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雨晨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一
五四新文學運動劃分了中國古文學和新文學的界限,從胡適《文學改良芻議》的“八不主義”,提倡廢文言而用白話,掀起文學革命的浪潮;到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提出要推倒貴族、古典、山林三大文學,建立國民、寫實、社會文學的主張,隨后與封建衛(wèi)道士和文化保守派掀起的一系列論戰(zhàn),新文學家們發(fā)表的酣暢淋漓的辯論文,顯示出與陳腐的傳統(tǒng)文化勢不兩立的態(tài)度,振聾發(fā)聵地發(fā)出五四一代先驅者要求文學革命的吶喊。但當五四的高潮逐漸褪去,革命者們的熱情被牢固的社會堅石所熄滅,如同魯迅所言:“五四運動的風暴已過,《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jīng)驗了一回同一戰(zhàn)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1]2,如胡適開始“整理國故”,周作人歸隱到“自己的園地”書寫閑情逸致。五四陣營的分化和浪潮褪去后的凌亂,讓一些五四革命者的文學革命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文學革命者們雖然依舊支持新文學,但原來的銳意和決絕態(tài)度卻逐漸減少甚至趨于保守。1932年,周作人受邀在輔仁大學發(fā)表演講,隨后演講的內(nèi)容經(jīng)整理成冊發(fā)表,題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 (以下簡稱《源流》)。書中首次將中國新文學的源流追溯到晚明公安、竟陵派上去,并提出了中國文化發(fā)展中的“言志——載道”主線,認為中國文化是由這兩股脈絡交替前進構成。在五四退潮后的十幾年后,周作人首次將五四新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之間的斷裂彌合,無疑具有很大的開創(chuàng)意義,但在當時也引起一些學者的質疑。這其中不僅有個人隱逸性格的影響,導致文學革命態(tài)度的回轉,更有著時代影響的焦慮。彼時無產(chǎn)階級文學開始登上歷史舞臺并逐漸形成聲勢,周作人的這次彌合,無疑是受到個人和時代共同合力下的考量結果。1982年,在北師大師承于周作人的任訪秋,在河南大學為學生授課所編的教材《中國新文學淵源》 (以下簡稱《淵源》),亦將中國新文學的起源追溯到晚明。其中受老師周作人影響的痕跡自不待言。相比周作人,任訪秋將新文學起源向前更推進一步,追溯到晚明王學左派的李贄,在流變細節(jié)上的梳理也比前人更經(jīng)得起推敲。但與此同時該書受到時代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其中貫穿著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階級論方法。這雖然讓任著對社會整體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因素做出了客觀準確的分析,但在臧否人物、評價標準上卻有失公允,這不得不說是個人的缺憾,更是時代的局限。
二
