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宏瑞 王風景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在中國文學版圖上,蘇州作家的創(chuàng)作特征總是那么鮮明,人物語言是綿軟的蘇白,文本內(nèi)容是本真的日常生活,非對抗性的審美表達形成了蘇州文學平和沖淡的文化品格。早在20世紀50年代,在眾多作家將眼光聚焦國家宏大敘事時,陸文夫獨樹一幟,將創(chuàng)作重心轉(zhuǎn)移到小人小事,關注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書寫和大時代下小人物的命運,給蘇味小說注入了問題與思想的活力,同時也成為當代小說蘇白使用的開創(chuàng)者。
一、蘇味語感的追求
“蘇州話是吳方言的典型,纏綿婉轉(zhuǎn),清脆悅耳、調(diào)類富于變化、詞匯豐富多彩,蘇州話輕靈、溫婉、清麗的水磨腔調(diào),一向被認為是最優(yōu)美的方言之一,被稱為吳儂軟語?!保ㄍ鮽髁暋墩撽懳姆蛐≌f的吳文化書寫與想象》)姑蘇話是七大方言中柔性方言的典范,似太湖水般柔婉,動聽悅耳,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和聽覺美學。在小說中,陸文夫模仿蘇州人說話的語調(diào)和語氣,運用吳方言詞,如“結棍”“拆爛污”“阿要”“吃點味道”等。陸文夫用蘇白描寫蘇州小巷的生活,日常的生活回歸到常態(tài)的語言,形成了很好的審美效果。
小說中的吳方言主要分成兩類,一是人物語言,一是語氣詞。不管是在塑造人物形象的人物語言還是敘述人語言,小說運用的吳方言都是最典型的。方言韻律的表征是指不同地域的語氣詞在語音上存在著些許的差異。在吳語中,語氣詞是非常發(fā)達的。語氣詞是最常見的現(xiàn)象,吳人習慣在語句中用“啊要”“哉”“啊呦喂”“呀”“蠻”等詞,正因為有了這些語氣詞,才形成了柔美輕白的蘇州話。作者只有準確地使用獨特的方言語氣詞,才能讓讀者真正觸及人物的內(nèi)心心理活動?!短貏e法庭》中多次出現(xiàn)“呀”“啊呦”等語氣詞,如“你們還沒有死呀”“你們快來呀”“啊,是什么風把你們吹來的?啊呦,都……”語氣詞在這里的功用多為表情語氣,表現(xiàn)說話人的情感:諷刺、不滿、詫異等?!把健弊值氖褂猛癸@出江南人說話時的細膩輕柔,與粗狂的北方話語有明顯的區(qū)別。
二、飲食欲望的書寫
吃是一門藝術,藝術的風格分為兩類,一種是樸,一種是華,樸近乎自然,華近乎雕琢。蘇州人吃菜講究樸華相錯,既追求食材的新鮮又講究吃法的精致,求得某種平衡。俗話說,“民以食為天”,不管從國家層面還是個人角度,食物一直都是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尤其是在底層社會,溫飽是小人物生存的基礎,是他們的頭等大事。自古以來,在文化更新?lián)Q代中,江南一帶都極其注重飲食文化素養(yǎng),追求在吃方面的精致與隆重,美食成為每一代巷中人的精神追求。在飲食欲望的書寫中,陸文夫在《美食家》中塑造了朱自冶這一典型的“美食家”人物形象,借朱自冶癡迷于蘇州美食從而展現(xiàn)小巷人的真實生活面貌和蘇州美食的精美與繁多。朱自冶作為一個資本家,每天想的就是如何恰當精致地解決三頓飲食,以此得到慰藉。朱自冶的一天一定要從朱鴻興的頭湯面開始:
朱自冶起得很早,睡懶覺倒是與他無緣,因為他的腸胃到時便會蠕動,準確得和鬧鐘差不多。眼睛一睜,他的頭腦里便跳出一個念頭:“快到朱鴻興去吃頭湯面!”
比如說你向朱鴻興的店堂里一坐:“喂?。菚r不叫同志)來一碗××面?!迸芴玫纳栽S一頓,跟著便大聲叫喊:“來哉,××面一碗?!蹦桥芴玫臑槭裁匆栽S一頓呢,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硬面,爛面,寬湯,緊湯,拌面;重青(多放蒜葉),免青(不要放蒜葉),重油(多放點油),清淡點(少放油),重面輕澆(面多些,澆頭少點),重澆輕面(澆頭多,面少點),過橋—澆頭不能蓋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只盤子里,吃的時候用筷子搛過來,好像是通過一頂石拱橋才跑到你嘴里……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鴻興的店堂里一坐,你就會聽見那跑堂的喊出一連串的切口:“來哉,清炒蝦仁一碗,要寬湯,重青,重澆要過橋,硬點!”
