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青
清華簡中有三篇簡文涉及命論,分別是《命訓》《心是謂中》和《治邦之道》,這三篇文獻均為戰(zhàn)國時期文獻[1],其命論各有側重?!懊庇^念源遠流長,是早期中國哲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清華簡《命訓》等三篇文獻所討論的“命”觀念是戰(zhàn)國時期的命論,與先秦時期的命論必定關系密切,只有將之納入先秦命論的視野下才能挖掘其命論的思想特征。對這三篇戰(zhàn)國出土文獻的命論進行研究,不僅可以豐富我們對先秦時期命論的理解,甚至還在某種程度上讓我們對戰(zhàn)國時期的思想產生更為深刻的認識?;诖?,本文擬先探討《命訓》等三篇文獻命論的含義,然后探討它們與前諸子時期命論的淵源,最后將其與諸子時期的命論進行比較,以探究三篇文獻命論的思想內涵。
清華簡《命訓》說:“【天】生民而成大命,命司德正以禍福,立明王以訓之,曰:‘大命有常,小命日成。’日成則敬,有常則廣?!盵2]“命司德正以禍福”,整理者劉國忠開始斷句為“命司德,正以禍?!?,并引孔晁之說:“有德正以福,無德正以禍?!盵3]后來劉國忠修正其說,斷句為“命司德正以禍?!?,并引陳逢衡之說認為“司德”是指天神。[4]從文意貫通的角度來看,“司德”當訓為天神?!睹枴穼ⅰ懊狈譃椤按竺焙汀靶∶?,“大命”是“天”所成就的,其特點是“有?!?,“小命”是“司德”用禍福手段來修正民眾的行為,其特點是“日成”?!按竺辈豢筛淖?,而“小命”則取決于民眾自身的修行,“司德”降?;蚪档湹臉藴试谟凇傲x”,因此簡文說:“夫司德司義,而賜之福,福祿在人,人能居,如不居而重義,則度至于極?;蛩静涣x而降之禍,禍過在人,人□毋懲乎?如懲而悔過,則度至于極。”[2]“司德”降?;蚪档湹哪康亩荚谟趯讼蛏?,最終“度至于極”,即“法度至于至善”。[5]從天道來看,天成就大命,又命令“司德”給人以禍福,此即簡文所說的“天道三”,即“天有命,有福,有禍?!盵2]“天有命”即簡文所說的“大命”,“有福有禍”即“小命”?!睹枴氛J為一般人很難直接認識到“大命”“小命”,因此天還需要“立明王以訓之”,明王訓誡的內容與天道是相應的,簡文說:“人有恥,有市冕,有斧鉞。以人之恥當天之命,以其市冕當天之福,以其斧鉞當天之禍?!盵2]天有大命,大命有常,而人道有恥,恥亦有常,簡文說:“夫民生而恥不明,上以明之,能無恥乎?如有恥而恒行,則度至于極?!盵2]明王要讓民眾明恥,讓民眾懷有羞恥之心并且恒行不恥之事。羞恥之心是恒常的,對應于天道之“大命”。市冕是明王用來賞賜民眾的,對應于天道之福;斧鉞是明王用來懲罰民眾的,對應于天道之禍。因此,《命訓》認為“大命”“小命”都是從天道而言的,換句話說無論“大命”“小命”都是“天命”,當然其目的最終是為了講人道,論說為政治國的方法,是典型的為王者立言。簡文說:“日成則敬,有常則廣?!毙∶粘?,因而民眾就會敬畏小命;大命固定不變,因而明王的權范就會很廣博。[6]《命訓》區(qū)分“大命”“小命”的目的是讓民眾敬畏小命而強化君王廣博權范的合理性。
清華簡《心是謂中》以心論與命論為其兩大主題,但命論是心論統(tǒng)攝下的。[7]《心是謂中》說:“斷命在天,苛疾在鬼,取命在人?!盵8]決定人的命在于天,而身體疾病是由于鬼導致的,但人在命面前并不是消極的,人也可以“取命”,即說人可以主動爭取使“命”為我所用。因此,《心是謂中》將“命”分為“天命”與“身命”,它說:“人有天命,其亦有身命,心厥為死,心厥為生。死生在天,其亦失在心。”[8]整理解釋說:“天命,指人的精神意識之外,客觀無法抗拒的自然力量?!砻?,指身體生命,以心為主導,具有人的意志主觀能動性。”[9]決定人命運的不僅在于“天命”,而且在于“身命”,而“身命”主要取決于“心”,《心是謂中》是在承認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天命”的基礎上,進一步認為人的命運還有一部分是“身命”,并且“心”可以改變“身命”,甚至還可以決定人的生死?!缎氖侵^中》的“天命”與《命訓》中的“大命”有相似之處,而“身命”則相當于《命訓》中的“小命”,不過《命訓》中的“大命”“小命”都是從天道而言的,而《心是謂中》更強調“身命”,凸顯出“心”的作用。
