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濤,張利國
喜雨賦是以“喜雨”為題材的賦體文學,產生于晉宋時期,多用于干旱時節(jié)祈雨成功后向上天以及參與祈雨的皇帝或地方官員表達感謝與歌頌。這類作品最明顯的標志是在賦題中直接標示“喜雨賦”字樣①。唐宋喜雨賦共存9篇,與同時期喜雨詩、喜雨文以及祈雨文相比,有著獨特的文體特征、主題內容和書寫方式。唐宋兩代,喜雨賦的主題內容與言說策略也存在較大不同。這些問題都值得探究。相對于同時代喜雨詩而言,學界對唐宋喜雨賦關注不夠。目前所見論著,或將喜雨賦簡單歸為祈雨文進行整體考察,或將喜雨賦作為寫“雨”題材的賦體文學進行意象的探析,或以喜雨賦為史料進行祈雨禮制、祈雨風俗以及祈雨文化的研究等。這些研究成果雖然對唐宋喜雨賦有了初步的觀照,但大都只是整體提及,未加深析,專題、系統(tǒng)的研究成果尚付之闕如。本文擬以唐宋喜雨賦為研究對象,通過深入系統(tǒng)地考察其文本生成的歷史文化語境,探究其主題內容、言說策略與文化意蘊。
現(xiàn)存完整的喜雨賦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晉傅咸《喜雨賦》及南朝宋傅亮的《喜雨賦》。這兩篇喜雨賦與后來的盛唐開元時期玄宗皇帝李隆基、張說、韓休、賈登、徐安貞與李宙等6人創(chuàng)作的6篇喜雨賦一樣,都是宮廷應制之作。這些作品都以中央(皇帝)為中心,且以大型祈雨儀式為背景,其主題內容主要是歌功頌德,在具體言說過程中也往往會提及統(tǒng)治者對黎民百姓的關心與體恤,即“有志乎民”。降及南宋,王炎、張侃、王柏等3人創(chuàng)作的3篇喜雨賦標志著喜雨賦的書寫發(fā)生了變化:創(chuàng)作中心從中央轉移到地方,創(chuàng)作主體主要是地方官僚、士人,歌功頌德的主題有所淡化,“有志乎民”的主題內容則更加鮮明突出。
喜雨賦雖有唐宋之變,但主題內容依然是歌功頌德與“有志乎民”,只是側重點與書寫方式有所不同。唐宋喜雨賦這兩個主題是怎么形成的呢?顯然其背后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原因,值得探索。
“喜雨”一詞最早見于《春秋谷梁傳·僖公三年》,是傳者對經文“六月,雨”的解釋:“‘雨’云者,喜雨也。‘喜雨’者,有志乎民者也?!盵1]《春秋》經文未見“喜雨”“有志乎民”之意,傳者卻為何對僖公三年六月的這場雨作如此解讀呢?眾所周知,《春秋谷梁傳》主要是用來闡發(fā)《春秋》之微言大義的,顯然這是傳者對孔子“微言大義”的闡釋與發(fā)揮。
關于降雨情況,《春秋谷梁傳》僖公二年至三年記載有以下幾處:
(二年)冬,十月,不雨。不雨者,勤雨也。楚人侵鄭。
三年春,王正月,不雨。不雨者,勤雨也。
夏,四月,不雨。一時言不雨者,閔雨也。閔雨者,有志乎民者也。徐人取舒。
六月,雨。雨云者,喜雨也。喜雨者,有志乎民者也。[1]
由此可知,從魯僖公二年十月至三年五月都沒有降雨,《春秋谷梁傳》傳文或曰“不雨者,勤雨也”,或曰“不雨者,閔雨也”。“勤雨”,楊士勛疏曰:“言不雨,是欲得雨之心勤也。明君之恤民?!盵1]可見國君盼雨之心,恤民之意;“閔雨”,楊士勛疏云:“經一時輒言不雨,憂民之至。閔,憂也?!盵1]可見國君憂民之心。到僖公三年四月依然不雨,《春秋谷梁傳》傳文曰:“一時言‘不雨’者,閔雨也。閔雨者,有志乎民者也?!盵1]連續(xù)不雨,國君憂民之心愈發(fā)深切。傳者此處進一步回答了國君之所以閔雨,是因為心中有百姓。同年六月降雨,《春秋谷梁傳》也作出了“有志乎民”的解讀。一“喜雨”,一“閔雨”,皆曰“有志乎民者也”,可見在《春秋谷梁傳》作者眼里,魯僖公是與民同憂喜的。這是對魯僖公的贊揚。
