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 寶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101)
學界關于白壽彝先生的史學研究,成果豐富,討論深入。綜合來看,對白先生提出的“歷史文學”這一命題研究相對較少①參見范國強、何明鳳:《白壽彝歷史文學思想研究》(《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趙騫、張固也:《也論白壽彝先生的歷史文學觀》(《荊楚學刊》2015年第5期),韋澤:《白壽彝論歷史工作者的文學修養(yǎng)》(《淮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等文。,且沒有把它看作一個理論體系加以認識。實際上,白先生關于歷史文學的論述,已經形成了一個理論體系。對這一理論體系作進一步認識,明確它在中國史學史學科發(fā)展史上的地位,理解它在中國史學實踐中的意義,不僅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認識白先生的史學思想,而且有助于推進中國史學史研究的深入發(fā)展。
20 世紀五六十年代,學術界存在一種以論代史的風氣。1961 年1 月,白壽彝先生寫了《司馬遷寓論斷于序事》一文,借以表示不同意見。正是此篇文章,開啟了白先生思考中國歷史文學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學術之路,為以后自覺的歷史文學研究奠定了基礎。同年3月,白先生又撰寫了《談史學遺產》這一史學遺產論名篇。②朱露川:《白壽彝的史學遺產論及其理論價值》(《文史知識》2013年第8期)首次把白壽彝先生關于史學遺產的論述稱之為史學遺產論。文章不僅論述了研究史學遺產的重要意義,指明了史學遺產研究的態(tài)度與方法,還提出了史學遺產研究的“七個花圃”,而歷史文學就是其中之一。他說:“講究歷史編纂學,就不能不講究歷史文學。但歷史文學不是歷史編纂學所能包括得了的。歷史文學遺產的研究,可以另辟一個花圃了?!雹郯讐垡停骸墩勈穼W遺產》,見白壽彝:《白壽彝史學論集》(上),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477頁。這既明確了歷史編纂學與歷史文學的關系,又指出了歷史文學在中國史學遺產研究中的重要性與獨特性。
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白先生漸漸覺得,史學“遺產中有些東西還是有生命力的,有時還感到它在那兒跳躍。要把古人留下來的財產,變?yōu)槲覀儸F代的財富,這對于建設新史學,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雹侔讐垡停骸吨袊穼W史》(第1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9頁。1981—1982 年,《談史學遺產答客問》系列文章發(fā)表,其中《談史學遺產答客問之四》專談“歷史文學”②白壽彝:《談歷史文學——談史學遺產答客問之四》,《史學史研究》1981年第4期。,這是時隔20年再一次談歷史文學遺產。相較以往,這篇文章對歷史文學說得更加清楚、具體,也深入了許多。尤其是白先生首次對歷史文學內涵作了說明,在系統(tǒng)總結中國歷史文學傳統(tǒng)、成就及經驗的基礎上,指出了當代史學工作者加強文學修養(yǎng)的重要意義。
1982 年,白壽彝先生開始著手組織編寫《史學概論》,1983年由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該書特點之一,就是以專章形式將歷史文學作為一個重要的史學問題加以討論,而不是像其他《史學概論》將其列到史學與其他學科的關系部分③張艷國、潘靜靜:《20世紀80年代我國史學概論體系建構比較研究——以葛懋春、白壽彝和田昌五等編著普通高校史學概論教材為個案》,《江漢論壇》2014年第10期。,可見主編者對此問題的高度重視和學術情懷。1983 年7 月,白先生開始撰寫《中國史學史》第一冊,1984 年12 月完稿,1986 年8 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這部被學界譽為“最能代表白先生史學史研究學術成就和水平”④安作璋、耿天勤:《白壽彝先生對中國史學史研究的杰出貢獻》,《史學史研究》1995年第1期。的著作,對歷史文學論述更加深入,并有新的突破。書中,白先生對歷史文學的內涵作了進一步思考,對史學與文學的關系作了辯證分析,對歷史文學優(yōu)良傳統(tǒng)作了更加明確的概括與提煉,堅定認為歷史文學應為中國史學史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這是白先生多年來對歷史文學的不斷探索經過反復的再認識之后思想升華的學術結晶。1986 年,白先生主編完成《中國通史·導論卷》,也專列有“史書體裁和歷史文學”一章,又一次對歷史文學的內涵、文史關系、歷史文學傳統(tǒng)以及歷史表述的基本要求等方面作了詳盡論述,使他提出的歷史文學在理論上更為充實、豐富與深化。
