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巖,朱文麗
(延安大學 文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路遙站在城市與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斷裂帶上苦苦追尋年輕一代的出路與歸宿,他的許多作品都重復著“出走——追尋——回歸”的模式,呈現(xiàn)出年輕人由鄉(xiāng)土文化邁向現(xiàn)代文明的過程中所經歷的困惑與追尋無果的心路歷程。在《人生》中高加林心中一直藏著一個戴紅頭巾的“女神”像,這也正是路遙心目中那個“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路遙的創(chuàng)作深受蘇聯(lián)作家艾特瑪托夫的影響,路遙在回答《延河》編輯部提問時曾明確表示:“自己對俄羅斯古典作品和蘇聯(lián)文學有一種特殊的愛好,尤其喜歡艾特瑪托夫的全部作品?!盵1]“紅頭巾”“小白楊”等象征符號的使用能看出路遙對艾特瑪托夫《我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的有意借鑒。但在《人生》中,路遙不僅賦予“紅頭巾”更為復雜的內涵,還借用“紅蓋頭”這個代表傳統(tǒng)文化的符號顯示高加林精神逃離的迫切與現(xiàn)實突圍的艱難。
目前對“紅頭巾”“紅蓋頭”象征意義的挖掘還未引起足夠的關注,只有李解在論文《此岸的彷徨與彼岸的夢碎——路遙<人生>中“橋”的意象解析》中簡單提到“紅頭巾”是“高加林對于理想戀人的深層心理渴望和窺探”。[2]劉素貞在《“時間交叉點”與兩種“結局”的可能——再論路遙對〈人生〉中“高加林難題”的回應》一文提到巧珍蒙上“紅蓋頭”是對“鄉(xiāng)村共同體的一種擁護”。[3]本文運用符號學的相關理論,結合艾特瑪托夫對路遙創(chuàng)作的影響,揭示“紅頭巾”與“紅蓋頭”兩個象征符號所代表的深層含義,更深入地解讀高加林的心理困惑與文化選擇。
在西方文化語境中,Symbol兼具“象征”與“符號”兩種含義。雖常有關于“符號”與“象征”兩者區(qū)別的辯論,但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兩者的含義在很多時候是等同的,符號是具有象征意味的符號,象征是需要符號指稱的象征。象征符號與其他符號相比,最明顯的區(qū)別是它有著自身的規(guī)約性。在發(fā)展過程中,許多象征符號被人為構建以體現(xiàn)人的主體意識、承載社會文化觀念,象征符號的意義也不斷衍生。
“紅蓋頭”是我國傳統(tǒng)婚俗中的一個重要物件,其基于封建社會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未婚女子通常不見外人,紅蓋頭的作用就是在出娘家入婆家的路上保護女子不被外人看到,后來衍生出趨吉避兇、新舊身份轉換的意義,往往是新娘出嫁時的必要物件,也是女子進入婚姻關系的標志性符號。隨著西方文化的影響及改革開放的潮流,出現(xiàn)了結婚穿西裝、穿婚紗的新風尚,“紅蓋頭”這一符號則用來指代傳統(tǒng)婚俗,進而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符號。
在中國,一些少數(shù)民族有戴頭巾的習俗,頭巾也有保護頭部的實用功能和裝扮的審美功能,在日常生活中更為普遍。20世紀20年代,一批下南洋的廣東三水籍的華人婦女被稱為三水“紅頭巾”,“紅頭巾”的稱呼雖源于她們習慣頭裹紅頭巾,但后來“紅頭巾”一詞逐漸成為“努力追求新生活,為國家建設做貢獻的女性的一種象征符號”。[4]后被引申為一種勇于開拓、不斷創(chuàng)新的現(xiàn)代精神?!凹t頭巾”超越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紅蓋頭”的定義,具有開放、現(xiàn)代、富有生命力的文化內涵。
“紅頭巾”和“紅蓋頭”在社會文化的規(guī)約下有著各自的象征意義,它們不僅是一種文化符號,也是一種心理符號,以這種特殊的象征符號來表現(xiàn)人類特有的文化積淀與心理經驗。其指稱的意義也會隨著社會語境和文化語境的轉變而不斷擴大?!凹t頭巾”多用來指稱現(xiàn)代文明的相關理念,“紅蓋頭”多用來指代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民俗。