一碗面的吃法已經(jīng)叫人眼花繚亂了,朱自冶卻認為這些還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吃“頭湯面”。千碗面,一鍋湯。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話,那面湯就糊了,下出來的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湯氣。朱自冶如果吃下一碗有面湯氣的面,他會整天精神不振,總覺得有點兒什么事兒不如意。所以他不能像奧勃洛摩夫那樣躺著不起床,必須擦黑兒起身,匆匆盥洗,趕上朱鴻興的頭湯面。吃的藝術和其他的藝術相同,必須牢牢地把握住時空關系。
陸文夫采用評彈說唱結合內(nèi)視角的方式,跳出人物內(nèi)心世界,以說書人的角度極具張力地描寫了朱自冶到面店吃頭湯面的場景。朱鴻興是蘇州有名的面館,硬面、爛面、寬湯、緊湯、拌面、重面輕澆、重澆輕面、過橋等是蘇州人對面食精心研制出來的一系列吃法,由此可以看出蘇州人對精致生活的追求與講究,從不愿將就。作為吃客代表的朱自冶,在吃面上也有獨到的配方,一定要頭湯面配上清炒蝦仁,寬湯,重青,重澆,硬點。跑堂的“來哉”其中的“哉”字保留了古音,具有濃濃的古意,作者采用了吳地方言里最常用的語氣詞,意為口語中的“來了”“來啦”,簡潔明了,輕快俏皮?!皝碓铡边@一蘇白方言也極為符合行業(yè)話語,與朱鴻興面店百年老字號的名聲相匹配,展現(xiàn)出老字號面館日常忙碌的狀態(tài)以及蘇州小巷人的真實生活寫照?!皩挏厍?,重澆”“來哉”“頭湯面”等這樣充滿市井氣息的行業(yè)術語既解釋了朱自冶的飲食習慣,又代表了蘇州百姓對面食文化的講究與追求,還顯現(xiàn)出特定的姑蘇語言和地域風俗,將日常蘇州普通市民的生活場景生動簡潔地描述出來,小巷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中午的一頓飯以品為主,用他們的行話叫“吃點兒味道”,最多喝幾杯花雕酒,晚上再暢飲白酒,花雕酒配上蘇州食品中的另一個體系—小吃,如陸稿薦的醬肉,馬詠齋的野味,某某老頭家的糟鵝,玄妙觀的油汆臭豆腐干等,這些藏于小巷的風味小吃是朱自冶對午飯的一個講究。因為中午以“品味”為主,講究的是少而精,所以作者在語言上表現(xiàn)了朱自冶的追求,如用“吃點兒味道”表示朱自冶一類的吃客們對午飯的追求,道出了菜量的少,以“品味”為主,后面再配上幾杯花雕酒和蘇州獨有的小吃。
三、小巷人物的塑造
1949年,陸文夫在新華社蘇州支社擔任采訪員,工作了八年。這八年時光,他走遍了蘇州的角角落落,用心去發(fā)掘小巷人的點滴。長期的蘇州生活經(jīng)驗和蘇州人文文化的熏陶令陸文夫深知自己的創(chuàng)作優(yōu)勢所在,從最熟知的小巷人物著手,精準把握他們的生活經(jīng)驗與精神性格。在塑造小巷人物時,個性化的人物語言是陸文夫彰顯人物性格和心理活動的特色之處。
布爾迪厄在《藝術的法則》中概括福樓拜的創(chuàng)作特點時提到“好好寫平庸”。何為平庸?平庸就是從最簡單、最真實的人物對話中寫出最平淡的存在,作者用方言直接呈現(xiàn)并記錄一切。所謂直接呈現(xiàn),就是讓方言話語以一種最真實的面貌直接進入文學作品,是真情實感的流露,沒有任何解釋說明。陸文夫使用這種方式的目的是真實地直接再現(xiàn)吳地方言的語氣和語調(diào),方式簡單可行。小說中出現(xiàn)人物語言的地方就是最能體現(xiàn)日常生活的地方,作者為了形成獨特的語言風格,一般在人物語言部分都會從方言中擷取精華。
“語言來自生活,同時也經(jīng)過了作家的再創(chuàng)造。這再創(chuàng)造意味著對方言的選擇與加工,即用什么方言形容什么人最恰當,最能表現(xiàn)出這個人的精髓;用什么口語放在什么人的嘴里,使對話交談更能流光溢彩,呈現(xiàn)出人物和生活的真實?!保ㄍ踔小斗窖耘c20世紀中國文學》)在《美食家》中,孔碧霞表面上還要擺一擺架子:“啊呀,朱先生倷(你)是聽啊里(哪里)一位老先生活嚼舌頭根,倷尼(我們)女人家會做啥格(什么)菜呢,從前辰光燒點小菜,是嘸沒(沒有)事體弄弄白相(玩兒)格!”這段孔碧霞故作推脫的描寫是小說中蘇州對話的典型代表?!鞍⊙健边@嬌滴滴的蘇白語氣詞一出現(xiàn),就讓人對蘇白難以抗拒,同時也將孔碧霞這一善于交際、靈活操縱的江南女子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因為要展現(xiàn)孔碧霞精明的形象,在語言上還是要露出一副架子,所以作者用了“活嚼舌根頭”“啥格”“白相格”三個獨具蘇州土語色彩的詞。