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融,謝清云
(廣西師范大學法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民法典》在可撤銷婚姻制度中,增加了“隱瞞重大疾病”的婚姻撤銷事由(以下簡稱“重大疾病條款”),此舉凸顯出立法對個人結婚意愿的尊重。但是,由于重大疾病條款規(guī)定的抽象,以致在適用中存在理解上的分歧,這主要體現(xiàn)在條款中重大疾病的認定上。具言之,對于何為“重大疾病”,《民法典》并未明確規(guī)定,由此在司法適用中,出現(xiàn)同案不同判的現(xiàn)象。例如,對于不孕不育癥,有法院認為,不孕不育癥不屬于可撤銷婚姻中的重大疾病,因為其并不屬于《母嬰保健法》所規(guī)定的暫緩結婚情形[1]。有法院則認為,不孕不育癥應屬于可撤銷婚姻中的重大疾病,因為其足以對婚姻家庭生活造成損害,并會影響到一方當事人結婚的真實意思[2]。又如,對于抑郁癥,有法院認為,抑郁癥不屬于可撤銷婚姻中的重大疾病,因為其不足以嚴重危害配偶及子女的身心健康,沒有危及婚姻的本質(zhì)[3]。然而有法院卻認為,抑郁癥屬于可撤銷婚姻中的重大疾病,一方在婚前隱瞞此種疾病,可構成撤銷婚姻的事由[4]。在司法實踐中,此種類似的分歧并不罕見,《民法典》未明確重大疾病的類別,所導致的后果是法院在適用重大疾病條款時,只能依自己的理解對重大疾病作出認定。由于各人的價值立場、知識譜系等要素的不同,理解分歧在所難免,但這顯然不利于司法裁判的統(tǒng)一。
為了解決重大疾病條款適用的難題,學術界嘗試提出重大疾病認定的方法,然而由于各學者理解的不同,學術界亦出現(xiàn)了重大疾病認定的分歧。例如,有學者認為,“重大疾病”是指患有疾病的一方無法履行夫妻法定義務,嚴重影響婚后生活的疾病[5]。有學者則認為,“重大疾病”的認定除了考慮婚后生活以外,還應當考慮當事人的結婚意愿,因此,重大疾病可以理解為足以影響當事人決定結婚的意愿和對雙方婚后生活造成重大影響的疾病[6]。又如,有學者認為,“重大疾病”的認定應當依據(jù)中國保監(jiān)會、中國保險行業(yè)協(xié)會制定的重疾理賠標準,凡可以進行重疾理賠的疾病,均屬于重大疾病[7]。但有學者對此表示反對,認為重大疾病參考《母嬰保健法》以及原衛(wèi)生部關于不宜結婚或者暫緩結婚條款的規(guī)定即可[8]。
由上可見,無論是在司法實踐,抑或是在學術界,對重大疾病的理解均存在較大的分歧。之所以會產(chǎn)生分歧,主要原因在于條款規(guī)定的抽象,以至于各人在理解重大疾病時,因各自價值立場、知識譜系等要素的不同,而作出不同的解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分歧的原因實質(zhì)上是各人在認定重大疾病時,融入了自己的主觀判斷,由于各人主觀判斷的不同,分歧也就在所難免。就此意義而言,欲想消除理解上的分歧,勢必要先消除理解中的主觀要素,唯有如此,才能使重大疾病的認定達致統(tǒng)一。這也意味著我們在對重大疾病作出認定時,應從客觀的依據(jù)出發(fā),而不應融入任何的主觀因素。
