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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離與回歸:加拿大新移民作家的小留學生書寫

      2021-12-16 02:54:25呂燕
      華文文學 2021年5期
      關鍵詞:閾限

      呂燕

      摘 要:隨著留學生群體日益低齡化,小留學生們成為加拿大新移民作家關注的對象。這一獨特群體受年齡和族裔雙重影響,處于模糊不定的閾限階段。孫博的長篇小說《小留學生淚灑異國》詳細描寫了六名就讀于多倫多楓城學院的小留學生的學習生活。文中根據(jù)真實案件改編的院長陳德康綁架案聚焦受金錢誘惑走上犯罪道路的小留學生,記述了他們?nèi)绾卧诓饺朊酝局?,?jīng)由悔過與寬恕實現(xiàn)社會規(guī)訓和道德重塑,建立起新的價值認同,回歸主流秩序結構之中。小說對小留學生問題的觀察和反思折射出對教育背后社會經(jīng)濟因素的思考和批判。

      關鍵詞:小留學生;孫博;新移民作家;閾限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1)5-0035-06

      自二十世紀改革開放以來,留學熱逐漸興起,留學生群體呈現(xiàn)出日益多樣化和低齡化的趨勢,許多年輕學生通過教育中介機構的輔助到國外接受基礎教育或高等教育。在眾多國家之中,加拿大以相對寬松的移民政策位列主要留學目的地之一,新興的小留學生群體也成為加拿大新移民作家關注的對象。孫博的長篇小說《小留學生淚灑異國》就是加華文學小留學生書寫的重要代表作品。孫博移居多倫多以來長期擔任華文報紙和媒體的編輯,接連發(fā)生的一系列小留學生自殺悲劇和犯罪事件激發(fā)了他對該群體進行深入了解報道的靈感。2001年受深圳一家青年雜志約稿,孫博和余月瑛對20位小留學生進行采訪,合著了紀實性訪談錄《小留學生闖世界》。這些學生來自中國的不同城市,就讀于北美、歐洲、澳洲等地的多個國家,出國年齡、家庭背景、留學經(jīng)歷皆不相同,全面展示了小留學生的海外生存狀況。①采訪中接觸的小留學生為孫博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素材。2004年孫博出版了長篇小說《小留學生淚灑異國》,盡管小說主體為虛構文學,文中許多人物故事卻是以真實事件為藍本,通過藝術加工改編,引起讀者對小留學生教育問題的反思,折射出對教育背后社會經(jīng)濟因素的思考和批判。

      一、小留學生的閾限性

      劉云在《新移民文學的新課題》一文中論述國外全新環(huán)境帶來的挑戰(zhàn)和考驗時指出,“孩子的可塑性強,接收異質(zhì)文化的能力也強,但孩子的心智又未足夠成熟,當他們面對連父母都可能感到無所適從的新環(huán)境、新文化時,往往很難做到理性的選擇,所以也就充滿了不確定性,甚至危險?!雹谶@種不確定性是導致小留學生教育問題的一個重要原因。小留學生的不確定性很大程度上源自其閾限性(liminality)。閾限這一概念在二十世紀初由阿諾爾德·范根內(nèi)普(Arnold van Gennep)提出,用來標識“通過儀式”(rites of passage),代表處于“與之前世界分離”的“前閾限儀式”和“融入新世界”的“后閾限儀式”之間的過渡階段。③維克多·特納(Victor Turner)在研究閾限時期的文化特性時,引用范根內(nèi)普對通過儀式分離、閾限和聚合三個階段的劃分,并用“狀態(tài)”一詞來描述與“過渡”相對的“一種相對固定或穩(wěn)定的狀況”:儀式主體首先要經(jīng)歷與“先前在社會結構中的固定位置或一套文化環(huán)境(一種‘狀態(tài))”的分離,在儀式完成后“再次處于穩(wěn)定的狀態(tài),由此擁有了一些明確規(guī)定的和‘結構類型的權利和義務,被期望依照一定的習俗規(guī)范和道德標準來行事”,而處于兩種狀態(tài)之間的閾限階段的主體往往處于“含糊不清”的過渡狀態(tài),具有極大的模糊性。④特納所使用的“狀態(tài)”一詞不僅強調(diào)穩(wěn)定性,而且與社會結構和文化環(huán)境密切相關,包括“任何為文化所承認的穩(wěn)定的或復現(xiàn)的狀況”。⑤儀式主體結束閾限階段、完成通過過程的一個重要標志是能否遵從社會文化認可的規(guī)范履行自己的權利和義務。