清華簡《治邦之道》與《治政之道》雖形制不同,但卻是首尾完整的一篇。[10]這是一篇長篇政論,主要闡述如何治國理政?!吨伟钪馈放g了治邦之道“在命”的看法,它說:“此治邦之道,智者知之,愚者曰:‘在命?!盵11]愚者認為治邦之道是由“命”所決定的,認為國家的興亡有定數:“譬之若日月之敘,弌陰弌陽。”[11]《治邦之道》反對這種看法,它說:“彼豈其然哉?彼上有所可慼,有所可喜,可慼弗慼,可喜弗喜,故墜失社稷,子孫不屬??蓱h乃慼,可喜乃喜,故常政無忒。”[11]《治邦之道》認為國家的興衰并不取決于“命”,而是由君主的為政措施所決定的。君主有憂慮和喜樂,如果應憂慮的不憂慮,應喜樂的不喜樂,國家就會衰亡,反之則國家興盛?!吨握馈分貜娬{的是君主應憂慮的事情,它說:“彼上之所慼,邦有癘疫,水旱不時,兵甲驟起,盜賊不彌,仁圣不出,讒人在側弗知,邦獄眾多,婦子贅賈,市多臺,五種貴?!盵11]君主遇到這些事,應當“靖殛以知之于百姓,乃恤其政,以遇其故”[11],即將獎懲措施告知于百姓,慎重為政,妥善應對突發(fā)事件。同時,君主也應反省施政措施的不妥之處:“吾曷失?此毋乃吾敷均,是其不均?殹吾作事,是其不時乎?殹吾稅,是其疾重乎?殹吾為人罪戾,已孚不稱乎?”[11]總之,《治邦之道》強調國家興衰完全取決于君主本身的為政措施而非“命”,因此《治邦之道》總結說:“無命大于此?!?/p>
可見,涉及命論的清華簡有《命訓》《心是謂中》《治邦之道》:《命訓》區(qū)分了“大命”與“小命”,認為“大命”不可改變,而“小命”則取決于民眾自身的修行,但“大命”“小命”都是從天道而言的,都歸屬于“天命”,《命訓》是從統(tǒng)治者的立場出發(fā)而論的,其目的是讓民眾敬畏小命而強化君王廣博權范的合理性;《心是謂中》提出人的命運由“天命”與“身命”決定,在承認“天命”的基礎上,同時提出“心”可以改變人的“身命”;《治邦之道》則否定了治邦之道是由“命”決定的,認為國家興衰完全取決于君主本身的為政措施。
“命”的觀念起源很早,在甲骨文中,“命”“令”不分,“命”多寫作“令”,據連劭名的研究,甲骨文中有“帝于令”和“帝命”的說法,表示“天命”,又有“受命”,相當于“正命”,與年壽相關。[12]“命”,勞思光認為有“出令”和“限定”兩義,前者可稱為“命令義”,后者可稱為“命定義”。[13]“天命”之“命”是“命令”義,天命即天的教令或旨意,這個“天”是具有人格意志的,它主宰和控制著自然與人世間的一切?!疤烀钡挠^念出現極早,在殷商以前就有了,如《尚書·堯典》說:“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14]《尚書·皋陶謨》說:“天其申命用休。”[15]殷商時期,“天命”觀念已經非常普遍,如《尚書·湯誓》說:“有夏多罪,天命殛之?!盵16]《詩·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17]將王朝的興衰均歸結于天命,天命成為政權合法性的保障?!笆苊敝懊北硎尽跋薅x”,“受命”與年壽相關,也就與生命有關,還隱含著命運的意思。這層意思,在《商書》中還可以找到很多例子,如《高宗肜日》說:“非天夭民,民中絕命?!盵18]《西伯戡黎》載殷紂王說:“我生不有命在天?”[19]這里的“命”既有生命的意思,也指命運,而生命與命運兩者是相關的。
勞思光又認為依“命令義”說“命”,涉及某一意志要求,因而常涉及價值觀念,但依“命定義”論命,則不必然涉及意志問題,也不必涉及價值問題,而是涉及“客觀限定”的觀念。[20]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依“命令義”說“命”,確實必然涉及道德觀念,而依“命定義”說“命”,可以不涉及道德觀念,但有時也會涉及道德觀念。
