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鈺茹
(嘉應學院 文學院,廣東 梅州 514015)
國家不幸詩家幸。當“九·一八”日本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不少愛國志士紛紛發(fā)起組織詩社,如綺社、國風詩社、枕戈詩社、青萍月刊社、中興詩社、懷安詩社、湖海詩社、燕趙詩社等,他們以詩歌激昂士氣,鼓吹中興,抗戰(zhàn)救國。在眾多抗戰(zhàn)詩社中,懷安詩社是一個頗為獨特的團體,它是“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藝史上第一個古典詩詞詩社”。[1]該詩社1941年9月5日由林伯渠倡議成立,取“老者能安,少者能懷”之意,直到新中國成立前夕,才自然解散。
在激情的抗戰(zhàn)時代,在一切文藝皆為抗戰(zhàn)服務的思想下,懷安詩社詩人“陳詩以展義,長歌以騁情”“獨向吟壇張旗鼓,好把詩魂壯國魂”。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利用舊瓶裝新酒,把舊體詩作為時代的號角,作為革命的投槍,引起許多人的共鳴,發(fā)揮它的戰(zhàn)斗作用?!盵2]276但是,在“共道舊詩不時式,縛人心意費人力”[2]87的社會認知和一部分懷安詩社詩人只會舊詩的客觀情勢下,怎樣減少大眾接受障礙、加強宣傳效果,便成為懷安詩社詩人主要考慮的問題,因此,舊體詩改革也就提上了日程?;艚úā墩搼寻苍姷墓诺涓芘c現(xiàn)代情志》、孫國林《林伯渠倡議成立懷安詩社》、李鴿《論懷安詩社》、呂晴《小議懷安詩》等,都曾對懷安詩社的舊體詩特色作出分析研究,但沒有集中探討懷安詩社詩人對舊體詩的革新路徑?;诖耍疚闹紡膬?nèi)容和形式兩方面著手論述懷安詩社詩人對舊體詩的革新探索。具體而言,懷安詩社詩人是以“舊瓶裝新酒”為指導思想,對詩歌內(nèi)容進行革新;以“通俗化與大眾化”為原則,對舊體詩形式進行改良。下面就此兩方面展開。
“舊瓶裝新酒”一語源自西洋古諺“舊瓶不能裝新酒”(No man putteth new wine into old bottles)。此語引入中國,經(jīng)常用在政治改革和文學批評中。朱自清《論中國詩的出路》云:“‘世界革命’諸先生似乎就有開埠頭之意。他們雖失敗了,但與他們同時的黃遵憲乃至現(xiàn)代的吳芳吉、顧隨、徐聲越諸先生,向這方面努力的不乏其人,他們都不能說沒有相當?shù)某晒?,他們在舊瓶里裝進新酒去。所謂新酒也正是外國玩意兒?!盵3]指出詩界革命派、學衡派諸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皆是“舊瓶裝新酒”。魯迅當年大力支持新文化運動,反對舊體詩,后來不僅自己做起舊體詩來,還說:“近來有一句常談,是‘舊瓶不能裝新酒’。這其實是不確的。舊瓶可以裝新酒,新瓶也可以裝舊酒”,[4]承認“舊瓶裝新酒”的合理性。胡懷琛在1936年元旦吟道:“新酒舊瓶君莫笑,敢云欲借此篇傳。”此年,他又在南社最后一次聚會中詠歌:“新酒舊瓶誰管得,只貽朋好不須傳?!币浴靶戮婆f瓶”相標榜。含沙《“舊瓶”和“新酒”》:“‘瓶’和‘酒’的新舊是絕無關系的……只要改得好,換得妙,外國的東西可以變?yōu)橹袊?,古時東西也可以變成現(xiàn)在的。而且,在這‘改’和‘換’的過程中,也可以順便就產(chǎn)生新的來?!盵5]肯定“舊瓶裝新酒”能產(chǎn)生合時的、新生的內(nèi)容。他們對“舊瓶”的詩歌形式和“新酒”的思想內(nèi)容,都持包容、肯定態(tài)度,即為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張本。倡導和實踐“舊瓶裝新酒”最為有力的是懷安詩社詩人。