1932年周作人受沈兼士之邀前往輔仁大學做演講,之后演講內(nèi)容經(jīng)鄧恭三整理,同年9月出版了著作《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拔逅摹毙挛膶W運動,一向被認為是一次充滿反叛和革命精神的運動,它徹底宣告與傳統(tǒng)文學的斷絕,文學革命倡導者們更是主張要“全盤西化”。胡適提出要先廢文言,后倡白話,最后讓全國使用拉丁文字,徹底廢除漢語;魯迅勸誡年輕人切忌讀古書,以免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荼毒;陳獨秀的“三推倒”與“三提倡”;錢玄同更是罵道“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將中國文學自古占主流地位的駢散之文貶于塵埃之中。同為新文化陣營中一員的周作人,在五四新文化運動高潮時期,亦曾慷慨激昂、指點江山。他發(fā)表在雜志上的《人的文學》與《平民的文學》兩篇文章,痛斥中國傳統(tǒng)社會和封建文化毒害人作為主體的個人自主性,倡導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但就如同之后轉向整理國故的胡適一般,周作人的人生和文學態(tài)度隨著五四落潮悄然發(fā)生轉變,不再態(tài)度激切地發(fā)表激進的文學意見或政見,反而如隱士一般于社會一角,默默耕耘自己的園地。這本出版于1932年的小冊子《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更是一改其往日主張,主動尋求與傳統(tǒng)文化的和解。全書篇幅不長,共分為五章:“關于文學之諸問題”“中國文學的變遷”“清代文學的反動(上)——八股文”“清代文學的反動(下)——桐城派古文”及“文學革命運動”。周作人在其中提出的幾點文學見解值得討論:
其一,將新文學的源頭追溯到晚明的公安竟陵派。周作人認為明末以袁宏道為代表的公安派及其后鐘惺為代表的竟陵派,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源頭。公安、竟陵派反對明末前后七子的擬古傾向,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主張,要求提倡活潑、靈動、抒發(fā)個人性情的文學。周作人說這和現(xiàn)在胡適的“八不主義”“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該怎么說就怎么說”等主張何其相似。不僅文學改革主張相仿,新文學家們的文風和公安竟陵派也很相像。比如周作人說胡適、冰心、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清新透明但味道又不甚醇厚;俞平伯和廢名的作品很像竟陵派,奇僻晦澀。所以周作人認為新文學運動和明末的文學改革運動根本方向是相同的,只不過這股暗流中間經(jīng)歷了清代文學的反動,讓八股文和桐城古文占據(jù)了主流。及至五四時期,新文學革命者們?yōu)榱朔磳@種古舊呆板的文學形式,這股暗流便又復蘇起來,并被五四一代新文學家所繼承,于是誕生了新文學,進而產(chǎn)生了最近之文學革命。只不過此次新文學運動指導思想比之明末的儒道佛思想,中間又夾雜了西方的科學民主思想,但總體而言,依舊是本土文化占據(jù)主要成分,新文學是明末公安竟陵派的延續(xù)。
同時,周作人認為現(xiàn)在新文學家提倡白話的主張,也是從明末諸人的主張中繼承并生發(fā)出來的。但與胡適主張“白話是活文學、古文是死文學”的決然態(tài)度不同,周作人則認為白話和古文之間并沒有嚴格的界限,因此死活也難分。并說文字的死活是因為它的排列法不同,于文字本身并沒有明確的界限。我們現(xiàn)在用白話并不是因為古文是死的,而是因為用白話可以把思想情感盡可能多地寫出來,便于抒情。比如電報、車站、輪船等,用古文難以將這些新事物的準確意思表達出來。相較于胡適將文言、白話二元對立的態(tài)度,周作人從表情達意的角度肯定白話的同時,并沒有完全摒棄文言,只是因為時代變化、現(xiàn)代性的新事物、新思想、新文化的出現(xiàn)使古文難以準確地表達。既然沒有死活之分,文言、白話便不會對立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周作人的這個觀點比起初期五四言文革命的主張來說,無疑是向后回轉,努力縮小二者之間的鴻溝。