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剛
摘要:《左傳》引《尚書》,具有“今、古文《尚書》被稱引篇目比例不均”與“以‘《書》曰方式稱引之內(nèi)容存在特異情形”兩個主要特征。而對“《書》曰”所引文本、古文《尚書》與《左傳》類似語句語詞的考察,可為梅本古文《尚書》真?zhèn)螁栴}提供文本與體例層面的證據(jù);《左傳》中以《志》《令》《訓(xùn)》等方式所引之文均未見于《書》類文獻,表明先秦文籍中相近相關(guān)者也有分類,先秦文籍分類問題由此展開了文體學(xué)視域?!蹲髠鳌芬渡袝返囊饬x,是藉由《尚書》所表征的“德義”的文化傳統(tǒng),以構(gòu)建與之相合的禮的秩序,這也表明《左傳》與《尚書》在主導(dǎo)取向上存在差異。
關(guān)鍵詞:《左傳》;《尚書》;稱引;特征;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6.2;G2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21)05-0069-07
《左傳》稱引《尚書》這一現(xiàn)象①,在《左傳》學(xué)史與《尚書》學(xué)史上均受到較多關(guān)注。僅舉晚近之例,在《左傳》學(xué)方面,清人顧棟高著《春秋大事表·〈春秋左傳〉引據(jù)〈詩〉〈書〉〈易〉三經(jīng)表》對《左傳》引《書》的情況作了初步的統(tǒng)計,凡二十二處[1];《尚書》學(xué)方面,陳夢家著《尚書通論·先秦引書篇》分類條列《左傳》所涉者六十七處[2],劉起釪著《尚書學(xué)史·先秦文籍引用〈尚書〉篇數(shù)次數(shù)總表》則計八十六次十三篇[3],程元敏著《尚書學(xué)史·尚書版本要略》計七十一條[4],馬士遠著《周秦〈尚書〉學(xué)研究·〈左傳〉引〈書〉、論〈書〉、釋〈書〉情況統(tǒng)計表》亦計為七十一條[5]305-308。而比較諸家所裒輯《左傳》稱引《尚書》的條目,其中重要者大致相同。而陳雄根、何志華編著的《先秦兩漢典籍引〈尚書〉資料匯編》[6]尤為專精之作,除了收錄重要、易檢的引用之外,還將《左傳》與《尚書》相似相類的短句、語詞網(wǎng)羅無遺。至此,考察《左傳》稱引《尚書》這一現(xiàn)象的相關(guān)文獻基礎(chǔ)可謂周備。本文即在此基礎(chǔ)之上,對《左傳》稱引《尚書》這一現(xiàn)象的重要特征及其所關(guān)涉的問題進行討論,并揭示《左傳》引《尚書》的意義。
一、《左傳》引《尚書》的特征
《左傳》引《尚書》的具體情形,因涉及時代、篇目、國別等諸多因素,并不如統(tǒng)計數(shù)字所體現(xiàn)的那般簡單。馬士遠對《左傳》引《書》的情形曾進行概說[5]84-87,信實可從,本文擬在此基礎(chǔ)上揭示《左傳》引《尚書》這一現(xiàn)象中尚未加以抉發(fā)的特征。
(一)今、古文《尚書》稱引篇目比例不均
今、古文問題是《尚書》學(xué)史上最為重要的問題之一。這一問題可分為兩期:一是西漢孔壁所出古文《尚書》(45篇,較今文多逸《書》16篇),與伏生所傳今文《尚書》(一般認為有29篇)構(gòu)成了今、古文的分別,二者在篇目及文字上存在差異;二是永嘉之亂后典籍散亡,東晉時梅賾本《尚書》(58篇)復(fù)出,其中含有漢代今文《尚書》篇目(33篇,系由原29篇拆分而來)及古文《尚書》篇目(25篇),由此也構(gòu)成了今、古文的分別,二者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篇目上。而本文所述的今、古文《尚書》,即指梅賾本而言。
若以梅賾本《尚書》篇目為據(jù),則《左傳》引《尚書》的第一個重要特征就是今、古文《尚書》被稱引的篇目比例不均,即古文《尚書》篇目占據(jù)大宗,且所稱引的次數(shù)亦以古文《尚書》為夥。在此先不論《左傳》中的相關(guān)短句、語詞與今傳《尚書》相同而并未直接稱引者,僅以明確引《尚書》者為主進行統(tǒng)計,以見此特征之一斑。