      小留學生受年齡和族裔雙重影響呈現(xiàn)出獨特的閾限性。這一年齡結構群體處于兒童和成年之間,身心發(fā)育不成熟,社會化過程尚未完成,沒有形成明確穩(wěn)定的價值觀,思想和行為方面具有搖擺不定、模棱兩可的傾向,在“父母影響和個人自由、依附與獨立、無罪與責任、最終是青少年與成年的辯證關系中努力尋求平衡”。⑥由年齡因素導致的價值危機受族裔性影響愈發(fā)加劇。小留學生位于本族與異族、原鄉(xiāng)與他鄉(xiāng)之間,因語言障礙和文化差異帶來的碰撞沖擊使舊有的身份認同逐漸解體,而新的文化身份尚未建立,從而導致自我身份的缺失與焦慮。

      小留學生的閾限性使他們在加拿大社會中的位置更加復雜。亞裔學生在加拿大社會往往被視為學業(yè)優(yōu)秀的模范少數(shù)族裔。然而,在有的小留學生沿著模范少數(shù)族裔的階梯努力實現(xiàn)向上社會流動性的同時,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其中相當一部分并不具有勤奮節(jié)儉、專注學業(yè)等傳統(tǒng)刻板印象突顯的美德,而是在遠離父母異國求學的過程中因缺乏關愛和管教,貪玩厭學,揮霍無度,極少數(shù)甚至參與違法犯罪活動,對社會造成潛在威脅。他們雖然從父母處獲得可觀的經(jīng)濟資源支付高昂的學費和生活花銷,受到教育產(chǎn)業(yè)的青睞,但是卻難以融入主流社會,成為多元文化語境下的理想公民。本文將以這些不符合模范少數(shù)族裔迷思的小留學生們?yōu)槔?,著重考察兩名誤入歧途的學生如何走上犯罪道路,而后迷途知返,重新進入社會認可狀態(tài)的過程。

      二、從受害者到施害者

      孫博在長篇小說《小留學生淚灑異國》中全面塑造了一群就讀于多倫多楓城學院的小留學生形象。故事中的六名主人公性格品行、家境學業(yè)各異。鄭志文是其中最出色的學生之一,不僅在學習上才智出眾,而且身強體健,能文能武,為年輕一代的中國留學生樹立了典范。鄭志文來自上海一個普通家庭,課余在學生活動中心勤工儉學。他拒絕了富家千金寧虹的追求,與室友馮家麗相互幫助,攜手奮斗,發(fā)展出一段美好的戀情。二人憑借良好的英文基礎和刻苦努力,在托??荚囍须p雙取得滿分,獲得哈佛大學的獎學金和楓城學院的高額獎勵,分別被哈佛大學環(huán)境工程系和生物化學系錄取。白蕓、夏小松、馬濤和陶迪生四名學生則與學業(yè)優(yōu)秀的鄭志文和馮家麗大相徑庭。鄭志文的表妹白蕓貪慕虛榮,憑借自己的青春美貌先后與多名男性交往。她的首個約會對象是馬濤,希望借機出演馬父導演的電視劇。得知馬濤無法幫她實現(xiàn)明星夢之后,繼而轉(zhuǎn)向夏小松的懷抱,卻意外發(fā)現(xiàn)對方為取悅自己而慷慨揮霍的錢財均來自其父貪腐的非法所得。

      馬濤和陶迪生在金錢的誘惑下走上了犯罪道路。馬濤為了討白蕓歡心,將學費和生活費花得所剩無幾,向父母索要5000加元也遭到拒絕。陶迪生到加拿大后嗜賭成癮,將父母辛苦積攢的3萬多加元揮霍殆盡。為還清數(shù)千加元的高利貸,他謊稱筆記本電腦遭竊,騙父母匯款,歸還室友墊付的高利貸欠款之后再次前往尼亞加拉賭場,將剩余的錢輸?shù)醚緹o歸。二人陷入嚴重的經(jīng)濟困難,走投無路之下向馬濤兩個月前在脫衣舞酒吧認識的黑人安格斯尋求幫助。三人綁架了即將前往中國參加國際教育展的楓城學院院長陳德康,拿走他身上攜帶的5萬美元現(xiàn)金,并向家人索要100萬美元贖金。警方根據(jù)疑犯線索部署警力,在安格斯準備劫持陳德康的兒子做人質(zhì)時將其當場擊斃,并抓獲馬濤和陶迪生,得知陳德康已在綁架的第四天哮喘發(fā)作,休克死亡。

