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平 謝 蕊

(西華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四川 南充 637009)

貴州清水江文書，又稱“清水江民間契約文書”，是迄今為止在中國西南地區(qū)發(fā)現(xiàn)數(shù)量最多的近代民間文書，跨越近代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兩個階段。它是貴州清水江流域苗族及侗族人民創(chuàng)造和保藏的一種民間文獻遺產(chǎn)，主要包括山林經(jīng)營和木材貿(mào)易方面的民間契約和交易記錄，詳細記載清水江下游民間貿(mào)易、借貸、分家等活動，是我們了解和研究這一地區(qū)歷史文化的資料庫。該文書具有內(nèi)容豐富、口語化強、真實可靠、數(shù)量龐大的特點。

據(jù)考察，黎平、天柱、三穗、劍河、臺江這五縣檔案部門收集的文書已達18萬件，數(shù)量龐大，其中的俗語詞數(shù)量更是不少。近些年來，有部分學(xué)者對其中的俗字進行了研究，有的文書史料匯編附有少量的疑難詞語簡釋，也有部分學(xué)者撰文專門討論詞語的含義，比如肖亞麗《清水江文書詞語釋義十一則》[1]，鄭文慧《清水江文書套語詞例釋》[2]。檢索發(fā)現(xiàn)，針對清水江文書中的俗語詞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文章數(shù)量不多，其中一些詞語未曾注解，或者注解未明。由此可見，學(xué)界缺乏對清水江文書俗語詞的系統(tǒng)研究，因此針對這方面的研究價值極大。

俗語詞，是流行于民間的并且?guī)в幸欢ǚ窖陨实耐ㄋ渍Z詞，也是典籍中字面普通而有特殊含義的口頭語詞。貴州清水江文書中出現(xiàn)“拆足”“后飯”“理落”“沙洋”“原本”“周牒”六個俗語詞，意思費解，容易誤判，形成清水江文書閱讀障礙?！稘h語大詞典》、《辭源(第三版)》、白維國《近代漢語詞典》等辭書多未收錄。文章根據(jù)語境，結(jié)合傳世文獻，聯(lián)系地域方言，分析俗語詞的構(gòu)成，探析其意義及演變，消除清水江文書閱讀障礙，補充《漢語大詞典》《辭源(第三版)》《近代漢語詞典》等辭書未收詞條或義項，提前滯后例證。所引清水江文書引文括注文書編號及書寫時間，以便核對。

一、拆足

《□□□賣田契》：“其銀拆足應(yīng)(用)，不少分厘，其田事賣之后，任(從)買主永(遠)□□?！?《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09-27-001-027，道光十三年十月二十二日)[3]28

按，“拆足”一詞，意思費解。《漢語大詞典》《辭源(第三版)》《近代漢語詞典》均未收錄。

在清水江文書中，買主和賣主在證人的見證下，賣主在交易之后將錢如數(shù)取回，買主合法使用交易換回的田地、山木等其他物品。為防止兩人交易不作數(shù)，還會相應(yīng)地簽訂契約。查閱辭書，可以知道“拆”字在當(dāng)時就有與錢有關(guān)的意思，《漢語大詞典》：“拆，按比例算錢?！盵4]472此義項的“拆”與錢有關(guān)，例證孤引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太平天日》：“四人齊聲曰：‘主不早說明，今晚主同我四人食飯，飯錢臣們同主拆?！盵4]472《漢語大詞典》中“拆”與錢相關(guān)的例證不足，清水江文書中的“拆”字可作補正。“足”在《漢語大字典》的釋義之一是“充分；完備；足夠”[5]3929。結(jié)合文書語境，“拆足”二字可以理解為“賬目結(jié)清，已然無誤，完全拿回來”。

在其他文獻中，也存在“拆足”的例子。

周為筠在民國時代編撰的《雜志民國·刊物里的時代風(fēng)云》中提到了“拆足”。《20年拆足了爛污》：“‘拆爛污’乃上海方言，‘爛污’者謂鬧肚子的腸胃里翻江倒海之后忍不住一瀉千里，所以，‘拆爛污’即北方人所說的‘拉稀’?！盵6]179

《20年拆足了爛污》標(biāo)題中的“拆足”并非一詞，而是連接在一起的兩字，與我們討論的“拆足”并非一回事，也可以看到，計算機檢索某些時候并非能夠得到我們想要的結(jié)果。

清代《說唐后傳·第三傳》第四十七回《寶石基采金進貢·扶余國借兵圍城》：“冒箭沖到營前，手起斧落，亂砍亂殺，有幾個小番遭瘟，做了無頭拆足之鬼，乖巧些逃往帥營去了。”[7]256