具體而言,《左傳》所引涉及今、古文《尚書》者詳情見表1,今文《尚書》篇目被稱引的主要集中于《盤庚》《洪范》《康誥》《無逸》《呂刑》幾篇,且數(shù)量遠不及古文《尚書》部分②。
今、古文《尚書》被稱引的篇目比例不均這一特征,若據(jù)伏生本《尚書》篇目,將《舜典》歸入《堯典》、《益稷》歸入《皋陶謨》,數(shù)量雖有微調(diào),但仍以古文《尚書》所占為多。此外,仍需說明的是《泰誓》的問題。該篇一般不認為歸屬于伏生本《尚書》之內(nèi),亦即不屬于今文《尚書》篇目;而今傳梅本古文《尚書》中則有《泰誓》三篇,其中均包含《左傳》所引文句。二者不能構(gòu)成今、古文的分別,因而在此未計入統(tǒng)計之列。
(二)稱引方式的體例與以“《書》曰”方式稱引之內(nèi)容的特異
上節(jié)所述乃是《左傳》引《尚書》在數(shù)量上呈現(xiàn)的特征,而再進一步考察其稱引方式,可知其亦自有體例,且可由此發(fā)見“《書》曰”這一稱引方式所存在的特異現(xiàn)象。
《左傳》引《尚書》,以《虞書》《夏書》《商書》《周書》《書》等稱謂為主要方式,此外尚有直稱篇目者,如《康誥》《盤庚之誥》《仲虺之誥》《伯禽》《唐誥》等,主要集中于《康誥》《泰誓》等幾個主要篇目。凡此皆表明《左傳》引《尚書》已具有相當?shù)囊?guī)范性與相對的統(tǒng)一性。虞、夏、商、周的前綴,暗示了《書》類文獻已初步形成了具有歷史意識的序列。既有研究亦表明,《書》篇的編纂或在昭、穆王之世已得以實現(xiàn)[7]211-227,春秋之世形成對《書》篇分屬虞、夏、商、周的認知當是順理成章之事。因而在《左傳》引《尚書》之時,相對于直稱篇目,更多的仍是以《虞書》《夏書》《商書》《周書》乃至《書》等方式。這可以說是《左傳》引《尚書》的自有體例。其中“《書》曰”這一方式,自是作為一個更廣泛與更高一層的概念來使用的,因而與整體體例并不相齟牾。至于稱引具體篇名,也不相妨礙,因為春秋之前《書》篇已得初步董理,雖未必已著篇名,但不影響稱引者對其自行冠名。
不過,將“《書》曰”這一稱引方式置于漢代《尚書》學(xué)的視域之下,可凸顯其特異之處,即舉凡《左傳》以此方式稱引者,幾乎均屬古文《尚書》之篇目。不僅《左傳》如此,向來作為“《春秋》外傳”的《國語》以“《書》曰”方式稱引者亦如是。如:《左傳·襄公十一年》晉魏絳所引“居安思危”,見于《周官》;《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晉祁奚所引“圣有謨勛,明征定?!保娪凇敦氛鳌?《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衛(wèi)大叔文子所引“慎始而敬終,終以不困”,見于《蔡仲之命》;《左傳·昭公六年》晉叔向所引“圣作則”,見于《說命》;《左傳·昭公十年》鄭子皮所引“欲敗度,縱敗禮”,見于《太甲》;《國語·周語中》富辰所引“必有忍也,若能有濟也”,見于《君陳》;《國語·周語中》單襄公所引“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見于《五子之歌》。
當然,亦有例外。如:《左傳·襄公十三年》君子所引“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其寧惟永”,見于《呂刑》;《左傳·襄公二十三年》君子所引“惟命不于常”,見于《康誥》。饒有意味的是,后者所引今見于《康誥》之語,《左傳·成公十六年》范文子同樣引及,則稱“《周書》曰”。由此一例可知,今《康誥》“惟命不于?!币徽Z歸屬于《周書》似為春秋時代共識。而《左傳》中引及《康誥》者達十次之多,除直稱篇名外,則多稱《周書》,可知此篇廣為人知,其歸屬自應(yīng)無疑,則稱“《書》曰”或即統(tǒng)而言之。如此,真正的例外惟有《呂刑》一條而已,似不影響“《書》曰”所引內(nèi)容多屬古文《尚書》篇目這一特異現(xiàn)象的成立。