符號與意義緊緊相扣,任何符號都是“意義”的凝聚,也是“意義”的呈現(xiàn)。“意義必須用符號才能表達,符號的用途是表達意義。反過來說,沒有意義可以不用符號表達,也沒有不表達意義的符號?!盵5]《人生》中的“紅蓋頭”和“紅頭巾”正是透過符號的表層意義賦予其更加復雜深廣的象征意義,用來傳遞與“紅蓋頭”“紅頭巾”相似的觀念或者寄托更為隱秘的心理,承載小說人物之間復雜的情思。
路遙在《人生》中曾兩次寫到“紅頭巾”,第一次是“見巧珍情牽心中畫”。高加林和劉巧珍剛開始接觸時,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案呒恿滞蝗幌肫?,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見到過和巧珍一樣的姑娘。他仔細回憶了一下,才想起是他看過一張類似的油畫……只不過她頭上好像攏著一條鮮紅的頭巾。”[6]48第二次是“至精誠稿費換頭巾”。巧珍來城里探望高加林,此時的高加林明顯感覺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樣對巧珍親熱了。但善良的巧珍依舊對他噓寒問暖,高加林忍不住鼻子一酸,純粹的愛情暫時化解了高加林內心的躁動。在送巧珍離開的時候:“他用他今天剛從廣播站領來的稿費,買了一條鮮艷的紅頭巾。”[6]125“高加林一直想給巧珍買一條紅頭巾……出于一種浪漫,也出于一種紀念,雖然在這大熱的夏天,他也要親自把這條紅頭巾包在巧珍頭上?!盵6]125
在《人生》的電影中,路遙作為編劇也刻意保留了“紅頭巾”這個細節(jié):高加林十分溫情地為巧珍戴上紅頭巾,兩人深情凝視,心情略顯沉重。這成了電影中的一個經典場景,并在后來的諸多當代小說戀愛敘事中得到延續(xù)。路遙對“紅頭巾”的鐘情刻畫并不止于《人生》,他在《平凡的世界》中也特意安排了“紅頭巾”。在《平凡的世界》結尾處,孫少平面部被毀,他拒絕了金秀的深情告白,也放棄了去大城市里工作的機會,再次回到了大牙灣煤礦。在黑油油的煤堆中路遙安排迎接孫少平的是“頭上包著紅頭巾的惠英,胸前飄著紅領巾的明明”。[7]顯然,包著紅頭巾的女性對男主人公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
路遙作為一名嚴肅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力求客觀描寫現(xiàn)實,然而卻讓“紅頭巾”“小白楊”這樣的象征符號在自己的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全然不避重復之嫌。顯然“紅頭巾”“小白楊”“紅蓋頭”不再是一種簡單的人物描寫手段,而成為一種重要的象征符號,表達人物的隱秘心理與作者的內心傾向。那么為何路遙會如此鐘情于這類象征符號?
回溯路遙的閱讀史和創(chuàng)作史,可發(fā)現(xiàn)其審美心理深受蘇聯(lián)文學家艾特瑪托夫的影響。艾特瑪托夫寫于1962年的《我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描寫了司機伊利亞斯和美麗善良的阿謝麗之間的愛情故事。“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是伊利亞斯對阿謝麗的愛稱,也是阿謝麗在伊利亞斯眼中呈現(xiàn)出的永恒形象。在小說一開始伊利亞斯對阿謝麗一見鐘情:“我趕快從車底下爬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窈窕的姑娘,嚴厲地皺著眉頭,頭上包著紅頭巾?!盵8]81一見鐘情后,兩人大膽沖破現(xiàn)實的束縛,伊利亞斯在伊塞克湖邊深情地表達了自己愛的誓言:“我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我永遠不讓你受到任何人的欺侮?!盵8]103然而好景不長,伊利亞斯因自己工作失誤,在失意時又受到卡基佳的引誘,最后背叛了阿謝麗。在故事的結尾處,伊利亞斯痛苦地喊道:“別了,阿謝麗!別了,我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盵8]209“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貫穿整部小說。