幾句看似簡單的蘇白,加上輕佻語調(diào),使孔碧霞這一人物的個性通過方言土語的形式得到聲情并茂的展現(xiàn),刻畫出了一個被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善于周旋的女人的精明面孔。對蘇白土語的使用,使這段話完整而生動地描摹出蘇州女子說話軟綿綿、甜酥酥的語調(diào),加上孔碧霞姣好的面容,可想象其神態(tài)、表情。正如顧頡剛所說:“我們的精神用在修飾文字的功夫上的越多,我們的言語自然日趨飩拙、日趨平淡無奇,遠不及一般不識字的民眾滑稽而多風趣。我每回到家鄉(xiāng),到茶館里聽說書,覺得這班評話家在說話中真能移轉(zhuǎn)聽者的思慮,操縱聽者的感情,他們說話的技術真是高到了絕頂。所以然者何?只因他們說的是方言,是最道地的方言,所以座上的客人也就因所操方言之相同而感到最親切的刺激?!痹凇毒芬晃闹校>墼谝黄鹆拈e的阿婆阿媽們,“要是我說一句謊,你就請我吃耳光”,“請”有客套、請求的意思,“吃耳光”是扇耳光的意思,“請”“吃”這兩個字若放在普通話中則符合日常語態(tài),但“請”“吃”與“耳光”放在一起很獨特,“請吃耳光”在這里意為若有謊,說話人主動請求聽話者扇耳光,帶有尖酸刻薄的語氣,假如換一種說法,如“要是我說一句謊,你就扇我耳光”,就不如“請我吃耳光”來得俗白,來得生動,也無法彰顯蘇州小巷婦女在討論家長里短的生活氣息。方言對于陸文夫來說是一種敘事的手段和腔調(diào),同時也是他筆下人物生存空間的天然形態(tài),無法想象,沒有蘇州話的鋪墊,蘇州老太和孔碧霞這一類人,與眾多蘇州文學中的人物有何區(qū)別。
四、姑蘇日常生活書寫的美學意義
蘇州作為一座以柔性為美的江南古城,具有濃厚的人文氣息和獨到的地域文化精神,經(jīng)過千百年的歷史文化積淀,形成了蔚然可觀的具有時代特征和地域色彩的蘇州文學。自古以來就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強調(diào)“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顧炎武,創(chuàng)作“三言二拍”的馮夢龍……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在蘇州作家群中比比皆是。陸文夫的身上就充分體現(xiàn)了歷史使命感,其小說不僅表現(xiàn)出鮮明的現(xiàn)實關懷,還以其細膩的文風、獨到的描寫、濃厚的地域色彩展現(xiàn)出富有個性的思想情懷。
蘇州話作為方言中的一朵奇葩,嬌囀鶯簧,珠圓玉潤。在陸文夫的小說中,酥軟動聽的吳儂軟語與古色古香的小巷相得益彰,字里行間中巷陌深處濃厚的日常生活氣息撲面而來,粉墻灰瓦間底層百姓再平常不過的人生煙火味彌漫叢生。陸文夫的小說,寫透了輕柔酥軟的蘇白方言,寫活了淡雅精致的蘇州小巷人,更寫就了充滿著煙火氣息、整體散發(fā)著婉約清麗之美的蘇州城。
蘇州話,溫婉柔和;蘇州人,精致講究;蘇州城,煙雨而煙火。煙雨是景,煙火是情,陸文夫描繪的就是清麗婉轉(zhuǎn)的蘇白之下“蘇味”濃郁的小巷日常生活。這里,蘇州話是表,實質(zhì)是根。蘇州人、蘇州城,如果不以蘇州話的形式呈現(xiàn),其形、色、聲就會遜色很多。姑蘇日常生活的描寫離不開吳儂軟語的建構,陸文夫用蘇州方言展現(xiàn)了江南水鄉(xiāng)情狀,更展現(xiàn)了江南水鄉(xiāng)的生命性格。茅盾評價陸文夫“力求每一個短篇不踩著人家的腳印走,也不踩著自己上一篇走”,“努力要求在主題上,在表現(xiàn)方式上,出奇制勝”。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絕不是通俗地消遣記錄,而是寬泛地涉及小巷平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小見大,從而反映出深奧的人生現(xiàn)實與時代社會的流變。
視線拉回到當代蘇州,立足于姑蘇地域和文學書寫的限定,聚焦于當代蘇州作家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時,我們可以看到陸文夫一生傾力于構建蘇州的小巷世界,他的以市井細民為描寫對象和對宏大敘事的拒絕對年輕一代作家產(chǎn)生了深厚的觀念影響,如范小青、朱文穎、戴來、葉彌等。
本文系江蘇省教育廳2020年度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一般項目“‘探求者文學社群當代影響研究”(項目編號:2020SJA019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