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駿
長江自雪域高山滔滔而下,穿過金沙水拍云崖暖,刺破氤氳的巴山蜀水,出了奇絕雄闊的三峽,便成了濁浪滔天的亞洲第一江河,若非沿江的洞庭、鄱陽、云夢諸多湖泊大澤如同海綿吸收源源不斷的濁水,整個中國的心臟地帶早已泛濫成災。長江如同一位少林寺的絕世高人,武功至陽至剛。長江沿岸的湖泊大澤們,卻如武當張三豐,源于少林卻另辟蹊徑,武功至陰至柔。至陽之大江,注入至陰之大湖,便構(gòu)成了“江湖”二字。
舒飛廉筆下的江湖,至陽之“江”與至陰之“湖”的混血,是陰陽之間、雅俗之間、東西之間、古今之間的奇妙世界。飛廉先生是名士,也是隱士,早先是編輯家,《今古傳奇·武俠版》家喻戶曉,小說連載時代,一度洛陽紙貴,“中國新武俠”余脈便是如今的網(wǎng)絡文學;而后,飛廉先生又以《飛廉的村莊》蜚聲文壇,柔聲傾訴中國大地上的村莊,彼時讀來竟有《追憶似水年華》的感覺。
十余年前,我在陳村老師主持的BBS“小眾菜園”里讀到了飛廉先生的江湖故事——《洞庭記》《金驢記》等佳篇初讀即驚艷,至今記憶猶新,貌似金梁文章,實為八十年代以來先鋒風骨,筆觸典雅戲謔,典故信手拈來,文字中讀到的豈止是江湖,簡直是汪洋大海。王小波的《紅拂夜奔》《夜行記》《舅舅情人》等唐人故事,我曾經(jīng)讀得如癡如醉,后來便覺中國文學再無人能寫出此種文字。等到拜讀飛廉先生的江湖故事,看到竟有“小轉(zhuǎn)鈴”這一人物,自覺心有靈犀一點通。
近來重讀飛廉的江湖故事——《浮舟記》《洞庭記》《金驢記》《林語記》《阮途記》《渡淮記》《龍宮記》《木蘭記》《驢皮記》……以武俠為殼,以歷史為衣,以江湖為履,肉身卻是我等紅塵中的凡夫俗子,魂靈更是縱貫古今的中國精神世界,洋洋灑灑,別具一格,于中國文學這片大江湖之中,別無分店,自成一門一派,飛廉先生就是這一脈的掌門人。
我又看到諸多熟悉的人物:趙文韶、張橫、張豎、小轉(zhuǎn)鈴、袁安、葛晴,尚有一只造化弄人的黑驢子,終究逃不離飛廉大人的五指山。我又見著一張鋪開的中國地圖:武昌城、洞庭湖、君山島、桃花源、大別山、云夢縣,繞來繞去,都離不開一條大江,幾片大澤。
舒飛廉的江與湖,竟是中國哲學的陽與陰,也是中國文學的雅與俗。
我以為,雅屬陽,陽春白雪;俗屬陰,下里巴人(絕無貶義)。自打有中國文字以來,中國哲學就有了陰陽太極(如果追溯到伏羲氏,則早于中國文字),中國文學也有了雅與俗的分流。
《詩經(jīng)》的“風”引出后世“風俗”二字,說到批判現(xiàn)實主義便有“社會風俗畫”,到了現(xiàn)代日本漢字,“風俗”含義又為之一變,無論藏污納垢于街頭,或風餐露宿于田野,皆來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類,細品這一篇男女故事,有江有湖,有陰有陽,繁衍了無數(shù)的文學子孫至今?!对娊?jīng)》的“頌”又引出后世“歌頌”二字,先告于神明,后告于廟堂,再告于君子,至于鄉(xiāng)野村夫,大半非但沒有機會聽到,恐怕更不會聽懂,因為中國書面語和口頭語的分離古已有之。
先秦國風、漢樂府、唐傳奇、宋元雜劇、明清話本演義直到《金瓶梅》《紅樓夢》……再說李杜文章到唐宋八大家,以至由俗入雅的宋詞、由雅入俗的《聊齋志異》,雅俗之間,不再有一道銅墻鐵壁,終究離不開“江湖”二字,無論古人真實的江湖,抑或二十世紀后半葉金庸先生的江湖,直到二十一世紀當下中國人的江湖。
“五四”以后,德賽二位先生東來,也帶來了新文學的傳統(tǒng)。“雅俗”之間有了新的名號,一曰純文學,二曰類型文學,其中門道繁多,不復贅述。近二十年來又有網(wǎng)絡文學,若以發(fā)表于網(wǎng)絡為標準,則任何文學均可成為網(wǎng)絡文學,比如金宇澄老師的《繁花》首發(fā)于弄堂論壇;舒飛廉的江湖故事,我也是在bbs上最早讀到……如果這些都算網(wǎng)絡文學,則“網(wǎng)絡文學”無非與“甲骨文學”、“竹簡文學”、“紙張文學”并列,后世可能還有“元宇宙文學”、“神經(jīng)網(wǎng)絡文學”、“腦機接口文學”,只是到了那個時代,不知文學是否還以文字作為載體?