然而,《民法典》所呈現(xiàn)的客觀依據(jù),僅有抽象性的重大疾病條款,是否就意味著不融入任何主觀因素的做法難以實施?對此,其實不然,因為任何一項立法,其背后都蘊含著特定的立法價值理念,不同的立法價值理念,將會直接影響到法律具體條款的內(nèi)容[9]。重大疾病條款的背后,亦蘊含著特定的立法價值理念,在重大疾病條款內(nèi)容未有改變的情境下,此種立法價值理念是固定不變的,就此意義而言,通過立法價值理念理解重大疾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條文理解因人而異的困局,達到客觀理解的目的。那么,應如何發(fā)現(xiàn)重大疾病條款的立法價值理念?對此,可通過重大疾病條款的“前世今生”來確定。
新中國的幾部婚姻法律中,每部均對結婚疾病作出規(guī)定。1950年《婚姻法》明確規(guī)定了禁止結婚的疾病類型,包括性功能喪失、花柳病、精神失常、麻風病等疾病,同時增加了兜底性條款“其他醫(yī)學上認為不應結婚的疾病”。之所以規(guī)定禁止結婚的疾病,原因在于當時的醫(yī)療水平不發(fā)達,諸如花柳病、麻風病等疾病尚無法得到醫(yī)學的控制或攻克,考慮到這些疾病的傳染性強且難以完全治愈,因此必須要限制患有此類嚴重疾病的公民與他人締結婚姻,以防止疾病傳染給配偶、其他家庭人員以及將疾病遺傳給下一代[10]。由此可見,1950年《婚姻法》對禁婚疾病的規(guī)定,更多是為了維護社會公共利益,以防疾病給他人帶來不利影響。
1980年,我國《婚姻法》對禁婚疾病的規(guī)定作出了修改,規(guī)定麻風病和其他醫(y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屬于禁止結婚的疾病。相較于1950年《婚姻法》,該部《婚姻法》發(fā)生了三點變化:一是刪除了性功能喪失的疾病類別,原因是當時的婚姻觀念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社會雖然認同夫妻間存在性權利,但同樣認為雙方之間的陪伴與支持才是婚姻真諦,同時,一方性功能喪失對社會并無危害性,法律也不應否認婚姻的效力。二是刪除了精神疾病的疾病類別,原因是部分精神病與民事行為能力無關,患病者能夠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法律后果,法律不再對此采取一昧禁止的態(tài)度。三是刪除了花柳病的疾病類別,原因是隨著醫(yī)療水平的提高,花柳病這類疾病已經(jīng)被攻克,其所帶來的社會危害性顯著降低[11]。相較于1950年《婚姻法》,1980年《婚姻法》規(guī)定禁婚疾病的范圍有所限縮,這凸顯出立法開始重視個人的結婚自由,但從整體來看,禁婚疾病規(guī)定所欲實現(xiàn)的目的,依然是社會利益的維護。
2001年所修訂的《婚姻法》,在禁婚疾病的規(guī)定中刪除了所有具體疾病的類別,僅保留“患有醫(y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這一概括性的表述,將認定禁婚疾病的權力交予司法實踐部門。為了落實禁婚疾病的規(guī)定,2001年《婚姻法》在增設的無效婚姻制度中,明確規(guī)定了“婚后存在尚未治愈的禁婚疾病”的無效事由。相比于新中國前兩版的《婚姻法》,2001年《婚姻法》更凸顯出對個人結婚意愿的尊重,這主要體現(xiàn)在如果一方婚前患有禁婚疾病,但是在婚后已經(jīng)治愈,那么婚姻就可以依當事人的意愿發(fā)生完全效力。即便如此,該部法律在禁婚疾病的相關規(guī)定上,依然以社會利益的維護為宗旨,即規(guī)定禁婚疾病,目的是防止當事人所患疾病傳染給對方特別是傳染或遺傳給下一代,保護下一代的健康,以利于家庭的和睦、幸福[12]。