結合《左傳》僖公三年的傳文:“三年春,不雨。夏六月,雨。自十月不雨至于五月。不曰旱,不為災也?!盵2]我們可知,從十月到次年五月這段時間,雖然沒有降雨,但是沒有形成干旱災害,所以經文只說不雨,并未云“旱”。另據(jù)《春秋》所用歷法“周歷”,這段時間正是農作物播種與生長的季節(jié)(筆者按,周歷以十二月為歲首正月,因此這段時間相當于夏歷三年正月至四月),天不降雨就會對作物產生影響,從而造成干旱災害,因此言國君“閔雨”是害怕成災;而僖公三年六月(即夏歷四月)正值小麥即將成熟的季節(jié),這場“及時雨”滿足了農作物的需要,消除了災害發(fā)生的隱患,因此言國君“喜雨”。
胡安國《春秋胡氏傳》對此有詳細解釋:“閔雨與民同其憂,喜雨與民同其樂,此君國子民之道也。觀此義則知春秋有懼天災恤民隱之意。遇天災而不懼,視民隱而不恤,自樂其樂,而不與民同也,國之亡無日矣?!盵3]另《左傳》孔疏曰:“文二年傳曰:‘歷時而言不雨,文不憂雨也。不憂雨者,無志乎民也。’言僖有憂民之志,故每時一書;文無憂民之志,是以歷時總書。”[2]兩處“有志乎民”的解釋都反映了國君體恤人民、與民同喜同憂的情懷?!洞呵锕攘簜鳌返慕庾x就為“喜雨”附加“有志乎民”的政治評價意義,即對文公“無志乎民”與僖公“有志乎民”的比較,而作出歷史的價值評價。也可以說,在傳者看來,“有志乎民”是僖公“喜雨”的原因。
綜上,“喜雨者,有志乎民者也”,即體現(xiàn)統(tǒng)治者體恤人民、與民同憂樂的情懷。樸素的“喜雨”情感經過儒家經典(《春秋谷梁傳》等)的解讀與闡釋而被賦予了意識形態(tài)的意義,成了儒家學者對統(tǒng)治者進行價值評判的依據(jù),也成為唐宋喜雨賦歌功頌德與“有志乎民”之主題內容與言說策略的深刻文化淵源。
與喜雨賦幾乎同時,直接以“喜雨”名篇的文學作品是產生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喜雨詩。目前可見最早的喜雨詩是曹植的《喜雨詩》,而后有南朝宋謝莊《喜雨詩》、謝惠連《喜雨詩》、鮑照《喜雨詩》、南朝齊謝朓《賽敬亭山廟喜雨詩》、南朝梁庾肩吾《從駕喜雨詩》、北朝齊魏收《喜雨詩》以及北周庾信《奉和趙王喜雨詩》和《和李司錄喜雨詩》等?!度圃姟酚腥嗍紫灿暝姡c魏晉南北朝一樣,這些喜雨詩的主題內容大多表達的是詩人對天降甘霖的喜悅之情,也蘊含著對天下豐收的期待心理。
喜雨賦與喜雨詩相比有獨特的主題內容與書寫策略。喜雨詩偏重抒情,主題比較多元,或抒一時之趣,或描一處之景,或用于唱和交游,或用作獨抒性靈。而喜雨賦更注重宏大敘事,主題內容主要集中于歌功頌德,潤色鴻業(yè),大多具有政治功能與禮制內涵?!度圃姟肥珍浀娜嗍紫灿暝?,其主題主要是表達個人情感,即便在朝堂創(chuàng)作的喜雨詩也多是君臣之間的唱和娛樂而已,并沒有喜雨賦所具有的政治意義。
唐宋喜雨賦繼承了晉宋時期傅咸、傅亮賦作的基本體制,并且有所發(fā)展,也更加趨向成熟。因歷史文化語境不同,唐宋喜雨賦主題內容呈現(xiàn)出不同的書寫特色。唐代喜雨賦以歌功頌德為主要主題,也在客觀上體現(xiàn)著“有志乎民”;而南宋喜雨賦歌功頌德色彩有所淡化,“有志乎民”主題更加明確與直接。
目前流傳下來的6篇唐代喜雨賦,是唐玄宗李隆基與五位大臣在一次大型祈雨儀式結束后同場集體唱和之作。據(jù)《玉?!诽菩凇断灿曩x》條載“張說等和者五人……賈登賦十有六年”[4],可知這次集體創(chuàng)作發(fā)生于開元十六年(728)。在內容上,這些喜雨賦主要書寫祈雨成功后的喜悅之情,并表達對上天降雨的感謝以及對皇帝德行配天、恩澤萬民之精神的歌頌,也在客觀上展現(xiàn)了國家的盛世氣象,有著很強的政治性與禮制文化內涵。
按照創(chuàng)作主體,還可以將唐代喜雨賦細分為兩類,其一是帝王所作,這里指的是玄宗皇帝;其二是統(tǒng)治集團高層核心人員所作,主要是指應制作賦的五位大臣。