白壽彝先生對歷史文學的思考與探索伴隨他的一生,從未中斷。1995 年,已是86 歲高齡的白先生,依然關注歷史文學研究。他在同《史學史研究》編輯談史學史研究問題時說:“歷史文學很重要,這方面研究得很不夠?!雹莅讐垡停骸栋讐垡徒淌谕究庉嬚勈穼W史研究》,《史學史研究》1995年第2期。這體現了白先生為中國史學史學科建設殫精竭慮的學術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令人感動。
白壽彝先生著眼于中國史學史學科建設,從內涵、內容與路徑、基本原則、文史關系、歷史教育等方面,對歷史文學作了理論闡釋,實已形成了一個理論體系。
何謂歷史文學?白先生從史學理論角度提出了一家之言。當然,歷史文學的內涵在白先生史學研究中也有一個不斷發(fā)展的過程。在他看來,歷史文學至少可有兩種含義。一種含義,是指用歷史題材寫成的文學作品,如歷史小說和歷史劇。另一種含義,是指歷史著作中對歷史的文字表述,或歷史家對歷史的文字表述。而他所要討論的歷史文學,也即史學史研究中的歷史文學,為第二種含義。⑥白壽彝:《談歷史文學——談史學遺產答客問之四》,《史學史研究》1981年第4期。他后來又提出,所謂歷史文學是指“真實的歷史記載所具有的藝術性的文字表述”⑦白壽彝主編:《史學概論》,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9頁。。這樣的提法,更加強調歷史文學得以成立的一個重要前提,即“真實的歷史記載”。他說:“歷史文學所要求的藝術加工,以不改變真實的歷史記載為原則?!雹侔讐垡椭骶帲骸妒穼W概論》,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22頁。這是在尋求歷史文學的藝術性與科學性二者間的一種平衡與統(tǒng)一,但又不漠視史學與藝術間所存在的張力。
在《中國史學史》第一冊中,白先生再一次從文學與史學的內在關系角度豐富了史學意義上的“歷史文學”之內涵。他指出:“歷史文學作為對歷史的文字表述,這跟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有性質上的不同。有的人不同意這樣的提法,認為文學和史學是兩種不同的學問,應該截然分開。其實,這是一種誤解。就文學而論,它可以包含兩種歷史文學,一種是用歷史題材寫的文學作品,其中允許有為了藝術上的需要而進行的虛構。又一種歷史文學,是有一定藝術水平的歷史記述。就史學而論,只要你寫史書,就必須進行文字上的表述,因而在文字上需要下一番功夫,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無論就文學方面或就史學方面說,二者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這是不好截然分開的。”②白壽彝:《中國史學史》(第1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8頁。這是他在關于史學與文學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的辯證認識基礎之上,從性質上區(qū)分的史學意義上的歷史文學與文學意義上的歷史文學,使歷史文學的內涵更為深刻,學術發(fā)展更有生命力。
盡管梁啟超較早就談及了歷史文學問題,之后李大釗、何炳松、張蔭麟、范文瀾、翦伯贊等都對歷史文學有所認識,但“從史學理論的角度來說,是白壽彝先生首先提出了‘歷史文學’一詞,并給予兩種意義的區(qū)分”③周文玖:《20世紀史家論歷史文學》,《史學史研究》2002年第4期。。這一提法很快得到了史學界的積極響應,當時就有學者呼吁歷史學家不應該回避史學與文學的關系,甚至建議歷史學家應該積極參與歷史文學的創(chuàng)作④李桂海:《歷史學家不應該回避史學與文學的關系》,《學術研究》1987年第3期。。
白先生始終把歷史文學作為史學理論和史學史研究的一項重要內容加以認識,對中國歷史文學的悠久傳統(tǒng)與顯著成就給予理論總結。可以說,歷史文學內涵表述的不斷豐富,正是白先生基于對中國史學上文字表述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及發(fā)展情形的精準把握和深刻理解,并從理論高度闡釋了歷史文學在史學功能發(fā)揮中的獨特性與重要性。