懷安詩社詩人李木庵在《秧歌舞吟》中云“制譜選詞真?zhèn)€忙,舊瓶新酒由來妙”、[2]44謝覺哉《與錢老論新舊詩體》道:“可以舊瓶裝新酒,亦可舊酒入新瓶”、[2]85劉道衡《讀錢太微先生<孤憤草>詩集后》評云:“莫嫌瓶已舊,且喜酒常新”[2]222等,皆提到“舊瓶裝新酒”的問題。不過,還是詩社的發(fā)起人林伯渠說得最為詳盡,“詩社宗旨在于利用舊形式,裝置新內(nèi)容,即舊瓶裝新釀;用詩歌激勵抗戰(zhàn),收復國土,反對專制,爭求民主,揭露黑暗,歌頌光明,團結(jié)同情者,贊助革命”。[6]2對于懷安詩社的舊體詩改革,李木庵曾有詩句論道:“詩界革命倡有年,今尚無人新建績?!盵2]87可以說,懷安詩社詩人在創(chuàng)作上,接續(xù)詩界革命“熔鑄新理想入舊風格”的精神。但是與“詩界革命”往往只著眼于形式,“挦扯新名詞以表自異”不同,懷安詩社詩人在“舊瓶裝新酒”的指導思想下,努力以舊體詩反映時代內(nèi)容。
縱觀懷安詩社詩人的作品,或歌詠將士戰(zhàn)場作戰(zhàn)風采、或謳歌邊區(qū)軍民生活熱情、或互勵互勉贈人酬答、或批判時局譏諷惡勢力、或宣揚馬克思主義……總之,他們的詩歌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反映,是對內(nèi)心情感的真誠抒寫。
贊助革命是“懷安詩社”成立的本旨,激勵英勇奮戰(zhàn)、歌頌將士風采是其最重要的主題。1941年1月,新四軍所屬皖南部隊九千余人,遭到國民黨軍八萬多人的突然襲擊,我軍在英勇突圍過程中,損失嚴重,傷亡慘烈。事變后,敷揚作《皖南零憶》十一首,回憶新四軍進軍沛嶺、固守石井坑、黃昏突圍、隨溫濤東征等場景,每首詩都蒼涼悲慨,郁勃磊落,攝人心魄。試看其四:
退守窮坑糧久絕,旌旗傲日對重圍。彈空刀折猶呼殺,陣失形畸未足危。
木石翻飛人作壘,青紅狼藉草含悲。孤軍義憤吞山岳,不許奸徒染血回。[2]98
此詩寫新四軍處于敵人的重重包圍之中,孤立無援,頑強地固守石井坑。盡管子彈打完了,刺刀坎折了,但是將士們依然拼盡全力喊出廝殺之聲;雖然木石被打得翻飛,也要用人體作堡壘,堅守陣地。詩歌生動地展現(xiàn)了戰(zhàn)場上熱血男兒將生死置之度外,同頑軍浴血奮戰(zhàn)、殊死搏斗的愛國情懷,場面慘烈,氣勢悲壯。與敷揚《皖南零憶》的壯烈底色不同,佚名的《東北行軍途中》七首,充溢著勝利的歡悅,節(jié)奏輕快活潑,如其四:
轟轟大炮猛攻城,嗒嗒機槍襲賊營。高地圍攻防守敵,迂回堵截增援兵。[2]115
此詩表現(xiàn)了我軍在行軍過程中,情勢有利則一鼓作氣,強攻猛打;處被動態(tài)勢時,則堅防頑守,與敵人迂回截堵,拖延時間,保存自己。生動展現(xiàn)了將士們在戰(zhàn)場上因勢制宜、隨機應變的作戰(zhàn)方略與英勇風采。除此之外,郭子化《軍行山中》、李木庵《抗戰(zhàn)八年述》等,都描繪了我軍在沙場作戰(zhàn)過程中的光輝事跡。
陜甘寧邊區(qū),是我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八路軍和新四軍的總后方。在這里,軍民團結(jié)互助,為救亡圖存、為建設新生活而努力奮斗。試觀李木庵《開荒曲》(其二):
萬千勞動手,改變南山崗。镢頭翻上下,土塊亂飛揚。
野草連根拔,新壤得陽光……敵去手把鋤,敵來手持槍。
愛護我農(nóng)產(chǎn),保衛(wèi)我家鄉(xiāng)。生產(chǎn)同戰(zhàn)斗,熱潮滿太行。[2]42-43
這首詩約作于1943年,此時是抗戰(zhàn)最艱難的時候,日軍不斷對延安抗日根據(jù)地進行瘋狂掃蕩,實行“經(jīng)濟封鎖”,加之這一年太行山遭受罕見的旱災和蝗災,抗戰(zhàn)軍民和邊區(qū)群眾都處于極度困苦之中。為了堅持抗戰(zhàn)到底,黨中央號召軍民開展大生產(chǎn)運動,自力更生,自給自足。這首《開荒曲》就反映了軍民自己動手,開荒南山崗,盡管勞累艱辛,但人人精神振奮,對新生活充滿熱情與期盼。全詩展現(xiàn)了軍民萬眾一心、和樂融融的勞動場景,謳歌了艱苦歲月里軍區(qū)民眾克勝一切困難的樂觀主義精神。又如李老的《紡紗詞》:
咿呀不斷紡車聲,輪轉(zhuǎn)紗長半欠身。姐妹班中群比賽,看誰細致看誰勻。[2]37
這是李木庵、張曙時等老同志與女同志們在窯臺上學習紡紗,相互競爭,看誰的產(chǎn)量高質(zhì)量好,爭先恐后為獲得勞動模范稱號的沸騰場面。這種歡樂的氛圍、勞動的熱情,著實令人感動。他如《陜甘寧邊區(qū)普選》《邊區(qū)鄉(xiāng)居雜詠》《秧歌舞吟》《鬧中秋》等,都描寫了邊區(qū)軍民自由民主、融洽相處的生活圖景。
酬答送別是中國古典詩歌最為常見的主題之一,在《懷安詩社詩選》中,此類主題同樣占較大的比例,而尤以任銳的《送兒上前線》最為動人:
送兒上前線,氣壯情亦愴。五齡父罹難,家貧缺衣糧。
十四入行伍,母心常悽傷。烽火遍華夏,音信兩渺茫。
昔別兒尚幼,猶著童子裝。今日兒歸來,長成父模樣。
相見淚沾衣,往事安能忘?父志兒能繼,辭母上前方。[2]234
任銳是烈士孫炳文的妻子。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孫炳文犧牲,任銳帶著遺孤三子一女歷盡艱辛,矢志不渝堅持革命。1945年9月,任銳的小兒子孫名世從前線回延安看望失散多年的母親。為了照顧任銳同志,組織決定留下孫名世在延安工作。但這遭到任銳的堅決拒絕,她認為兒子應該繼承父志,到黨最需要的地方去。在送兒子上前線那天,任銳寫下此詩。詩中“十四入行伍,母心常凄傷”,寫出為人母的不舍與擔憂;“今日兒歸來,長成父模樣”,飽含了喜悅與熱淚、無言與辛酸。但為了革命事業(yè),她毅然將兒子送上東北戰(zhàn)場。后來孫名世英勇戰(zhàn)斗,最終為了人民解放事業(yè)而在戰(zhàn)斗中光榮犧牲,而任銳也因積勞成疾,不治身亡。其舍小家為大家,忘我的革命精神,時至今日,讀之依然令人敬仰與敬畏。與女性筆下的送別充滿著溫情脈脈有別,林伯渠的《贈北赴熱察諸同志》豪情壯闊,義薄云天:
不教大地閑吾儕,運啟乾元一劃開。為障狂瀾作砥柱,還擎旗幟蕩塵埃。
秋高爽澈玉關柳,云起遙傾燕北杯。別后佳章可寄我,好收詩話入窯臺。[2]230-231
林伯渠的這首詩作于1945年10月,此時日本已無條件投降,中國共產(chǎn)黨派大批干部赴東北掃蕩以蔣介石為首的反革命塵埃。此詩激昂雄勃,展現(xiàn)了詩人樂觀開朗的胸襟,表現(xiàn)了他對革命必勝的信念,為將士赴熱察的革命勝利而干杯。諸如此類,還有佚名《送夫出征東北》、李木庵《兒女離延北征,詩以壯之》、朱德《贈同袍戰(zhàn)友》等,表達了詩人對將士的激勵,希望他們?yōu)楦锩墓鈽s使命而奮斗到底。
懷安詩社詩人對自由、民主、勤勞、勇敢等大力歌頌贊揚,對于黑暗、陰謀、奴態(tài)、丑惡同樣不遺余力揭露批判。1947年,蔣介石不顧中共警告,不顧民主黨和人民的反對,偽造了一部《中華民國憲法》。為此,錢來蘇作了一首《蔣記偽憲》:
盜國擾權二十秋,連番還政僅辭修。四家多喜萬家哭,親者如傷快者仇。
民治自由漁網(wǎng)盡,國權獨立貨金收。翻開偽憲條條檢,唯我獨尊莫外求。[2]245
此詩痛斥蔣介石盜取國家政權,擾亂民權二十余年。此番立憲,蔣記偽憲以“政協(xié)憲草”“各黨派憲草”的名義,企圖以之蒙蔽國人,又在條文上裝飾若干民主詞句,以期瞞天過海,但這也掩蓋不了其專權的本質(zhì)。因此有人諷刺,此部憲法可以用八字概括“人民無權,獨夫?qū)唷?。這首詩對蔣記偽憲的無情揭露,可謂切中時弊??谷諔?zhàn)爭勝利后,國民黨反動派獨裁專制、搜刮聚斂、崇洋媚外等種種丑陋行為,被劉道衡寫入《哀江南》中,試觀其三:
朝朝暮暮議紛紛,天下如何定一尊。掃境傾囊供內(nèi)戰(zhàn),指揮臺上有岡村。[2]125