2021年實施的《民法典》則在禁婚疾病的規(guī)定上作了較大的修改,即不再規(guī)定禁止結婚的疾病,將原無效婚姻的疾病事由調(diào)整至可撤銷婚姻制度中,形成重大疾病條款。對此,立法者認為,結婚是人生大事,結不結婚、和誰結婚是應由當事人自己決定的事情,這涉及婚姻自愿、婚姻自由的問題,如果當事人明知對方患病而仍愿意結婚,應當尊重當事人自己的意愿,尊重當事人的婚姻自主權,因此,《民法典》不再對禁止結婚的疾病作規(guī)定,而將“隱瞞重大疾病”作為撤銷婚姻的條件[13]。
從新中國歷次婚姻法律的修訂中可以發(fā)現(xiàn),有關結婚疾病的規(guī)定正歷經(jīng)一個從公共利益到個人利益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個人的利益逐步得到尊重。在公共利益時期,疾病的認定往往著眼于公共利益的維護,所考慮的是疾病是否會對不特定家庭成員的健康產(chǎn)生影響,是否會對國家、社會和家庭的利益造成不利的影響,而與個人的意愿無關,此時個人即便愿意與患病方在一起,但只要患病方患有醫(yī)學上認為不宜結婚的疾病,那么婚姻即是屬于無效的婚姻。
實踐中,不宜結婚疾病的認定,往往參照《母嬰保健法》《婚前保健工作規(guī)范》《異常情況的分類指導標準(試行)》等規(guī)范性文件適用,這些文件制定的目的,本身即是為了維護公共利益。以《母嬰保健法》為例,其最初制定于20世紀90年代,目的是為了提高出生人口的素質(zhì)。從立法制定的目的可以看出,《母嬰保健法》的修訂與我國的優(yōu)生政策密切相關。對此,當時參與該法制定的學者亦指出,制定相關的生育保健法,目的是以法律手段加強保健保證優(yōu)生,控制、減少乃至杜絕劣生,減輕國家的經(jīng)濟負擔,讓千百萬家庭避免不幸[14]。對于優(yōu)生,原衛(wèi)生部長錢信忠曾明確指出,優(yōu)生是人口政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婚姻法》規(guī)定某些疾病在治愈之前不準結婚,為優(yōu)生工作奠定了基礎,在此基礎上,各地設立了優(yōu)生咨詢門診,咨詢門診要說服有相關疾病的夫婦不要生育,以免造成家庭和社會的負擔[15]??梢?,優(yōu)生本質(zhì)上與公共利益密切相關,若不提高出生人口的素質(zhì),勢必會給國家和社會帶來更加沉重的負擔,當時的數(shù)據(jù)印證了此點。據(jù)當時的數(shù)據(jù)顯示,城市撫育一個孩子從哺育、管理、醫(yī)療費用及社會提供的各種服務設施等消費,平均一年耗資5 000元,200萬出生缺陷兒一年需耗資100億元。不少地區(qū)民政部門撥發(fā)的上億元救濟款中相當一部分用于救濟缺陷人群[14]。
在個人利益時期,立法在婚姻問題上更加尊重當事人的真實意愿,將疾病的規(guī)定納入可撤銷婚姻制度中,說明個人可以自由地決定是否和患病方在一起,此時的疾病認定,需要褪去公共利益的外衣,不可再用公共利益時期疾病認定的方法。這就意味著,目前實踐中部分法院援引《母嬰保健法》等規(guī)范性文件認定重大疾病的做法并不可取。個人利益時期的疾病認定,應更多從個人的意愿出發(fā),即該疾病的存在,是否會對個人結婚的真實意愿造成重大的影響。