此處的“拆足”也并非清水江文書中的動詞“拆足”之意，而是表示鬼的樣貌，形容鬼折斷雙足。

可見，和文書中表示同義的“拆足”并未出現(xiàn)在其他文獻中。

“拆足”一詞，在清水江文書中，也說成“收足”“領(lǐng)明”“領(lǐng)足”“接足”等，他們常出現(xiàn)在“其……應(yīng)用”和“其銀……”句式中，都表示“(銀兩)賬目完全結(jié)清、已然無誤，完全拿回來”。

1)《謝喬生等賣山土字》：“其錢一并收足應(yīng)用，其山任□買主永遠管業(yè)耕種，賣主不得異言?！?《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09-28-001-028，道光十六年四月十三日)[3]29

2)《謝生保賣田契》：“其銀親手領(lǐng)明應(yīng)用，其田任從買主永遠耕管為業(yè)?！?《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09-30-001-030，道光十七年三月二十九日)[3]31

3)《謝老□賣田契》：“其銀親手領(lǐng)足，其田任從子孫永遠耕種管業(yè)?！?《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09-31-001-031，道光六年六月初九日)[3]32

4)《王林豹賣山柴土契》：“其銀領(lǐng)明接足，其山謝姓畜禁，耕管為業(yè)，若后不得異言，立此賣字存照為(據(jù))。”(《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09-36-001-036，道光十一年二月初六日)①[3]37

上述四則用例均表示(交易)所獲得的銀兩清算清楚，完全拿回來，這和“拆足”是同一個意思。

二、后飯

《謝二長等賣地基柴山字》：“今憑地方頭人保長倍有酒寔，不得后飯，若有后飯，自干罪戾，立此賣字清白為據(jù)?！?《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09-55-001-055，道光十四年七月二十一日)[3]56

按，“后飯”一詞，《漢語大詞典》《辭源(第三版)》《近代漢語詞典》均未見收錄，甚是費解。檢索傳世文獻以及工具書引用的文獻用例，可以看到“后飯”有不少用例。

1)春秋戰(zhàn)國尉繚《尉繚子》卷一：“軍井成而飲，軍食熟而后飯，軍壘成而后舎，勞佚必以身同之。如此，師雖久而不老不弊。”[8]3

2)春秋戰(zhàn)國荀況《荀子》卷十三：“饗與享同，四時享廟也。用，謂酌獻也。以玄酒為上，而獻以酒醴，先陳黍稷，而后飯以稻粱也?！盵9]137

3)《黃帝內(nèi)經(jīng)大詞典》：“詞組。飯后服用?！此貑枴げ∧苷撈担骸詽蔀a、術(shù)各十分，麋銜五分，合，以三指撮，為后飯?！盵10]339

4)《中華醫(yī)學(xué)大辭典》：“服藥法。謂先服藥而后食飯也(一說謂飯后服之)?！端貑枴じ怪姓摗罚骸晕逋铻楹箫?。’”[11]571

在上述用例中，1)、2)兩個例句的“后飯”不是詞，而是連接在一起的兩個字，與我們這里討論的詞組“后飯”不是一回事?！败娛呈於箫垺苯忉尀檐婈牭氖澄镏笫熘笤俪??！岸箫堃缘炯Z也”中的“后飯”同樣不是一個詞，“而后”和“飯”是分開來說的，這里的“飯”是動詞。例3)、例4)兩部工具書所引兩個文獻例子中的“后飯”是詞組，表示飯后服用。另外也表示涉及醫(yī)學(xué)方面的專業(yè)術(shù)語。

由此可見，這些文獻中的“后飯”和清水江文書中的“后飯”并不是一個意思，不能用來解釋清水江文書中的例子。觀察文書中的例子，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一種句式：“不得異言，若有異言”，這和“不得后飯，若有后飯”的使用位置和表達意義都一樣。據(jù)此可以推測“后飯”與“異言”類似，表示不同意。俗語詞是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出來的，被大家口口相傳，所以具有口語性、地域性的特點，“后飯”一詞很可能就是當(dāng)?shù)厝罕娍谡Z的體現(xiàn)。南方人常?！癶”“f”混淆，“飯”即是“悔”的音變，“后飯”即“后悔”?！稐钫涞荣u田契》：“其錢賣主親手領(lǐng)足，不得少欠分文，字(自)賣之后，不得后悔，恐口無憑，立有賣字為據(jù)?！盵3]131(《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0-130-002-060，宣統(tǒng)三年十一月初四日)與《謝二長等賣地基柴山字》例證表達類似。由此看來，文書契約中的俗語詞極有可能是地域方言變體的結(jié)果，這也說明對文書中的俗語詞研究是有益于近代方言研究的。