《哀江南》本是南北朝時庾信所作的一篇賦的題名,抒發(fā)梁朝滅亡之悲痛、個人身世之不濟,這里借古題寓蔣氏政權的沒落。此詩痛斥蔣氏搜刮民財,致力于內(nèi)戰(zhàn),揭露他利用日寇降將岡村寧次充當國民黨軍事當局的秘密軍事顧問。這是典型的親者痛、仇者快的賣國求榮行為。詩人堅信,蔣氏政權違背民心,遲早會走向垮臺滅亡的。此外,劉道衡《時事》、韓進《時事雜詠》、李木庵《發(fā)國難財》等,無不對時弊痛下針砭,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
鄭大華在《中華文化發(fā)展史》中說:“民國時期的文化思潮甚多,但能影響文化發(fā)展并具有重要地位的主要有三大思潮,即西化思潮、文化保守主義思潮和馬克思主義思潮?!盵7]在《懷安詩社詩選》中,突出表現(xiàn)懷安詩社詩人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如錢來蘇《陜北雜詠》其五:
民主政權初展開,窮根拔去富根來。自由平等從何得?保衛(wèi)田財反獨裁。[2]59
“自由平等”是“民主政權”的表現(xiàn),而它必須從“土地改革”中來,詩人大聲疾呼“保衛(wèi)田財反獨裁”,正是馬克思主義剩余價值理論的集中體現(xiàn)。他如李木庵《鬧中秋》“賴有中國共產(chǎn)黨,階級翻身平分田……社會平等廢特權,勞力獲食無棄置”,也是對馬克思“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社會主義必將勝利”思想的闡發(fā)。自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后,深深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和行動方式。李木庵《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四周年》指出:“取材日常生活地,理論實踐交相融。文化須與勞力合,學習人民在虛衷?!盵2]84理論來源于實踐、真知來源于人民,這是對馬克思唯物論和認識論的發(fā)揮。李木庵還有《依韻奉和太微叟甘泉歸后》“理論還須實踐之,萬千民眾是吾師”“真理須從辯證知,一編馬列足忘疲。吾翁高舉如椽筆,好振吟壇唯物詩”、謝覺哉《消暑續(xù)詠》“事實才能證理真,何勞揮汗論原因”等,都是宣揚馬克思“理論聯(lián)系實際”“實事求是”等哲學思想,改變了新舊體詩的精神面貌。
因篇幅所限,每類題材僅例舉兩首以管窺之。從懷安詩社詩人的舊體詩題材來看,不管是傳統(tǒng)的沙場戰(zhàn)爭、送別贈答、時弊民病主題,還是新興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抒寫,無不洋溢著革命激情、無不切關民眾生活、無不跳動著時代脈博。因此,韓曉芹對懷安詩社詩人的詩歌內(nèi)容給予高度的評價:“綜觀懷安詩人的作品,在內(nèi)容上都具有戰(zhàn)爭史料與革命掌故的價值……展談一過,則抗日戰(zhàn)爭與解放戰(zhàn)爭史實都可了然于胸,實是一部史詩”,[8]是不錯的論斷。
近代民族運動的興起,皆以文藝為前鋒。在艱難慘烈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文藝服務政治更為明顯。為了有效地、廣泛地宣傳抗日,詩歌通俗化與大眾化成為最重要的改革目標。關于舊體詩的通俗化與大眾化,李木庵曾自我批評道:“某些舊體詩作者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仍然務奧求僻,濫用古人辭藻,以攢簇雕鏤為典雅,疑白話為打油,為鄙俚,以為它沒有藝術性”,[2]277好在他們幡然醒悟,“朝著通俗性這條大道走去,以期與工農(nóng)群眾的歌謠合流,而使有著形式、節(jié)調(diào)和音韻的新詩出現(xiàn)在廣大勞動人民群眾之前”。[2]281