二、《左傳》引《尚書》所關(guān)涉的問題
前人對《左傳》引《尚書》這一現(xiàn)象的關(guān)注及其意義發(fā)覆,不可謂少,各有一己之視域與脈絡(luò)。本文聚焦于由這一現(xiàn)象所歸納出的特征,對相關(guān)問題進行抉發(fā)。
(一)古文《尚書》的真?zhèn)螁栴}——以文本與體例為視角
由上文所揭示的《左傳》引《尚書》的兩個特征,可自然聯(lián)系到對古文《尚書》真?zhèn)螁栴}的探討。其實,梅賾本古文《尚書》除同于今文《尚書》的篇目之外,其余篇目自宋代以來就被疑為偽造。而疑偽辨?zhèn)巫钣辛Φ拈惾翳硨Α蹲髠鳌芬渡袝番F(xiàn)象亦有所注目,其《尚書古文疏證》已多言及。
事實上,“今、古文《尚書》被引篇目比例不均”及“以‘《書》曰方式稱引者幾全屬古文《尚書》”這兩點,已足以使人心生疑竇。先秦《書》篇,既不止于今文28篇或29篇,也不止于百篇書序所列,其逸《書》所在多有,本無足為奇。但正如閻氏所論,《左傳》所引逸《書》皆今有則為一大破綻。[8]51-52文本自身已有所提示。
首先,看“《書》曰”引文全屬古文《尚書》這一特異現(xiàn)象。若細審“《書》曰”所引內(nèi)容,則不僅《左傳》,乃至《國語》,均無涉于具體史事,其時間屬性淡薄,多屬政教倫理,如“居安思?!薄笆ビ兄儎祝髡鞫ū!薄吧魇级唇K,終以不困”“圣作則”“欲敗度,縱敗禮”“必有忍也,若能有濟也”“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等。與之相對,《虞書》《夏書》《周書》等后所引內(nèi)容則涉及具體人物乃至史事。如《左傳·文公十八年》魯季文子使大史克對魯公曰:“故《虞書》數(shù)舜之功曰: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無違教也;曰:納于百揆,百揆時序,無廢事也;曰: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無兇人也?!庇秩纭蹲髠鳌でf公八年》魯莊公曰:“《夏書》曰:皋陶邁種德。”再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衛(wèi)北宮文子曰:“《周書》數(shù)文王之德曰:大國畏其力,小國懷其德?!币詢烧咚Q引諸條內(nèi)容相較,則差異明顯??梢哉f,質(zhì)疑古文《尚書》造偽,當非苛責(zé)。
其次,看今、古文《尚書》被稱引比例不均這一特征。古文《尚書》被多加稱引,其與伏生所傳今文《尚書》篇目的出入較大。何以伏生所誦28篇或29篇如此清楚,而《左傳》中諸多“《書》曰”所關(guān)聯(lián)的具體篇目反不及知?③這又是一大疑竇。以今傳梅本古文《尚書》與《左傳》相參,可知其中諸多語句、語詞相類,且分布于古文《尚書》的較多篇目,或如閻若璩所謂“抑此二十五篇援《左氏》以為重,取《左氏》以為料,規(guī)模左氏以為文辭,而所引遂莫之或遺耶?此又一大破綻也”[8]51。茲舉《左傳》中非明言“《書》曰”(包含《虞書》《夏書》《商書》《周書》等在內(nèi))之要例,見表2。
表2周舉古文《尚書》與《左傳》文辭相類者,雖不足以全然定其真?zhèn)?,但在判斷梅本古文《尚書》真?zhèn)蔚膯栴}上,亦自有其意義。
(二)先秦文籍的分類問題——文體學(xué)視域的一種展開方式
在考察《左傳》引《尚書》這一現(xiàn)象時,另有一個與之相關(guān)的現(xiàn)象值得注意,凡《左傳》引文出處稱《志》(或《前志》)者,均不見于《書》類文獻。這說明在春秋時代,《志》和《書》應(yīng)當為兩類相關(guān)但又有所區(qū)別的文獻。除卻《志》(包括《前志》)之外,其余《左傳》所引諸如《訓(xùn)》《令》《箴》《教》《制》以及某某有言之類④,也均不見于《書》類文獻,則可知先秦文籍確實存在分類?;诖耍蹲髠鳌芬渡袝吠癸@了文體學(xué)的相關(guān)視域。