唐玄宗李隆基的《喜雨賦》是中國文學史上現(xiàn)存第一篇由帝王創(chuàng)作的完整的喜雨賦作品?;实圩鳛槠碛陜x式的參與者,同大臣一起向上天祈雨。祈雨有應后,又與諸位大臣集體作賦進行慶祝。賦開頭“仰重華于齊政,步文命之彝倫。何天道之云遠?亦明征之在人……恐歲兇之及人,寧天譴于我身”[5],表現(xiàn)了玄宗皇帝擔憂旱災殃及百姓、寧愿天譴己身的責任擔當。接下來該賦簡單回顧祈雨過程,又用駢儷化的語言詳細刻畫了雨的形狀、聲音、節(jié)奏、意境之美,儼然一幅有聲有色的喜雨圖,字里行間也能夠使人感受到被甘霖滋潤的盛世大地的美好。前期勵精圖治、勤政愛民的玄宗皇帝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他仿佛感受到了上天對其政績的肯定,自然十分喜悅。他在贊美這場雨澤披天下的美德的同時也表達著自己的愿望:希望迎來豐年,希望百姓知禮節(jié),國家消除邊患與內亂,安定富強,從而實現(xiàn)垂拱而治的美政。他也可以像魯僖公一樣,被歷史學家列為“有志乎民”的賢圣君主之列。
參與奉和圣制的五位大臣是張說(667-731)、韓休(672-740)、賈登(?-?)、徐安貞(?-743)與李宙(751-815)。這五位大臣當時都是朝廷重臣,從事的工作也大都與國家禮制有關。根據(jù)《資治通鑒》唐紀二十九記載:“(開元十六年)二月,壬申,以尚書右丞相致仕張說兼集賢殿學士?!盵6]張說在當時是集賢殿學士。根據(jù)《舊唐書·韓休傳》:“(韓休)出為虢州刺史……歲余,以母艱去職,固陳誠乞終禮,制許之。服闋,除工部侍郎,仍知制誥,遷尚書右丞?!盵7]韓休在當時擔任知制誥,尚書右丞。據(jù)陶敏輯?!都t注記》:“登,開元十五年預撰《初學記》,又預修《開元禮》……十六年和玄宗《喜雨賦》?!盵8]賈登此時為起居舍人,當時正在參與修撰《大唐開元禮》。按照《舊唐書·文苑傳》記載:“(徐安貞)開元中為中書舍人、集賢院學士。上每屬文及作手詔,多命安貞視草,甚承恩顧?!盵9]徐安貞是中書舍人、集賢院學士,常常參與皇帝起草詔書。又據(jù)陶敏輯?!都t注記》:“張說、徐安貞、賈登、李宙、徐浩均集賢院中學士、修撰,故此次唱和活動當為院中活動之一?!盵8]李宙在當時也是集賢院學士、修撰。五位喜雨賦作者當時身處朝廷要職,又逢中國歷史上少見的盛世,在天子身邊,正是人生風光得意之時。這樣的政治身份與處境,再加上他們言說對象是皇帝,這些就決定了他們創(chuàng)作喜雨賦的主題內容與功能主要是歌功頌德、潤色鴻業(yè)。
賈登《奉和圣制喜雨賦》(以下幾篇賦作題目均為“奉和圣制喜雨賦”,為敘述方便,僅列作者姓名):“天昭厥誠,神降之吉;霈然為雨,不俟終日”“非圣德之兼濟,何以臻于此焉?”“鑠皇篇兮熙帝譜,于胥德兮振萬古?!盵10]張說:“雖欲談天而窺管,孰知堯德之為大?!盵11]韓休:“乾道兮下濟,湛恩兮汪濊,四三皇兮六五帝,于胥樂兮萬千歲?!盵12]李宙:“愿依稀兮其奚多,雖三五而可越?!盵10]徐安貞:“仰宸儀之法度,聞天韻之宮征,大舜之慶云已發(fā),武帝之秋風莫比,欽豐歲之余裕,賾先天之至理?!盵10]五位大臣一致認為,之所以能夠祈雨成功主要是皇帝的圣德動天。而且,他們也認為玄宗皇帝的德行堪與上古圣王媲美,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皇帝之所以值得歌頌,主要在于皇帝厚生愛民。因此,五位大臣的歌頌集中在一點,即“有志乎民”。賈登:“恐二氣之相迫,于兆人而不臧?!盵10]張說:“恐降災兮此下民,罄虔祈兮我仁主。”[11]這是君臣同時同場的一次集體言說與對話。雖然旨在歌頌“仁主”,但關注點主要在于玄宗皇帝的仁圣愛民。值得一提的是,《新唐書·五行志》記載:“(開元)十六年,東都、河南、宋亳等州旱?!盵13]而且到此時全國已經是連續(xù)三年亢旱。這場雨真可謂“久旱逢甘霖”,焉能不令人喜悅,皇帝為民祈雨成功,焉能不歌功頌德。