      陳德康綁架案改編自多倫多五湖學院董事長顧庭梧遇害的真實事件。2001年5月15日,曾就讀于五湖學院的19歲的索志陽和20歲的王峰(音譯)趁顧庭梧在家門口的車道上停車之際將其綁架,關進汽車的后備箱中。他們拿走了顧身上的5000美元現(xiàn)金,并打電話向顧妻勒索50萬美元贖金,后將贖金降為10萬。五月底警方抓獲兩名疑犯,發(fā)現(xiàn)顧庭梧已慘遭殺害,尸體被棄至鄰近多倫多的彼得堡市郊外的叢林,焚燒得面目全非。該案在華人社區(qū)引起了極大轟動。孫博和余月瑛在《小留學生闖世界》一書的附錄“小留學生問題亮起紅燈”結尾處記述了案件詳情,并引用《星島日報》加東版總編輯古偉凱的話,指出隨著家庭背景和品流的復雜化,留學加拿大的中國簽證學生的問題在數(shù)量和嚴重性上都呈上升趨勢。有的學生無心學業(yè),受交友不慎或經(jīng)濟壓力影響,甚至做出違法亂紀的行為。孫博和余月瑛希望這些悲劇能引起人們對缺乏自制能力、難以適應當?shù)匚幕墓陋毜男×魧W生們的重視。⑦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的陳德康綁架案雖以顧庭梧案件為原型,卻在人物角色方面進行了大幅改寫,最顯著的變化是增設了策劃和實施綁架案的黑人主犯安格斯。27歲的安格斯無正當職業(yè),曾有過兩年牢獄經(jīng)歷,因涉嫌搶劫、綁架、殺人等多宗重大案件成為警方通緝的要犯。安格斯設計了整個作案計劃,在綁架過程中扮演主導角色。他待陳德康的車一停下便迅速拔出槍對準頭部,令其立刻下車。陳德康從口音判斷出綁匪的黑人身份,頓覺心驚膽戰(zhàn),不得不束手就范。安格斯隨即銬住雙腕,在馬濤和陶迪生的幫助下將其扔至后座,開車離去,隨后指揮大家多次向陳家打電話勒索錢財,并熟練地與警方周旋。人質(zhì)死亡后,他主動負責毀尸滅跡,將尸體殘骸棄至城西郊外的森林和大湖里。若綁架成功,安格斯將是最大的受益者。根據(jù)三人的約定,他將獲得綁架收益的一半,包括2.5萬美元現(xiàn)金、賣車所得的1.5萬加元和50萬美元贖金。

      故事情節(jié)里添加的前科累累的黑人罪犯并非偶然之筆,小說直接或間接描寫的黑人形象大多囿于懶惰暴力的刻板印象。房東林太太看到屋里滿地臟物,聞到衛(wèi)生間的刺鼻氣味,極為不滿,連聲責怪學生們“比黑人還要懶”。⑧林太太親自將衛(wèi)生間打掃干凈后,馬濤和陶迪生佩服不已,將林家的成功歸結為“咱們中華民族的吃苦耐勞精神”。⑨小說中的黑人不僅缺乏勤勞苦干的精神,而且具有暴力傾向,企圖通過搶劫等手段不勞而獲。小留學生們剛到多倫多不久就成為黑人劫匪的受害者。一天馬濤、白蕓、夏曉松、陶迪生四人放學后留在圖書館尋找陶迪生丟失的護照,直到晚上八點多才準備坐車回家,卻不幸遇上狂風暴雪的惡劣天氣,路上車輛行人罕見,四人在步行去巴士中轉(zhuǎn)站的途中迷了路。突然,五個身形高大的黑人從一輛小客車上跳下,將他們逼至樓后,持槍威嚇,索取錢財。只找到少量現(xiàn)金的劫匪心生淫念,將目標對準四人中唯一的女生,揚言將白蕓帶走陪睡。直到馬濤交出藏在包里準備買筆記本電腦的2000元,劫匪才放了白蕓,消失在黑暗中。受此次經(jīng)歷影響,夏小松一聽說陳德康失蹤的消息便猜測,綁匪很可能像先前遇見的劫匪一樣也是黑人,綁架的主要企圖是劫車販賣。小說兩次對黑人劫匪的塑造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白人社會對亞裔和黑人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傳統(tǒng)區(qū)隔。亞裔和非裔或加勒比非裔在白人想像中呈現(xiàn)出不同甚至相反的性別特征:東方主義話語將亞洲神秘化和女性化,賦予亞裔被動、弱勢的形象;而黑人則過度男性化,與攻擊性和暴力行為聯(lián)系在一起。⑩加拿大的黑人往往被媒體“描述為犯罪施害者而不是犯罪受害者”。11亞裔的去男性化與黑人的過度男性化雖然看似截然不同,實質(zhì)都是“同樣對主觀能動性的否定,同樣的客體化,同樣的非常具體的過度視覺化,同樣的消聲”,從而建構偏離主流性別特質(zhì)的種族化的邊緣男性氣概。12