艾特瑪托夫通過“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來表達自己對女性的審美態(tài)度,在他的愛情敘事里,完美的女性是一定要具有“小白楊”一般苗條修長的身材和堅韌不拔的品格。而“紅頭巾”則是對其精神的進一步升華和完善,來凸顯女性的柔美熱情、勇敢獨立的現(xiàn)代文明氣質。這部小說在20世紀60年代的蘇聯(lián)大放異彩,“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這一經典形象也深入人心?!凹t頭巾”不僅象征著阿謝麗的純潔美好,還成功地建構了那個時代人們對女性以及對愛情的一種浪漫的審美想象。也正是如此,其深深地影響了充滿理想主義精神和浪漫主義氣質的路遙,這種影響不僅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方式上,還影響了路遙的審美心理和精神特質。
路遙在《人生》中塑造了有著白楊樹般的身材、紅頭巾般的熱情,還有著金子般的心的巧珍形象。他用“紅頭巾”賦予了巧珍一個不真實的藝術形象,多次將理想配偶的幻想附加到她的身上。巧珍既是高加林回歸鄉(xiāng)土的心靈安慰,又是他不安于鄉(xiāng)土的遺憾,所以具有“小白楊”特質的巧珍與高加林心目中的“女神”始終有著一條象征現(xiàn)代文明氣息的“紅頭巾”的差距,于是高加林為劉巧珍買紅頭巾、戴紅頭巾,試圖改造劉巧珍,賦予了“紅頭巾”豐富的象征意義。
首先,“紅頭巾”是現(xiàn)代文明與理想的象征。沒戴“紅頭巾”的劉巧珍缺少現(xiàn)代文明浪漫氣息,高加林對劉巧珍的改造更凸顯了他對現(xiàn)代文明的渴望與追求。而且由于路遙當時所處的特殊時代環(huán)境,使用“紅頭巾”也一定程度表明他想打破“藍、灰、黑”的壓抑局面,向往開放文明的社會環(huán)境??ㄎ鳡柮鞔_指出:“象征符號是指在某種形式上或在其他方面能為知覺揭示出意義的一種過程?!盵9]“紅頭巾”這一象征符號的意義正是通過高加林心中想象戴紅頭巾的“畫中女神”與給巧珍戴上紅頭巾成為“心中女神”的過程中顯現(xiàn)出來的。高加林既對巧珍美麗外貌、美好心靈、質樸品質表現(xiàn)出接受與肯定,但對她身上所帶有的鄉(xiāng)土氣息又隱隱地不滿,透露出他對巧珍未完全達到自己心目中女神形象的遺憾。通過“紅頭巾”對理想伴侶再創(chuàng)造,可看出高加林對鄉(xiāng)土文化眷念,又對現(xiàn)代文明渴慕的深層矛盾心理,也可以看出路遙對艾特瑪托夫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的創(chuàng)造性轉換,對鄉(xiāng)土文化和現(xiàn)代文明的思考與別樣呈現(xiàn)。
“紅色”象征著熱情浪漫、開放文明,“鮮紅”也象征著犧牲。劉巧珍在高加林人生失意時用“小白楊”般的美麗和善良感動了高加林,但巧珍并不是高加林心目中的理想戀人,對“紅頭巾”的執(zhí)念才是高加林內心最真實的追求。但在現(xiàn)實打擊面前,鄉(xiāng)村里的“人梢子”巧珍的愛慕猶如掛在這個失意青年胸前的“勛章”彌足珍貴,使高加林暫時獲得了價值肯定與精神支撐。“紅頭巾”正是高加林對劉巧珍理想化的藝術想象,也是一種帶有明顯“移情”的審美欣賞。
其次,“紅頭巾”還象征著女性的犧牲。在《我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中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是建立在純粹的感情之上,后來情感的破滅是男主人公的背叛所致。但女主人公阿謝麗時刻給予了戀人大地母親般的關懷與寬容,在得知戀人背叛后她選擇靜靜離開。再看《人生》中高加林和劉巧珍的愛情,從第一次在回家路上萌發(fā)愛意到最后在大馬河橋上痛苦離去,其間的愛情曲折十分相似,富有犧牲精神的巧珍用“紅蓋頭”出嫁自己而成就高加林。路遙對轉折性的事件作了創(chuàng)造性的置換,將個人感情問題上升到社會問題,并對其進行了嚴肅的思考。伊利亞斯因工作失意背叛謝阿麗,而高加林是為了逃離城鄉(xiāng)二元體制下的落后農村,去追尋城市現(xiàn)代文明而舍棄巧珍。路遙將高加林置于特殊的時代背景下,賦予了“紅頭巾”以及整個故事時代性、民族性以及地域性的內涵。雖然眾多研究者包括路遙都無法評判高加林的選擇正確與否,他到底該何去何從,但毋庸置疑的是艾特瑪托夫和路遙都高度贊賞擁有大地母親般包容和犧牲精神的女性。