從“命令義”來看,前諸子時期的“天命”觀念大多涉及天的意志,天的意志又必然成為價值評判的標準,因此,早期中國的“天命”多與“德”相連,符合“天命”的就是“德”,就是“義”,上引《詩》《書》中用天命來論證王朝興替的合法性就是這種觀念的體現。反過來說,德性修養(yǎng)的高低也決定是否能得到“天命”的庇護,這種觀念在周代最為明顯,周朝統(tǒng)治者從殷商的滅亡中看到了天命的無常,指出“不知天命不易,天難諶,乃其墜命,弗克經歷嗣前人恭明德”[21]、“惟命不于?!盵22],并進一步看到了“德”與“天命”之間的關系:“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盵23]只有有德者才可配命,天命是否保于身、是否可以永遠維持統(tǒng)治,關鍵在于統(tǒng)治者是否有德。不僅國家命運如此,個人命運也與德行有關,《詩·小雅·小明》說:“嗟爾君子!無恒安處。靖共爾位,正直是與。神之聽之,式榖以女?!盵23]清華簡《命訓》將“命”區(qū)分為“大命”與“小命”,“大命”“小命”都是“天命”,是典型的“命令義”之“命”,它認為“大命”不可改變,“小命”則取決于民眾的道德修養(yǎng),其中關于“小命”的看法與西周以來將“天命”與“德”相連的觀念是一致的,而“大命”不可改是為了論證君主權力的合法性,這又與“天命”觀念產生之初的功效是一致的。
“命定義”之“命”也出現得較早,如上所述,甲骨文中已有“受命”的說法,勞思光指出《詩·國風》中也有,并舉出《鄭風·羔裘》和《召南·小星》為例加以說明。[24]《左傳》《國語》中更是大量涌現這一層涵義的“命”,如《左傳·昭公二十年》:“子死亡有命,余不忍其訽?!盵25]《左傳·昭公二十一年》:“死亡有命,吾不可以再亡之。”[25]“死亡有命”中的“命”都是“命定義”,不包含道德觀念。《國語·晉語二》:“公子重耳出見使者,曰:‘君惠吊亡臣,又重有命?!盵26]這是說重耳有返回晉國的命數,也不涉及道德觀念?!蹲髠鳌こ晒辍酚州d:“劉子曰:‘吾聞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yǎng)以之福,不能者敗以取禍?!盵27]這兩處涉及的“命”都是“命定義”,“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中的“命”是不可更改的,也不涉及道德觀念,而“定命”中的“命”則涉及道德觀念,劉康公指出,要用動作禮義威儀的法則來確定命數,有能力者保持這些法則就能獲福,而無能者敗壞這些法則就會招禍。清華簡《心是謂中》中的“天命”和“身命”都不涉及道德觀念,其中“天命”不可改,而“心”可以改變“身命”,還可以決定人的生死,這與劉康公所說的“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和“定命”的區(qū)分有相似之處,前者相當于《心是謂中》人所受的“天命”,它是不可更改的,“定命”相當于“身命”,它是可更改的,只是“定命”涉及道德觀念,而“身命”并不涉及道德觀念,它只是突出“心”的作用。
西周以來將“天命”與“德”相連,認為“天命”會庇護有德者,但到了西周末年,在殘酷的社會現實面前,這個觀念也遭到懷疑,《詩·小雅·雨無正》說:“昊昊浩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高亨注曰:“駿,讀為俊,美也。此乃怨天的話。”[28]《雨無正》的作者開始懷疑上天是否有德,認為上天降下饑餓來殘害四方,這也就是懷疑天命的正義性。春秋時期,這種思想進一步發(fā)展到認為人世間的吉兇是由人決定,而與“天”或“天命”無關?!蹲髠鳌べ夜辍份d,當年宋國出現了隕石,又發(fā)生“六鹢退飛”的現象,當時人認為這是兇兆,但周內史叔興說:“是陰陽之事也,非吉兇所生也。吉兇由人?!盵29]自然界的現象是由陰陽之氣產生的,而與人事的吉兇無關,這具有天人相分的意涵。鄭國子產更是直接提出“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30]的思想,明確認為人事與天道或天命無關,而取決于人。劉澤華將這種政治思想趨勢概括為“神權政治衰落和世俗政治的興起”,他以《新序·雜說》記載的中行文子和太祝的對話為例,太祝都知道國家興衰不在于天命,而在于政策之得失,表明神權政治的衰落。[31]清華簡《治邦之道》認為治邦之道不在命而完全取決于君主本身的為政措施,這種思想與西周末年以來對神權政治的懷疑是一脈相承的。
可見,清華簡《命訓》《心是謂中》《治邦之道》的命論與前諸子時期的命論是息息相關的:《命訓》的“大命”“小命”之分與殷商以來的天命思想以及西周時期以“德”配“天”或“天命”的思想是一致的;《心是謂中》“天命”與“身命”中的“命”都不涉及道德觀念,這種思想與“命定義”之“命”有相似之處,但也有不同;《治邦之道》的命論是對西周末年以來懷疑神權政治思潮的直接繼承。