白壽彝先生提出的“歷史文學”,不僅內涵深刻,內容也很豐富。他對歷史文學研究的內容與路徑都有所思考,盡管只是一個提綱式論述,但對于我們推進歷史文學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指導意義。
一是從史學家的作品中直接研究歷史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如《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都是大量地記錄語言的書,又各有特色。自《左傳》以下,中國歷史上大史學家往往即大文學家,司馬遷就是這方面的典范。正如白先生所言,“在《史記》以后的歷史書中,也不斷地有些寫得好的篇章,但像司馬遷那樣把歷史的文字表述和高度的文字修養(yǎng)結合起來,是很難找的”⑤白壽彝:《談歷史文學——談史學遺產答客問之四》,《史學史研究》1981年第4期。?!妒酚洝分械摹俄椨鸨炯o》《魏公子列傳》《李斯列傳》《淮陰侯列傳》《酈生陸賈列傳》《李將軍列傳》等,都寫得特別精彩,均可作為我們研究司馬遷“歷史文學思想”的重要材料。司馬光《資治通鑒》也以寫戰(zhàn)爭而聞名,書中所記赤壁之戰(zhàn)、淝水之戰(zhàn),都是有名的篇章。白先生專門撰寫了《〈通鑒〉寫赤壁之戰(zhàn)》《〈通鑒〉寫李愬平蔡州》⑥兩文分別發(fā)表在《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62年第4期、1963年第1期上。兩篇文章,論述了司馬光的歷史文學成就。
二是從史學評論著作中研究歷史文學的理論和經驗。劉知幾《史通》、章學誠《文史通義》是典型代表?!妒吠ā分杏小稛┦ 贰陡≡~》《敘事》《書事》《點煩》《核才》等篇,對史書煩簡、文史關系等都有理論思考。對于劉知幾《史通》中提出的“言之不文,行之不遠”,白先生曾有這樣的評價:“‘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一語本是孔子稱贊子產重視外交辭令,在彼強我弱情況下能委婉而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折服了對方,傳播于遠近。劉知幾把它提高了一步,用來說明歷史文學對于史書廣泛傳播的意義,賦予它以普遍性的品格,而成為歷史文學理論的一個重要命題。”①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導論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31—332頁。章學誠《文史通義》發(fā)揮了劉知幾的一些認識,在歷史文學理論建設上又向前邁了一大步。再有顧炎武《日知錄》中有《文章煩簡》和《于序事中寓論斷》的專條,也是這方面的重要表述,值得關注。受白先生的啟示,20 世紀80 年代就有學者對劉知幾、章學誠的歷史文學理論進行了探討②李成良、邱遠應:《〈史通〉的歷史文學理論》,《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1期;施?。骸墩聦W誠的歷史文學理論》,《學術月刊》1984年第5期。,指出劉知幾的歷史文學理論具有繼往開來的特點,章學誠將中國古代歷史文學理論推向了高峰。
三是從史學家對文學家和文學作品的評述方面來研究史學家的文學觀。其中,典型者就是史家在史書的文學家傳中所表達的理論認識和經驗總結。如司馬遷在《史記》中就列有《屈原賈生列傳》《司馬相如列傳》《儒林列傳》,班固在《漢書》中列有《司馬相如傳》《揚雄傳》《賈誼傳》《儒林傳》等。特別是范曄所撰《后漢書》始設《文苑列傳》,開啟了文學家的類傳書寫。之后,《文苑傳》在正史中普遍出現,只不過有的稱《文苑傳》,有的稱《文學傳》,有的稱《文藝傳》。這些文人傳記,集中體現了史學家的文學觀。在中國史學發(fā)展史上,這方面的成就很豐富,值得重視和深入研究。
四是從文學評論家的角度出發(fā)研究其對歷史和史學的看法。如劉勰《文心雕龍》中有《史傳》篇,很好地表達了文學評論家劉勰對歷史及史學的理論認識。其他像“三蘇”(蘇洵、蘇軾、蘇轍)、錢謙益等著名文學家對歷史及史學均有精深思考和理論探索,有些認識還具有開創(chuàng)性或超越性。
白先生從以上四個方面對歷史文學研究內容及路徑作了初步歸納,為歷史文學研究搭建了一個基本框架,隱含了有待深入開拓和努力探索的諸多重要理論問題。目前來看,有些方面已有學者作了嘗試,取得了很大的成績,而有的依然需要研究者拓展與深化。