      小說刻意將小留學生與黑人匪徒區(qū)分開來,闡明了前者的犯罪動機。馬濤和陶迪生只是協(xié)助安格斯的同伙,且均為初犯。他們起初試圖去唐人街通過打工的合法途徑掙錢,但由于沒有工作簽證,再加上就業(yè)市場低迷,無法在超市或餐館找到工作,于是鋌而走險。馬濤犯罪的目的是通過物質(zhì)上的滿足博得白蕓的芳心:“我非常喜歡她,非常愛她,我怕她嫌我窮。我要給她買很多名牌衣服,給她買車子,帶她到高級娛樂場所去玩,還要為她拍電視,捧她為明星……”13馬濤沒有責怪白蕓,而是一再表示她沒有提出無理要求,自己所做一切皆是自愿而為。他相信陶迪生本性老實,是因為受自己的不良影響而鑄成大錯。盡管經(jīng)過一系列始料未及的波折,兩名小留學生背離了道德標準,從遭劫的受害者變成違法的施害者,孫博卻以同情的筆調(diào)記述了這一轉(zhuǎn)變過程,為其回歸社會秩序所期望的角色做好鋪墊。

      三、從迷途到歸途

      如果說小留學生在綁架案中的所作所為駭人聽聞,他們在小說后半部分的誠心悔過則不免令人唏噓。馬濤和陶迪生深刻認識到自己的罪行,在法庭上跪在陳德康家人面前磕頭道歉:“陳太太,真的對不起!是我們害了你們?nèi)?,我們罪有應得,應該受到制裁。即使我們?nèi)氇z一輩子,也難解除你們?nèi)业男念^之恨,請在心理上原諒我們,給我們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兩名學生發(fā)自肺腑的歉意和立志改變的決心不僅使觀眾感動得淚流滿面,也獲得了陳太太的寬?。骸罢酒饋戆?,年輕人。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希望你們真的重新做人!”14

      小留學生的悔過自新與受害者家屬的原諒寬恕不僅渲染了故事的情感色彩,更重要的是將誤入歧途的小留學生重新納入社會結構和道德規(guī)范的框架之內(nèi)。我們所熟悉的寬恕語詞不只是代表對錯誤行為的仁慈反應,更是一種具有施事力的“施行話語”(performative utterance)。15喬安娜·諾斯(Joanna North)在對寬恕的哲學探討中強調(diào)重構(reframing)的重要性。寬恕所施行的行為并非忽視過錯方犯下的罪責,而是通過將人與行為分離開來,重新定義行為的語境,因為過錯方“并不簡單或僅僅是犯錯之人,而是一個犯了某個特定錯誤的人”,所犯下的罪行僅僅是過錯方在特定背景下由于特定原因所做出的一種行為,是過錯方的“眾多行為之一”。16過錯方正是通過“認識錯誤、經(jīng)歷后悔、決心改變”的悔過形式,完成道德上的再生,盡管犯了錯誤,卻仍然是具有道德價值,值得受害方寬恕和尊重的人。17悔過與寬恕在整個過程中形成了一種道德交換:在雙方都認識到過錯方罪行的前提下,過錯方努力悔改,避免將來重新犯錯,而受害方則決定停止責備過錯方。18