先秦諸子對前諸子時期的命論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儒家、墨家、道家、法家均對前諸子時期的命論有過回應,清華簡《命訓》《心是謂中》《治邦之道》均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其命論與諸子時期的命論關系應更為密切。
儒家的命論思想是十分豐富的,孔子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盵32]國家興亡治亂之道都是“命”所決定的,非人力所能干涉。子夏說:“商聞之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盵33]“商聞之曰”,朱熹注“蓋聞之夫子”[34],因此“聞之曰”后的內容也是孔子的思想,孔子認為死生富貴也都是“命”決定的。孔子所說的“命”顯然是“命定義”。但孔子并非宿命論者,他并不否認人的主觀努力,孔子所說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34],是說只有知道“命”是什么,即認識到人的自由或幸福的界限,才能不計較現實生活中的成敗、得失,“知命”是為了“安命”,最終形成一種“樂天知命”的達觀。[35]徐復觀說:“孔子乃至孔門弟子,對于命運的態(tài)度,是采取不爭辯其有無,也決不讓其影響到人生合理地生活,而只采取聽其自然的‘俟命’的態(tài)度,實際上是采取互不相干的態(tài)度。”[36]總體來說孔子采取的是盡人事以俟天命的態(tài)度。
郭店楚簡《窮達以時》說:“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霾挥?,天也?!F達以時,德行一也?!示佣赜诜醇骸!盵37]龐樸已指出這個“天人之分”并非荀子的“天人之分”,這里的“天”指的是或有或無的“世”、不可強求的“遇”、窮達以之的“時”,而“世”“遇”“時”就是運氣,龐樸進一步說:“是人們所無從預知也不能控制而不得不受其支配的超人力量,是或忽然來去或周期出沒的機會,是得之則興失之則衰卻無可揮招的條件,是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仰其中賴以生息的環(huán)境。因而當時被尊之曰天,一種特定意義的天。……它是藏身冥冥之中、對之莫可奈何、多半只得臣服之的絕對命令,所以也叫天命?!盵38]《窮達以時》中的“天”就是“命”,它認為君子“遇不遇”是命所決定的,而德行是人能自主的,因此君子應勤于修身,這種“天人之分”是人的“德行”與人的機遇或命運之分,這里的“天”完全與人的道德觀念無關,是一種命定論。
孟子繼承了他之前儒家的觀點,他說:“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盵39]張岱年說:“‘為’與‘致’都是主觀的努力和愿望,‘莫之為’、‘莫之致’即非主觀的努力和愿望,而是一種外在的力量所決定的。所謂命就是一種客觀的決定力量?!盵40]非人為主觀努力而導致的事情,是由天命安排的。孟子認為國家興衰是由命與人為努力兩方面決定,他說:“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茍為善,后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41]周朝替代殷商除了歷代周王努力“為善”之外,還有“命”的因素。個人成敗也是如此,孟子說:“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42]孟子進一步指出:“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盵43]依照孟子的觀點,人所探求的東西可分為“求在我者”“求在外者”兩類,“求在我者”主要是指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這種探求能否實現主要取決于個體,而“求在外者”主要指個人對物質條件的追求,這種探求能否實現主要取決于“命”,因此孟子說:“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知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盵44]口、目、耳、鼻、四肢所追求的東西雖出自性,但能否成功主要取決于“命”,是“求在外者”;而仁義禮智等雖出自天命,但只要努力修行是可以達到的,君子不將其視為“命”,這是所謂“求在我者”??