綜上所述,唐代的6篇喜雨賦的體制與主題內容繼承晉宋時期,并在此基礎上走向成熟,書寫更加充滿恢弘氣象,這是盛唐的氣象。歌功頌德,潤色鴻業(yè),體國經野,義尚光大。這是前人對賦體文學特色與功能的概括,也正體現(xiàn)在唐代喜雨賦主題內容之中。
如前言所述,喜雨詩重視抒情,在禮贊盛業(yè)方面相比喜雨賦不具有優(yōu)勢。且以張說《奉和同劉晃喜雨應制》詩為例試作比較。詩曰:“青氣合春雨,知從岱岳來。行云避師出,灑雨待軍回。厭浥塵清道,空濛柳映臺。最宜三五夜,晴月九重開?!盵11]這首詩與上述張說《(奉和)喜雨賦應制》一樣同是應制之作,但顯然詩更加簡潔,只描寫了降雨的場面,主要是君臣喜悅心情的詩意書寫,更多是游宴的性質,充滿閑情雅致,與其賦作詳細鋪陳和再現(xiàn)祈雨禮制活動過程的恢弘氣象有很大不同。
總的來說,喜雨詩側重瞬間情感的摹寫,注重抒情,注重詩情畫意的雅致,因而淡化了儀式性,強化了文學形象性;而喜雨賦與之相反,目的是體國經野、歌功頌德,因此更加重視儀式性與政治性,其書寫方式與祈雨禮制活動有一定的同構性。
較之唐代,南宋的喜雨賦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其一,創(chuàng)作主體由皇帝與中央核心官員轉變?yōu)榈胤焦賳T或一般士人。其二,創(chuàng)作場合也由中央轉移至地方。這一變化也就導致了喜雨賦主題內容及書寫方式的變化,具體體現(xiàn)在歌功頌德的色彩有所減輕,“有志乎民”主題內容的書寫更加鮮明與直接。同時,個人化書寫的色彩逐漸增強。宋代共有3篇喜雨賦,都創(chuàng)作在南宋時期。作者王炎(1137—1218)時任鄂州崇陽薄[14]。作者張侃(1189—1259)此時身份不明。作者王柏(1197—1274)此時是一般的士人,未入仕途。
王炎的《喜雨賦》是為贊頌武昌崇陽宰吳侯祈雨成功而作,作于淳熙三年(1176)②。賦序云:
丙申夏四月,武昌闔郡不雨。越五月三日,崇陽宰吳侯以誠禱,雨獲優(yōu)渥。按《春秋》僖公三年春正月不雨,夏四月不雨,六月雨。說者曰:“書不雨者,閔雨也。書雨者,喜雨也。喜雨者有意于民也?!苯駞呛疃\雨以誠,不崇朝而雨隨之,可謂有志于民矣,作《喜雨賦》。[15]
該序詳細敘說了作賦之緣由。作者直接引用《春秋谷梁傳》關于“喜雨”之“有志乎民”的解讀,借此稱許吳侯“有志乎民”的責任擔當。賦后歌曰:
“霢霂兮涵濡,污邪兮滿車。其饟兮有黍,稻粳兮可炊。豈弟之澤,民肥不臞。我字我撫,公留勿歸。均此大惠,公歸勿徐?!盵15]
描繪了雨潤蒼生的豐收圖景,再次表達對吳侯惠及一方之功業(yè)的贊許。而吳侯的謙虛回答頗有意味:
吳侯聞而哂之曰:“父老之言何美之溢也?向也民憂而憂,此吏責也。今也民喜而喜,吏不敢以為德也。然旱而禱,禱而雨,如重負之獲釋也。”[15]
為民祈雨雖然是地方官的法定職責,但吳侯“民憂而憂,民喜而喜”的愛民情懷,卻也配得上這“溢美之詞”。這讓我們不由地想起北宋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16]的偉大情懷。不僅如此,往深處言,這顯然是王炎等有宋一代士大夫對這種“有志乎民”精神的自覺傳承。