李木庵《論詩韻,給懷安詩社同志建議》“人問革從何者先?我意改良在格律。平仄對仗未可拘,五七定言亦不必”,[2]87錢來蘇《謝老勉予改作新詩,破觚為圜》“歌能上口調(diào)平仄,律欲從心破偶奇”,[2]86力圖放寬舊體詩的格律尺度,打破律詩的對仗要求,以期達到通俗化的目的。鑒于傳統(tǒng)《佩文詩韻》分韻太多、范圍太窄、古音與今音異讀之處甚多,李木庵提出廢除清代的《佩文詩韻》,初步擬定《懷安新韻》?!稇寻残马崱肥窃凇杜逦脑婍崱返幕A上,把同一韻母(包括復合韻母)的各韻和歷史韻書中可以合并的各韻參觀互證地合并起來,歸納為若干韻,(1)參見李石涵《懷安詩社詩選》,陜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84頁。如東冬合并,江陽合并等。詩社規(guī)定:“凡寫作新舊各體韻文的作家,除隨自己的方便,仍然可以用《佩文詩韻》押韻,或用方音押韻不加限制外,采用《懷安新韻》的同樣認為合格。”[2]284-285從懷安詩社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看,他們的舊體詩大部分還是遵守《佩文詩韻》的規(guī)定,少部分采用新韻,如姜國仁《北上赴延》打破了傳統(tǒng)律詩嚴整的平仄規(guī)范,音韻上也體現(xiàn)了《懷安新韻》江陽韻合的新韻特點;董必武《晨起書感》在平仄格律上雖比較規(guī)范,但在詩韻上采用的是《懷安新韻》“支齊”合并的規(guī)定。
除致力于改良詩韻外,懷安詩社詩人進一步?jīng)_破傳統(tǒng)律詩要求中間兩聯(lián)必須對仗的規(guī)定。在懷安詩社詩人提出廢除律詩對仗的主張后,一些同志就不再拘泥于五、七言律體的對仗。如佚名《戰(zhàn)地口占》:
午夜軍書急,輕裝趁夜程。銜枚穿間道,萬籟寂沉沉。
拂曉包圍合,籠中鱉待擒。青山齊喚話,不戰(zhàn)敵投誠。[2]93
詩中描繪了一幅出征圖:在漆黑熟睡的晚上,萬物寂靜的山間,戰(zhàn)地將士收到出征消息后,緊急出發(fā)。他們行走在叢林里,緩緩將敵人包圍。爾后向敵人大聲宣戰(zhàn),喊出“優(yōu)待俘虜,繳槍不殺”的口號,這時四周的青山也似乎加入了作戰(zhàn)行列,隨戰(zhàn)士的宣喊而“齊喚話”。這樣一來,敵人聞風喪膽,紛紛繳械投降。其場面之壯觀,戰(zhàn)士之激動,可想而知。此詩急中有緩,動中有靜,詩中有畫,頗為新穎。又如佚名的《打游擊》:
鳥道叢林密,迂回斗虎狼。宿營依樹幕,掘窖貯軍糧。
挺進輕裝急,潛師敵后揚。神威人莫測,一戰(zhàn)掃攙槍。[2]94
此詩反映了八路軍與敵軍迂回周旋的抗戰(zhàn)智慧,生動地展現(xiàn)了毛主席的戰(zhàn)略思想?!稇?zhàn)地口占》《打游擊》全用單行句法而無對仗,句貫意連,文從字順,也取得了較高的藝術水平。
舊體詩語言古典高雅,要它與廣大民眾打成一片,發(fā)揮其在人民群眾中的教化與感染力量,起到很好的宣傳效果,就必須對語言進行改革。謝覺哉云:“不改溫柔敦厚旨,無妨土語俗詞陳。里巷皆歌兒女唱,本來風雅在宜人”,[2]85-86李木庵去:“言與文分專制利,文比言深普及難。若從民主論文化,大眾事應大眾觀”,[6]33提倡“土語俗詞”、不避“里巷歌謠”,盡顯“大眾本色”。
一是口語、俚語入詩。在懷安詩社詩人的詩作中,可見王鐵生《個人生產(chǎn)節(jié)約計劃》“待客開水不裝煙,領得衣服用三年”中的“裝煙”、李木庵《延安新竹枝詞》“一般裝束一般好,說甚洋包與土包”里的“說甚”、李木庵《一九四五年元日詩》“年年歲首驚時乍,老來自笑還干啥”中的“干啥”,既是百姓口頭語,又具地方方言色彩。這樣的例子俯拾即是,如“門面而今開放了”“陪都真?zhèn)€好”“薦任官兒”等口語入舊體詩,極富生活氣息。為了達到通俗的效果,有些詩人將百姓現(xiàn)場說話的語句,直接放入舊體詩中湊句,使詩歌的真實性與畫面感極強。如劉道衡《斗惡霸》:
血債終須用血賠,那能逃得到天涯!廣場群眾呼聲急:“一切東西拿出來”!