其他涉及周代王官教育的文獻,也有類似現(xiàn)象?!抖Y記·王制》云:“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9]472《禮記·文王世子》亦云:“凡學(xué)士子及學(xué)士必時……瞽宗秋學(xué)《禮》,執(zhí)禮者詔之。冬讀《書》,典書者詔之。《禮》在瞽宗,《書》在上庠?!盵9]730周代王官教育包括《詩》《書》《禮》《樂》諸項。而在《國語·楚語上》“莊王使士亹傅太子箴章”中,申叔時列舉了世子所應(yīng)接受的各種課程,包括《春秋》《世》、詩、禮、樂、《令》《語》《故志》《訓(xùn)典》凡九種。其中詩、禮、樂三科赫然在列,《書》則獨闕。而據(jù)韋昭注,《春秋》是“以天時記人事”,《世》是“先王之世系”,《語》是“治國之善語”,《令》是“先王之官法、時令”,《故志》是“所記前世成敗之書”,《訓(xùn)典》是“五帝之書”。[10]485凡此均與《書》之內(nèi)容相類,則《春秋》(按:此指楚之《梼杌》)《世》《語》《令》《故志》《訓(xùn)典》等楚國歷史文獻是與《書》在其時的教育功能相同或近似的。這表明,先秦文籍業(yè)已存在分類,不僅是非同類文獻,同類文獻亦然。
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市,百工獻藝。故《夏書》曰:“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guī),工執(zhí)藝事以諫?!闭旅洗?,于是乎有之,諫失常也。(《左傳·襄公十四年》)
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國語·周語上》)[10]11-12
在輿有旅賁之規(guī),位寧有官師之典,倚幾有誦訓(xùn)之諫,居寢有褻御之箴,臨事有瞽史之導(dǎo),宴居有師工之誦。史不失書,矇不失誦,以訓(xùn)御之,于是乎作《懿》詩以自儆也。(《國語·楚語上》)[10]501-502
將這幾則文獻置于先秦文籍分類問題的發(fā)生這一視域下,則可知文體彼此之間在原初之時即已呈現(xiàn)的關(guān)系?;凇把a察其政”“聽政”“訓(xùn)御自儆”等相同的目的、意指或功能,不同身份或職位者采用不同的形式,如詩、曲、書等,而行為本身則擁有各自的專名,如箴、賦、誦、諫、傳語、補察、教誨等。這就彰顯了文體的體用關(guān)系,即其意指則一,其形式則多。此為文體分類的依據(jù),同時亦是文體等級的肇端。因為文辭造作者與行為發(fā)生者存在的高下差異,直接帶來的即是文體自身的等級序列。故而先秦文籍的分類問題,實則亦處于文體分類的視域之內(nèi)。文籍自身所形成的分野,就其內(nèi)在規(guī)約而言,是其主導(dǎo)文體之間的形式差異;就其外在機制而言,則是其造作者或行為者之間的序列等級。如《尚書》,其發(fā)出者自屬君王冢宰,皆為居高位者,較之一般的《志》《箴》、言、語更高一層則順理成章。⑤明乎此,則《左傳》所引此類文本不見于后世《書》類文獻,則可多一重理解的維度。
三、《左傳》引《尚書》的意義
從更為宏觀的比較視野來觀察,《左傳》引《尚書》既有作用于其自身的意義,亦有由此所凸顯的二者在主導(dǎo)取向上的差異。
(一)《尚書》表征“德義”的文化傳統(tǒng)
上文對《左傳》引《尚書》這一現(xiàn)象的分析,更多地停留于《尚書》學(xué)的視域,下面轉(zhuǎn)向《左傳》學(xué)的視域,來分析《左傳》涵容《尚書》文本的段落,即語境。
