)的臨界點,正因為有了“一”的中間過渡,才有“二”“三”“萬物”生成和存在的可能(20)《列子·天瑞》:“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zhì)之始也。氣形質(zhì)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埒,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币姉畈骸读凶蛹尅?,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8頁?!读凶印吠ㄟ^太易、太初、太始和太素四個階段的劃定與一、七、九的數(shù)目推演系統(tǒng)推進了《老子》“道生物”的思想,其中“一”作為萬物“形變之始”與“復變之終”的重要性仍被凸顯出來。這就不難理解隋人蕭吉在援引《淮南子》“道曰規(guī)始于一”論律呂時對該段文字所做的改寫:“數(shù)始于一。一而不能生,故分為陰陽,陰陽合而生萬物?!币娛捈骸段逍写罅x》,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88頁。。與《老子》生成論對“一”的強調(diào)有所不同,《淮南子》重視“三”的地位,相較“一”而言,“三”才是引出宏大宇宙結(jié)構(gòu)的關(guān)鍵所在(21)《淮南子》對“道”獨一無偶的地位亦有所觀照,《原道訓》對“道”之“一”與“物”之“多”作出區(qū)分:“所謂無形者,一之謂也。所謂一者,無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獨立,塊然獨處,上通九天,下貫九野,員不中規(guī),方不中矩,大渾而為一,棄累而無根,懷囊天地,為道開門,穆忞隱閔,純德獨存,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際天地?!币姾螌帲骸痘茨献蛹尅罚?8-60頁。?!爸厝當?shù)”是《淮南子》宇宙生成論的基本敘事模式。
以三參物,三三如九,故黃鐘之律九寸而宮音調(diào),因而九之,九九八十一,故黃鐘之數(shù)立焉。(22)何寧:《淮南子集釋》,第245頁。
天一,地二,人三。三三而九,九九八十一,一主日,日主十,日主人,人故十月而生。(23)何寧:《淮南子集釋》,第346頁。
《淮南子》“物以三生”的觀點說明了在其視域中,萬物產(chǎn)生最為直接的來源是“三”及“三之又三”形成的秩序和規(guī)律,《天文訓》言:“故律歷之數(shù),天地之道也。下生者倍,以三除之;上生者四,以三除之?!?24)何寧:《淮南子集釋》,第260頁。無論是按照以“三”乘之的“下生”抑或以“三”除之的“上生”順序,“三”都是《淮南子》搭建“道生物”框架的主要依據(jù)(25)林光華(《〈老子〉第四十二章之解讀及方法論初探》,《中國哲學史》2012年第1期,第38-47頁)、劉愛敏(《〈管子〉四篇哲學思想對〈淮南子〉的影響》,《船山學刊》2015年第3期,第83-89頁)認為在《淮南子·天文訓》“道始于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氣……天地之襲精為陰陽,陰陽之專精為四時,四時之散精為萬物”(何寧:《淮南子集釋》,第165-166頁)中,“虛廓”→“氣”→“四時”的生成圖式,在數(shù)目上無法完全對應《老子》生成論中的“一”→“二”→“三”,故得出結(jié)論說《淮南子》的宇宙生成秩序是不同于《老子》的“一”→“二”→“四”。筆者認為《淮南子·天文訓》“道曰規(guī)始于一”直接借用《老子》“道”→“一”→“二”→“三”來確立宇宙生成圖式的基本框架,否則無法解釋《淮南子》何以征引《老子》第四十二章原文。對于《天文訓》開篇所述“四時散精為萬物”,“四時”是通過“氣”被納入道生物過程中的,“氣”→“陰陽”→“四時”→“萬物”是其演變過程的具體表征。