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剛
(江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江西 南昌 330022)
宋代大儒周敦頤有一篇著名的哲理小品《愛蓮說》: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后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p>
當讀者流連于它的深刻思想,優(yōu)美文辭,并幾乎以之為“常識”的時候,不知是否想過:通過這一文本所獲取的某些知識,與歷史上的本來面目并不相符。簡言之,它只是一種觀念的建構。年深日久,習焉不察,遂以其為事實。
那么,此文建構了什么樣的“事實”呢?核心就是——“陶淵明獨愛菊”。
“陶淵明獨愛菊”嗎?揆之于史,答案是否定的。
我們所否定的,不是陶淵明的“菊之愛”。陶氏愛菊,那是沒有問題的,但并非可以由此推斷出,他不愛其他的“水陸草木之花”。也就是說,“愛菊”與“獨愛菊”不能畫上等號。
事實也正是如此。
翻檢《陶淵明集》(以下簡稱《陶集》),陶淵明在詠菊之時,常常有“松”的存在,如《歸去來兮辭》云:“三徑就荒,松菊猶存。”《和郭主簿(其二)》則曰:“芳菊開榮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盵1]391,130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松菊”成為陶淵明的標配。此外,陶宅旁有五棵柳樹,陶氏因此自號為“五柳先生”。由此,與周敦頤時代相近的著名畫家李公麟作《淵明東籬圖》,據(jù)蘇東坡的題詩可知,畫作之中,“疏柳”“黃菊”相映成趣②。
當然,有人或許會說,周敦頤所論的,是“水陸草木之花”,“松”“柳”是樹木,而不是花,故而可不論列。那么,有沒有與菊一樣地道的花卉類植物,它們也是陶淵明的所愛呢?有的。不僅有,而且還不在少數(shù)。
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其一)》:“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飲酒(十七)》:“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薄稊M古(其一)》:“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薄杜D日》:“梅柳夾門植,一條有佳花?!崩锩嫠霈F(xiàn)的桃李之花③、蘭花、梅花,都植于門前、窗下,與五柳相映,顯然是陶淵明的心愛之物。此外,還有人所熟知的桃花,除了《桃花源記》的描寫,在《擬古(其七)》中,有“皎皎云間月,灼灼葉中華”的句子。既然陶淵明在愛菊的同時,還愛著各色其他花卉,那么,怎能說他是“獨愛菊”呢?更妙的是,陶淵明甚至還愛著周敦頤最為推重的蓮花,他的《雜詩(其三)》,就是專門的詠蓮之作④。
不僅如此,與“獨愛菊”相關的另一句——“菊之愛,陶后鮮有聞”,也是可以提出質(zhì)疑的。
按照《愛蓮說》的邏輯,陶淵明之后,少有愛菊之人??墒?,唐人元稹就曾作《菊花》一詩以表達喜愛之情:“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卑拙右讋t滿懷深情地唱和道:“相思只傍花邊立,盡日吟君詠菊詩。”[2]1070(《禁中九日對菊花酒憶元九》)與周敦頤同一時代的梅堯臣,也以愛菊而聞名,寫下了許多詠菊之作;歐陽修則常攜朋至家賞菊會飲,并在一首唱和詩中吟道:“京師誰家不種花,碧砌朱欄敞華屋?!?《會飲圣俞家有作,兼呈原父、景仁、圣從》)[3]222此詩所呈現(xiàn)的,不僅是文人雅士的風流,更重要的是,既然“京師誰家不種花”,正可見在當時種菊、賞菊之盛,不是士大夫們的專利,早已成為全民性的文化活動?!稏|京夢華錄》載,在北宋首都汴梁,當重陽之日,菊花“無處無之”,“酒家皆以菊花縛成洞戶”[4]818。
面對以上的種種事實,“陶淵明獨愛菊”顯然成為一個問題。
有學者注意到了這一點,提出一種新解,認為在《愛蓮說》中的“獨”,不是“僅、只”這樣的常義,而應解為“特別”。也就是說,“獨愛菊”是指陶淵明特別喜歡菊花,而不是僅僅喜歡菊花,同理,周敦頤“獨愛蓮”,也意為特別喜歡蓮花[5]。
但問題是,“愛菊”與“愛蓮”之“獨”,是相對于“甚愛牡丹”的“甚”而言的。“甚”,就是“特別”的意思⑤。如果“獨”與之同義,那么,它們的區(qū)分在哪里呢?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作文手法也未免過于隨意,與周敦頤一代大儒的身份絕不相符。還可注意的是,“甚愛牡丹”者是“眾”,“眾”的對立面為“獨”,“獨”與“眾”相對時,它的意義只能落實在人群的“少”甚至“僅有”之上。又怎么可以有“特別”之義呢?
此外,據(jù)《太平廣記》卷二六四,晚唐時有無賴將元稹的“不是花中偏愛菊”紋之于身,并配有“持杯臨菊叢”的畫面[6]2063。既然市井皆知,以周敦頤的才學,豈能不知元稹之詩?由此,要表達“特別”之義時,何不直接援用“偏愛菊”呢?既語義貼切,又符合用典習慣,何必要用意義曲折、易生歧義的“獨”字呢?還可一說的是,“不是花中偏愛菊”在宋時,有時作“不是花中唯愛菊”。如晚于周敦頤的南宋紹興刻本《白氏文集》就是這樣,而時代稍早于周敦頤的李和文,也在他的書信中引過此詩,作“不是花中惟愛菊”⑥?!拔?惟)”“獨”意義相近,如果不用“偏愛菊”,要堅持用“獨”的意義,為什么不直接沿用“唯愛菊”呢?