王柏的《喜雨賦》也是獻給地方太守,表達贊頌之意的。該賦開頭陳述旱情:“農人告予曰:‘兩月不雨,驕陽盛熾,傷禾稼之就槁,竭陂塘而莫溉,溝澮眢涸,草木病瘁。渺一飽之未期,斂雙眉而墮淚。’”[17]面對如此嚴峻的旱情,作者不禁為之愀然同情。接下來該賦書寫了祈雨、降雨的過程,表達祈雨有應的喜悅之情:“化雕瘵而豐裕,消愁嘆而歡忻,一點一谷,如坻如京?!盵17]最后,“童子不識秋事之可慶,但喜得新涼于戶庭也。長嘯于是誦孟氏‘勃興’之語,賡詩人‘有年’之篇,獻于太守。太守不有,歸乎天子。天子謙謙,功不敢專,讓于皇天。天冥冥不得而名,本大德之好生也歟”[17]。把這場喜雨歸功于太守,太守不居功,歸為天子,天子歸為上天,最后歸為天之大德好生??梢哉f,此處“大德好生”之于皇天、皇帝、太守是一致的,都是“有志乎民”。另外,此賦還映射了對王安石變法的批評,把天旱澇不定的責任推給王安石,充滿對王安石變法辛辣的諷刺意味,“長嘯愀然,歸而與客曰:‘四海蒼生望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此非王金陵之詩乎?想新法之紛張,瞻青苗而色沮,澤民之事業(yè)如是乎?金陵之所謂霖雨,猶今春之淫潦,所以基后日之禍也”[17]。其觀點或可商榷,但作者“有志乎民”的情懷則溢于字里行間。
與王炎、王柏二賦相比,張侃的《夏喜雨賦》有著更明顯的個人化傾向。該賦序“張子病暑,無以滌炎酷,效六一翁賦之。今得一雨,嫩涼入骨,向者日之虐,今為雨之賜”[18],交代了作賦之緣由。這篇賦與以上所述喜雨賦截然不同,可以說是打破了之前的體制,完全剝離了歌功頌德的政治意義與禮制內涵,而主要書寫作者個人的人生境界。這里對降雨的喜悅之情的書寫完全是一種審美性的,沒有政治說教色彩。正如劉培所說,該賦“體現(xiàn)出理一分殊的感悟和透脫灑落的仁者襟懷,洋溢著人間氣息、生活氣息。這不同于陶淵明筆下的結廬人境而心遠地偏的出世,更不同于王維的空山不見人般的孤寂,而是表現(xiàn)著人與萬物、我與外物的共存共生和諧相處,這不是濠、濮之樂,而是曾點之境”[19]。這當然也是儒家士人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上追求的更高一層的理想境界了。
唐宋喜雨賦的重要文化價值不僅在于表達為蒼生祈得甘霖的喜悅之情,也不止于歌功頌德的空洞敘事,也不重在對神靈的感恩戴德,其所要達到的最終現(xiàn)實目的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宣示、教化與統(tǒng)治秩序的穩(wěn)定乃至儒家核心價值體系的傳承與弘揚。
如上所述,唐代喜雨賦是祈雨成功后對上天及皇帝表示謝恩的華美頌歌。在歌功頌德的同時,也表現(xiàn)了對天下蒼生的關懷。在這里,“有志乎民”顯然不只是喜雨賦重要的主題內容,從更深層次來說,也是一種政治言說策略。一方面表征玄宗皇帝德行高美、順天應人,理應受到萬民擁護。另一方面,也暗含著一種儒家的集體意識,即合格的皇帝當重民恤民,才能得到人民的擁護,才能實現(xiàn)統(tǒng)治秩序穩(wěn)定。關于喜雨賦這種言說策略,筆者主要從以下三點進行論述:
首先是以禮制言說。喜雨賦是祈雨成功之后的歌頌,雖并非禮制儀式所必需,但本身與祈雨禮制有直接關系,其創(chuàng)作程式也體現(xiàn)了與祈雨儀式的同構性。不妨說,喜雨賦的書寫也是對祈雨禮制的一種言說,通過祈雨儀式,強調祈雨禮制,宣示國家意識形態(tài)教化,這是喜雨賦的一種政治言說策略。
關于唐代祈雨禮制,頒布于玄宗開元年間的《大唐開元禮》有明確的規(guī)定:
凡國有大祀、中祀、小祀……司中、司命、風師、雨師、靈星、山林、川澤、五龍祠等并為小祀。州縣社稷、釋奠及諸神祠,并同小祀……若雩祀之典,有殊古法,《傳》曰:“龍見而雩?!弊灾芤詠?,歲星差度,今之龍見,乃在仲夏之初,以祈甘雨,遂為晚矣。[20]