在實際作文中,周作人自己也踐行了這一原則,融文言、古今白話、歐化語以及翻譯體等于一爐,艱辟晦澀而又耐人咀嚼,因此對古語的態(tài)度并非如胡適那般決絕。究其原因不難發(fā)現(xiàn),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無產(chǎn)階級文學勢力擴大,逐漸占領文壇,而左翼文學是要建立本土的大眾文學與文藝形式,提倡革命的、面向無產(chǎn)階級大眾的文學。新文學的歐化痕跡過重,與傳統(tǒng)的割裂程度很大,無疑會受到左翼文學非難。因此周作人有意淡化新文學中的西方因子,轉而追溯本土文化資源對其潛移默化的影響,同時在語言上努力彌合文言、白話之間的分裂。這其中既有自身文學革命態(tài)度的回轉、個人恬淡性格使然等因素,又兼具時代影響的焦慮,隱晦抒發(fā)對無產(chǎn)階級文學行為的無奈與不滿。
其二,提倡非功利的文學觀。周作人認為如果把文學作為謀生的工具,那么從事文學的人一旦創(chuàng)作便會想到作品的銷路、出版商和讀者的歡迎與否以及其他種種顧慮,這樣勢必造成文學的墮落。除了反對文學充當商人牟利的工具,周作人同樣兼有其他顧慮。無產(chǎn)階級文學聲勢的日益壯大,但早期的普羅文學還未發(fā)展成熟,簡單粗暴地將文學當作政治的傳聲筒,這種“席勒化”的文學傾向不免引起周作人的擔憂。如果只是單純把文學作為政治宣傳的工具,而忽略文學本身的主體性,必然也會造成文學品格的衰落和藝術水準的降低。事實也證明,早期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尚嫌稚嫩,除了少數(shù)作家和作品值得一提,過多政治理念的介入,使其并未生產(chǎn)出得以留存的優(yōu)秀作品。在書中周作人將中國文學發(fā)展的脈絡劃分為言志與載道兩派,從他自身的態(tài)度不難看出是褒言志而貶載道,而無產(chǎn)階級文學顯然屬于載道派,因此周作人于書中隱晦透露出對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不滿。但隨著普羅文學聲勢的日益壯大,對文學的藝術獨立性的損害也愈加嚴重,這種不滿也逐漸轉變?yōu)閼n慮。于是周作人其后隱晦揶揄道:“文學的作用在于它具有拔除功效,文學可以滿足我們平日中幻想又不敢做的事情。譬如以《水滸》為例,那些想動亂造反的人看完《水滸》,滿足了日常幻想,也就不再升起反叛的心思了。常人在不滿足現(xiàn)實生活而苦悶時借文學發(fā)泄,因為他們不能或不敢直接去參加政治改革運動,否則不必借文學發(fā)牢騷了。”[2]16周作人為尋求文學的獨立性,拒絕讓文學承擔亡國的責任。在當時國家動亂的情況下,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將文學與國家危亡聯(lián)系起來,主張文學救國,文學沾染了過多的功利觀,勢必使自身水準和品格降低,文學自身主體性必然難存,周作人的擔憂未嘗沒有道理。但在國家即將危亡之際,就如李澤厚所言:“救亡壓倒了啟蒙”[3]21。國將不存,文學本身的尊嚴和獨立性問題便更無從談起。然周作人在普遍興起文學救國之時,提出文學獨立性,雖有可取之處。但文學本身就必然與時代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所粘連,過于強調讓文學脫離時代束縛尋求永恒的獨立性,本身可能對國家和民族的認同感低于對個人自身的關注,進而贊同小范圍安定獨立式的小確幸。但若無國家的安定與強大,何來個人的尊嚴與人格獨立?過于強調這些,并將其凌駕于國家危亡之上,喪失了大局觀和國家民族觀。這或許也一定程度從文化選擇上解釋了后來北平被日軍侵占后,周作人為尋求安靜獨立的環(huán)境而變節(jié)投敵了。
三