如果再追問下去,還會有更多的疑問隨之而來。
事實上,“陶淵明獨愛菊”自產(chǎn)生以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是與非的問題。它的出現(xiàn),不僅關乎著陶淵明“愛菊”這個事實的能否成立,更極大地改造了陶淵明的文化形象。周敦頤為什么要這么做?反映了他的哪些思考?對后世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這樣的一個論題,與其說是“陶淵明問題”,不如說是一個重要的“周敦頤問題”。
但這樣的問題,長期以來為“常識”所遮蔽,未獲得應有的重視與關注。就筆者目力所及,現(xiàn)在還沒有深入的專業(yè)性研究成果⑦。有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試作一粗淺的分析,以就正于方家。
周敦頤建構了“陶淵明獨愛菊”的“事實”及新文本。這是周敦頤的一次誤讀嗎?誤讀的出現(xiàn),應從兩方面去找原因:一是所讀文本的性質(zhì),二是解讀者的性情及知識理解力。
就文本的性質(zhì)來看,出現(xiàn)誤讀,主要有以下三種情況。
自宋以來,陶淵明詩文中的問題,主要是異文方面的爭執(zhí)。而“獨愛菊”,不是某一句爭訟的詩文,它只是周敦頤的概括。只要《陶集》基本完整,桃李、蘭、梅、蓮等相關詩文存在,是不應該出現(xiàn)重大偏差的。
《愛蓮說》中對陶淵明的討論,就是典型例子。后世為什么不對周敦頤的論斷,作正面、系統(tǒng)的糾正呢?因為周敦頤太權威了。但是,在周敦頤之前,對于陶淵明的詮釋,沒有這樣強大的文化力量。也就是說,他不會因為權威的遮蔽而誤讀陶淵明。
在閱讀中,理論性越強,內(nèi)在寓意越豐富的文本,就越難體會。例如形而上的知識,還有一些詩文的隱喻及用典,讀者以為自己懂了,可實際上很可能離題萬里。陶淵明好懂嗎?不好懂。他的詩文背后的意蘊與思想,要真正理解實非易事。但是,“獨愛菊”不屬于這類情況。它是一種事實呈現(xiàn),在本質(zhì)上不存在理解困難,只要材料清楚,就可以直接推定。
由此,就文本層面來說,周敦頤面前應該沒有任何障礙或困難。只要正常研讀,就不會得出“陶淵明獨愛菊”這種違背事實的結論。
那么,誤讀的原因,就必須到解讀者身上去找了。正常情況下,解讀者致誤的原因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是知識水準。也就是說,不具備閱讀能力。但以周敦頤的智慧和知識水準,這樣的可能絕不存在。
二是解讀者的粗疏。很多學識淵博者在讀書時也常會犯錯。原因何在呢?讀書不細心,匆匆忙忙就下結論??墒牵芏仡U不是這樣的人。他不僅以學聞名,更以干練的吏才受到推許。他頭腦清晰,有極強的條分縷析能力。在潘興嗣的《周敦頤墓志銘》中,有這樣的評價:“為治精密嚴恕,務盡道理”,為學“尤善談名理”??傊?,無論為政還是為學,嚴整、周密、清晰,是周敦頤的特色。這樣的一個人,對于陶淵明“愛菊”之類的簡單事實,又怎么可能會誤讀呢?
三是對研究對象的熟悉程度。一個人不管學識多高,在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出現(xiàn)錯誤,是毫不奇怪的。但問題是,周敦頤對陶淵明不熟悉嗎?“獨愛菊”是因陌生而產(chǎn)生的誤判嗎?
答案是否定的。
我們知道,后世的理學家窮究性理,對于詩文則相對隔閡者,往往有之??墒沁@樣的“腐儒”,怎可與周敦頤相提并論呢?在《周敦頤墓志銘》中,妻兄蒲宗孟有這樣的評價:“生平襟懷飄灑,有高趣……跨松蘿,躡云嶺,放肆于山巔水涯,彈琴吟詩,經(jīng)月不返。”周敦頤是理學大師,但他沒有頭巾氣,同時也是一位寄情山水的詩人。也就是說,周敦頤既有常人所知的“窮理盡性”之一面,還有著充滿自然追求及藝術精神的另一面。對于這一面,蒲宗孟深有感慨,他說:“至其孤風遠操,寓懷于塵埃之外,當有高棲遐遁之意,則世人未必盡知之也?!?/p>
“未盡知”的,不僅是周敦頤的山水情趣,以及好“彈琴吟詩”,更重要的是,他的詩人氣質(zhì)與陶淵明頗為神似。
據(jù)度正的《周敦頤年譜》,嘉祐六年(1061年),周敦頤去贛南就職,“道出江州,愛廬山之勝,有卜居之志。因筑書堂于其麓”。因堂前有溪,周敦頤命名為“濂溪”,這就是著名的濂溪書堂,周敦頤由此被后世尊為“濂溪先生”。這一樁重大事件,參與者是潘興嗣。周敦頤與之相約,“異時”將在濂溪之上“歌詠先王之道”。
那么,在潘興嗣的眼中,應約“詠歌”的濂溪主人,是怎樣的形象呢?潘氏《題濂溪》詩云:“歸來治三徑,浩歌同五柳。皎皎谷中士,愿言與君壽。”在《和茂叔憶濂溪》詩中,則這樣吟詠:“憶濂溪,高鴻冥冥遁者肥……素琴攜來謾橫膝,無弦之樂音至微?!盵7]299三徑,來自《歸去來兮辭》的“三徑就荒”,而五柳,則是陶淵明的自號。至于“遁者肥”,亦與陶淵明有關。宋儒黃徹曾說:“世人論淵明,皆以其專事肥遁?!盵8]69而“素琴”“無弦之樂”云云,更是著名的陶淵明典故。《宋書·隱逸傳》載:“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9]2288在潘興嗣的眼中,周敦頤就是彼時的陶淵明。
如果說潘氏所論,還只是一人之感受。那么,我們可以看看同時代的蘇東坡詩作。東坡與周敦頤的次子周燾關系甚好,在贈詩《故周茂叔先生濂溪》中頌道:“因拋彭澤米,偶似西山夫。”[10]1667對周敦頤的定位也是彼時陶淵明。毫無疑問,在那個時代,周敦頤的陶淵明形象,是頗為深入人心的。
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詩人氣質(zhì),即便不是特別熟稔陶氏詩文,無論如何也不會陌生。出現(xiàn)誤讀,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還需一提的是,周敦頤為文的特點,是言簡意深,他存世作品總字數(shù)不到7 000,卻給后世留下了廣闊的解釋空間。在《通書后記》中,朱熹對他的作品有如下評價:
親切簡要,不為空言。顧其宏綱大用,既非秦漢以來諸儒所及,而其條理之密,意味之深,又非今世學者所能驟而窺也。
朱熹所論,主要因周敦頤的《通書》而發(fā),但移之于《愛蓮說》,一樣成立。周氏作文時,“條理之密,意味之深”,雖在不同篇章會稍有差異,但這一特點是貫穿全體的。尤為重要的是,他“不為空言”。加之《愛蓮說》是有著極大寄托的文字,字斟句酌,應為常態(tài)。由此,周敦頤論陶,絕非誤讀,文本中的新提法,不可能是隨意為之,而只能是別有情懷。