白壽彝先生在總結中國歷史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時,提出了一個重要的理論認識,即歷史表述要準確、凝練、生動。他說:“把我國的歷史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總結起來,我想最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六個字:準確、凝練、生動。”③白壽彝:《中國史學史》(第1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8頁。白先生在《中國通史·導論卷》中則概括為“確切、凝練、生動”,與此在表述上略有差別,但基本內涵一致。準確,“是恰如其分地反映歷史的真實,在復雜的社會現象里,用準確的文字來反映歷史的真實面貌”④白壽彝:《中國史學史》(第1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8頁。。凝練,“是能用簡練的方式表述比較豐富的內容”⑤白壽彝:《中國史學史》(第1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9頁。。生動,“是指熟悉表述對象,言之有物,有感人的生活氣息”⑥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導論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47頁。。凝練須以準確為基礎,做不到準確,就不會達到凝練。生動更不易,需要對表述的對象有深刻的理解,也需要作者更有才華。這是白先生在批判地繼承傳統(tǒng)史學的基礎上,借鑒近代以來關于歷史文學的思想成果,結合自身史學實踐所進行的理論探索??梢哉f,“準確、凝練、生動”這一歷史文學的基本原則,是從歷史學的本質特點和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經驗中概括出來的。⑦周文玖:《20世紀史家論歷史文學》,《史學史研究》2002年第4期。
白先生所提出的“準確、凝練、生動”這六個字是有邏輯體系的。歷史表述首要是準確,這是歷史文學科學性的本質要求。白先生指出,真實地表述歷史是每一個史學工作者的天職。準確包含表述的真實、正確和恰當。真實而正確的表述是需要的,但如表述得不恰當,仍然不能達到歷史表述上應有的效果。故準確的歷史表述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技術性問題,而是包含了史學家的史學、史才、史識和史德等多方面的要求。凝練與生動,則是從層次遞進的技術思維來呈現歷史文學的藝術性,但也不完全是技術問題,同樣關系到對歷史的見解和對材料的取舍。史學工作者要想做到這一點,須有長期的努力。準確、凝練、生動,合在一起,就把歷史文學的科學性與藝術性高度統(tǒng)一起來。
文與史,最早是不分開的。《尚書》是文史不分家的集中體現。后來,文學和史學逐漸趨于分離?!洞呵铩返某霈F,表現了史學和文學分離的趨勢。從戰(zhàn)國到秦漢,這種文史分途仍在繼續(xù)。雖然二者各有專門的職能,但文史分途又不能全分,這是由于史不能離開文。故白先生指出:“文史不分家是中國的古老傳統(tǒng)。的確不必把文史二者分得太清楚,否則是不好辦的。”①白壽彝:《關于歷史學習的幾個問題——十月二十三日對武漢各高等學校歷史系師生的講話》,《江漢學報》1961年第5期。
白先生對文史不分家傳統(tǒng)作了辯證的理論探討。他指出:“由文史不分家,到文史分家,我們說這是個進步現象、必然現象。但是進步不應該到此為止,還應該有第二次的進步。第二次的進步是分家而不分家,我們應該進步到這個程度。第二個不分家,跟第一個不分家不一樣。第一個不分家,是因為文化不發(fā)達而不分家。第二個不分家,是分家的發(fā)展。文離不開史、史離不開文,但主要地是有文有史,或以文為主,或以史為主,既有分家的相對獨立性,又有不分家互相輔助補充的作用。從我們搞歷史工作的講,還是應該以歷史為主?!雹诎讐垡停骸蛾P于建設有中國民族特點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幾個問題——1983年4月6日在陜西師范大學歷史系的講話》,見白壽彝:《白壽彝史學論集》(上),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14頁。這是把文史關系看作兩大發(fā)展階段,即由文史不分家到文史分家,是第一階段的進步;由文史分家到文史不分家,是第二階段的發(fā)展。這樣一個相對獨立卻又互相輔助的文史不分家傳統(tǒng),既是中國歷史文學的傳統(tǒng),也是中國史學的傳統(tǒng)。對這樣的傳統(tǒng)進行研究,是有重要意義和價值的。正如白先生所言:“從史學傳統(tǒng)來看,歷史和文學有一個分合的過程,而它們在分離以后又還存在各種聯(lián)系。研究這個過程和這些聯(lián)系,可以提高我們對歷史文學的重要性的認識,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把握前人在歷史文學方面所取得的成就?!雹郯讐垡停骸堕_創(chuàng)史學工作的新局面——在河南師大歷史系第七次教學、第十二次科學討論會上的講話》,《河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1期。