從本質(zhì)上來說,這亦是婚姻自由原則的體現(xiàn)?;橐鲎杂稍瓌t的核心是,男女雙方是否結婚,與誰結婚,應當由當事者本人決定?!芭c誰結婚”意味著,在法律的框架下,個人有選擇符合自身意愿配偶的自由,其可以制定與之相符的擇偶條件,而他人無權干涉?!罢l”一詞包含了個人對符合自身意愿配偶的期待[16]。在患病方明知自己有病而進行隱瞞的情境下,若此病背離了一方的擇偶條件,那么這顯然是對一方婚姻自由權利的侵犯。此亦誠如一些學者所言,《民法典》第1053條并非為了體現(xiàn)國家對一方患有重大疾病的婚姻的管制,而是為了保護受欺詐的另一方的締結婚姻的自由。一方故意隱瞞與婚姻的締結有重大利害關系的信息,致使相對方陷入錯誤認識而結婚的,是對相對方婚姻自由的嚴重侵害[17]。就此來看,在可撤銷婚姻重大疾病的認定中,應從個人的意愿出發(fā)去認定,即對于被隱瞞的一方而言,患病方所患疾病,對其而言是否構成“重大”,是否背離其預設的擇偶條件,若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法院可據(jù)此撤銷婚姻。
通過個人意愿認定重大疾病,是否意味著只要患病方所患疾病違反了一方的意愿,那么即屬于可撤銷婚姻的重大疾病呢?對此,本文認為,雖然重大疾病的認定應考慮當事人的個人意愿,但是“重大”在此表明,能讓婚姻撤銷的疾病,并非被隱瞞方認為的所有疾病,而應是對其結婚意愿有重大影響的疾病,如此才符合立法的本意。是否構成“重大”,仍需要法院結合實際情況來加以認定。
由于人的內(nèi)心世界是不可預知的,故是否構成“重大”,仍需要進一步釋明,否則依舊容易出現(xiàn)適用分歧。例如,在兩起婚姻撤銷糾紛中,對于精神類的疾病是否屬于重大疾病,法院均從被隱瞞方個人意愿的視角作出了論述,但結果卻出現(xiàn)分歧。有法院認為,精神類疾病屬于重大疾病,因為其已經(jīng)對被隱瞞方是否愿意結婚構成了重大影響。但有法院卻認為,精神類疾病不屬于重大疾病,因為其并不會對被隱瞞方締結婚姻的意愿構成影響。那么,如何去釋明疾病對被隱瞞方是否構成“重大”呢?對此,可從利益博弈的視角去探尋。
從本質(zhì)上來說,依照個人真實意愿來認定撤銷婚姻的重大疾病,是個人自由的一種體現(xiàn)。在認定重大疾病的過程中,如果完全彰顯個人自由,那么重大疾病的認定勢必僅以被隱瞞方的個人意愿作為唯一依據(jù)。此種結果顯然與我國的實際情況不相符,過度的個人自由,只會造成“強者更強、弱者更弱”的叢林社會,這不利于人類社會的長遠發(fā)展。因此,法律并不會過度放縱個人的自由,而是會對自由予以一定的限制,而這種限制,即是公共利益的考慮。
具體來說,公民基本權利限制以維護公共利益為目的,本身即邏輯地隱含著公益與私益的二元對立[18]。為實現(xiàn)公益與私益的平衡,個體自由權利的行使應當受到一定的限制,即個人權利的行使不能損害公共利益和他人權益。在婚姻家庭領域,對公共利益的考慮一般表現(xiàn)為對弱者的保護和弱者權利的強化,避免其受個人自由濫用的侵害[19]。公共利益在此實質(zhì)上對個人自由構成了限制,以防個人自由濫用導致社會的無序發(fā)展。為此,《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在基本原則規(guī)定中確立了保護婦女、未成年人、老年人、殘疾人合法權益的基本原則,并且貫穿于制度設置之中。例如,離婚冷靜期制度設置的目的即是通過對婚姻當事人個人離婚自由的限制,保護家庭中弱者的利益,避免夫妻雙方因沖動離婚而給家庭中未成年子女、老年人等群體的利益帶來損害[20]。
就此意義而言,在重大疾病的認定中,法院不應以被隱瞞方的主張作為唯一依據(jù),而應當結合實際情況,認定被隱瞞方所主張的疾病,是否對其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重大影響。在此之中,法院應適當考慮婚姻家庭關系中的弱者利益,對被隱瞞方的個人自由作出一定的限制。換言之,在認定重大疾病的問題上,法院在充分保障個人結婚自由之外,還應保障婚姻家庭關系中的弱者利益。這是由婚姻家庭關系內(nèi)部存在不平等性決定的,法律通過弱者保護原則平衡各方利益[21]。