在周敦頤的《愛蓮說》中,菊被比擬為“花之隱逸者也”,與此同時,蓮則成為“花之君子”。對于菊,及“獨愛菊”的陶淵明所做的文化定位,目標所在,是為了烘托蓮的君子品格,以及周敦頤自己的心志所在。自此之后,君子花——蓮;君子人——周敦頤,成為一種固定的文化組合。
這一認識,自宋元以來就日漸形成。如南宋劉克莊在《題宋謙父四時佳致樓》一詩中有云:“愛蓮亦既見君子?!敝鞙o則在《百歲令·壽丁大監(jiān)》詞序中說:
濂溪先生曰:“蓮,花之君子者也。”我判府都運大監(jiān),則人之君子者也。以君子之生值君子花之時,凈植清香,二美輝映。
而到了元代,士人吟誦更盛,如“花中君子濂溪獨”(吳澄:《題曹農(nóng)卿雙頭蓮圖》);“茂叔深知君子花”(胡助:《蓮花》);“濯纓擬學濂溪上,君子花邊太極圖”(平顯:《寄示諸弟姪》)⑧等。周敦頤與蓮的關聯(lián)更為密切,蓮及周氏的君子形象也最終定型。
但是,在《愛蓮說》的影響擴展之前,“君子花”所指向的,并不是蓮花,而恰恰是與蓮相對應的菊花;陶淵明,則相應地有了“君子人”的形象。自《愛蓮說》出,在突顯“隱逸”一面的背景下,二者的“君子”面目被遮蔽和替代,陶淵明的“愛菊”意象,開始沿著周敦頤的理路而行進。那么,周敦頤之前的“菊”與“陶”,在其君子形象中,又有著怎樣的一番情形呢?下面,就展開具體的討論。
菊花成為“君子花”,或者說具有君子品格,主要原因在于,秋冬開花,既不與百花爭艷于春,又能在凌寒獨自開中,抗御著嚴冬的風霜雪雨。它不媚不嬌,且隱且傲。在價值取向上,與具有獨立人格及向道之心的士大夫們心意相通。由此,在三國時代鐘會的《菊花賦》中,有這樣的感慨:“早植晚登,君子德也。”[11]245作為高潔之士的陶淵明,對于菊花的這一品質(zhì),自然是深契于心。
《論語·子罕》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痹诳鬃訒r代,能抗“歲寒”者,主要是松柏,松也由此成為淵明所愛。但我們知道,在陶淵明那里,松、菊常常并論,菊也就由此被賦予同樣的品格,這是陶氏愛菊的主因所在。而且,他的特立獨行,又為菊傳遞出了更多的文化意蘊,陶之人品,與“菊品”的輝映相融,成為后人津津樂道的話題。這樣的品質(zhì),在周敦頤之后聚焦于“隱逸”之上;而此前,則是“君子之德”的代名詞。
唐代楊炯有一篇《庭菊賦》,主題所在,就是“嘆其君子之德”。菊花何以有“君子之德”呢?因為在“風蕭蕭兮瑟瑟,霜刺刺兮棱棱”之下,“獨歲寒而晚登”。顯然,這與前人的“早植晚登”論一脈相承。但更重要的是,與“抗寒”相關的另一面,是菊的淡泊獨芳,展現(xiàn)出隱于世外的追求。陶淵明的出現(xiàn),強化了這一內(nèi)涵。由此,在文中,不僅菊花,陶淵明亦成為被歌頌的典型。所謂:“淵明解印,退歸田野。山郁律兮萬里,天蒼莽兮四下。憑南軒以長嘯,出東籬而盈把。歸去來兮何為者?”[12]1922菊與陶在此合而為一,在隱逸的山野中,展現(xiàn)著“君子之德”。在宋時,這一傳統(tǒng)并未斷絕,與周敦頤同時代的蘇洵在《詠菊》詩中就有這樣的慨嘆:“騷人足奇思,香草比君子?!盵13]4374
要之,菊,是隱逸之花,但也是君子之花;陶淵明是隱士,但更是君子的代表。也就是說,隱逸亦可為君子。再進一步言之,在周敦頤之前,隱逸與君子并不兩分。不僅不分,而且恰恰是“隱逸”,成為菊及陶淵明作為君子形象出現(xiàn)的主要理由。
這樣的觀念,它上承先秦儒家的文化精神,并化為陶淵明獨抗俗世的巨大動力。
宋明以來,乃至于今,一說起陶淵明及其詩文,人們首先想到的往往是魏晉風度,并與崇尚自然的道家發(fā)生聯(lián)系。但是,誠如梁啟超所指出的:“(筆者注:陶淵明)雖生長在玄學、佛學氛圍中,他一生得力處和用力處都在儒學?!盵14]273就本論題而言,可以看到的是,陶淵明雖淡泊任真,但他心中的夢想,是做一名隱于世外的君子,固窮而守志。這種理想與人格,其實屬于儒家的思想范疇。
在一般人的理解中,儒家所追求的,似乎都是“治國、平天下”的“入世”境界。但是,它僅僅是儒家的一個側面,歸隱,也是一種選擇?!墩撜Z·泰伯》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痹凇墩撜Z·衛(wèi)靈公》篇,孔子則專門以隱居的蘧伯玉為例,贊其為君子。他說:“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p>
以此標準來看陶淵明,他的一生就是在“守死善道”,他的行為,是對孔子之言的踐行,他稱得上是一名守道君子。由此,可注意的是,在表現(xiàn)歸隱的《歸去來兮辭》中,一方面是“松菊猶存”;另一方面則是“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在心跡的袒露中,菊花掩映著的,是孔門的教誨。因為“覺今是而昨非”的陶淵明,所效法的對象,正是君子人蘧伯玉?!痘茨献印ぴ烙枴份d:“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睖Y明暗用此典,是在激勵自己成為孔子所推許的君子。
不僅如此,陶淵明還常常以顏回為自己的榜樣,他詩中的“屢空既有人”(《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簞瓢謝屢設”(《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顏生稱為仁”(《飲酒(其十一)》)等,都是著名的顏回之典。顏回最突出的地方在于,雖不為世俗所重,卻安貧樂道,在《論語·雍也》篇中,孔子贊嘆道:“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由此,顏回成為淡泊名利,不求人知的君子代表。后世的隱逸之士,常以他為精神導師。如《舊唐書·隱逸傳》在論及隱士風范時,就是以顏回為例,所謂“尚顏閔之道,用能勸俗……有古人之風,保君子之德?!?/p>
此外,另一個安貧樂道的典型原憲,也是甘居窮巷,惟道是求,視富貴如糞土。據(jù)《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卒,原憲遂亡在草澤中”。富貴后的同門子貢來看望他。史載:
結駟連騎,排藜藿入窮閻,過謝原憲。憲攝敝衣冠見子貢。子貢恥之,曰:“夫子豈病乎?”原憲曰:“吾聞之,無財者謂之貧,學道而不能行者謂之病。若憲,貧也,非病也?!弊迂晳M,不懌而去,終身恥其言之過也[15]2208。
《莊子·雜篇》也講到了這個故事,其中有“軒車不容巷”,“原憲華冠蹝履,杖藜而應門”云云。陶淵明同樣為這樣的人格而折服。在他的詩文中,有這樣的句子:“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歸園田居(其二)》)“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戊申歲六月中遇火》)“原生納決履……賜也徒能辯。”(《詠貧士(其三)》)⑨寫的雖是原憲,但直接指向的,是他自己。
顏、原皆為孔門高足,他們的隱于世外,捍衛(wèi)的是士人之道。其意所在,不在“隱”,而在君子人格。毫無疑問,追慕顏、原的陶淵明,并不是以隱逸為最后目標,君子取向才是心志所在。由此,在對菊和陶的贊賞中,君子人格,成為重要主題。但是,隨著《愛蓮說》的出現(xiàn)及時間的推移,菊花作為“君子花”,陶淵明作為“君子人”的文化形象,漸漸地晦暗了起來。
前已論及,菊與陶淵明,本是作為“君子花”與“君子人”而受到推崇。接下來的問題是,作為具有陶淵明氣質(zhì)的人,周敦頤為什么要對此進行改造呢?在這一改造中,雖說對“隱逸”也給予肯定,但畢竟不是“君子”的定位了,這即使不算完全否定,也可以說是在部分否定自己。
這樣的問題,需要從《愛蓮說》的創(chuàng)作背景說起。
據(jù)度正《周敦頤年譜》,周敦頤在嘉祐八年(1063年)五月作《愛蓮說》。在一般認識中,此文之作,與兩年前“卜居”濂溪有著直接關系,并且認為濂溪書堂就是“愛蓮堂”。雖然有學者質(zhì)疑這一事實⑩,但是,無論是濂溪還是《愛蓮說》,都是表達心志的重要載體,在前后相承的時段內(nèi),二者的確應該放在一起加以考量。
周敦頤有一首《題濂溪書堂》詩,是“卜居”時的作品。細繹文字,可以發(fā)現(xiàn),雖然追慕君子之風的旨趣與《愛蓮說》沒有二致,但文中沒有揚“蓮”抑“菊”的傾向。不僅沒有,“陶風”依然。如“或吟或冥默,或酒或鳴琴,數(shù)十黃卷軸,圣賢談無音”。除了“酒”“談無音”,可直接對應陶氏的好飲及“素琴”之外,“琴、書”也直通陶氏。然而,由此詩又可知,周敦頤的精神偶像并不是陶淵明,而是唐代詩人元結。濂溪的得名,就來自元結在廬山一帶的居處瀼溪?!盀彙保杀雀健白尅?讓)的意義,并作《瀼溪銘》一文。周敦頤仿其例,作《題濂溪書堂》,將“濂”寓意為“廉”。所以此詩一開首即說:“元子溪曰瀼,流傳至于今。”結尾處則呼應道:“吾樂蓋易足,名濂朝暮箴。元子與周子,相邀風月尋?!庇纱?,我們需要對元結其人,以及與周敦頤的聯(lián)系作點說明。
元結是唐代著名詩人,同時也是一位軍政奇才。安史之亂后,他以謀略抗敵,以仁心安民,撐起了大唐破碎的山河。尤為重要的是,元結曾在周敦頤的家鄉(xiāng)——道州任刺史,不僅政績斐然,而且為拯民于水火,不懼權貴。童年見聞和經(jīng)歷,是可以為一生打下烙印的,這就使得周敦頤從小就仰慕元結,行止甚至文字風格,都自覺、不自覺地向元結靠攏。度正《年譜》載,嘉祐二年(1057年),好友在書信中贊譽他“以濟眾為懷”,而且文字“雜之《元結集》中,不知孰為元,孰為周也”。從這個角度去考察,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重要的事實,周敦頤并非直接以陶淵明為人生標桿,他念茲在茲的君子是元結。周的“陶風”,就是元氏帶來的??勺⒁獾氖?,元結雖事功赫赫,卻具有退隱思想。劉長卿在《贈元容州》詩中吟道:“避世歌芝草,休官醉菊花?!盵16]342正是將其比作陶淵明的。這樣不僅間接帶來了周的“類陶”,在作“脫陶”“抑菊”的改變時,亦不會有任何的精神負擔。
但問題是,由追慕元結而“類陶”,在“卜居”之時尚未有變,為什么在兩年后的《愛蓮說》中有了變化呢?是什么觸動了周敦頤的思索與情愫呢?涉及的問題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慕陶”之風,二是“嘉祐”政治,尤其是嘉祐末期到治平初年的政治危機。
何謂“慕陶”?就是對陶淵明的追慕和仿效。學界公認:“淵明文名,至宋而極?!盵17]88然而,“慕陶”之風的自覺及強勁,是從仁宗時代的梅堯臣開始的。研究者指出,梅氏鼓吹“唯師獨慕陶彭澤”。“初步開拓出超越唐人的陶淵明接受史新局面”[18]247-248。然而,“慕陶”之風不僅是思想理路的自然結果,同時也與政治及其帶動下的風尚有著密切關聯(lián)。習史者皆知,宋仁宗以其寬仁,成就了宋代最為安定和平的時期。但是萬物有利必有弊,在寬松的環(huán)境下,固然有正人君子在朝,但小人們也贏得了政治空間。從某種程度上來看,后世劇烈的黨爭,潛流就直接來自于此。王夫之尖銳地指出:“于是祖宗朝敦龐鎮(zhèn)靜之風日陵月替,而天下不可為矣?!盵19]103揆之于史,王氏所謂的“天下不可為”,頗有夸張之處,但的確也揭示了事實的另一面,那就是,繁盛表象下的重重危機。它在思想領域的重要表現(xiàn)是:君子、小人之辯。其中一個核心人物是歐陽修,他在慶歷年作《朋黨論》,提倡君子以道結合,抗擊小人。此風愈演愈烈,最終伴隨著趙宋王朝走向終點。
對于這一問題,本文無意展開論述。就本論題而言,值得注意的是,在君子、小人之辯中,陶淵明提供了重要的君子資源,更為重要的是,它與“慕陶”之風日漸結合后,有識之士在抱負難以施展的情況下,往往以淵明自況。然而,其消極影響是,逃避現(xiàn)實,以及政治中的暮氣沉沉。王安石在嘉祐三年(1058年)所作的《上皇帝萬言書》中特別提出,要注意“茍且因循之禍”的發(fā)生[20]13。但可悲的是,仁宗朝政治正是向著這一方向邁進。
以歐陽修為例。比之早期慶歷時代的激烈斗爭,嘉佑年間似乎一片祥和。由此,那個激越的歐陽修也在漸漸隱去。處在“嘉祐之治”的大時代里,在歲月靜好之下,正在消退的,是勵精圖治的精神。但是,重重危機正在不斷地潛伏激蕩,并未真正退去。也由此,歐陽修——當年那個慶歷黨爭中沖鋒在前,那個君子、小人之辯的“確立”者[21]59,在嘉祐時代雖已位居相位,從表面上看,無論是官職還是文壇地位都達到了頂峰,但到嘉佑晚期之后,卻高處不勝寒,萌生出強烈的退隱之意,并往往見之于詩文之中。