任訪秋的《中國新文學淵源》是其于1982年在河南大學為學生授課時所編寫的教材,任是周作人在北師大任教時的學生,而這本書也顯然帶有周作人影響的痕跡。任氏也在自序中提道:“總的來說,是受到周作人的一些啟發(fā)”[4]361,且任訪秋無不透露出對老師周作人的超越之意:“但我對問題的論述,比他講的要詳細,要具體……尤其是用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對這段文學進行分析和說明,在他的書中,更是絕對沒有的”[4]361。從中可以看出一代學人的學術自信和對前輩的超越之心。但當脫離了八十年代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來看,任訪秋自矜的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階級論批評方法,雖然讓他對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對文學影響的宏觀方面做到了較好的整體把控,在梳理文學發(fā)展流變時,做得更細致全面,比之周作人的簡單比附,在細節(jié)上更經(jīng)得起推敲。但當涉及到思潮和具體作家的品評上,簡單的一分為二式階級評價,讓其難以做出客觀精到的藝術分析,不得不說既是個人的遺憾,更是時代的局限。
全書分為八章,主要梳理了從晚明“王學左派”的李贄到五四文學革命的一條文學發(fā)展路徑,即如自序中所說:“本書的目的,即在于論述闡明從晚明到五四近300年來中國進步的文學思潮發(fā)展的路徑”[4]362。首先比起老師周作人,任訪秋在公安派的基礎上又向前追溯一步,從晚明思想家李贄開始談起,認為晚明從李贄的離經(jīng)叛道開始,便已經(jīng)掀起了一場反對程朱理學和封建正統(tǒng)思想的文化革新運動。進而他通過史料考據(jù),闡明公安派的三袁尤其是袁宏道,是如何在與李贄的交往中受到李贄思想影響,思想逐漸被解放,進而波及文學的解放,公開反對前后七子的復古主義,提出“獨抒性靈”的文學觀。而以往學者對李贄在晚明思想界和文壇中的地位,認識還不甚清晰。任訪秋在長期的摸索學習中,逐漸認識到晚明思想和文學解放的源頭所在。于是在讀過周作人的《源流》后受到啟發(fā),便將這一思想發(fā)展脈絡串聯(lián)起來,為公安派的明末文學改革運動找到了思想源頭。任訪秋將新文學的源流在周作人“公安說”的基礎上又向前追溯了一步,并通過史料的呈現(xiàn)來增加論述的嚴密性,但就像錢鍾書對周作人的質疑一樣:“如此著眼,則民國的文學革命運動,溯流窮源,不僅止于公安竟陵二派;推而上之,像韓柳革初唐的命,歐梅革西昆的命,同是一條線下來的。因為他們對于當時矯揉做作的形式文學都不滿意,而趨向于自我表現(xiàn)。韓的反對‘刻賊’,歐的反對‘得摺’,與周先生所引袁中郎的話,何嘗無巧合的地方呢?”[5]161在李贄的基礎上無疑還可以向前追溯,如思想上向前有泰州學派的羅汝芳、王艮,乃至到心學的創(chuàng)立者陸九淵和集大成者王陽明;文學的革新向前,近有北宋歐蘇文學革新運動,遠有中唐韓柳的古文運動。他們同樣是反對程朱理學的封建正統(tǒng)思想和當時文壇的古舊風氣,進而開始思想革新最后波及到文化、文學的革新。所以任訪秋的新文學李贄起源說,雖然比起周作人更細致全面,但這種追流溯源、思潮比附能否立得住腳,還需進一步商榷。
書中沿著此路繼續(xù)梳理,在經(jīng)歷李贄、公安、竟陵派的思想反叛之后,出現(xiàn)了一批受其影響的文學作品:主情主義,代表作如《牡丹亭》 《三言》《聊齋志異》 《紅樓夢》;提倡婚姻自由,反對禮教的作品;反對封建等級制的,如《儒林外史》;提倡豪俠作風的;對婦女貞操問題看法:如李贄贊成寡婦再嫁,魯迅《祝福》對這種封建禮教的抨擊;對官吏豪紳壓迫剝削人民的揭露,如《紅樓夢》《儒林外史》等;反映人民反剝削、反壓迫,追求自由、個性解放的斗爭等;任訪秋認為這些作品都是受李贄與公安派等影響下產(chǎn)生的,并綿延不絕形成潛流,對五四時期新文學造成了極深影響。像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等人,在創(chuàng)作方法和寫作技巧上,無疑和中國古典小說有著割舍不斷的血脈聯(lián)系。但不難看出,這種泛化的囊括實則經(jīng)不起推敲,如《聊齋志異》 《紅樓夢》等經(jīng)典之作,由于其思想的復雜性和內(nèi)涵的豐富性,很難簡單籠罩在“主情主義”的標簽下,更不是只單單受到李贄抑或公安派性靈說的影響。它們是作者以豐富的個人生命體驗為基素,摻雜進儒道佛等思想混雜而成的結果。任訪秋將這些作品拉到主情主義的標簽下,無疑是為了擴大聲勢、增強脈絡的可塑性,這與周作人將公安派拉到文學革命的陣營中,實則是一樣的敘述策略。