梢?,孟子的“命”也是一種命定論,孟子對于“命”的態(tài)度是:“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45]在這一點上,孟子與孔子和《窮達以時》是一致的。
荀子則區(qū)分了“人之命”與“國之命”,他說:“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盵46]這就是說,個人的命運主要取決于天命,他說:“夫賢不肖者,材也;為不為者,人也;遇不遇者,時也;死生者,命也?!盵47]“天”“命”“時”都是指“命定義”之“命”,荀子同時指出“為不為者,人也”,因此荀子說:“君子博學、深謀、修身、端行,以俟其時。”[47]荀子所持的也是修身以俟命的觀點。需要指出的是,荀子講“制天命而用之”[47],這里的“天”不是指命運之天,而相當于自然界,即說人可以發(fā)揮主觀能動性掌握自然的規(guī)律使之為我所用。荀子的“國之命在禮”是說國家的興衰則完全取決于君主是否以禮治國,絕不可歸結于天命。
可見,先秦儒家的命論是較為復雜的,總體來說都是天命與人為并重,其中的“天命”是指“命定義”之“命”,而人為主要強調的是道德修養(yǎng),也就是說,個人成敗(包括生死)主要是由命決定的,但道德修養(yǎng)完全取決于個人。清華簡《命訓》中的“大命”“小命”都是指天命,這一點與儒家不同,但“大命”是不可改的,“小命”主要取決于民眾的道德修養(yǎng),這一點與儒家也是一致的,只不過《命訓》所說的“大命”“小命”都是為治國服務的?!缎氖侵^中》“天命”“身命”與儒家所講的天命和人為也是類似的,只是“身命”并不涉及道德觀念。對于治國之道是否取決于“命”,先秦儒家存在分歧,孔孟都認為治國之道由人事和天命兩部分決定,而荀子認為治國之道取決于君主是否以禮治國,不可推諉于天命,《治邦之道》認為治邦之道不在命的觀點與孔孟有所距離,而與荀子有相似之處。
墨家主張“非命”,認為國家治亂以及個人的貧富貴賤都不是“命”決定的,而是“強力”所決定的。墨子說:“強必治,不強必亂,強必寧,不強必危。”“強必貴,不強必賤;強必榮,不強必辱?!薄皬姳馗?,不強必貧;強必飽,不強必饑。”[48]墨家認為,國家治亂、安危及個人的貴賤、榮辱、貧富、饑飽、寒暖均由是否依賴強力所決定的。需要指出的是,墨家的“非命”用來攻擊孔、孟、荀等先秦儒家是無的放矢,張岱年說:“墨子所非之命是完全前定的命,與人的主觀努力無關。儒家所講的命并非與人的主觀努力無關。儒家認為,任何事情的成敗,有主觀的條件,也有客觀的條件,其客觀的條件謂之命,只有發(fā)揮了主觀的作用,然后才能認識客觀條件究竟如何。所以儒家雖講命,但不廢人事?!盵49]但墨子“非命”的同時,又主張“天志”,馮友蘭評價道:“照墨翟的‘天志’的理論,人努力的成功,也是由于‘天’的賞賜。‘天’喜歡努力的人,所以使他們必然成功?!摹敲搶嵸|上也是一種天命論。不過墨翟不認為,上帝是預先決定人們的禍福、生死,而認為,上帝是事后依照人們的努力的程度而賞賜或責罰他們?!盵50]因此,墨子的“非命”論只是反對預先的命定論,而并非反對天命本身,也就是說,墨子的“非命”論只是反對“命定義”之“命”,而實質上是提倡“命令義”之“命”。從這一點說,墨子的“非命”論否定了《命訓》和《心是謂中》中人力不可改變的“大命”和“天命”,而對于“小命”和“身命”則是提倡的。墨家的“非命”論與《治邦之道》關于治邦之道不在命的觀點是完全一致的。[51]