攘臂婆姨爭訴苦,低頭惡霸假悲哀。萬千仇恨齊清算,“決不容他這一回”。[2]62
寫斗惡霸的現(xiàn)場,民眾“呼聲急”“攘臂”等動作描寫,突出展現(xiàn)了他們積久怨深的情緒、憤憤不平的氣勢,為后面的情感爆發(fā)埋下了伏筆。“一切東西拿出來”“決不容他這一回”兩句,如神來之筆,民眾正義又激憤的形象也因此而呼之欲出了。李木庵《陜甘寧邊區(qū)普選》:
候選名單次第開,燒圈投豆各安排。一聲報道大家聽,“要把好人選出來”。[2]39
這是1945年延安邊區(qū)組織的一次民主選舉,為了組織老百姓選出自己心目中的“領導人”,他們?yōu)椴蛔R字的老百姓想出“燒圈投豆”(2)燒圈投豆,是為不識字者安排的選舉方法,將候選名單張貼,依序唱名,投票人對某候選者贊成,就在他名字下用香火燒一小圈,代表一票?;蛟诤蜻x人名字前置一碗,贊成誰,就在他碗里投放一粒豆子,代表一票。的法子,并鼓勵百姓“要把好人選出來”,語句溫和平實,因此一句,主持者平易近人的形象就活靈活現(xiàn)地凸顯出來了。還有的詩質(zhì)直如平常說話,完全不顧五七言舊體詩常規(guī)的句式節(jié)奏。拿七言詩為例,董必武《答木庵見贈元韻、兼呈林謝二老》“自從/九一八/而后,寇兇/事急/憂/鋒鏑”,謝覺哉《秋初即事》其二“再/百個旅/來/送死,更/三年仗/以/求生”,謝老又有《別甘泉》其六“公/余日/作何/消遣,一局棋/加/一首詩?!眰鹘y(tǒng)七言詩通常有四頓,二二二一或二二一二句式,然而用百姓平常的口話入詩,難免有不合節(jié)拍之處。懷安詩社詩人并未因此而刻意潤色或回避,而是保持原貌寫入詩中,打破舊體詩的常規(guī)節(jié)奏,讀來亦妙趣橫生。
二是新語詞入詩。鄧仕樑在《現(xiàn)代性與古典精神——試論古代與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割裂問題》中云:“從文學的角度看,詩人用的語言,從來都是最‘現(xiàn)代’的?!盵9]的確,在懷安詩社詩人的詩作中,運用新名詞、時新語是十分突出的現(xiàn)象。新名詞入詩在《懷安詩社詩選》中可謂是信手拈來,比比皆是。如李木庵《延安新竹枝詞》(其二):“躋躋蹌蹌干部才,高呼同志笑顏開。半張活幾書盈卷,大禮堂聽報告來?!盵2]33詩中“干部”“同志”“大禮堂”等新名詞躋身古體詩中,并無刺眼硌腳之感。劉道衡《時事》(其二):“洋人說我頂呱呱,中美原來是一家。門面而今開放了,飛機大炮好援華。”[2]127“頂呱呱”一詞晚清方產(chǎn)生,表“優(yōu)秀”“卓越”等意,“飛機”“大炮”是近代以來新產(chǎn)生的交通工具、戰(zhàn)斗武器,它們?nèi)肱f體詩中,為詩歌別開一境。劉道衡《時事》(其七):“美械美機美國船,花旗布匹花旗棉?;ㄆ炷谭刍ㄆ烀?,美國蜜柑美國煙?!盵2]128全詩純是新名詞組合,而且首尾連貫,中間兩句出以變化,給人回環(huán)往復之感,讀來瑯瑯上口,并無不妥之處。還有鮮活的時語,如1941年3月,李木庵出巡視察子長、安塞、保安等縣,作《春游雜詠》六首,其六云:“明天因事回延安,議會重開審預算。團結(jié)三三制有力,信心定可息狼煙?!盵2]23詩中的“三三制”(3)三三制: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抗日民主根據(jù)地所推行的政治制度,即在政府的各級領導人員和各級參議會的議員中,共產(chǎn)黨員只占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二,分屬各抗日黨派及無黨派民主人士的代表。如果不經(jīng)作者自注,或不查閱工具書,就不能很好理解其意。又如李木庵有感蔣介石大打內(nèi)戰(zhàn),招致民變蜂起,于是作詩諷刺:
獨夫好殺眼不開,殺得江山骨成堆。第一戰(zhàn)場殺未了,第二戰(zhàn)場又殺來。
縱然美械源源濟,爭奈民心去不回。殺來殺去等自殺,洋爸還罵不成材。
褲里英雄真可哀![6]115
詩中的“第二戰(zhàn)場”是指蔣介石以正規(guī)軍與地方團隊壓制因官逼民反的叛亂,卻有不少降而加入民變隊伍中,時人戲稱之。同時,詩中的“褲里英雄”形容蔣介石對外奴顏婢膝,對內(nèi)壓迫人民的丑行,比喻可謂形象貼切,辛辣刺骨。
對于詩體形式,謝覺哉《與錢老論新舊詩體》云:“新詩應比舊詩好,新代舊又代不了。舊詩古奧識者稀,新詩散漫難上口?!盵2]85謝覺哉認為,舊詩確實沒有新詩容易為大眾所接受,但是新詩又不能完全代替舊詩。舊詩古奧,難與民眾打交道;新詩散漫,難以上口傳播。這兩種詩體都與“有韻能歌兼有意”的理想有很遠的距離。那么懷安詩社詩人對什么樣的詩體表示青睞呢?李木庵在《漫談舊詩的通俗化及韻律問題》中,就流露出對魯迅用舊體詩七言古風歌行體和民謠的形式寫的諷刺詩如《好東西歌》之類的作品表示欣賞。
無疑,民歌民謠是最受大眾歡迎的詩體。在《懷安詩社詩選》中,李木庵有多首民歌體詩,如《延安竹枝詞》《紡紗詞》《紡毛詞》等。這里例舉他的《延安思》:
塞上賦于役,星霜易歲時,他年瓜代去,何物最相思。
延水南北至,合流向東馳,形如丁字爽,此景麗人思。[2]50
此詩是民眾熟悉的問答體,共有十三句,此后十一句皆以“此景……思”結(jié)尾,具有鮮明的層次感,易為大眾接受。1948年春,我軍在黨中央和毛主席的領導下,英勇奮戰(zhàn),聚殲胡匪,收復延安。同時在東北、華北進行的大規(guī)模的解放戰(zhàn)爭中,捷報頻傳,極大鼓舞了陜甘寧邊區(qū)民眾。在邊區(qū)后方工作的陶承,聞報歡欣,作了三首《紅云曲》,每首都以“朵朵紅云直向東”起句,引起懷安詩社詩人如張曙時、錢來蘇等人的唱和互勉,謝覺哉也寫了五首《紅云曲》,還風趣地吟了兩句“陶娘妙句安天下,個個紅云曲唱來”,可想見當時詩社的熱鬧與雅趣。試舉謝覺哉和錢來蘇各一首:
朵朵紅云直向東,翻身土地盡歸農(nóng)。支援前線需糧草,瑞雪連朝兆歲豐。[2]252
朵朵紅云直向東,耆嬰歡笑路行中。殲頑驅(qū)帝新華現(xiàn),億萬人心億萬同。[2]254
開頭用“朵朵紅云直向東”抒發(fā)詩人當時的欣喜歡悅之情,其后的內(nèi)容則反映了人們對新中國成立后新生活的期待。這些詩歌感情自由奔放,形式不變中求變,富于音樂性,易記又上口,最為民眾喜聞樂見。
除了整齊的民歌民謠形式外,李木庵對舊體詩詩體的改革提出“參以長短句何妨,所貴意明而氣適”,[2]87創(chuàng)作一種雅俗共賞的新詩體,名曰“懷安詩體”。李木庵在《發(fā)國難財》詩后自注,“起句用短音,中用長音,原定為懷安詩體”。且看《發(fā)國難財》:
蜀山高,蜀水腴,昔為天府今陪都。陪都真?zhèn)€好,四境縱橫汽車道……可憐抗戰(zhàn)成觀戰(zhàn),那堪重慶為重災。因何致此誰敢說,放膽且發(fā)國難財。國難財,心死哀。[2]111-112
參見《發(fā)國難財》的詩體形式,再聯(lián)系李木庵對“懷安詩體”的定義,那么他的《開荒曲》《秧歌舞吟》也都是懷安詩體的代表之作。這種詩體在形式上先用短音,后用長音,根據(jù)需要多次轉(zhuǎn)韻;在內(nèi)容上融記事、抒情、議論于一體,與傳統(tǒng)的歌行體頗為相近。