最后,“紅頭巾”也顯示出一種特殊的審美心理。在艾特瑪托夫的筆下,小白楊是包著紅頭巾的,紅頭巾是小白楊的一種外在特征,兩者完美地顯示了“優(yōu)美”與“壯美”兩種審美風格的結合。從艾特瑪托夫筆下長滿白楊樹的廣袤群山和大草原下出現(xiàn)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阿謝麗到路遙筆下厚重的黃土地上有著小白楊的身姿和堅韌不拔品質的劉巧珍,可以看出路遙的審美機制受到了艾特瑪托夫的影響,使其在嚴肅的現(xiàn)實主義敘述中增加了一筆浪漫色彩。但由于現(xiàn)實的局限,黃土地上的“小白楊”暫時還無法真正戴上富有現(xiàn)代文明氣息的“紅頭巾”,最終不得不轉向有著鄉(xiāng)土文化氣息的“紅蓋頭”。由此也能夠看出路遙的創(chuàng)作立足于陜北大地,有著關于現(xiàn)代文明和鄉(xiāng)土文化的獨特理解,并對自己所處時代的生活進行了更為真實地呈現(xiàn)。
象征符號既是人類精神的需要,也是人類主體狀態(tài)的投射和創(chuàng)造。在《人生》中的“紅頭巾”這個象征符號,既是高加林對鄉(xiāng)村姑娘劉巧珍的一種藝術想象,也可以看作是高加林對理想戀人的深層心理的顯露,同時也是他對現(xiàn)代文明的一種理想追求??梢哉f對“紅頭巾”的渴望是現(xiàn)代文明與高加林精神追求之間的一個媒介,映射出高加林在追求現(xiàn)代文明時的精神狀態(tài)和深層次的心理活動。
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空間是在現(xiàn)代文明籠罩下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當面對精神危機的時候我們會很自然而然地將目光轉移到鄉(xiāng)土民俗上。從“紅頭巾”到“紅蓋頭”是理想的破滅,是出走的回歸,是鄉(xiāng)土的療愈。但路遙并不是一味地推崇鄉(xiāng)土文明,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只是一種情感的守望,一種暫時的選擇。
巧珍一開始被動地接受了高加林對自己的改變,但后來他們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這時的巧珍選擇了馬拴,要求用最傳統(tǒng)的習俗舉行婚禮。父親劉立本都覺得有些驚訝和為難,主動找高明樓商量。從兩人的反應來看,舊式的鄉(xiāng)俗在當時已經很少見了。為什么路遙要這樣安排?目前這一問題很少受到研究者的關注,已有的看法都認為這是巧珍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一種無奈與妥協(xié),暗含了女性的困境。
黃平認為,“被嚴重傷害的巧珍,退回到鄉(xiāng)村共同體的深處以求得庇護與安慰,要求婚禮完全采用舊式風俗”,[10]這樣理解當然無可厚非。但值得注意的是厚夫在2015年撰寫的《路遙傳》里提及了這一細節(jié):“在細節(jié)處理上路遙特別認真,他寫到巧珍要出嫁的那一章時,專門找了幾位甘泉縣里的老人采訪,這章前前后后反復了好幾回?!盵11]這個描寫別有深意,巧珍在路遙的筆下可以說是德貌雙馨,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和精神追求,所以巧珍嫁給馬拴并非是賭氣。路遙在高加林追尋現(xiàn)代文明失敗,回歸鄉(xiāng)土時安排了這場極具鄉(xiāng)土氣息的婚禮,并非是為了凸顯劉巧珍身上某種女性的妥協(xié)性,以此來指涉女性的困境,而是從“紅頭巾”到“紅蓋頭”的呼應,呈現(xiàn)理想與現(xiàn)實的撕裂,暗含了巧珍的“紅蓋頭”的選擇也是高加林對鄉(xiāng)土的選擇,這也正是路遙的一種心理精神傾向: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狀態(tài)下對鄉(xiāng)土文明的眷戀。
巧珍出嫁時,她的母親從箱子里拿出一塊紅絲綢,這是傳統(tǒng)婚禮中必不可少的“紅蓋頭”。巧珍放棄了高加林給她的象征現(xiàn)代文明氣息的“紅頭巾”,主動戴上了象征傳統(tǒng)文化的“紅蓋頭”。作為鄉(xiāng)土倫理的象征符號,它不僅有字面的意指作用,還有情感、記憶和想象等意義,甚至在卡西爾哲學中,象征和文化是一體的,每一個獨立的個體都隸屬于一個更大的群體,這個群體所特有的文化心理會滲透到每一個個體身上,并通過各種各樣的文化形式、鄉(xiāng)土民俗來滲透在個體的心理情感上。這里巧珍戴上的“紅蓋頭”正是以巧珍所代表的鄉(xiāng)土文明向高加林所追尋的現(xiàn)代文明進行的一種告別,也是這種群體規(guī)定性成為個體深層次心理需求的一種體現(xiàn)。巧珍由一開始被動接受“紅頭巾”到主動戴上“紅蓋頭”的過程,也是巧珍開始審視自我處境與出路的一個過程,她在認清現(xiàn)實狀況后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以身體的出嫁,讓自己精神找到了最后的皈依: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文明。