宇宙演化的數(shù)理表達在《淮南子》中存在形式與內(nèi)容的區(qū)分,僅憑數(shù)字上的對應得出《淮南子》生成模式是“道”→“一”→“二”→“四”的結(jié)論,會忽視《淮南子》以“重三之數(shù)”推重的在《老子》生成論中并不被重視的“三”的地位。。《老子》生成論對“一”的關(guān)注與《淮南子》對“重三之數(shù)”的強調(diào),皆表明道家在生成問題上特別重視數(shù)以及數(shù)與數(shù)之間的關(guān)系,并以數(shù)目的排序組合高度抽象宇宙的演化和萬物的生成。所不同的是,《淮南子》在“道曰規(guī)始于一”的生成模式中引入陰陽概念,解釋“道”之純一因生物之必要分化為陰陽之“二”,以至陰陽之“二”交互相合生物、成物而生“三”,“三之又三”而生萬物的意域映現(xiàn)(26)此處想法得益于《管子學刊》匿名評審專家的指導性建議,謹致謝忱。。
《天文訓》以陰陽解釋“一生二”時并未將陰陽直接等同于“氣”,但在《精神訓》有關(guān)形神關(guān)系的考辨中,《淮南子》將“道生物”的過程賦予了“氣化流行”的意象,明確了“氣”之陰陽在“道曰規(guī)始于一”中的參與:
有二神混生,經(jīng)天營地,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別為陰陽,離為八極,剛?cè)嵯喑?,萬物乃形,煩氣為蟲,精氣為人……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體者,所稟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27)何寧:《淮南子集釋》,第503-505頁。
陰陽本為抽象的屬性特質(zhì),當以陰陽的相互作用界說“氣”之肇始時,也就有了陰氣、陽氣的區(qū)分(28)關(guān)于陰陽二氣最早的記載是在《國語·周語上》,太史伯陽父在解釋幽王二年發(fā)生三川地震的原因時所說:“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之亂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币娦煸a:《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6頁。在伯陽父看來,地震是自然界中最為常見的現(xiàn)象,地震的產(chǎn)生不是災異的預兆,而是由于陰陽二氣的失衡。。陰氣陽氣之“二”是“道”之“一”生物的必然伸展,陰氣陽氣之“二”分中有合、合中有分,交感和合流行成物,故被《精神訓》冠以“二神”的名號,萬物的生成是“氣”分為陰陽以及陰陽二氣和合以成三通流妙用的結(jié)果?!皻狻辈粌H有陰陽性質(zhì)的不同,還存在清濁程度的差異,萬物形制雖皆源于陰陽二氣的變化流行,但人是由陰陽二氣之清者所成就,物是由陰陽二氣之濁者所造就,此即萬物生成后“分類異物”的根據(jù)所在,亦為人占有超拔萬物之上“至貴”地位的依照所在。
《淮南子·天文訓》“道曰規(guī)始于一”承襲《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一”形式構(gòu)成的數(shù)理表達,不僅在“道”的生成維度中“嵌入”本體維度,更為重要的是,為了解釋“一”如何生“二”,其將陰陽二氣納入“道生物”的結(jié)構(gòu)中,這使“道曰規(guī)始于一”的本質(zhì)成為“道氣流行”的過程,由此《淮南子》拓寬了《老子》“道生一”的解釋邊際。
《淮南子·天文訓》“道曰規(guī)始于一”將“道”的本體維度融鑄于生成維度中,《精神訓》則在“道生物”的過程性疏解中明確了“氣”之陰陽的生化功用:“道”是萬物生成的根本,“氣”是萬物形制的來源?!痘茨献印穼Α暗馈迸c“氣”之間相互關(guān)系的追究,完善并發(fā)展了道家的氣化宇宙論?!痘茨献印窂牟馁|(zhì)的角度看待“氣”對“道”的輔助作用,注重“道”“氣”在生物、成物上的共同發(fā)揮。“氣化流行”的實際內(nèi)容與具象表征在《天文訓》開篇被描繪出來:
天墬未形,馮馮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于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氣,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清妙之合專易,重濁之凝竭難。故天先成而地后定。(29)何寧:《淮南子集釋》,第165-166頁。
“太昭”是宇宙混沌未生萬物時的樣態(tài),宇宙演化的開端以“道”為起點?!疤摾币辉~在《天文訓》文本和高誘注文中,并未得到詳盡解說,“宇宙”概念卻得到了充分言明,高注言:“宇,四方上下也,宙,往古來今也,將要成天地之貌也。”(30)何寧:《淮南子集釋》,第166頁。宇和宙分別指向時間流逝的“往古來今”和空間方位的“四方上下”,但不只是作為指稱時間、空間的概念,而是包含了時空“無限性”更深層面的寓意?!暗馈薄疤摾薄坝钪妗辈皇菚r間上的先后關(guān)系,而是邏輯上的從屬關(guān)系:“道”存在于無限的空間和時間之中,介于“道”和“宇宙”的“虛廓”,是對“道”未生物之前,存在于無限時空中混沌未分樣態(tài)的肯定(31)《天文訓》的“虛廓”和《俶真訓》的“虛無寂寞”有所不同:《天文訓》中“虛廓”是對“道”未生物前混沌狀態(tài)的描述,此時“氣”并未產(chǎn)生;而在《俶真訓》“虛無寂寞”的狀態(tài)下,“氣”已經(jīng)產(chǎn)生但尚未分陰為陽,此時整個宇宙尚處于氣化流行的初期。。有了生物之本的“道”,有了生物之境的“宇宙”,“氣”也就相應具備了成就萬物形制的條件。作為生物材質(zhì)的“氣”在《淮南子》中是“有涯垠”的存在,具有可以被感知的物理屬性(32)《淮南子》在《天文訓》中強調(diào)“氣”成就天地萬物形制的作用,作為萬物材質(zhì)的“氣”是可以被把握和感知的(“有涯垠”)。《天文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氣”在《太平御覽·天部》中作:“宇宙生元氣,元氣有涯垠。”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頁?!痘茨献印分胁⑽闯霈F(xiàn)“元氣”的概念,僅在《繆稱訓》和《泰族訓》中出現(xiàn)“與元同氣”的說法?!霸睘椤笆肌敝?,“與元同氣”用以說明“氣化流行”對“道曰規(guī)始于一”生物過程的擴容,“元氣”思想的盛行則是漢末之后的事情(多見于《白虎通》)。從《淮南子》“與元同氣”到后來“元氣”概念的固定使用,“氣”的自然含義逐漸喪失,物理意義不斷增加。筆者認為不論《天文訓》中是否原本就存在“元氣”的說法,至少在《淮南子》的時代,使用“元”修飾限定“氣”僅說明了“氣”的本始樣態(tài),“元氣”與作為生物材質(zhì)的“氣”,并無本質(zhì)不同。。
“氣”在《淮南子》中不僅是萬物的材質(zhì),還表現(xiàn)為自然萬物秩序性的“天氣”“地氣”,更有針對生命個體而言的“血氣”“氣志”“神氣”和“精氣”。就生命個體的人來說,《淮南子》推明涉及形體和精神重要方面的“血氣”和“精氣”,認為前者是生理性的生命力量,后者是精神性的知覺靈明。生理性的“血氣”有正邪之分,同時也是判定君子、小人人格的標準,《詮言訓》說:“君子行正氣,小人行邪氣。內(nèi)便于性,外合于義,循理而動,不系于物者,正氣也。重于滋味,淫于聲色,發(fā)于喜怒,不顧后患者,邪氣也。”(33)何寧:《淮南子集釋》,第1014頁。精神性的“精氣”著意于“氣”的精誠狀態(tài),其別“血氣”的獨特之處在于內(nèi)外兼?zhèn)涞母型ㄐ?,《泰族訓》說:“故精誠感于內(nèi),形氣動于天,則景星見,黃龍下,祥鳳至,醴泉出,嘉谷生,河不滿溢,海不溶波?!?34)何寧:《淮南子集釋》,第1375頁?!把獨狻睂θ擞姓磧煞矫娴牟煌饔?,行“血氣之正”可成“養(yǎng)生之機”?!毒裼枴分鲝堃陨硇缘摹把獨狻焙B(yǎng)精神性的“精氣”:血氣是一身之華,五臟為一身之精,血氣蘊含五臟之中,若能長久駐留不外泄,五臟機能可正常運行,嗜欲誘慕亦無所充斥于感官;若血氣因外物搖蕩導致五臟不寧,作為與外界溝通的耳目口鼻便會因此沉溺誘慕嗜欲之中,人的內(nèi)在精神也會因此變得衰散;反之,精神性的“精氣”若能充盈一身,便能抵擋“血氣之邪”的襲入,使人精神盛而氣不散。