從這段記載可以看出,唐代把國家祭祀禮制分為大祀、中祀、小祀,而祈雨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到了德宗時期,祈雨祭禮已從小祀升格為中祀。德宗李適《拜風師雨師詔》:“風雨等師,升為中祀,有烈祖成命,況在風雨,事切蒼生……朕當屈己再拜,以申子育萬姓之意。”[5]這份詔書體現(xiàn)了德宗皇帝對“事切蒼生”祈雨祭祀的更加重視。重要的祈雨祭祀活動,皇帝還要親自主持祈雨儀式。所謂“禮別異”,祈雨禮制對祈雨主體等級的嚴格規(guī)定,在深層意義上體現(xiàn)了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
唐代賈登等人創(chuàng)作喜雨賦時正值編纂《大唐開元禮》,作為主要參與者,他們更是對禮制建設的政治目的有更深刻的體會與自覺的意識,這勢必體現(xiàn)在作品中。如賈登“直以萬乘之貴,躬親三日之祠”[10],韓休“設槱燎,奠椒醑”[12],還有玄宗皇帝“爾乃潔齋壇墠,五精是祠,暴立炎赫,三日為期”[5]。這些都是對祈雨儀式的書寫,體現(xiàn)了皇帝躬行祈雨的光輝德行。
荀子《天論》云:“雩而雨,何也?曰:無何也,猶不雩而雨也……天旱而雩……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盵21]“荀子的議論深刻而富哲理,天旱而雩,其實是君王、地方官關心農業(yè),作為政治文飾手段罷了。要之,在‘時災系政,人患由君’的政治理念下,皇帝、地方官員通過祈雨活動強化了君權神授、等級秩序的思想。祈雨也成為一種象征,凸顯皇帝君臨天下、子育萬物的身份”[22],這種說法很有道理,禮制的言說,歸根結底也是一種對皇帝德行與威嚴的言說。
如本文前言所述,有學者將喜雨賦歸入祈雨文,并統(tǒng)而言之,認為喜雨賦體現(xiàn)的也是對祈雨禮制的強調,這樣的觀點沒有什么問題。然而,需要說明的是,喜雨賦與祈雨文存在著明顯的不同:祈雨文是祈雨禮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祈雨活動的一個物質環(huán)節(jié),而喜雨賦并非祈雨活動所必備,只是對祈雨禮制的一種詩意化的言說,是一首華麗的頌歌。
其次是以神道設教言說。《文心雕龍·原道》云:“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23]劉勰指出“神理設教”是中國古代文章一種古老而重要的書寫策略與言說方式。喜雨賦的創(chuàng)作也對此有所繼承。喜雨賦與祈雨活動有關,是祈雨成功之后對上天神靈與帝王的感謝與盛贊。在行文中簡短地描寫神靈,充滿了神話色彩。這里表面上是一種對神的言說,其最終目的顯然也是對人的言說,神靈不過是用來點綴與襯托人間帝王德行功業(yè)的一面鏡子,這顯然是一種高明的言說策略。
又如,唐玄宗《喜雨賦》“爾乃潔齋壇墠,五精是祠,暴立炎赫,三日為期”[5],描寫了祭祀“五精”之神而祈得喜雨的過程。賈登“王言既出,圣心惟一;天昭厥誠,神降之吉;霈然為雨,不俟終日”[10],指出了皇帝至誠之心感動上天神靈,祈得喜雨。張說“是月也,朱明漸半,紫油未吐,恐降災兮此下民,罄虔祈兮我仁主。退象龍之禮禱,斥持鷺之貌舞,屏翳慚其廢職,祝融悔其遷怒。山泱漭而出云,天滂沱而下雨。速一言而感應,克二日而周溥”[11],指出皇帝的震怒使得神靈感到悔恨而降雨,顯示了皇帝的威力。
按照西漢董仲舒“天人感應”的說法,“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24]。天子在世間的行為要受到上天的監(jiān)視。天子在人間行為的好壞,是否遵循天道,是否恩澤萬民,都會得到上天在人間的祥瑞或災異的反應。唐人陳子昂也有同樣的觀念:“天人相感,陰陽相和。”[25]古代的重大祈雨儀式,一般皇帝要親自參與,代表萬民與天進行對話。這種行為本身就表征著皇帝受命于天的神圣性與合法性。而在大旱之年,祈得喜雨正說明了皇帝德行的光明,更強化了這種神圣性與合法性。