莊子提出“安之若命”的觀點,他認為人生的一切都是命的體現,都是無可奈何的,個人生死也是如此,《莊子·養(yǎng)生主》記載老聃死,秦失吊唁,三號而出,并說:“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盵52]人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人只有順其自然,安時而處順。因此莊子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盵53]張岱年指出“安之若命”實際上是假定為命,借以自慰而已。[54]莊子將人力所達不到的一切力量都歸之于“命”,顯然他所說的“命”是“命定義”之“命”。莊子反對人為干預命運,主張順其自然,提出“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55]的順命觀。顯然,莊子的順命觀與清華簡《命訓》《心是謂中》和《治邦之道》的命論都不一樣。
黃老學和法家著重于治國,他們都反對治國上的命定論。黃老學認為治國必須遵循既定的法則,此即所謂“前道”,《黃帝四經》說:“故王者不以幸治國,治國固有前道:上知天時,下知地利,中知人事。”[56]在《黃帝四經》看來,治國必須順從天道,這里的天道并非天命,而是天的運行規(guī)律。黃老學同時注重人事,天、地、人結合起來,做到順天合人,順從天道是治國的根本,《十大經·姓爭》說:“順天者昌,逆天者亡。毋逆天道,則不失所守?!盵57]《十大經·姓爭》還說:“天道環(huán)【周】,于人反為之客。”這是說,如果人能把握天道運行的規(guī)律,及時抓住時機,那么在天道運行當中,人就可能反客為主。[58]《黃帝四經》進一步認為順從天道具體落實到政治上就體現在施行“名”“法”。《稱》說:“道無始而有應。其未來也,無之。其已來,如之。有物將來,其形先之。建以其形,名以其名?!盵59]這是說如何依據“道”建立“形名”。與“形名”相關的是“法”,《經法·道法》說:“道生法?!盵60]可見,黃老學強調治國必須順從天道,順從天道就體現在以“名”“法”治國,而且黃老學還認為在順從天道的基礎上,人還可以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反客為主。法家也有類似觀點,韓非子說:“夫緣道理以從事者,無不能成?!驐壍览矶e動者,雖上有天子諸侯之勢尊,而下有倚頓、陶朱、卜祝之富,猶失其民人而亡其財資也。”[61]治國需“緣道理”,即遵循客觀規(guī)律,在遵循客觀規(guī)律的基礎上依靠人力去治國。韓非子說:“然先王所期者利也,所用者力也?!盵62]商鞅說:“夫圣人之治國也,能摶力,能殺力?!手螄撸鋼涣σ惨愿粐鴱姳?,其殺力也以事敵勸民也?!盵63]治國必須注重人力,才能富國強兵??梢姡S老學和法家都反對治國上的命定論,與《治邦之道》存在一定的相似性,但與《命訓》和《心是謂中》的命論是不同的。
由上可見,先秦儒家的“命”是“命定義”,認為個人成敗(包括生死)主要是命定的,但道德修養(yǎng)完全取決于個人,清華簡《命訓》中的“大命”“小命”都是指天命,這與儒家不同,但強調“大命”不可改而“小命”取決于民眾的道德修養(yǎng),這與儒家命論的精神實質是相通的?!缎氖侵^中》的“天命”“身命”與儒家所講的天命和人為也是類似的,只是“身命”并不涉及道德觀念。《治邦之道》認為治邦之道不在命的觀點與孔孟有所距離,而與荀子有相似之處。墨家的“非命”論只是反對預先的命定論,提倡“命令義”之“命”,否定的只是《命訓》和《心是謂中》不可改變的“大命”和“天命”,而肯定“小命”和“身命”。墨家的“非命”論與《治邦之道》關于治邦之道不在命的觀點是完全一致的。莊子的順命觀則與清華簡《命訓》《心是謂中》和《治邦之道》的命論都不同。黃老學和法家都反對治國上的命定論,與《治邦之道》存在一定的相似性,但與《命訓》和《心是謂中》的命論是不同的。
綜觀全文可知,清華簡《命訓》《心是謂中》《治邦之道》中的命論與前諸子時期和諸子時期的命論關系十分密切,三篇文獻的共同點就是強調人可以改變命,無論是《命訓》中的“小命”、《心是謂中》中的“身命”,還是《治邦之道》否定命定論,都是突出人為的作用,肯定人在命運面前的積極努力。這種突出人為的思想傾向與三篇文獻所成書的戰(zhàn)國時代是息息相關的,曹峰稱之為“戰(zhàn)國精神”,表現為戰(zhàn)國時代從君主到平民都充滿昂揚、奮發(fā)的精神。[7]三篇文獻強調人可以改命的思想,正是戰(zhàn)國精神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