接著書中說到,這股文學改革潮流發(fā)展到清代,被以戴震為首的樸學家所繼承,包括汪中、俞正燮、王國維、蔡元培、李汝珍等,他們都反對僵化腐朽的程朱理學。如戴震提出圣人“體民之情,隨民之欲”的主張,反對程朱的“存天理,去人欲”的謬見,這不是同晚明李貴的“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的理論極其相似嗎?又如戴震批判理學“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的主張,與李贄提倡的“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相比,前者比后者批判得更深刻有力。但關于戴震的流派歸屬問題,任訪秋批評周作人籠統(tǒng)地將漢學家歸為一流,周作人說漢學家章實齋大罵袁枚,公安竟陵派在漢學家的手中終結,但隨后的漢學家俞樾走的竟然是公安竟陵的路子,因此周作人下結論說:“奇怪的事情,是他們在漢學家的手里死去,后來卻又在漢學家手里復活了起來”[2]50。任訪秋對周作人這種大而化之的歸納方式頗多質疑,認為周作人沒有從學術思想上來對漢學家進行分析。他認為實際清代的漢學家,特別是皖派學者,從戴震起,是反對程朱理學的。因此在學術思想上,同晚明的李贊與公安派在反對程朱理學上是有其一致之處的。至于章實齋是不反程朱的,他是主張調和朱陸的。他對戴震也進行抨擊,特別他攻擊袁枚,衛(wèi)道士的面目表現(xiàn)得十足。所以他在學術上屬于浙東學派,于吳皖兩派的考據(jù)之學,均有所非議。因此不能說他是“漢學家”。至于公安、竟陵的結束是否由于章實齋之反對袁枚,以及公安、竟陵的復蘇是否由于俞的贊成小說為文學,這都是值得考慮的問題,因為一種流派的結束與復蘇,由其整個時代的政治經(jīng)濟形勢以及學術思潮等原因所決定,而絕不決定于某一個杰出人物。這個道理是非常清楚的。周作人籠統(tǒng)地將戴震和章實齋歸為漢學家一派,并得出“公安派在漢學家手里終結并又復活”的結論,歸納過于簡單也與史實相左,細節(jié)經(jīng)不起推敲,這是《源流》受到后世學者詬病的主要原因之一。任訪秋在老師的基礎上進一步考據(jù)索引、強化細節(jié),無疑增強了論點的學理性和說服力。
沿著這條線梳理,任訪秋寫到由戴震而下,龔自珍是戴東原的大弟子段玉裁的外孫,其受東原思想的影響,自不待言。他為了糾正當時樸學家的脫離現(xiàn)實、脫離政治的“為學術而學術”的偏向,而又從劉申受受公羊學。他的世界觀同文學觀,與晚明文化革新的潮流基本上是一致的。在龔自珍的影響下,晚清文學以維新派的梁啟超、黃遵憲為首,提出“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以及“文界革命”,在晚清掀起一股聲勢浩大的文學革新運動,開后來五四文學革命運動之先河。其中的代表人物如譚嗣同、梁啟超等首先發(fā)起的是排荀運動,他們認為現(xiàn)在的經(jīng)學、理學,實則都是由荀學發(fā)展而來的,因此大力批駁荀子。但由于時代觀念之影響,此時的維新派還未敢上升到孔子。及至夏曾佑,批判的對象由荀子而上追及孔子,掀起了批荀、批孔的風潮。而在晚清革命派之中,素來排滿的章太炎及其后學弟子亦開始批判孔子,于五四前夕形成“打倒孔家店”的高潮,其中的代表人物吳虞,重提晚明李贄的思想,贊揚其反對程朱、批駁孔子的主張。因此由李贄發(fā)展而來的這股潮流迂回發(fā)展,未曾斷絕。同時和周作人有意淡化西學影響的態(tài)度不同,任訪秋在強調本土文化遺澤時,也未忽視近代西方科學民主思想的傳入,認為在二者的兩相作用下,方才出現(xiàn)了一個徹底的反孔運動。這是晚明思想革新運動開其端,清代樸學家發(fā)揚,晚清維新運動開其先河,到五四時期最終形成一股滔天巨浪。所以說五四文學革命的淵源是明末的文學革新運動。