一方面,唐代五位大臣的喜雨賦代表君王向天下百姓言說,使其擁護天子的權威與維持統(tǒng)治的秩序,從而實現(xiàn)政治教化的目的;另一方面,更高一層次的言說者(作為儒家道統(tǒng)傳承人的士人)也借助天的感應來教育君主,使其不斷調整自己的行為,而合乎儒家明君的標準。這樣就逐漸形成天-君-臣-民同構的較為穩(wěn)定的意識形態(tài)教化體系。正如李春青說:“這種言說方式的創(chuàng)造者與運用者只能是政治上屬于統(tǒng)治地位的貴族們,是在特殊語境中產生的特殊話語,所以言說本身就是對言說者特權地位的肯定與強化?!盵26]在一定意義上,這也是“有志乎民”的體現(xiàn),不過是更高意義上的體現(xiàn)。而且,在喜雨賦的書寫中,皇帝不僅德行符合上天的要求,而且感動了上天,甚至戰(zhàn)勝了上天,還可以驅使各路風神雨師為皇帝效力。
最后是以民本話語言說。如上文所言,“有志乎民”成為評判統(tǒng)治者是否合格的一個重要價值標準。唐宋喜雨賦在言說中處處體現(xiàn)著“重民”“利民”的觀念。開元十六年,玄宗君臣同作喜雨賦,是一種集體言說。玄宗“恐歲兇之及人,寧天譴于我身”[5],賈登“恐二氣之相迫,于兆人而不臧”[10],張說“請言瑞雨之可喜也。協(xié)氣交泰,嘉生是賴,湛覃而不溺,衍溢而不害”[11],雖說是為了歌功頌德,但也體現(xiàn)了對黎民的重視。畢竟“覆舟之喻”縈繞心中??梢哉f,這種與民同喜同憂的思想成為統(tǒng)治者以及儒家知識分子的潛意識。
這種民本思想在宋代的喜雨賦中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和直接,因為言說主體是士大夫,他們掌握著話語權力,直接參與建構國家意識形態(tài)話語體系。與民同樂是孟子以來儒家士人自覺追求的一個政治理想,這時候的言說者是儒家民本話語的制定者,即一代代儒家學者。他們落實的不只是唐代喜雨賦表現(xiàn)的對百姓的教化與控制,而是自我審視、自我說服,以及對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追求。
如上,王炎的《喜雨賦》直接道出了“有志乎民”“與民同憂同喜”的文化內涵。該賦不僅表達了對崇陽吳侯功業(yè)的贊美,表彰其愛民情懷,其實也能反映出作者自己同樣的愛民情懷。王炎是南宋新安理學的重要人物,與理學家朱熹、張栻交往甚厚,受朱張二人民本思想的影響較大。朱熹鮮明地提出了“夫以四海而奉一人,不為不厚矣。使在上者常有厚民之心而推與共之,猶慮有不獲者,況皆不恤,而惟自豐殖,則民安得不困極乎”[27]。同時,他還奉勸封建統(tǒng)治者要重視農業(yè)生產,提出“民生之本在食,足食之本在農,此自然之理也”[28]。而張栻主張“德者,所以為民極也”[29]“夫人主之職,莫大于保民”[30]“與民同其樂者,固樂之本也。誠能存是心,擴而充之,則人將被其澤,歸往之惟恐后,而有不王者乎”[30]。與他們關系密切的王炎受到這些當時流行的民本思想主張的影響。張栻“惟吾憂民之憂,故民亦憂吾之憂。憂樂不以己,而以天下,是天理之公也”[30],顯然對王炎創(chuàng)作此賦產生了直接的影響。
王柏是朱熹的再傳弟子,在思想上也同樣受到朱熹的影響。其《喜雨賦》中對兩月不雨引發(fā)的旱情深感愀然,與太守一起為民祈雨,終于天降甘霖。作者將降雨的功勞歸于太守及天子的厚生愛民之德行。
此外,本文第二部分提到南宋張侃《夏喜雨賦》的主題內容與以上喜雨賦有所不同。該賦的言說主體是獨立個體,書寫了與天地造化為一的人生境界,這是一種完全基于審美意義的道的言說。作者把天地萬物都視作是齊同的,就連天上的神仙也可以“延以佳賓,酌以醲醇”,與“我”促膝而談,最后達到一種“商羊起舞”的天人和諧的境界。這是一種“曾點之境”(劉培語),亦即歷代儒家學者所向往的與仁道自然融合的更高社會人生理想。這顯然是“有志乎民”意識形態(tài)話語言說方式的另一種補充與升華。