      家庭在將青少年重新納入社會結構和道德規(guī)范框架的過程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等學者在討論關于傳統(tǒng)思想體系中犯罪的影響因素時指出,社會規(guī)訓除了與“等級”、“權威”密切相聯(lián)之外,英國文化更青睞“內(nèi)化”的規(guī)訓方式,通過道德感、負罪感等“控制的內(nèi)在自我約束機制”實現(xiàn)自我規(guī)訓;自我規(guī)訓的實施不僅依靠“社會控制”,而且與“情感控制”緊密相關。家庭作為基本的社會單位,是“生成道德—社會強制和內(nèi)心控制”的傳統(tǒng)領域,也是青少年實現(xiàn)最初社會化的場所,在“構建社會身份,在極深層次上傳播社會的基礎意識形態(tài)結構”中扮演著關鍵性角色。雖然與過去相比,家庭的懲罰性減弱,但其核心形象依然更多的是通過“規(guī)訓、懲罰、獎賞與控制”向子女灌輸社會許可和禁止的行為。19小說中小留學生的拯救與回歸離不開家人的幫助,尤其是情感上的支持。馬濤和陶迪生歸案后一想到父母就后悔不已。馬濤見到代表馬父前來看望的鄭志文時深感愧疚,表示一定交代所有事實以爭取減刑,刑滿釋放后重新開始。他對母親的狀況極度擔心。馬母得知案件消息后,深為震驚,導致精神崩潰,一夜間神志不清。她剪掉所有頭發(fā),凝視馬濤的照片,不停地責備自己導致了兒子的墮落。得知母親入住精神病院,馬濤泣不成聲,一度不省人事。陶迪生的悔恨在得知母親終生殘廢時達到頂峰。為了滿足兒子的一再索取,任中學數(shù)學老師的陶母在課后兼職多份家教,休息時間極短,因過度勞累,晚上騎自行車回家時出了事故,被出租車壓壞左腳,只能依靠拐杖走路。陶母還患有嚴重的血小板減少癥,但為了省錢舍不得吃營養(yǎng)食物,身體虛弱,多次暈倒,聽說兒子犯罪后再次昏厥在地。面對前來探視的父母,陶迪生流淚下跪,覺得自己是愧對他們的罪人。陶母無條件地接納了自己的孩子:“不管你判多少年,你都是我的兒子,就像子不嫌母丑,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20陶母的安慰又一次令陶迪生聲淚俱下,決心不再重蹈覆轍,并計劃在監(jiān)獄里通過遠程教育參加函授大學的課程學習。家人的探監(jiān)以陶母的承諾結束:“迪生,我們等你!”這一承諾不僅代表失足學生父母的心聲,更是祖國母親的呼喚——“是的!母親一定會等待失足的游子歸來,一定會的!……”21

      家人的承諾和等待揭示了悔過與寬恕情感機制的一個重要功能,即通過對過錯方和受害方的關系進行重新想象和建構給前者提供重新開始的機會。周蕾(Rey Chow)引用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關于寬恕的解放性功能的觀點,強調(diào)在現(xiàn)代話語中通過寬恕的道德約束重獲新生的意義。阿倫特認為寬恕將寬恕者和被寬恕者雙方從先前的行為中解脫出來,使其可以成為重新開始的“自由主體”。22周蕾指出寬恕的作用“遠遠不只是寬恕某個債務”,而“被視為一種生成新的開始的傳輸和交換”,從而“開創(chuàng)和想像基于超越或克服(族裔和語言)界限和沖突的人類集體生活的新的歷史”。23從這一角度來說,孫博塑造小留學生和黑人罪犯的關鍵差異在于賦予前者充滿希望的前景。安格斯的死在馬濤眼里無足輕重,罪有應得——“反正是通緝犯,死了也就算了”——而馬濤和陶迪生在華人律師的幫助下所獲判決遠遠低于正常刑期。24九年有期徒刑給陶母帶來了一絲安慰,因為學生們很年輕,刑滿釋放后還不到30歲,可以開始新的生活。馬濤的父親甚至計劃拍攝一部片名為《他們依然年輕》的電視連續(xù)劇,反映小留學生們的經(jīng)歷與夢想。