從某種程度而言,對個人自由的限制,實質(zhì)上是在個人自由與弱者利益之間作出取舍,即在何種情況下,我們應以個人自由為主?在何種情況下,我們應以弱者利益為主?對此,本文認為可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考慮:
第一,在婚姻家庭對弱者具有重要意義的語境下,婚姻不應被隨意撤銷,這就意味著在重大疾病的認定上,法院必須審慎,不可以被隱瞞方的訴求作為唯一依據(jù),因此,當被隱瞞方在提起婚姻撤銷之訴時,雖然可以表明患病方所患疾病是違背其擇偶條件的,但法院必須考察疾病是否對被隱瞞方構成了“重大”,若非如此,則不可撤銷婚姻。
第二,是否對被隱瞞方構成“重大”,可通過利益衡量的角度加以考慮,即被隱瞞方是否在自由權利以外,存在其他合法權益的損害?若存在,那么可以說明被隱瞞方因婚姻存續(xù)所受的利益損害,重于撤銷婚姻所給婚姻家庭關系弱者利益帶來的損害,此時可以依被隱瞞方的訴求撤銷婚姻。例如,當疾病給被隱瞞方造成嚴重的精神痛苦時,即便疾病的病癥較為輕微,也可以認為該疾病屬于可撤銷婚姻中的重大疾病,因為嚴重精神痛苦的存在,足以表明患病方所患疾病嚴重偏離被隱瞞方理想配偶的條件,否則被隱瞞方斷不會產(chǎn)生嚴重的精神痛苦,此可以說明該疾病對被隱瞞方而言是重大的。此外,嚴重的精神痛苦亦可以通過客觀方式加以判定,如可以通過被隱瞞方的服藥情況、醫(yī)院的證明等方式來判定,在此并不存在操作上的困難。
從本質(zhì)上來說,重大疾病的認定是在個人自由與弱者利益間作出取舍,這意味著法院在認定撤銷婚姻的重大疾病時,不能以被隱瞞方的訴求作為唯一依據(jù),而應當考慮實際情況,考察被隱瞞方所稱的疾病,是否構成“重大”?;诨橐黾彝リP系中弱者利益的考慮,是否對被隱瞞方構成“重大”,應看該疾病對被隱瞞方的利益損害,是否高于撤銷婚姻對婚姻家庭關系中弱者利益的損害,若是高于,那么法院可將被隱瞞方宣稱的疾病視為重大疾病。
從裁判文書檢索的情況來看,實踐中,撤銷婚姻的重大疾病糾紛主要集中在以下幾類疾病,包括精神類疾病、與性和生育有關的疾病(如不孕不育癥)、傳染性疾病、花費較大的疾病(如尿毒癥)等。這幾類疾病是否屬于真正意義上的重大疾?。繉Υ?,可通過上述利益衡量的方法進行分析。
第一,對于精神類疾病而言,其可分為幾種情形考慮。若是精神疾病影響患病方的民事行為能力,那么重大疾病條款自無適用的可能,所締結的婚姻可依民事法律行為效力條款宣告無效。但若精神疾病與患病方的民事行為能力無關,則需考慮該疾病是否會對被隱瞞方的其他權益造成損害,如是否會造成被隱瞞方嚴重的精神痛苦、是否會導致被隱瞞方財產(chǎn)損失等,若是在個人自由權利損害之外,被隱瞞方尚有其他權益的損害,那么該類精神疾病即可被視為重大疾病。
第二,對于與性和生育有關的疾病而言,則宜將其認定為重大疾病。因為該疾病的存在,將導致婚姻的基本功能無法實現(xiàn),使婚姻淪為“名存實亡”的關系[22]。此時撤銷婚姻,不過是對“死亡”關系的一種宣告。值得一提的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明確規(guī)定,對于因生育糾紛而不能達成一致意見的夫妻,可認定為感情破裂而判決離婚。在我國采納感情破裂說的語境下,離婚是對死亡婚姻的一種宣告,將生育問題納入感情破裂的標準,表明我國立法是認可生育是婚姻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生育問題無法達成一致意見,說明婚姻關系已經(jīng)“名存實亡”,此時判決離婚,正是對實然狀態(tài)的宣告。從某種程度而言,將與性和生育有關的疾病視為重大疾病,將能使不同制度的適用得到有效銜接。