除了表示后悔、不同意的“后悔”“異言”“后飯”外，還有“翻悔”“后言”等詞，《楊正典賣田契》：“其錢賣主領(lǐng)足應(yīng)用，不得后言，恐口無憑，立有賣字為據(jù)?！?《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3-133-003-003，民國元年十月二十五日)[3]138

“后言”一詞似當(dāng)是“后悔”與“異言”組合的縮寫形式。出于表達簡潔的需要，將表示相同、相近或相關(guān)動作行為的兩個詞組合濃縮在一起。

三、理落

1)《謝老宏賣斷房屋字》：“承買為業(yè)，賣主不得異言，若有內(nèi)外不清，賣主上前理落，不干買主之事，恐口無憑，立有賣字為據(jù)是寔?！?《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1-165-003-035，民國五年十月初八日)[3]170

2)《謝文舉賣地基字》：“其錢領(lǐng)足應(yīng)用，買主不欠分文，來理不清，賣主上前理落，不關(guān)買主之事?！?《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1-160-003-030，民國十三年十二月十九日)[3]165

3)《邰名新賣田字》：“倘有抵當(dāng)不清，邊界不明，邰信賣主自行出錢，出頭理落清楚，不與買主分毫相干。”(《貴州清水江文書》SS-84-1-039，光緒十七年九月二十八日)[12]40

按，“理落”意為處理、過問；承擔(dān)、承當(dāng)。清水江文書中存在大量的“理落”用例?！稘h語大詞典》《近代方言大詞典》均收錄。

根據(jù)上述契約內(nèi)容可知，買主和賣主在交易完成后不得有任何異言，如果發(fā)生爭執(zhí)，就由賣主去處理或者承擔(dān)這個事兒，與買主無關(guān)，所以“理落”意為：處理、過問；承擔(dān)。

“理”在《漢語大字典》其中的一條解釋為“操作、從事”[5]1194?！袄砺洹敝械摹袄怼迸c“捋”同義?！稗邸币脖硎臼崂?、整理之義。這和“理落”一詞的整體意思相關(guān)，那為何“落”字會和“理”字合起來表示上述義項呢？“落”似當(dāng)為“捋”的訛俗字，“捋”有兩個讀音，其中一個讀音是[luo51]，表示用手握住條狀物向一端滑動。在川渝方言中，經(jīng)常用“理[lo51]”一詞表示清理、過問之義。

此外，其他文獻中也有“理落”用例。

政協(xié)天柱縣第十三屆委員會編《天柱古碑刻考釋·下·清水江文書》收錄《遠口鎮(zhèn)新市庵產(chǎn)碑》：“該碑放置在新市回龍庵門前的田埂上，碑的上半已折斷不知去向，其旁有兩片殘石，其中一片有‘不惜疊次理落以復(fù)前人之’等11字，疑為該碑所裂開的內(nèi)容之一?！盵13]33

龍澤江、傅安輝和陳洪波共同編寫《九寨侗族保甲團練檔案》收錄《吳萬富等于家祠留宿女人賠錯清白字》：“以后倘有外來人來歷不清，居(俱)我等祠內(nèi)并店主吳正榮與祠領(lǐng)錢人等一面承當(dāng)理落，不與兩寨團等相干?！?光緒二十年十一月十二日)[14]289

“理落”一詞在當(dāng)時有著不同的俗寫形體，如“禮落”“里落”?！袄砺洹币辉~與“里落”“禮落”等同音。

1)《彭貴伍賣田契》：“親手領(lǐng)足應(yīng)用，并無下少分厘，不得議(異)言，若有末里不清，賣主上前里落，不干買主之事。”(《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0-110-002-040，光緒三十一年六月初五日)[3]113

2)《劉必求等賣田契》：“倘有末厘不青，賣主上前禮落，不干買主之事，恐口無憑，立有賣契一紙，永遠存照為據(jù)?！?《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1-132-003-002，民國元年五月初九日)[3]137

由文書中例子句式相同可知，“理落”“里落”“禮落”這三個詞是同樣的意思，“里”“禮”兩個字是“理”的不同訛俗字。這和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钠跫s文書有關(guān)。錦屏清代林契一般以紙契和石契兩種形式出現(xiàn)。紙契幾乎全部用絲棉紙、草紙，經(jīng)過高溫消毒、殺菌等一套完整的制作工藝流程，方才成形。由于在紙契上書寫不便，所以在書寫契約時盡可能簡化漢字，也就造成了同字不同形的訛俗字。