      涉案小留學生通過悔過與寬恕回歸正常社會秩序固然令人欣慰,然而人們在憧憬未來的同時卻往往沒有意識到這種做法無形中將所有責備加諸個人身上,從而割裂了犯罪現(xiàn)象與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聯(lián)系。伯納德·西塞爾(Bernard Schissel)對青少年犯罪的研究表明,媒體所呈現(xiàn)的關于青少年犯罪的公共話語往往局限于個人病理學層面,把青少年的暴力行為與社會結構性質(zhì)分離開來,將其視為產(chǎn)生于個人或家庭的問題,強化了主流生活方式和現(xiàn)有社會秩序的合法性,其他社會經(jīng)濟因素則免于責難。25小說中小留學生的犯罪行為表面看來源于對金錢物質(zhì)的欲望,而仔細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與案件相關的還有其他深層次的原因,其中之一便是新移民作家的小留學生書寫中多次出現(xiàn)的腐敗問題。馬濤犯罪的直接誘因是他在與情敵夏小松的競爭中處于經(jīng)濟上的劣勢地位。夏小松常常給白蕓購買名牌服飾和奢侈品,請她到高級餐廳、酒吧消費,出入各種娛樂場所,而馬濤連外出就餐都難以負擔,因急于超過夏小松遂心生歹念。馬濤所不知曉的是夏小松錢財?shù)姆欠▉碓础O男∷傻母赣H夏巖峰是中國東北三河市的前副市長,因涉嫌參與中國重點保護文物走私案成為被通緝的高官之一。他陸續(xù)將50余萬加元和300萬美元轉(zhuǎn)入夏小松的加拿大賬戶,幫助其投資移民,自己則經(jīng)由香港逃往哥斯達黎加,最終在當?shù)乇恢袊鴩H刑警組織緝拿歸案。夏小松揮霍在白蕓身上的大筆花銷均來自其父的貪污走私所得。

      此外,真實案件還揭示了一個隱蔽因素。顧庭梧一案導致公眾強烈不滿情緒的是中國中介機構和加拿大私立學校的誠信問題。部分中介和學校相互勾結,以斂財為目的賺取高額中介費將學生送入非正規(guī)的海外私立學校。索志陽及其父母便是受害者之一。索志陽父母與一所私立學校及其合作的中介機構簽署協(xié)議,中介以2.2萬加元的誘人價格承諾申請包括快速入學、工作簽證和永久居留權在內(nèi)的所有項目,收取費用后不久卻宣布破產(chǎn),他們最終不得不花10萬加元支付在加拿大的教育花銷。索志陽就讀的五湖學院令他非常失望,稱之為“垃圾學校”,不僅招生數(shù)量過多,并且向國際學生收取異常高額的學費和住宿費,董事長顧庭梧的貪婪斂財引發(fā)學生怨聲一片。盡管犯下罪行,索志陽在父母眼里并不是一個壞孩子,他盡量減少父母擔心,聲稱自己的學習生活都很順利。父母沒有責怪索志陽,索母對兒子的犯罪動機表示理解,他是希望借此“教訓(顧),警告他不要再欺騙中國學生”。26索志陽的犯罪行為與其說是輕率魯莽之舉,不如說是在無法找到其他解決辦法的情況下抗議顧庭梧違背教育宗旨的不良行徑所采取的極端手段。

      小說保留了對中介機構誠信問題的批判,卻將案件原型里名聲不佳的顧庭梧重塑為楓城學院受人尊敬的院長陳德康。陳德康人如其名,品德高尚,熱愛教育事業(yè),切實關心師生。他十五年前為一位不知名的文學愛好者提供教職,緩解對方的經(jīng)濟困難,這位文學愛好者現(xiàn)已成為兩次榮獲加拿大總督文學獎的著名作家和詩人,仍留在楓城學院教授寫作課程,報答院長的知遇之恩。陳德康一聽說小留學生們出了車禍便立即和太太一起到醫(yī)院看望,為學生們點餐,并承擔了所有的醫(yī)藥費。他在得知某些中介機構對學生的欺詐行為后,強調(diào)要與信譽優(yōu)秀的中介機構合作,維護學校聲譽。在陳德康的得力領導下,楓城學院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發(fā)展已頗具規(guī)模,贏得了學生的喜愛。鄭志文和馮家麗在升讀哈佛大學慶祝會上的演講中盛贊:“無論從師資水準還是教學儀器設備來說,楓城學院已具備了世界一流學院的素質(zhì)?!?7他們對學院領導和老師的關心深表感謝,將學院視為自己在異國溫暖的家庭。陳德康的去世引起了人們對學生道德規(guī)范和自我規(guī)約的反思和批評,全然沒有對私立學校的質(zhì)疑。