第三,對于傳染性疾病而言,則宜認定為是重大疾病。其中最為主要的原因在于,其將會給被隱瞞方的合法權益造成損害。顯而易見的是,一方患有傳染病,將會導致另一方的生命健康權受到威脅。在被隱瞞方被傳染上疾病的語境下,被隱瞞方的健康權益遭受損害,這實質(zhì)上構成了侵權。由于《民法典》并不承認婚內(nèi)侵權制度,故在可撤銷婚姻中,只有婚姻被撤銷,無過錯的被隱瞞方才可以提起損害賠償之訴。若此時法院不依被隱瞞方的主張撤銷婚姻,那么其將得不到侵權責任的救濟,如此將會導致《民法典》的適用出現(xiàn)不公平的現(xiàn)象。即在遭受相同損害的情境下,受損害方卻因為身份的不同而出現(xiàn)不同的適用結果,如此顯然難稱為公平。而在未被傳染的語境下,亦不宜維持婚姻,因為若是強行維持婚姻,那么勢必會增加被隱瞞方感染疾病的風險。就此來看,被隱瞞方不僅其個人意愿沒有得到尊重,而且還讓其生命健康權遭到威脅,如此顯與立法價值理念相背離。
最后,對于花費較大的疾病而言,則應依疾病費用是否損及被隱瞞方的財產(chǎn)權益而定重大疾病。若患病方治療費用損及被隱瞞方的財產(chǎn)權益,則可將該病視為撤銷婚姻的重大疾病。若患病方治療費用沒有損及被隱瞞方的財產(chǎn)權益,則一般不宜認為該病為重大疾病,但該病對被隱瞞方有其他合法權益的損害除外,如該病將會導致被隱瞞方陷入嚴重的精神痛苦。
由上可見,通過利益衡量的方法,可以解決實踐中遭遇的重大疾病認定難題。對于重大疾病,應結合實際情況而作具體認定,如果被隱瞞方除了婚姻自由權利遭受損害以外,尚有其他權益的損害,那么此時可以認為被隱瞞方所主張的疾病即是屬于重大疾病,否則,不宜將其視為重大疾病,這是保護婚姻家庭關系中弱者利益的要求。
《民法典》增設重大疾病條款,體現(xiàn)出立法的進步,但未對重大疾病類別作出明確規(guī)定,亦導致適用難題的產(chǎn)生。通過對立法沿革的剖析,可以發(fā)現(xiàn)重大疾病條款的理念歷經(jīng)了從公共利益到個人利益的過程。立法將重大疾病置于可撤銷婚姻制度,凸顯了對個人結婚真實意愿的重視,此亦為個人婚姻自由的應有之義?;诖?,在重大疾病的認定上,應更側重從個人的意愿去理解,即對被隱瞞方來說,該疾病的存在是否嚴重背離其所設定的理想配偶條件,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法院即可認定為是重大疾病。
側重從個人的意愿去認定重大疾病,并非意味著個人的意愿是認定重大疾病的唯一依據(jù),是否構成重大疾病,尚需要法院結合實際情況加以認定,這是利益衡平的必然結果,實質(zhì)上是通過對個人自由的適度限制,維護婚姻家庭關系中弱者的利益。在此基礎上,對重大疾病的認定,應看該疾病對被隱瞞方利益的損害,是否高于撤銷婚姻對婚姻家庭關系中弱者利益的損害,若是高于,那么法院可將被隱瞞方宣稱的疾病視為重大疾病。一般而言,如果被隱瞞方除了婚姻自由權利遭受損害以外,尚有其他權益的損害,那么可以認為該疾病對被隱瞞方利益的損害高于撤銷婚姻對婚姻家庭關系中弱者利益的損害,法院可據(jù)此撤銷婚姻。在此方法之下,實踐中出現(xiàn)的重大疾病認定難題將可完全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