借助歐氏詩文可以看到,歐陽修和好友梅堯臣等人在會飲之中,常托物詠志,自比于陶淵明型的“菊花君子”。如在《居士外集》收錄的嘉祐詩歌中,就有這樣的表述:“耐寒惟有東籬菊,金蕊繁開曉更清。”“我嗟韁鎖若牽拘,久羨南山去結廬?!倍穲虺荚谠伨赵娭?,則有“不意憔悴叢,猶為君子憐”的慨嘆,歐陽修等人來家賞菊之后,更以“誰謂四君子,蹈古猶比辰”的詩句,來表現(xiàn)自我清高。但是,這樣的“君子”,已失去了抗擊“小人”及黑暗面的勇氣和作為,“君子”及名節(jié)等成為“避禍”的借口。在嘉祐時期的政治危機中,顯得毫無力量。
那時政治危機的核心是太子問題。宋仁宗在人生的最后歲月,身體狀況日益惡化,三位皇子也接連過世,立嗣成為關乎國運的大事?!端问贰ろn琦傳》載:“中外惴恐,臣下爭以立嗣固根本為言?!盵22]然而,此事久拖不決,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后宮的嬪妃及依附于此的一批人希望僥幸得子。所以,仁宗總是以“后宮將有就館者,姑待之”來搪塞。但是,這樣的延宕,帶來了難以逆料的重重危機。連續(xù)多年,仁宗總是生女,毫無得子的跡象。在韓琦等重臣的堅持下,終在嘉祐七年(1062年)八月,立侄子宗實為皇太子,改名趙曙。
然而,趙曙并不愿意成為皇位繼承人。史載:“及為皇子,愈堅臥不出?!碑斢H信周孟陽前來勸駕時,他的回答是:“非敢徼福,以避禍也。”[22]1447由此話語,可知當時的兇險。但是,在這樣重大的關節(jié)點,“禍”真的可“避”嗎?如果不確定因素繼續(xù)延續(xù),有小人得逞,后果將更為嚴重。有鑒于此,周孟陽反問趙曙:“使中人別有所奉,遂得燕安無患乎?”[22]1447一語點醒后,方下決心接受大命。
嘉祐八年(1063年)三月,仁宗駕崩。四月,趙曙登極,是為宋英宗。第二年改年號為治平,嘉祐時期連同著仁宗時代宣告結束。
然而,就是在那個嘉祐年,四月以來,危機不僅沒有解除,而且有政權傾覆的危險?!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九八載,受到小人的挑撥,皇帝與皇太后之間矛盾重重,皇帝癲狂大作,太后垂簾聽政,局面混亂不堪。司馬光在奏疏中說:“方今天下之勢,危于累卵,小大戰(zhàn)戰(zhàn),憂慮百端?!盵23]4800正說明了當時的情勢。雖然此后韓琦等重臣以高超的政治手腕逐步化解了危機,但這一時段對于一些士大夫們,帶來的是戒懼和退縮。幾年后,再一次萌生退意的歐陽修在回憶嘉祐至治平的政治時光時,有這樣的描述:“既不能因時奮身,遇事發(fā)憤,有所建明,以為補益;又不能依阿取容,以徇世俗。使怨嫉謗怒叢于一身,以受侮于群小……謂宜乞身于朝,遠引疾去,以深戒前日之禍?!盵24]1119-1120
由此,可注意的是,五月,也就是四月過后,風波還未完全平息的特殊時段,周敦頤寫出了《愛蓮說》。周氏雖為地方官,并未直接卷入這一政治風波之中,但在“天下之勢,危于累卵,小大戰(zhàn)戰(zhàn)”的情勢之下,以其為人及情懷,不可能不憂心家國,內(nèi)心激蕩。四、五月間,正是危機的高點,對心靈最具沖擊力,文字之中能夠不著痕跡嗎?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兩年前的作品中還是一派“陶風”,如今,菊與陶淵明不再作為君子代表而出現(xiàn)。這絕不是一種偶然,而是心志的改變。
元結在《瀼溪銘》中說:“瀼溪,浪士愛之?!薄肮湃讼采芯?,不見君子,見如似者亦稱頌之。瀼可謂讓矣。讓,君子之道也。”[25]90在托物詠志中,寄托了兩大主題,一是君子;二是隱逸。元結卜居瀼溪,并以此為“君子”載體,申明“讓”為君子之道。由此引出了他的隱逸之志?!袄耸俊笔窃Y的自號,代表的是隱士取向,《晉書·郭璞傳》曰:“水無浪士,巖無幽人?!碧諟Y明隱于山林,曾以“幽人”自況,元結隱于水邊作“浪士”,顯然就是陶淵明風范。
當周敦頤“卜居”時,由元結而陶淵明,對于“讓”及由此而來的隱逸,抱著正面的態(tài)度。但是,當嘉祐危機沖至頂點之時,還要學陶淵明嗎?這成為一個嚴峻的問題。歐陽修的相關詩文中曾表達了這種取向,固然也是當時的一種潮流,但周敦頤有了改變。從《題濂溪書堂》到《愛蓮說》,文中的宗旨有了微妙的位移,周敦頤開始聚焦于不一樣的“君子”,并對“隱逸”有了新的偏重。
這種不一樣體現(xiàn)在,君子品質(zhì)由“隱逸”向建功立業(yè)的實效轉(zhuǎn)移。前已言之,元結身上有著事功的一面。此時,這一面開始在周敦頤身上發(fā)揮越來越大的效用。而這一面最為突出的是什么呢?崇尚名節(jié),忠于職守,不避危難。顏真卿在為元結所撰的《墓志銘》中,譽其為“直清臣也”。周敦頤的忠義盡職,就體現(xiàn)著這方面的遺風??梢哉f,周敦頤一生都有元結情結,希望成為一名像他那樣,不是只會坐而論道,更能造福蒼生的實干君子甚至圣賢。
這樣來看周敦頤所作的《愛蓮說》,就可以發(fā)現(xiàn),它既是對元結崇尚君子,及“見如似者亦稱頌之”的進一步貫徹,同時也是對《題濂溪書堂》詩的修正。經(jīng)嘉祐危機后,“周子”的偶像“元子”,更多地顯現(xiàn)出“直清臣”的一面,而周敦頤在“愛蓮”的托物詠志中,將“直清”的一面加以延展。同時,也是在向世人宣告,周敦頤不是當代的陶淵明,他要做的是另一種君子。
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君子不僅停留于元結之上,更直追孔、顏,并夯實了周敦頤思想的內(nèi)核。習文史者皆知,周敦頤學術上的一個重要貢獻,是追尋“孔顏樂處”?!端问贰さ缹W傳一》載,二程年輕時向其問道,周敦頤“每令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于是,“二程之學源流乎此矣”[22]12712。此一尋問,可以說開辟出了理學路徑,作為周敦頤思想中更為核心和深層的內(nèi)容,在嘉祐末期被進一步激發(fā)和顯露。
由此,我們注意到,潘興嗣在《贈茂叔太傅》詩中吟道:“每懷顏子能希圣,猶笑梅貞只隱仙?!盵7]298-299這里面的“梅貞”,指的是號稱“梅妻鶴子”的宋代著名隱士林逋。蘇東坡作有《書林逋詩后》,其中吟道:“不論世外隱君子,傭兒販婦皆冰玉?!庇终f:“一盞寒泉薦秋菊?!痹谠娭?,將“隱君子”林逋比作陶淵明,并表現(xiàn)為菊花意象[26]1344-1345??梢赃@么說,林逋就是宋代最有影響的“陶淵明”。然而,在潘興嗣的詩中,以顏回為旨歸,否定了林逋的“只隱仙”。由前已知,潘氏贊譽周敦頤具有“陶風”,現(xiàn)在又笑話林逋“只隱仙”,二者不是矛盾嗎?作為“最理解周敦頤的人物之一”[27]61,他何出此言呢?