審視《左傳》引《尚書》相關(guān)段落,最直觀的感受無疑是《詩》《書》的如影隨形、同出并用。僅以明確稱引“《書》曰”的條目所在《左傳》的段落為據(jù),其中二者同出的便有多處。其中堪稱夫子自道,亦即彰顯引用二者的功用與意圖者,無出《左傳·僖公二十七年》之右,其文云:“趙衰曰:‘郤縠可。臣亟聞其言矣,說禮、樂而敦《詩》《書》?!对姟贰稌?,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夏書》曰:賦納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君其試之!”明確指認《詩》《書》為“義”之載體。義者,宜也,即應(yīng)當、合宜。是非、邪正、善惡、好丑、利害等,皆可歸結(jié)為“義”字,其內(nèi)涵實則十分廣大,涵攝倫理、道德、因果諸方面。而通過敦《詩》《書》,則可把握義。不惟如此,若將“《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作互文解,則更恰切的表述當為:《詩》《書》、禮、樂皆昭彰了“德義”。
夏,師及齊師圍郕。郕降于齊師。仲慶父請伐齊師。公曰:“不可。我實不德,齊師何罪?罪我之由?!断臅吩唬骸尢者~種德,德,乃降。姑務(wù)修德,以待時乎!”(《左傳·莊公八年》)
羊舌職說是賞也,曰:“《周書》所謂‘庸庸祗祗者,謂此物也夫。士伯庸中行伯,君信之,亦庸士伯,此之謂明德矣。文王所以造周,不是過也。故《詩》曰‘陳錫哉周,能施也。率是道也,其何不濟?”(《左傳·宣公十五年》)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辛丑,召簡公、南宮嚚以甘桓公見王子朝。劉子謂萇弘曰:“甘氏又往矣?!睂υ唬骸昂魏??同德度義?!洞笫摹吩弧q有億兆夷人,亦有離德;余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此周所以興也。君其務(wù)德,無患無人?!保ā蹲髠鳌ふ压哪辍罚?/p>
上引數(shù)例《尚書》的相關(guān)文辭,均直述其意指為“德”,足可證“德”乃《尚書》的主導(dǎo)特性,換而言之,對“德”的申說是《尚書》的要旨。在此意義上,《左傳》引《尚書》,呈現(xiàn)了春秋時代對后者的理解與認知,彰顯了其性質(zhì)。而“德”“義”之間則構(gòu)成了極為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德為要求與準則,義為具體呈現(xiàn)。二者之間關(guān)系的論述,亦多見載于《左傳》。
晉郤缺言于趙宣子曰:“《夏書》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勸之以《九歌》,勿使壞。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謂之《九歌》。六府、三事,謂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謂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義而行之,謂之德、禮。無禮不樂,所由叛也。若吾子之德,莫可歌也,其誰來之?盍使睦者歌吾子乎?”(《左傳·文公七年》)
(魏絳)辭曰:“《詩》曰:‘樂只君子,殿天子之邦。樂只君子,福祿攸同。便蕃左右,亦是帥從。夫樂以安德,義以處之,禮以行之,信以守之,仁以厲之,而后可以殿邦國、同福祿、來遠人,所謂樂也?!稌吩唬骸影菜嘉?。思則有備,有備無患。敢以此規(guī)?!保ā蹲髠鳌は骞荒辍罚?/p>
前一則言“義而行之,謂之德、禮”,又云“無禮不樂”;后一則言“樂以安德,義以處之,禮以行之,信以守之,仁以厲之”。一則藉《夏書》為說,一則以《詩》申論,皆言及德、義、禮、樂,其間的關(guān)系則大致顯明,即德是居有更高地位的要求,義作用于行為層面,具體則表現(xiàn)為禮。在此意義上,《詩》《書》、禮、樂構(gòu)成了春秋時代最重要的文化傳統(tǒng), “德義”為其中心。這是《左傳》在思想文化上,對《詩》《書》尤其是《書》最為重要的承繼。而這一文化傳統(tǒng),從《左傳》對《尚書》的稱引來看,其對相關(guān)文本的理解亦基本上固持《尚書》本義。
楚人討陳叛故,曰:“由令尹子辛實侵欲焉。”乃殺之。書曰“楚殺其大夫公子壬夫”,貪也。君子謂“楚共王于是不刑?!对姟吩唬骸艿劳ν?,我心扃扃。講事不令,集人來定。己則無信,而殺人以逞,不亦難乎?《夏書》曰:‘成允成功?!保ā蹲髠鳌は骞迥辍罚?/p>