四、沙洋

《謝文舉出典田契》：“自己上門問到親房人等，謝文舉承典當(dāng)面議定價沙洋二十萬元。至典之后，不得易言?？挚跓o憑，至典后，議定三年上門續(xù)字積沙洋青促領(lǐng)出。”(《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3-248-005-010，民國三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3]237

按，“沙洋”一詞費解，《漢語大詞典》《辭源(第三版)》《近代漢語詞典》均未收錄。傳世文獻也未見“沙洋”用例。

在傳世文獻中可以了解到，“沙洋”一詞曾用來表示地名，“沙洋，鎮(zhèn)名，在湖北省荊門縣東南、漢江中游西岸。1960年曾設(shè)市，1961年撤銷。公路東通武漢，西至宜昌，為鄂中物資重要集散地之一”[15]190。這顯然不是文書中“沙洋”的意思。

清水江文書中有與之相似、出現(xiàn)在同一句式位置中的詞語，如“價洋”“清錢”“鈔洋”等。

1)《楊宗茂等各庵主賣田契》：“□□請中登門問到謝寨，謝三林名下承買為□，當(dāng)日憑中人議定價洋壹拾八元零□□□?！?《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1-159-003-029，民國□□五年六月十五日)[3]164

2)《李勝耐等出典田贖退字》：“自己請中上門問到謝秀魁續(xù)約，當(dāng)面議定價錢清錢三千八百文整。”(《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2-214-004-027，同治八年十二月初五日)[3]214

3)《謝文舉賣地基字》：“自己上門問到親房人等，謝文星名下承買當(dāng)面言定價錢鈔洋四百七十元八角正?！?《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1-150-003-020，民國三十三年五月二十日)[3]155

“價洋”“清錢”“鈔洋”同“沙洋”一樣，出現(xiàn)在固定句式中?！皟r洋”的兩個語素都與錢有關(guān)，顯然表示價錢?！扒邋X”指的是清代流通的銅錢，分官方鑄造的制錢和私人鑄造的私錢兩種。《天柱古碑刻考釋·上·清水江文書》中記錄“鈔洋”為鈔票，屬于紙幣[16]140。

檢索語料庫發(fā)現(xiàn)，“價洋”“清錢”“鈔洋”等詞除了在清水江文書中廣泛使用，還在其他地方檔案中出現(xiàn)。

《〈申報〉寧波史料集7》中的《信客鈔洋被劫》：“鄞縣方橋馬生財航船于前日有方橋龍臺墩信客馬春小雇該航船由甬開往廟堰頭地方，駛至半途，忽來小船一只，內(nèi)有匪徒四人，將該航船老大馬和尚、阿林二人縛住，將信客馬春小所帶之鈔洋九百余元一并劫去?！盵17]3266

《天津商會檔案匯編1937—1945》中有一則標(biāo)題：《工廠聯(lián)合會請預(yù)交代購糧款各廠來會領(lǐng)糧函并附分配各廠糧數(shù)及價洋數(shù)額》[18]281。

由此可見，“沙洋”也和錢有關(guān)?！把蟆弊趾芎美斫猓稘h語大詞典》解釋為“洋錢、銀元”[19]1182?！吧场弊?，不能從其字義入手，而應(yīng)從其字形分析。從縱向的歷時層面來看，“清錢”較“鈔洋”和“沙洋”出現(xiàn)時間早，也就是文書最初寫的是“清錢”，后來使用“鈔洋”，只是在手抄過程中，“鈔”受到原來“清”的偏旁“氵”之影響，“鈔洋”于是寫作“沙洋”。

五、原本

1)《謝喬生出典山土契》：“不得異言，在于典主向前理落，不干銀主之事，以后歸得原本上門續(xù)約?！?《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2-202-004-015，道光七年三月二十九日)[3]202

2)《王三毛出典田契》：“其田限至三月之內(nèi)歸得原本，上門續(xù)約，不得有誤，若有誤者，任從銀主下田耕種收花，典主不得異言，若有異言，立有典字為據(jù)?！?《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2-218-004-031，光緒二十一年一月初九日)[3]218

3)《楊二禾出典田地字》：“其錢交與典主三年，耕種為業(yè)，遇相原本，上門續(xù)約，不得異言，今恐無憑，立有典是寔此據(jù)。”(《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3-238-005-001，民國十一年二月初二日)[3]228

4)《楊二木加典字》：“其田交與典主，一年之內(nèi)歸得原本，上門續(xù)約，不得異言，后說無憑，立有典字為據(jù)?！?《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3-298-005-002，民國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3]229