文中見史,是白先生關于文史關系認識的另一種表達。他說:“歷史上有許多重要的社會現象,在史書里未必有正式的記載,但在一些文章里面倒可以反映出來?!雹馨讐垡停骸墩剼v史文學——談史學遺產答客問之四》,《史學史研究》1981年第4期。《史記》所載李斯《諫逐客書》是一篇有名的文章,但文章里所反映的歷史情況并不是都被注意到的。《漢書》所載賈誼《陳政事疏》所說秦俗,是一條很重要的社會史料。故他認為:“《史記》《漢書》分別收錄了這兩篇文章,也是‘以文見史’的意思,但司馬遷、班固對這兩篇文章的著眼點,不會完全跟我們相同。我們對這兩篇文章,還可以另眼相看的。”⑤白壽彝:《談歷史文學——談史學遺產答客問之四》,《史學史研究》1981年第4期。這為我們重新審視《諫逐客書》和《陳政事疏》的史學價值提供了新的思路,有助于深入認識“文中見史”的傳統(tǒng)。
白壽彝先生非常關注歷史教育。他認為:“歷史是一門科學,同時也是一種重要的思想教育工具。我們不應該簡單地說歷史知識、歷史教學,還應該強調歷史教育?!雹侔讐垡停骸墩剼v史文學——談史學遺產答客問之四》,《史學史研究》1981年第4期。對于歷史教育的重大意義,他提出了三點:第一,是要讓年輕一代懂得做人的道理;第二,是要他們懂得歷代的治亂興衰,培養(yǎng)他們的政治興趣,關心當前的政治形勢;第三,是歷史前途的教育,要引導他們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②白壽彝:《談歷史文學——談史學遺產答客問之四》,《史學史研究》1981年第4期。
實現歷史教育的重大意義,離不開歷史文學。白先生說:“我們寫出書來,不應僅僅是為了給歷史工作者們看,而應是寫給全體人民看的,這樣才能充分發(fā)揮史學工作在教育上的作用?!雹郯讐垡停骸毒幹粗袊ㄊ肪V要〉的一點體會》,《書林》1982年第3期?!妒穼W史研究》2019年第2期再次刊發(fā)這篇重要文章,以此紀念白先生110周年誕辰。他又言:“歷史工作者,要用豐富的歷史事實來教育廣大人民,讓他們對人類的歷史前途有更深刻的了解。這是我們歷史工作者的神圣責任。要普及歷史知識,就要寫大、中、小各類的書。高深的淺顯的都要寫。寫出來就是要給人看的, 是要提高大家的認識、豐富大家的歷史知識與文化生活的。如果你寫得不通順、不明確、不系統(tǒng)、不生動,別人就會不愿意看。所以,要把文章寫得別人愿意看,喜歡看。這很重要?!雹馨讐垡停骸蛾P于歷史學習的幾個問題——十月二十三日對武漢各高等學校歷史系師生的講話》,《江漢學報》1961年第5期。作為歷史工作者,就是要為廣大人民服務,更好地把歷史知識介紹給廣大讀者,寫歷史書、歷史文章,要讓更多的人看得懂,喜歡看,愿意看。把歷史知識交給廣大群眾,這是白先生關于歷史文學與歷史教育關系認識的核心,也是歷史文學人民性的生動體現。
白先生史學史研究的一個重要開創(chuàng)就是把歷史教育與史學遺產統(tǒng)一起來,深入思考歷史工作者的時代感與責任感。他在講歷史教育問題時,往往會講史學遺產問題,自覺地把二者有機結合。而歷史文學是史學遺產的重要內容之一,又是歷史教育實踐的關鍵。故在白先生的歷史文學論體系中,歷史文學與歷史教育內在關系的理論認識自然是很重要的組成部分。
自20 世紀60 年代初,白壽彝先生就開始思考中國史學史研究的方向與路徑。他批判地繼承中國史學遺產,借鑒近代以來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理論成就,不斷開辟新的史學研究領域,歷史文學就是其中之一。經過40 年學術探索和理論思考,他的歷史文學論已形成了一個體系。這樣的理論體系,對中國史學史研究走向深入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論價值,也有助于推進當前歷史教育的拓展。
第一,歷史文學論的提出,不僅開辟了新的史學史研究領域,更為認識和把握中國史學發(fā)展規(guī)律拓展了空間。
把歷史文學納入中國史學史研究的范圍并作為史學史學科建設的重要分支,是白先生最先明確提出的。可以說,歷史文學的提出,為中國史學理論及史學史研究開辟了一個新領域,更加有助于認識中國史學遺產的理論價值及社會意義。