此外,周作人在《源流》中提出中國文學發(fā)展中存在著言志和載道兩種發(fā)展潮流,這兩股潮流起伏交替,他認為晚周時期社會紛亂,思想自由,是最先的詩言志的時期,到西漢時期,政治穩(wěn)定,儒家思想定于一尊,文學就轉向了載道的路子;魏晉六朝又重新言志,唐朝復又載道……就這樣,循環(huán)下去。任訪秋則認為周作人這種歷史循環(huán)論觀點值得商榷,他從階級論的批評方法出發(fā),認為言志和載道的界限并非那么分明,志并不能排除道。與其說是言志和載道交替起伏,不如說是形式主義與反形式主義兩派互為消長。袁宏道的文學運動之所以與五四文學革命相通,因為前者是由市民階級發(fā)展而來的,后者則代表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而市民階級正是資產(chǎn)階級的前身,二者在反封建文學、提倡自由平等思想等傾向上是一致的。
四
總的來看,周作人和任訪秋都強調了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來自晚明,但寫作時間和環(huán)境有所區(qū)別。周著出版于1932年,彼時五四退潮、軍閥混戰(zhàn)、大革命陷入低谷、無產(chǎn)階級文學逐漸登上歷史舞臺。在那時普遍認為五四新文學和傳統(tǒng)文化斷裂的情況下,周作人的晚明新文學起源論無疑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但其勾勒的大框架因細節(jié)的缺失,也為后來學者所質疑詬??;任著寫于1982年為學生授課期間,本作為教材使用,其中的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階級論使其注重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宏觀方面的影響。這雖然讓該著保持了對總體全局的把握,但在具體評價作品藝術特點和人物思想時,這種階級論限制了其作出公正的評價,不得不說是個遺憾。周作人有意忽略近代西方政治、經(jīng)濟等因素的影響,彌合新舊文學之間的裂痕,其中既有同時代政治環(huán)境影響的焦慮,又有個人文學態(tài)度的回轉;任訪秋則全面強調了五四文學革命既有晚明文化革新的影響,又有西方民主科學思想的影響。因為彼時普羅文學的興起、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退潮等因素,周作人在《源流》中想尋求文學存在的獨立性,追求文學的獨立姿態(tài),既不想讓其淪為商業(yè)牟利的工具,又不想讓它變成政治宣傳的傳聲筒,這種追求文學無功利的隱士作風雖然一定程度保存了文學的本體性,但也淡化了民族國家救亡的現(xiàn)實需求;任訪秋則在《淵源》中,明確將民族興旺與文學盛衰聯(lián)系起來,雖然未達到將文學當作政治傳聲筒的地步,但過于強調文學的功利性,必然使文學成為政治的附庸而喪失獨立性,二者之間的度量把控值得后人仔細品評。
通過上述的比較分析,我們既能明晰地分辨出師生二人學術脈絡的承續(xù)與發(fā)展,又可以看出時代政治、經(jīng)濟和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對二人著作造成的影響與局限。文學畢竟不是脫離時代而存在的產(chǎn)物,在流傳的過程中也必然會留下時代的印記。后來學者既可以從中品評前人的功過得失,又可窺見文學與時代角力的矛盾過程。新舊文學之間的關系一直是個復雜而又尚未解決的問題,梳理辨析二人學術脈絡的傳承與發(fā)展,有利于我們對這個“五四”難題做出更好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