這里面的關鍵在于“只”字。《論語·述而》載,“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由此可知,孔子所推崇,顏淵所實踐的“隱逸”,是不具有絕對性的,行藏之間講求順時而動。由這一視角去看周敦頤,就可以發(fā)現(xiàn),哪怕是早年的他,固然身具“陶風”,但也不追求必然的隱居。所以,在《周敦頤墓志銘》中,潘興嗣回憶,周敦頤常對他說:“可止可仕,古人無所必。束發(fā)為學,將有所設施,可澤于斯民也。必不得已,止未晚也?!倍鴧翁談t在《送周茂叔殿丞詩序》中告訴我們,周敦頤常常自誦“俯仰不怍,用舍惟道”[7]296。
這樣的一種態(tài)度,就使得君子之行“無所必”,在“止”之外,“仕”亦成為一種選擇?!睹献印す珜O丑上》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边@本是形容孔子的話語,現(xiàn)在轉(zhuǎn)而成為周敦頤的信條。尤其是嘉祐危機的發(fā)酵,加重了“仕”的分量,這種“仕”,不在于高官厚祿,而在于不回避責任,它化為《愛蓮說》中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如果說陶淵明實踐了“止”的一面,周敦頤則在嘉祐危機后力求開掘“仕”的價值。
循此理路,可注意的是,在《論語·微子》中有著名的“無可無不可”之論。孔子列了一張“逸民”的名單,其中既有隱居的伯夷、叔齊;也有不隱而仕,但守道中正的柳下惠等人。前者“不降其志,不辱其身”,這正是陶淵明的榜樣。而后者則以“降志辱身”為特點。柳下惠作為“士師”,三次被罷黜。有人問為什么不離開,他回答道:“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在綜合各自特點后,孔子說:“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盵28]185-186所謂的“無可無不可”,就是“無所必”,是“用舍惟道?!?/p>
當作周敦頤《愛蓮說》時,嘉祐危機依然在發(fā)酵的時間點上,陶淵明型的“止”是不可行的,而“仕”反而是一種責任與擔當。此時,需要展現(xiàn)出“無可無不可”的另一面——“直清”與事功。這樣的取向,不僅有元結的風采,也符合柳下惠“直道而事人”的特點。自戰(zhàn)國以來,儒家往往以“夷惠”并論,與伯夷重視皎皎名節(jié)不同,柳下惠體現(xiàn)出忍辱負重,不避污穢卑微的另一面?!睹献印じ孀酉隆吩u價道:“不惡污君,不辭小官?!?/p>
由前已知,孔子所推崇的是“無可無不可”,即周敦頤所理解的“用舍惟道”。也就是說,“可”與“不可”;“止”與“仕”,要根據(jù)具體的情勢而改變。當危機重重之時,“體道”的最佳做法就不可能是退讓與逃避,而只能是在“直道事人”中,不避煩難,不怕污濁,迎難而上。由這個角度來看《愛蓮說》,就能明白,周敦頤的“君子蓮”固然以“無可無不可”為歸宿,既不去追求牡丹那樣的富貴,又不以“隱逸”之名而逃世,但在那個時間點上,最重要的,就是有利于百姓社稷的實際功業(yè)。所以它所突出的是與“隱逸”“富貴”相對的另一面。而這一面,更多展現(xiàn)出的不是伯夷,而是柳下惠的文化形象。由此,我們注意到,周敦頤具有“陶風”的同時,有人看到了他的柳下惠風骨,黃庭堅曾應周敦頤之子的要求作《濂溪詩》,在詩序中,黃庭堅說:“不卑小官,職思其憂?!本褪菍⑵浔茸髁肆禄?,而趙抃則在《寄永州通判周茂叔虞部》中贊其“詩筆不閑真吏隱”[7]304,298。
當然,不管是陶淵明還是柳下惠,君子當“用舍惟道”。然而,當“慕陶”之風依然強勁的時候,周敦頤雖不否定陶淵明的意義,但君子的責任與擔當,更為切時。還需進一步指出的是,在《論語·微子》中,“夷、惠”都列入“逸民”之中,伯夷與柳下惠一個隱退,一個不隱、不去,二者何以同類呢?何晏注曰:“逸民,節(jié)行超逸也?!币簿褪钦f,在他們的“節(jié)行”中,“逸”才是核心所在。由此,所謂的“隱逸”,關鍵在“逸”而不在“隱”。王安石曾說:“儒者所重,尤在于名實。”[20]96而在周敦頤的《通書》中,“務實”一章有這樣的評述:“實勝,善也;名勝,恥也?!薄拔霓o,藝也;道德,實也?!?/p>
循此邏輯,在周敦頤看起來,那些有“隱”之名,而無“逸”之實者,實在算不得真正的“隱逸”之士,在他那個時代,直至上溯到前代的“陶淵明”們,大多是一些“名勝之士”而已。他們沒有“愛菊”的資格,只有陶淵明這樣既“隱”更“逸”的士大夫,才可說是真正的“愛菊”者,所以“陶淵明獨愛菊”,“菊之愛,陶后鮮有聞”。
在此還可一提的是,“獨愛菊”雖然賦之于陶淵明,但是,“獨”不是一種簡單的個體存在。所謂“舉世混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就像屈原,雖然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全天下僅剩下他一個人既“清”且“醒”,當他自沉之時,所期盼的,還是“名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至死都在尋其同類[29]2486,2490。同理,周敦頤用“獨”而不用“唯”,是因為“獨”,不僅是某一個體,更可代表一類人的追求。在“眾”歡中,尋覓同類君子,成為《愛蓮說》的最后訴求。由“菊之愛,陶后鮮有聞”一句可知,它并非完全排斥了陶之外愛菊者的存在,而是因“獨”而“鮮”。在此,“獨”表現(xiàn)的,是與“眾”的相對。陶淵明如此,周敦頤亦如此。只是因世風和環(huán)境的不同,周與陶需有不同的側重,它也是周敦頤要進行改造的原因所在。