故而,我還是以純文學與類型文學來分野。純文學是大江大河,自青藏高原到浩渺東海,氣勢雄渾,力拔山兮,推動中國海岸線向東突進,生生造出一個大上海,屬雅,屬陽;類型文學是大湖大澤,潛藏于大江大河左右,沉渣泛濫,游移不定,忽豐盈,忽干涸,淤泥深厚而不可測,魚蝦龜鱉而不可數(shù)。
飛廉先生筆下的江湖世界,便是兼容并蓄了屬雅屬陽的純文學、屬俗屬陰的類型文學。且看《金驢記》中群雄亂入,先來“本朝翰林院掌院學士康德大人”的“宇宙之德,人類之律,拱乎群星,璨乎吾頂”,再見“本朝一位名叫但丁的隱士”之《神曲》“哀樂中年,悲欣交集。郁郁林莽,星月之輝”。之后群賢畢至,“西域來的現(xiàn)象學宗師胡塞爾”及其高徒海德格,以無厘頭的方式解構(gòu),又以江湖的格局重構(gòu),一拆一解之間,便成了新的山水,如同太湖石堆疊的假山,其中自有宇宙乾坤??缭焦沤竦谋娢蝗宋铮瑢χ活^驢子嬉笑怒罵。如胡塞爾言:“為師癡迷現(xiàn)象學,終生與象為伍,無非是摸象、騎象、殺象、想象,此象非彼象,無非是死象,為師亦非師,無非是象奴而已……”不諳西哲的讀者,姑妄聽之。
這是至雅至陽的飛廉先生。翻過幾頁,我又見著至俗至陰的飛廉先生?!抖苫从洝分性才c風七娘的纏綿一段:“在那些江湖夜雨十年燈的孤寂夜晚,他未曾想過,他孤寂地活在她的關愛里,就像他孤寂地躺在星空下面,不知道天上,有一顆星,閃耀,是想令他在夢里歡喜?!庇秩纭洱垖m記》有人間的工匠,也有天上的飛龍,更有我們的飛廉大人。借用文中柳毅的一段話:“他們不是八仙,他們只是云夢縣里平常的工匠……這個世界上,能稱為龍的人寥寥無幾,能成仙的人雖然要多一些,但也是少的,能成妖魔的人,也是少的。”一番對話之后,望舒說:“柳毅兄,我們要相信奇跡,因為我們本來就是,由奇跡中來的。”龍宮終究還是在洞庭湖里造起來了,大概遠在宇宙深處都能看見,這是一個關于奇跡的故事,江湖何嘗不是販夫走卒們的奇跡?
說到奇跡,《驢皮記》的結(jié)局,管他什么黃鐘大呂,詩書禮樂,人生一夢,終究要回到一頭驢子,生生世世輪回,從雅到俗,從陽到陰,從長江到湖澤,再從木劍客到舒飛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