史學史研究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要闡明史學發(fā)展規(guī)律。白先生提出,除了闡明唯物主義觀點和歷史唯物主義如何在斗爭中壯大了自己并從而壯大了我國史學這一基本規(guī)律外,史學史研究還有技術方面的發(fā)展規(guī)律,歷史文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就是其中之一。歷史文學有其技術性的細節(jié),也有其理論上的指導及其分歧和斗爭。⑤白壽彝:《中國史學史研究任務的商榷》,見白壽彝:《白壽彝史學論集》(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95—597頁。他進而指出:“研究這些規(guī)律,不在于糾纏技術性本身的細節(jié),而在于掌握其理論上的分歧和斗爭,并從而分析它們在史學發(fā)展上所起的不同作用?!雹侔讐垡停骸吨袊穼W史研究任務的商榷》,見白壽彝:《白壽彝史學論集》(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97頁。由此可見,白先生所闡述的歷史文學論,不僅為探索歷史文學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指明了方向、提出了要求,還拓展了中國史學發(fā)展規(guī)律的空間。探索歷史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對于史學發(fā)展基本規(guī)律的整體理解具有重要意義。
第二,歷史文學論的提出,將有力地推動有中國民族特點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建設與發(fā)展。
研究中國歷史學的特點,一定程度上就是研究中國史學遺產的特點。而建設和發(fā)展有中國民族特點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必須在總結史學遺產的基礎上加以創(chuàng)新。歷史文學是史學遺產的重要內容,對其進行總結和理論探討,自然有助于建設與發(fā)展有中國民族特點的馬克思主義史學。有關這方面的理論認識,構成了中國史學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歷史文學論所強調的中國史學需要用中國語言進行準確、凝練和生動的表述,對于當前構建中國史學話語體系更有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第三,歷史文學論的提出,有助于深入認識史學在社會中的教育作用。
歷史文學包含理論與實踐雙層面,這是其天然的史學屬性。正是這樣的特質,使歷史文學在史學的社會教育中發(fā)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不僅有助于增強人們對歷史知識與社會實踐關系的理論認識,而且有助于人們更加具體而深入地理解歷史教育與社會未來發(fā)展之間的內在關系。準確、凝練、生動的歷史書寫,將更加科學而有力地推動當前歷史教育的積極開展,使之呈現出獨特的社會教育效果。
白壽彝先生的歷史文學論,實際上是把歷史文學的歷史性、科學性、藝術性和人民性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突破了史學即藝術的認識,拓展了對史學內涵和功能的理解,有力地推動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建設與發(fā)展。
歷史文學是一個亟需繼續(xù)深入開墾的史學花圃。白先生常講,“今天咱們寫的歷史,普遍反映干巴巴,沒人愛看。這個情況要改,我看要費很大勁。”②白壽彝:《史學工作在教育上的重大意義——1982年5月19日在北京市史學會上的講話》,見白壽彝:《白壽彝史學論集》(上),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51—252頁。他多次呼吁,要重視對史學領域中歷史文學的研究,積極提倡要把史書和文章寫得別人愿意看、喜歡看,要努力把歷史知識交給廣大的人民群眾,真正發(fā)揮歷史教育的重大作用,推動歷史前進和社會發(fā)展。
在當前史學史研究中,應當給予歷史文學以高度重視和深入研究,把它提到史學工作的重要位置上來。研究歷史、寫作歷史,不但要有文學修養(yǎng),更應有將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史學實際相結合的歷史文學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