總之,世風和危機的交迫,使得周敦頤深刻反思“慕陶”問題,一方面對“君子”和“隱逸”賦予新內(nèi)涵;另一方面,強調(diào)在“無可無不可”中的實干與責任,“隱逸”則注重“逸”之實,而非“隱”之名。從這個角度來看,《愛蓮說》及“陶淵明獨愛菊”的出現(xiàn),乃是周敦頤對士風的一種糾偏。隨著自我定位的調(diào)整,他改造了菊及陶淵明的文化形象,并影響了后世的認知。
周敦頤所提出的“陶淵明獨愛菊”,在今日已廣為人知,成為耳熟能詳?shù)恼摂?。但在歷史上,它的接受是有一個過程的,甚至中間還有些異議,只是這些意見以比較委婉的方式加以呈現(xiàn),故而不為人所注意。這樣的接受及回應,既反映了歷史的曲折,同時也為證明周敦頤及理學優(yōu)勢地位的逐步加強,提供了一個新注腳。
《宋史·道學傳一》曾這樣評價周敦頤,“得圣賢不傳之學”,是“千有余載”之下的理學開山。但是,作為公認的“道學宗主”,這種地位的最終建立,是在南宋以后。尤其是朱熹等不遺余力的推崇,才使其成為泰山北斗式的存在。北宋時代,周敦頤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主要是一名小官,一位隱于廬阜的儒者。即使有名流推揚,如蘇軾、黃庭堅,也不過是將其譽為陶淵明或柳下惠之類的賢士。周敦頤的新說,在士林之中是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并以為然的。所以,在蘇、黃之論中,沒有《愛蓮說》的影響,更不要說所謂“陶淵明獨愛菊”的新提法了。那時的陶淵明,依然在“慕陶”之風中,延續(xù)著以前的知識路徑,周敦頤之說幾乎沒有反響。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南宋。理學“程朱”派的朱熹特別注意“二程”與周氏的承傳關系,他在《通書后記》中說:“獨以河南兩程夫子嘗受學焉,而得孔、孟不傳之正統(tǒng),則其淵源因可概見?!钡聦嵣?,“周、程”的學脈關系,沒有后世說得那么密切。周、程之間有授受的事實,但由周而程,再到朱熹,這種學統(tǒng)上的自覺,應該主要是南宋以來的譜系整齊與突顯。所以,二程在北宋后期已經(jīng)有了影響力,但周敦頤之說并沒有廣為流傳。南宋中期以來,隨著周敦頤及理學優(yōu)勢地位的建立,周氏的言論才真正開始了權威化、圣賢化的歷程?!疤諟Y明獨愛菊”等理念,也日漸作為一個不言自明的“事實”而加以傳播。
但這樣的“事實”明顯是有問題的。由此,有學者提出了不同意見。
與朱熹同時代的范成大在《菊譜序》中說:“山林好事者,或以菊比君子?!焙竺娼永m(xù)的文字,并有所謂的“歲華晼晚”“幽人逸士之操”云云。由前面的論述可知,范氏所指向的,就是淵明愛菊,并以菊為“君子花”之事。這其實是周敦頤之前的主流看法,并非所謂“山林好事者”的一家之言。而在后面的文字中,范成大一方面肯定“菊于君子之道”有它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在論及愛菊者之盛時,則這樣說道:“故名勝之士,未有不愛菊者,至陶淵明尤甚愛之,而菊名益重?!边@已明顯是對“陶淵明獨愛菊”的修正,范氏修正為“尤甚愛之”,自然更接近事實。他還進一步指出,所謂的“名勝之士”“雖非深知菊者,要亦不可謂不愛菊也”則是對“菊之愛,陶后鮮有聞”的異議[30]269。
可注意的是,即便是有不同意見,范成大并不直接反駁周說,而是不露痕跡地表明自己的異議?;蛟S由于理學已經(jīng)興盛,一方面范成大不想,也不愿與主流思潮對抗;另一方面,對于周敦頤之說的立場,也存在著有限定的理解與接受,所以他才會以“雖非……”“要亦不可謂不……”等軟性語言來加以表述。
而另一個值得注意的人是辛棄疾。他有一首《水調(diào)歌頭·賦松菊堂》:
淵明最愛菊,三徑也栽松。何人收拾,千載風味此山中。手把《離騷》讀遍,自掃落英餐罷,杖屨曉霜濃。皎皎太獨立,更插萬芙蓉。
水潺湲,云澒洞,石巃嵸。素琴濁酒喚客,端有古人風。卻怪青山能巧,政爾橫看成嶺,轉(zhuǎn)面已成峰。詩句得活法,日月有新工[31]1515-1516。
細繹文字,可以發(fā)現(xiàn),辛氏起首就是“淵明最愛菊”,這顯然是對“獨愛菊”的修正,而在后面的文字中,“皎皎太獨立,更插萬芙蓉”則在菊、蓮的相較中,隱然存在著揚菊抑蓮的指向。最后結尾處:“政爾橫看成嶺,轉(zhuǎn)面已成峰。詩句得活法,日月有新工?!币浴皺M看成嶺側成峰”“不識廬山真面目”這樣的典故為引子,來說明作詩文需要“活法”,而不能死守成見。以筆者的揣測,這一段看似突兀的文字,其實就是對“淵明最愛菊”的呼應。什么叫“得活法”?看起來周敦頤的“獨愛菊”說,已經(jīng)成為不能反對的權威之論,束縛了人們的思想和手腳。但是,即便具有豪杰之氣的辛棄疾,在提出批評時,也是點到為止,隱約其辭,告訴人們,不要死讀書,從而“不識廬山真面目”。由此可見,當時周敦頤的地位已大大提升,成為遮蔽人們視野的“大山”。
而宋末至元,隨著理學正式成為官學,周說就更加廣為接受,并少有人懷疑了。
如宋末趙必在《念奴嬌·和雪谷九日游星巖》中這樣吟道:“濂翁舊說猶存,淵明獨愛菊,風流千古?!盵32]3379而在元代,陶淵明不僅成為“獨愛菊”之人,與“君子花”歸之于蓮相呼應的是,菊定型為“隱逸”之花。如元人詩作中有云:“淵明獨愛菊,今見汾陽公。隱逸特一節(jié),他節(jié)更可宗?!?張伯淳:《題郭僉省愛菊卷》)“豈知彭澤翁,獨愛晚菊妍?!?劉敏中:《秋蟬堂詩》)“平生愛花惟愛菊,……嗟予托君同隱逸?!?許?。骸肚缶铡?來自周敦頤的知識理路,斑斑可見。