正如理學家張栻所說:“天生民以立君,非欲其立乎民之上以自逸也,蓋欲分付天之赤子而為之主。人主不以此為職分,以何為職分?人主不于此存心,于何所存心?若人主之心,念念在民,惟恐傷之,則百姓之心自然親附如一體?!盵31]王炎、王柏的喜雨賦在表達“有志乎民”的同時,也是以士人的身份在強調傳統(tǒng)儒家的民本思想,這也是他們的責任和人生追求。
綜上所述,喜雨賦的創(chuàng)作從唐至宋經歷了較大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場合、創(chuàng)作主體與書寫方式方面。這是盛唐與南宋兩個不同時代的歷史文化語境在喜雨賦創(chuàng)作方面的體現(xiàn)。盛唐時期是中國古代歷史上空前的盛世,疆域遼闊、軍力強盛、經濟繁榮,士人們充滿高度文化自信。唐玄宗從復雜的宮廷政治斗爭中取得勝利,重新鞏固李唐江山的政權,再加上他執(zhí)政前期勵精圖治,開創(chuàng)了開元盛世,可謂萬民擁護、景仰的有為之君。而五位大臣又都居高官、處廟堂,當然要歌頌,喜雨賦的言說方式更側重于以神道設教與以禮制言說;而到了南宋時期,大宋王朝失去了半壁江山,這皇帝當然就不好太過分去歌頌,正如劉培所言,“沒有強大的王朝作依托,沒有自豪開闊的胸懷,潤色鴻業(yè)的頌聲是唱不成調的”[32]。而且作為胸懷天下、與民同樂的宋代士大夫,他們與百姓更加親近,也有著愛民的自覺意識,所以這一時期的喜雨賦多直接表現(xiàn)愛民的精神,這個時期的喜雨賦的言說策略主要是以民本話語言說,實質上也是一種士大夫精神的傳承與言說。當然也是對儒家所倡導天下秩序的強調。
“喜雨”本是一種因降雨而喜悅的自然情感,這種情感產生于我國古代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與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生產力狀況之下,體現(xiàn)的是古人對風調雨順之豐年的期盼與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經過《春秋谷梁傳》“有志乎民”之解讀,“喜雨”附加了一種政治道德情感,成為人們對統(tǒng)治者體恤百姓、與民同喜同憂之精神歌頌的價值依據(jù)?!跋灿昴J健币彩侵袊糯膶W反復書寫的一種民族文化原型。唐宋喜雨賦內含“有志乎民”這一文化精神。在表現(xiàn)歌功頌德與關切民生的同時,唐宋喜雨賦通過禮制言說、神道設教與民本話語這三種言說策略宣示著意識形態(tài)話語權力,實現(xiàn)對君、臣、民等的教化,以維護國家統(tǒng)治秩序的長期穩(wěn)定以及儒家民本思想的永世傳承。而這種言說策略與文化意蘊在唐宋不同的歷史文化語境中也表現(xiàn)出不同的時代特征:唐代喜雨賦更強調歌功頌德,其主要依據(jù)是統(tǒng)治者“有志乎民”;宋代喜雨賦則更加突出表現(xiàn)“有志乎民”,體現(xiàn)了士大夫的仁者之心和天下情懷。
注釋:
① 其他如賀雨賦之類,其內容雖涉及喜雨情感,也有歌功頌德之意,但與喜雨賦有著明顯不同,本文僅將此作為參考。
② 結合該賦序所言“丙申夏四月”,參考作者生卒年,對照方詩銘《中國歷史紀年表》(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可知,該賦作于淳熙三年,即公元1176年。這一年前后是氣候相對寒冷且干旱的時期,旱災發(fā)生頻次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