      四、結語

      作為加拿大華文文學小留學生書寫的代表作品之一,孫博的長篇小說《小留學生淚灑異國》詳細描寫了背景品行各異的青少年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求學成長經(jīng)歷,向讀者呈現(xiàn)出符合模范少數(shù)族裔印象和打破這一迷思的兩類小留學生群體。根據(jù)真實案件改編的楓城學院院長陳德康綁架案將步入犯罪歧途的小留學生置于聚光燈下,記述了他們背離道德規(guī)范,從受害者轉(zhuǎn)變?yōu)槭┖φ叩慕?jīng)歷以及經(jīng)由悔過與寬恕回歸預設期待的秩序結構和人生軌跡的過程。通過增設黑人罪犯角色和重塑院長形象等藝術加工改寫,為馬濤和陶迪生的犯罪行為畫上句號,寄予改過自新的希望。處于模糊不定的閾限階段的小留學生們完成了自身的通過儀式,實現(xiàn)社會規(guī)訓和道德重塑,建立起新的文化身份和價值認同,從而贏得家庭社會的認可。新移民作家的小留學生書寫拓寬了加華文學的題材范圍,對這一新興群體的教育問題及其影響因素進行了獨特的觀察與反思。

      ① 見孫博、余月瑛:《小留學生闖世界》,少年兒童出版社2001年版。

      ② 劉云:《新移民文學的新課題》,《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2年第3期。

      ③ Arnold van Gennep, The Rites of Passage. Trans. Monika B. Vizedom and Gabrielle L. Caffee.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60, p.21.

      ④⑤ [英]維克多·特納:《象征之林:恩登布人儀式散論》,趙玉燕、歐陽敏、徐洪峰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93,94頁,第93頁。

      ⑥ Min Zhou, Jennifer Lee,“Introduction: The Making of Culture, Identity, and Ethnicity among Asian American Youth”, In Jennifer Lee and Min Zhou(eds), Asian American Youth: Culture, Identity, and Ethnicity, New York: Routledge, 2004, p.3.

      ⑦ 見Nicholas Keung, Michelle Shephard,“Two Former Students Charged in Slaying of School Owner,” Toronto Star 2 June 2001: B1+. Martin Regg Cohn, Karen Mazurkewich, “Secret Life: Visa Students Downfall,” Toronto Star 24 Dec. 2005: A1+. 孫博、余月瑛《小留學生闖世界》,第219-220頁。

      ⑧⑨131420212427 孫博:《小留學生淚灑異國》,群眾出版社2004年版,第55頁,第56頁,第202頁,第299頁,第296頁,第296頁,第202頁,第282頁。

      ⑩12 Claire Alexander,“(Dis)Entangling the‘Asian Gang: Ethnicity, Identity, Masculinity”, In Barnor Hesse(ed.), Un/settled Multiculturalisms: Diasporas, Entanglements,‘Transruptions, London: Zed Books, 2000, p.137, pp.137-138.

      11 Scot Wortley, Akwasi Owusu-Bempah.“Race, Ethnicity, Crime and Criminal Justice in Canada,”In Anita Kalunta-Crumpton(ed), Race, Ethnicity, Crime and Criminal Justice in the America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2, p.16.

      15 Joram Graf Haber, Forgiveness, Savage: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1991, p.6.

      1617 Joanna North,“The‘Idealof Forgiveness: A Philosophers Exploration”, In Robert D. Enright and Joanna North(eds.), Exploring Forgiveness, Madis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8, p.26, p.32.

      18 Jiwei Ci, The Two Faces of Justic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195.

      19 Stuart Hall, et al. Policing the Crisis: Mugging, the State and Law and Order, 2nd edi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p.142-143.

      22 轉(zhuǎn)引自Rey Chow, Entanglements, or Transmedial Thinking about Capture,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27.

      23 Rey Chow, p.127.

      25 Bernard Schissel, Blaming Children: Youth Crime, Moral Panics and the Politics of Hate, Halifax: Fernwood Publishing, 1997, p.49.

      26 Martin Regg Cohn, Karen Mazurkewich, A1, A16.

      (責任編輯:黃潔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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