不僅如此,張養(yǎng)浩在《序菊》一文中說:“余于諸花中獨愛菊,非矯情襲陶之高之潔而然也?!睂辗磸晚炘?,卻不敢名之為“君子花”。而另一個現(xiàn)象是,受周說的束縛,即便是推崇菊德者,也往往籠罩在蓮的“君子”說之下。如許有壬的《菊莊記》一文,在將菊與蓮并舉時,脫不開周敦頤的影子,他說:“淵明曠達,芥視軒冕,乃獨愛菊,屢行詠歌,至與松并稱。茂叔談道,有取于蓮,并稱者二。富貴者在所薄菊,獨以隱逸稱,譜之詠之者又代不絕口,其貴重可知矣?!笨梢哉f,至元代,周敦頤的陶論已建立起了牢固的統(tǒng)治地位。
由此,元人即使給予菊“君子”之稱,也往往與蓮,或其他相類之花并論,如高新甫《題葉氏四愛堂》云:“愛菊隱逸情,愛蓮清潔志。愛梅違世俗,愛蘭絕世累……偉哉四君子,趨同而世異?!痹谥苷f的影響下,將菊作為“四君子”之一加以提出,這樣的“君子”,與周敦頤之前那個傲然的“君子花”是不一樣的。與此相類,楊公遠在《次宋省齋菊花五絕》中,以五首絕句來贊譽菊花,其二曰:“趨時未肯隱君子,畢竟依然帶晉風?!彪m然賦予菊“君子”稱號,即所謂“隱君子”,并指向陶淵明。但這種“隱君子”,并非是周敦頤之前,可比之于顏、原的那種君子了。在其一詩中,楊氏吟道:“東籬粲處正秋高,氣骨清寒等孟郊。試問群芳誰是侶?梅花差可作平交。”他僅將菊比作孟郊及梅花而已。不僅如此,袁華的《賦得菊隱》曰:“菊如隱君子,豈逐桃李妍?”在延續(xù)以上的知識理路,稱譽菊為“隱君子”時,作者竟忘了,或者根本不知道淵明也愛桃李的基本事實。連陶氏詩文都不讀,甚至不作翻檢,就匆匆下結論,這應該是“陶淵明獨愛菊”那個“常識”起作用了。
這些例子說明,對于“陶淵明獨愛菊”,雖在南宋中期有一些異議,但它勢弱而言微,很快消失在理學的強大思潮中。而從宋末到元代,周敦頤之說則日漸成為一個不言自明的“事實”,在論及陶與菊的問題時,演進成為不加懷疑的預設前提。菊,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君子之菊”了,它日漸依附于周說之上,周敦頤成為一個無法繞過的坎。
當回望歷史的時候,我們并不總是能通過文本,直接來到現(xiàn)場,近距離地觀察到當年的“素顏”。許多眼中的過往,常常是通過后世的“編排”,在特定的舞臺上展現(xiàn)著它們的“真容”。在歷史的“聚光燈”下,所呈現(xiàn)的那些人物和故事,固然也傳承著原初的風韻,但與此同時,在“粉墨”與“油彩”的后面,也往往傳遞著后世“編導”們的思想與哀樂。由此,到了后來的后來,眼中所見的“事實”,并非都是遠去的實錄,或許有的只是“劇本”的安排……
當時間來到北宋仁宗年間,陶淵明的“隱逸”與“愛菊”已然成為重要的文化品牌?!半[逸”與“君子”作為密不可分的歷史風度,影響著世風,并拉動著陶淵明崇拜,“君子花”與“君子人”在“慕陶”之風中相互輝映。周敦頤本是這一風尚中的一員,呈現(xiàn)著陶淵明式的詩人氣息。但是,在嘉祐末期的政治危機下,他發(fā)生了改變,由“元結情結”所展現(xiàn)出的“陶風”,轉(zhuǎn)而推動出“柳下惠”的一面,在對“名勝之士”的鄙夷中,更注重“實”與事功,成為新的偏重。此時,《愛蓮說》出,菊與陶淵明便被聚焦于“隱逸”之上,而與“君子”形象疏離,“獨愛菊”由此成為一個建構的“事實”。在不動聲色的“編排”下,陶淵明的文化形象沿著周敦頤的思想而行進,在歷史舞臺上展開了新的“表演”。之前種種相悖的事實及理念,則開始被遮蔽。套用周敦頤的說法,簡直可以說是“周之后,鮮有聞”了。菊,成為周敦頤所論之菊;陶淵明,成為周敦頤所論之陶淵明。
注 釋:
① 參見周敦頤著,陳克明點校:《周敦頤集》,中華書局,2009年,第53頁。以下與周敦頤相關的資料,凡出于此書者,不再出注說明。
② 蘇東坡《題李伯時〈淵明東籬圖〉》曰:“新霜著疏柳,大風起江濤。東籬理黃菊,意不在芳醪?!蓖跷恼a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第2542頁。
③ 桃李是一種花,即先秦詩文中常見的“棠棣”。白居易《奉和令公綠野堂種花》云:“令公桃李滿天下,何用堂前更種花?”(白居易撰,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第2502頁)正可見它是一種花,而不是桃與李的合稱。
④ 以上各詩,分見龔斌校箋:《陶淵明集校箋》,第73、243、272、269、284、293頁。
⑤ 在有些文本中,“甚”作“盛”,但意義是相近的。
⑥ 關于這一問題,可參看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第1070頁;吳曾:《能改齋詞話》卷一,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2005年,第133頁。
⑦ 筆者注意到,在2018年6月4日《羊城晚報》的微信公眾號“羊城晚報掌上羊城”上,晚報記者謝楊柳,撰有一篇《“菊外人”談:陶淵明真的“獨愛菊”嗎?》。此文為筆者所僅見的正面提問,問題意識和才思都值得高度肯定。但是,由于它不是學術意義上的專業(yè)成果,對于“陶淵明獨愛菊”的事實多有疏略處。尤為重要的是,周敦頤為什么要建構這樣的“事實”,陶淵明的文化形象如何被改造等問題,不在論列范圍,而這些卻是本文的關鍵及內(nèi)核所在。
⑧ 以上詩作,參見辛更儒箋校:《劉克莊集箋?!罚腥A書局,2011年,第924頁。唐圭璋編:《全宋詞》,中華書局,1965年,第2781頁。楊鐮主編:《全元詩》(中華書局2013年)第14冊,第231頁;第29冊,第79頁;第53冊,第569頁。
⑨ 以上陶詩,分見《陶淵明集校箋》第391、177、184、232、77、199、316頁。
⑩ 關于這一問題,可參看梁紹輝:《周敦頤評傳》,第87—94頁;劉范第:《周敦頤與羅田濂溪閣》,《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