按，“原本”一詞，清水江文書中多見用例。

“原本”，《漢語大詞典》收錄有這樣幾個義項：一指事物之所由起，根源；二指追溯事物的由來；三指本來、原來；四指第一次寫成或刻成的書本；五指翻譯所根據(jù)的原書[20]928。根據(jù)上述契約的語境，這幾個義項并不能用來解釋文書中“原本”一詞。傳世文獻也未見“原本”的此種用法，《辭源(第三版)》《近代漢語詞典》等辭書亦未見收錄，甚是費解。

《漢語大詞典》：“原，原本；起初?！盵20]927又“本，母金，本錢?！盵21]703再結(jié)合上述文書，此處的“原本”可釋為“成本、本金”。清水江文書中，不僅用“原本”，有的時候還會用“元本”，與“原本”同音，“元”字也有“開始、起端”之意[22]207，這和“原”字不謀而合，故清水江文書時常將“原本”與“元本”混寫。

1)《謝喬限等抵當(dāng)銀契》：“憑有中人借主備得元本，上門續(xù)約，不得異言，立抵存照是寔?！?《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2-195-004-008，道光九年八月二十七日)[3]195

2)《謝鳳包長出典土字》：“其銀限至三年內(nèi)，上門出約，魁得元本，不得有誤，若有誤者，立有典字為據(jù)?！?《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2-203-004-016，道光十八年十月二十二日)[3]203

另外，除了“原本”與“元本”外，還有其他的表達。

《王三橋借谷字》：“宣統(tǒng)初年己亥歲王三橋借凈本谷二百四十八斤?！?《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2-235-004-037，宣統(tǒng)元年□□月□□日)[3]224

這里的“凈本”同“原本”一樣，指純粹的本金，不加任何利潤之類。

六、周牒

《謝老宏周牒字》：“恐后無憑，當(dāng)日憑中三面立有周牒為據(jù)?！?《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3-244-005-007，民國□□年二月十六日)[3]234

按，“周牒”一詞甚是費解?！稘h語大詞典》《辭源(第三版)》《近代漢語大詞典》等辭書均未收錄。

“周”在《漢語大詞典》中解釋為：遍及，全；滿；量詞。匝，圈[23]1000。《說文·片部》：“牒，札也?！盵24]318《說文·竹部》：“簡，牒也?！盵24]190《說文·木部》：“札，牒也?！盵24]265可見“牒”的含義同“簡”“札”二字相近，都是竹木的不同形態(tài)，被當(dāng)作書寫載體材料來使用?！稘h語大詞典》：“牒，證件，憑證?！缎绿茣ぐ俟僦疽弧罚骸煜玛P(guān)二十六，有上、中、下之差，度者，本司給過所；出塞踰月者，給行牒?！海糯晒鴮懙暮喸??！蹲髠鳌ふ压迥辍罚骸?guī)煵桓覍?，受牒而退?！盵4]1048據(jù)此，“周牒”是偏正式合成詞，該詞意思落在“牒”上，這里的“牒”已經(jīng)由原來的載體名稱演變?yōu)槲臅?。故此處的“周牒”是指買主與賣主之間交易記錄的憑證，上揭用例即指。文書中常常會有“立有□□為據(jù)”這樣一種表達方式，可參：

1)《謝保二賣地基字》：“立此賣字為據(jù)。”(《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09-37-001-037，道光二十三年十月初十日)[3]38

2)《劉必求等賣田契》：“恐口無憑，立有賣契一紙，永遠存照為據(jù)?！?《貴州清水江文書》JH-PQXZ-211-132-003-002，民國元年五月初九日)[3]137

由此“周牒”意同“賣字”“賣契”，即字約、契約，是指官方頒發(fā)的一種契約，有文書義。為避免產(chǎn)生矛盾糾紛，契約文書特別強調(diào)產(chǎn)業(yè)的交易必須立有憑證，由此便產(chǎn)生出“周牒”“賣字”等一類詞。

查閱各種辭書和相關(guān)文獻資料，并未發(fā)現(xiàn)“周牒”用例，在詩詞中尋到了該詞，但意思卻并非此意。

《奉和圣制送張說巡邊》：“遣戍征周牒，恢邊重漢功。”[25]804

這里的“周牒”是指書板，文書的一種。

綜上所述，貴州清水江文書中存在許多俗語詞，這些詞語具有與眾不同的地域方言特征。繼續(xù)加深對此契約文書詞匯的考察，這將為語言研究提供豐富的案例，同時也能為漢語方言研究提供新的材料。

注 釋

① 此件文書整理把時間寫為“道光十一年二月初六四日”，有誤。據(jù)文書內(nèi)容，當(dāng)為“道光十一年二月初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