巴人伐楚,圍鄾。初,右司馬子國之卜也,觀瞻曰:“如志?!惫拭<鞍蛶熤?,將卜帥。王曰:“寧如志,何卜焉?”使帥師而行。請承,王曰:“寢尹、工尹勤先君者也?!比?,楚公孫寧、吳由于、薳固敗巴師于鄾,故封子國于析。君子曰:“惠王知志?!断臅吩弧僬嘉鼙沃荆ッ谠?,其是之謂乎!《志》曰‘圣人不煩卜筮,惠王其有焉。”(《左傳·哀公十八年》)
前一則引及《夏書》“成允成功”,其本意為承諾并實踐其言,而后果然成功,所指向的是“信”?!蹲髠鳌分芯釉诖思右砸茫c其前文引《詩》所凸顯之“信”相呼應(yīng),意旨可謂符契無間。后一則所引“官占唯能蔽志,昆命于元龜”本意為貞人占卜,須先斷定志向,后用大龜占卜。這表明志優(yōu)先于占卜,故而《左傳》中君子陳說“寧如志,何卜焉”“圣人不煩卜筮”,可謂切當。其他尚有許多關(guān)涉如引之以為施政、議刑等各方面的論據(jù)或準則,皆不失《尚書》本義。這確然表明,《尚書》在春秋時代是表征“德義”的重要文化傳統(tǒng)。
(二)《左傳》與《尚書》主導(dǎo)取向的差異
不過,春秋時代所面臨的歷史情實并不全然符同于《尚書》時代的歷史情狀,這表現(xiàn)在《左傳》除了凸顯對《尚書》“德義”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視之外,更為注重表達對禮的要求,這在《左傳》文本中斑斑可見。禮是合宜之秩序的體現(xiàn),《左傳》之所以對禮加以注目,是因為春秋時代的社會秩序與運作方式已不全然符合“德義”的要求。其中,德與力的沖突,成為這一時代重要張力所在。
夏六月,晉師救鄭。荀林父將中軍,先縠佐之;士會將上軍,郤克佐之;趙朔將下軍,欒書佐之。趙括、趙嬰齊為中軍大夫。鞏朔、韓穿為上軍大夫。荀首、趙同為下軍大夫。韓厥為司馬。及河,聞鄭既及楚平,桓子欲還,曰:“無及于鄭而剿民,焉用之?楚歸而動,不后?!彪S武子曰:“善。會聞用師,觀釁而動。德、刑、政、事、典、禮不易,不可敵也,不為是征。楚軍討鄭,怒其貳而哀其卑。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二者立矣。昔歲入陳,今茲入鄭,民不罷勞,君無怨讟,政有經(jīng)矣。荊尸而舉,商、農(nóng)、工、賈不敗其業(yè),而卒乘輯睦,事不奸矣。蒍敖為宰,擇楚國之令典;軍行,右轅,左追蓐,前茅慮無,中權(quán),后勁。百官象物而動,軍政不戒而備,能用典矣。其君之舉也,內(nèi)姓選于親,外姓選于舊。舉不失德,賞不失勞。老有加惠,旅有施舍。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貴有常尊,賤有等威,禮不逆矣。德立、刑行,政成、事時,典從、禮順,若之何敵之?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軍之善政也。兼弱攻昧,武之善經(jīng)也。子姑整軍而經(jīng)武乎!猶有弱而昧者,何必楚?仲虺有言曰:‘取亂侮亡,兼弱也?!稓酢吩弧阼p王師!遵養(yǎng)時晦,耆昧也。《武》曰:‘無競惟烈。撫弱耆昧,以務(wù)烈所,可也?!卞樽釉唬骸安豢?。晉所以霸,師武、臣力也。今失諸侯,不可謂力;有敵而不從(按:從為逼迫之意),不可謂武。由我失霸,不如死。且成師以出,聞敵強而退,非夫也。命為軍師,而卒以非夫,唯群子能,我弗為也?!币灾熊娮魸#ā蹲髠鳌ば辍罚?/p>