不過,他們的詩體改革也未止于懷安詩體,而是走得更遠。1946年8月,在延安諸老的一次閑談中,林伯渠說:“懷安詩社作者不宜長時停滯在舊詩形式內(nèi),應求作品通俗化,以起到現(xiàn)實的戰(zhàn)斗作用。”[6]110謝覺哉也發(fā)表意見:“舊體詩市場不大了,詩人應翻然改圖。我意舊詩難合時宜,是因格調(diào)過于嚴整,含義每有晦澀。嚴整失自然,晦澀欠通俗,似應求整齊中不失自然,自然中不失整齊。嵌用韻腳以作整齊之矩,參用長短句藉傳自然之神。不用乖典,不用僻字。希個人放寬尺度,不拘格式?!盵6]110他們的這次談話未就此作罷,后來還專門商之錢來蘇。錢來蘇對此亦表贊成,并謂革新的標準就是通俗易懂。此番倡議之后,懷安詩社擅長五七言文體的老人們也競作新詩。如劉道衡的《打狗曲》:
天下不太平,來了老妖精。驅(qū)使中國狗,專咬中國人。
人民早覺醒,打狗棒一根。打折了兩腿,妖精喊調(diào)停。
調(diào)停只是緩兵計,人民眼睛看得清。握緊棒,挺起身,打狗同時攆妖精,不絕禍根不要停。[6]113
劉道衡詩成后,自己附上一函與李木庵云:“林謝諸老,號召我們放腳,自己覺得上了幾歲年紀,骨頭有些硬化,真要放大,頗不容易,然而是可以放粗一點的,因而作了一首《打狗曲》,什么形式都說不上?!盵6]113此是當時的放腳詩,詩中三言、五言、七言錯雜,語言通俗明了,讀來意趣盎然。李木庵讀后,也作一首放腳詩取謔,謂劉道衡之新詩是半大的“黃瓜”腳,但依然稱賞其作“別風姿”。另外,高敏夫的《將軍愁》也頗有意味:
跑著來,爬著走,缺了腿,斷了手;笑者來,哭著走,披長衣,掛短袖;
愁著來,惱著走,咒黃土,怪石頭;餓著來,渴著走,怨梢林,恨山溝;
車上來,擔架走,短命鬼,不長壽;要不死,當俘虜。[6]114
此詩描繪出打敗仗后的殘局:將軍喪氣窘迫,士兵丟盔棄甲、夾著尾巴逃跑……他們猶如漫畫中走出來的人物,滑稽可笑,起到很好的諷刺效果。這首三言句式的新詩,神似里巷兒童口里的歌謠,簡凈活潑,趣味盎然,讀來令人捧腹。
懷安詩社詩人用舊體詩的形式,傳達出新時代的內(nèi)容,在舊體詩的音韻、語言以及詩體等諸多方面的探索嘗試,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績。正如李石涵所云:“他們的詩也體現(xiàn)了人們對舊體詩的內(nèi)容題材、形式、音韻和格律以及詩的民族化與大眾化等問題進行了有意義的探討、改革和實踐上的貢獻,證明舊體詩,總是能夠做到與時俱進和繼往開來的?!盵2]3陳安湖也說:“其后大量的創(chuàng)作實踐證明,舊體詩詞,這種古老的傳統(tǒng)民族形式,在懷安詩社詩人們的手中,經(jīng)過了改革創(chuàng)新,煥發(fā)了新的生機?!盵10]他們的評價,可謂中允中肯。
自晚清以來,舊體詩改革一直是人們熱議的話題。黃遵憲“我手寫吾口”的“新世界”詩首取佳績,到梁啟超的“詩界革命”、到南社的“歌體詩”、到學衡派的“以新材料入舊格律”、到胡懷琛的“新派詩”、到易君左等人的“新民族詩”、再到懷安詩社的“舊瓶裝新酒”等,他們一直致力于舊體詩的現(xiàn)代探索,期望以舊體詩的形式,傳達出新時代的內(nèi)容。事實表明,這些舊體詩并不是僵死無用的藝術形式,而是藝術、思想俱佳,能夠反映現(xiàn)實、作用現(xiàn)實的“通今適變”的藝術樣式。因此,對于舊體詩我們依然有研究的意義和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