高加林作為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青年,一開始對現(xiàn)代文明有著很多美好的想象。他也始終以一個現(xiàn)代青年的眼光來審視鄉(xiāng)土文明、傳統(tǒng)習俗,甚至自己的理想伴侶。他用飽含現(xiàn)代藝術想象的“紅頭巾”來改造農村姑娘劉巧珍,也用“三接頭皮鞋”來包裝自己。馬占勝的“幫助”、景若虹的認可、張克南的仁義都無法讓高加林順利融入現(xiàn)代文明,個人的理想與抱負也無法挑戰(zhàn)體制的嚴整。張克南母親的一封舉報信就匆匆結束了高加林的現(xiàn)代文明追尋之路,高加林不得不再次回到高家村,但這時自己昔日改造失敗的伴侶已蒙上了“紅蓋頭”。
從“紅頭巾”到“紅蓋頭”,從“三接頭皮鞋”到“布鞋”,正是體現(xiàn)了路遙對現(xiàn)代文明和鄉(xiāng)土文化“非此即彼”選擇的沖突。此時的路遙由現(xiàn)代文明向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利用鄉(xiāng)土文明所存有的溫情對出走失敗者進行一種心靈救贖,這并非路遙想利用傳統(tǒng)文化或者道德情感來解決城鄉(xiāng)之間的沖突,而是此時的路遙還未能對此作出正確的哲學判斷和找到真正的解決之策。高加林重歸故土后又該如何?路遙曾明確表示:“至于高加林下一步應該怎么走,他將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應該由生活來回答。”[12]
“紅頭巾”和“紅蓋頭”:一個是城市,一個是農村;一個是理想,一個是現(xiàn)實;一個是現(xiàn)代文明,一個是傳統(tǒng)民俗;一個是追求,一個是回歸;一個承載了接受文明洗禮的年輕人對現(xiàn)代文明的藝術想象,一個寄寓了從黃土地走出卻無法割舍鄉(xiāng)土文化的青年對鄉(xiāng)土文明的眷戀。兩種符號的不相融,也是路遙對現(xiàn)代文明和鄉(xiāng)土文化兩難取舍的一種表征。
通過“紅頭巾”和“紅蓋頭”這兩個象征符號,可以看到現(xiàn)代文明與鄉(xiāng)土經驗之間、遠方之子與農民之子之間的矛盾不可避免。這是幾代人共通的經驗與感受,這種感受與現(xiàn)代化的進程密切相關,在新時期的小說中也屢見不鮮。但是在路遙這里,矛盾但不分裂,痛苦但不絕望,黃土地依舊是讓人靈魂得以棲息的凈土。所以此時的路遙選擇肯定傳統(tǒng)道德中的合理成分,在對鄉(xiāng)土文明的深情守望中思考出路。
由艾特瑪托夫《我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中的“紅頭巾”到《人生》中的“紅頭巾”,不僅可以看到路遙對其有意借鑒,更看到了路遙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由戴上“紅頭巾”到戴上“紅蓋頭”,是高加林改造劉巧珍的失敗,也是他追尋城市文明的失敗,“紅頭巾”與“紅蓋頭”無法在劉巧珍身上融合,高加林也面臨著鄉(xiāng)土文化與城市文明的難以融合。高加林最終只能由“紅頭巾”所代表的城市文明理想空間又退回到“紅蓋頭”所指稱的最原初的鄉(xiāng)土現(xiàn)實空間?!凹t蓋頭”的凝望是暫時的,“紅頭巾”的理想才是更執(zhí)著的。
這樣的兩難困境一直伴隨著寫作前期的路遙和《人生》中的高加林,直到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遙才走出了《人生》中非此即彼的困境,《人生》中兩種文明沖突在《平凡的世界》里開始走向緩和。孫少平和孫少安在某種程度上是高加林的一種分化:孫少平是走向城市擁抱現(xiàn)代文明的高加林,孫少安是回歸黃土地守護鄉(xiāng)土文明的高加林。但是兩者身上都實現(xiàn)了鄉(xiāng)土元素和現(xiàn)代元素的融合:孫少安在守護鄉(xiāng)土文明的同時,敢闖敢干,為雙水村迎來了象征現(xiàn)代文明的造磚機器;孫少平在鄉(xiāng)土文明美好精神品質的支撐下,勇敢地在現(xiàn)代文明社會中闖蕩。并且在《平凡的世界》中再次安排戴著“紅頭巾”的惠英嫂的出現(xiàn),也進一步表明路遙對“紅頭巾”的理想化想象一直在延續(xù),也充分體現(xiàn)了路遙始終具有基于現(xiàn)實的理想化的浪漫主義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