《淮南子》以“精氣”概說人的精神,明顯受到稷下道家《管子》四篇“精氣”說的影響。《管子》四篇“精氣”之言雖以心性修養(yǎng)為依歸,但對“道”精氣化的論述,為秦漢道家氣化宇宙論話語體系夯筑了基礎(chǔ)。
道在天地之間也,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故曰不遠而難極也。虛之與人也無間,唯圣人得虛道,故曰并處而難得。(35)黎翔鳳:《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767頁。
凡物之精,此則為生。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圣人。(36)黎翔鳳:《管子校注》,第931頁。
《管子》四篇立足《老子》的道論言“精氣”,“精氣”雖具備老子之“道”的一切特征,但與老子“道”的絕妙玄思不同,“精氣”可解釋“道生物”的具體展開?!熬珰狻敝笟庵⒄撸俏镔|(zhì)性“氣”的精微細致狀態(tài),萬物生成有賴于“精氣”。由于“精氣”自身的流動性,其散布天地之間直接生物,這是“精氣”對“道”生物功能的顯現(xiàn)?!豆茏印匪钠皻狻贬尅暗馈毙纬傻摹熬珰狻闭f,是對“氣”之于“物”的本源意義與之于“道”的功能意義的闡揚,因此并不能簡單地將“精氣”等同于“道”本身。《管子》四篇所言之“精氣”雖存續(xù)于宇宙生成層面,卻以心性修養(yǎng)為歸宿,《內(nèi)業(yè)》言:“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復,其來不舍?!?37)黎翔鳳:《管子校注》,第932頁。人所不能固守的“道”往而不復、來而不舍,其又如何落于人是必須要回答的問題?!缎男g(shù)上》言:“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知得以職道之精。故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謂所得以然也?!?38)黎翔鳳:《管子校注》,第770頁。“精氣”的流動使“道”舍于人心而成“德”,心的澄明虛靜涵養(yǎng)了“精氣”,“精氣”不外泄便意味著守“道”而成“德”心性修養(yǎng)的通達。當然,《淮南子》對《管子》四篇“精氣”說的采擷,并未停留在提升精神修為的層面,而在于系統(tǒng)化推進“氣”參與宇宙演化的程度,故丁原明認為《管子》四篇以“氣”解老子之“道”的模式,將老子“道”的虛無抽象還原為具有物理性質(zhì)的存在物,初步實現(xiàn)本原之“道”與材質(zhì)之“氣”的統(tǒng)一,這使得《老子》與《淮南子》在“道氣合一”的觀點上構(gòu)成前后的嬗變關(guān)系(39)丁原明:《〈淮南子〉對〈管子〉四篇哲學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管子學刊》1995年第3期,第8-10頁。。
“氣”自道家思想興起之初,便在道論體系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只不過因為對“道”的特別推重,“氣”一直處于被忽略的位置?!皻狻痹凇独献印分蟹惨?處,分別出現(xiàn)在第十章“專氣致柔”、第四十二章“沖氣以為和”和第五十五章“心使氣曰強”。徐復觀先生以“專氣”與“心使氣”為相對之言,“?!敝笩o氣以外的東西特別是無“心知”作用的滲入,“專氣”指的是專任純生理之本能,若此便能任其極以至嬰兒般的無欲狀態(tài)(40)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第313頁。;“沖氣”之“沖”是與“滿”“實”相對的“虛”的概念,不僅是對萬物生成后負陰抱陽沖虛之態(tài)的摹狀,更是對萬物源于沖虛本體之“道”的跟究(41)釋德清解《老子》第四十二章“沖氣以為和”言:“此承接前言道體沖虛,而為天地萬物之本,誠人當以道為懷,以謙自處也……所以得遂其生,不致夭折者,以物各含一沖虛之體也。和氣積中,英華昭著,秀實生成,皆道力也。故云‘沖氣以為和’。是則物物皆以沖虛為本也?!币娽尩虑澹骸兜赖陆?jīng)解》,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6頁。??梢姡独献印分兴嬷皻狻苯杂衅涮囟êx,但不具備成就萬物形象的材質(zhì)意味,這使“道生物”在老子那里規(guī)避了對生物實際過程的回應?!肚f子》中的“氣”集中出現(xiàn)在外雜篇,《至樂》《田子方》論“氣”言:
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42)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13頁。
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fā)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43)郭慶藩:《莊子集釋》,第709頁。
在《莊子》的視域中,“道”“氣”的生成關(guān)系并不在其考慮范圍內(nèi),比其自本自根、自古固存的“道”,莊子看到了“氣”的獨特價值。作為萬物始基的“氣”有陰陽之別,是萬物生成的材質(zhì),更是“道”生物功能的昭示,“通天下之一氣”是莊子宇宙生成論的基本主張。莊子對“氣”的深入考究,與稷下道家以“精氣”解“道”的本旨是相一致的:以實存性的“氣”注釋抽象性的“道”,為“道生物”的實際情形提供可理解的途徑,如此,“道”的本體地位不僅愈加顯豁,“氣”與“道”的關(guān)系變得更為緊密。
《淮南子·天文訓》將“氣”之陰陽納入“道生物”的結(jié)構(gòu)中,“氣”作為“道曰規(guī)始于一”的質(zhì)實,參與并展開了以“道”為發(fā)端的宇宙演化和萬物生成過程。作為萬物生成質(zhì)料的“氣”成為“道”的輔助,這使“道曰規(guī)始于一”本質(zhì)上成為“道氣流行”的過程:“氣”不單是“道”生物功能的彰顯,更是與“道”同等重要的生物根源?!痘茨献印窡o意追問“道”與“氣”之間到底誰生誰的問題,“道”相對于“氣”僅在邏輯上居優(yōu),對萬物自身而言,“道”“氣”之間的相互成就才是萬物得以存續(xù)的根本。另外,“氣”在《淮南子》中的豐富義涵還表現(xiàn)在就自然秩序和生命個體來說的類別歸屬。
《淮南子·天文訓》承繼《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物”形式構(gòu)成的數(shù)理表達,基于構(gòu)成生成論范式的“道”“一”“二”“三”和“萬物”,捻出“道曰規(guī)始于一”的命題。在《淮南子》“道曰規(guī)始于一”中,“一”不再是“道生物”的基礎(chǔ)組成,而是用以摹狀“道生物”本始之時宇宙純一、整全樣態(tài)的語詞,與“道”是同質(zhì)等位的概念。由于“一”地位的轉(zhuǎn)變,解釋“一”如何“生”成為必要,對此,《淮南子》不僅引入陰陽之二的概念,更以陰陽為接引將“氣”納入并充實“道生物”的形式構(gòu)造中?!皻狻痹凇暗郎铩钡慕Y(jié)構(gòu)中,扮演了輔助“道”生物的質(zhì)料角色,是萬物形制的直接來源,由此“道曰規(guī)始于一”的實質(zhì)表現(xiàn)為氣化流行和合生物的過程。此外,“曰規(guī)”二字的出現(xiàn)將“道”的本體意義自然“嵌入”“道”的生成過程,使“道”的原則性、規(guī)范性貫穿于道生物的終始。總之,《淮南子》凝練并融合“道”的本體維度與生成維度,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分別對《老子》“道生一”的生成論模式因革損益,其將“氣”引渡至“道生物”宇宙演化圖式創(chuàng)構(gòu)中的努力,實現(xiàn)了漢代道家觀念與思想流變的歷史轉(zhuǎn)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