此為《左傳》敘晉楚邲之戰(zhàn)的部分內(nèi)容,隨武子在此鋪陳大義,其倡言楚國“德立,刑行,政成,事時,典從,禮順,若之何敵之”,并引仲虺有言、《詩》等申述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之道,無疑符合于“德義”的要求。而彘子則不然,其推崇的是力,并付諸以中軍佐濟的行動。這種德與力之間的沖突,不可謂不顯明。以此為例,意在說明在以“德”制“武”,還是以“力”顯“武”上,春秋時代是存在“德攻”與“力征”之間的沖突的,彼時諸侯之間的攻伐尤可顯明此點??鬃釉唬骸疤煜掠械?,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币虼?,縱使諸侯征伐往往稱說“德義”,然而在孔子眼中,其對禮樂秩序的僭越與顛覆依舊罪莫大焉。天下無道、禮樂失序正是《左傳》所面臨的時代背景,德、力之間的沖突則是其表現(xiàn)之一。因此,《左傳》所呈現(xiàn)的主導(dǎo)要求實與孔子一貫,其固然稱說“德義”,這是其文化傳統(tǒng)與準則,但更為關(guān)切的是以“禮”統(tǒng)“義”,構(gòu)建一個合乎禮義的秩序,是以《左傳》中多以“禮也”“非禮也”進行論說。
這一從“德義”向“禮”的遷移,其實既昭示了歷史和思想的一種變動軌跡,又凸顯了經(jīng)典生產(chǎn)的一個演進過程。由此,可以更深刻感知《尚書》與《左傳》在主導(dǎo)取向上所存在的微妙差異以及《左傳》這一新變的意義所在。
四、結(jié)語
至此,本文通盤考察了《左傳》引《尚書》這一現(xiàn)象,并對相關(guān)問題進行了討論。其實,這一現(xiàn)象的意義并不僅限于學(xué)術(shù)史,還可以為現(xiàn)代人提供借鑒?!耙谩?,正是中國思想史中“取義”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之一,從典籍中取義,繼承乃至突破原有的內(nèi)涵,進而生成新的意義。這是春秋時代的君子之學(xué)就已形成思想的創(chuàng)發(fā)方式,并且貫穿于中國歷史的各個時期。《左傳》引《尚書》、春秋時人賦《詩》而斷章取義以及戰(zhàn)國秦漢人對《左傳》《尚書》的開掘皆是其重要表現(xiàn)。譬如漢代經(jīng)學(xué)中所闡發(fā)的“微言大義”,不僅從《春秋》中生發(fā),而且亦以《尚書》為主體構(gòu)建了“三科之條,五家之教”的《尚書》學(xué)主旨和理論綱領(lǐng)。[11]而表征“德義”“大義”乃至“禮義”的《尚書》,亦因此在漢代具有了新的內(nèi)涵及其意義。而包括《尚書》《左傳》在內(nèi)的華夏經(jīng)典,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價值,也并不全然在于典籍本身,而同樣依賴于現(xiàn)代人的取義。譬如《大禹謨》“滿招損,謙受益”、《無逸》“君子所其無逸”、《周官》“功崇惟志,業(yè)廣惟勤”、《君陳》“必有忍,其乃有濟;有容,德乃大”等,皆可由古時君王立政的大經(jīng)大法抽繹為當今國人修身立業(yè)的至理箴言。由此,對經(jīng)典的取義既能反哺于現(xiàn)代文明,確立其經(jīng)典的依據(jù),又可以彰顯經(jīng)典的恒久性與普適性,因而值得進一步關(guān)注和探討。
注釋:
① 本文論述所依據(jù)的文本為2016年由中華書局出版的楊伯俊《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和200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由孔安國傳、孔穎達疏、黃懷信整理的《尚書正義》,本文所引《左傳》《尚書》原文均出自這兩本參考文獻,下文若無特殊情況, 不再注明出處。
② 此處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皆據(jù)于陳雄根、何志華編著的《先秦兩漢典籍引〈尚書〉資料匯編》,該書將相近相同的短句、語詞均加以羅列,而需特別說明的是,表中所列篇目之后標明的次數(shù)并未包括上述相近相同的短句、語詞在內(nèi)。
③ 程元敏以《左傳》所引《尚書》不同于伏生本《尚書》,是另一個傳本,見其所著《尚書學(xué)史·尚書版本要略》第1530—1533頁。因為伏生傳本如果確實有其傳承譜系,那么這一傳本的篇目也必定有其范圍,而《左傳》所引《尚書》篇目多不在其范圍之內(nèi),則知這一版本可能未必屬于伏生傳本的統(tǒng)系。而古文《尚書》卻又以《左傳》所引這一版本的《尚書》為據(jù),反而有發(fā)見古文《尚書》之偽的可能。
④ 仲虺有言、《仲虺之志》是例外,因為其直接便是該篇的主人公,見于梅本古文《尚書》的《仲虺之誥》,這其實關(guān)涉前述古文《尚書》真?zhèn)螁栴}。
⑤ 值得注意的是,《語》類文獻頗有其特異之處,與《書》類文獻均屬記言文獻,
在文體形式上并無大的差異,而在外在機制上卻又有相應(yīng)的重疊。不獨《尚書》出自君王
冢宰,語類文獻亦如是,傳世《國語》亦有周王、諸侯,出土《語》類亦有鄭武公規(guī)孺子、
越公其事等。二者為記言文獻發(fā)展的不同階段,前者是三代史事,后者是春秋戰(zhàn)國史事。而
之所以區(qū)別《書》《語》,可能與《書》的經(jīng)典化相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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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曹春華
Abstract: The phenomenon of Zuo Zhuans quotation from Shang Shu has two main characteristics. One is that the proportion of quotation is not uniform between the present and ancient Shang Shu, the other is that there is a special case of the reference method called "Shu yue"(《書》曰). The examination of the text quoted by "Shu yue",and the similar words in the texts of the ancient Shang Shu and Zuo Zhuan can provide evidence of text and stylistic rules at the authenticity of ancient Shang Shu; the texts in Zuo Zhuan which are quoted from "Zhi"(《志》), "Ling"(《令》) and "Xun"(《訓(xùn)》)are not found in the Shu Documents , which indicates that there are classifications among the similar pre-Qin documents. Thus the classification of pre-Qin documents also presented the stylistics area. The significance of Zuo Zhuans quotation from Shang Shu lies in constructing the order of rituals with the help of the cultural tradition of "De yi"(德義)represented by Shang Shu, which indicates the differences in the dominant orientation between Zuo Zhuan and Shang Shu.
Key words: Zuo Zhuan; Shang Shu; quotation; characteristics; significan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