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峰
王汎森在《晚清的政治概念與“新史學”》一文中,曾言及中國近代史學經歷了三次革命:第一次“以梁啟超的《新史學》為主,它的重心是重新厘定‘什么是歷史’”;第二次“以胡適所提倡的整理國故運動及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開展的事業(yè)為主,重心是‘如何研究歷史’”;第三次“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勃興,重心是‘怎樣解釋歷史’”(1)王汎森《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65頁。。依照學術演進的邏輯,梁啟超對“什么是歷史”的重加界定,實為民國學人“如何研究歷史”與“怎樣解釋歷史”奠定了基礎、提供了遵循。今人大都注意到梁氏“新史學”(2)本文所謂“新史學”,不專指梁啟超的《新史學》一文,亦不泛指20世紀以來標榜與傳統(tǒng)史學不同的學術思潮,而是特指梁氏生前所從事的史學理論與實踐。與馬克思主義史學之間的內在關聯。如李紅巖指出:“‘新史學’實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孕育階段,是學術傳承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為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誕生清掃了道路,作了邏輯的、思想的以及學術資料上的準備?!?3)李紅巖《中國近代史學史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 4 頁。王學典與陳峰亦強調:馬克思主義史學是“新史學”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和新的學術語境中的復活,作為“新史學”遺產的最核心部分,“幾乎全部為唯物史觀派史學所繼承所光大”(4)王學典、陳峰《二十世紀中國歷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8、89頁。。這些從學術內部發(fā)展軌跡所作的考察,對我們深入探究近代以來的學術生成不無裨益。然而,從梁啟超的“新史學”到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過渡,其間顯然缺少了一個環(huán)節(jié),即以胡適、顧頡剛和傅斯年為代表所倡導與實踐的新歷史考證學。吊詭的是,今人在對梁啟超的“新史學”與新歷史考證學關系進行研討時,多強調二者之“異”,少言其“同”,人為制造了學術發(fā)展脈絡中的“斷裂”與假象,進而在客觀上弱化了梁啟超“新史學”對中國近代史學的影響。
時代的劇烈變動,往往影響著史家對于歷史問題的聚焦。梁啟超為救亡圖強而倡言“新史學”,意欲發(fā)揚史學研究的經世傳統(tǒng),因此他所鼓吹的“新史學”也被貼上了“致用”的標簽。新歷史考證學派重視專題研究,更因倡言為學問而學問,遂被視為“求真”的典范。前人多將梁啟超重通史以求致用的思想與新歷史考證學派偏專題史以求真的理念加以比較,隱蔽了梁啟超“新史學”中“求真”的一面以及歷史考證學派“致用”的傾向和對“通史”的追求,以錯位的參照系評價二者的差異。二者存“異”為不爭之實,但是異中之“同”卻常常為人所忽略。
梁啟超的歷史學說經歷了多次變化,但大體而言,可以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以《中國史敘論》和《新史學》為代表,表現出強烈的史學致用色彩。在1902年發(fā)表的《新史學》中,梁啟超開篇即言:“史學者,學問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國民之明鏡也,愛國心之源泉也。”(5)梁啟超《新史學》,《飲冰室合集》文集之9,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頁。在同年著述的《三十自述》中又言:“一年以來,頗竭棉薄,欲草一《中國通史》以助愛國思想之發(fā)達?!?6)梁啟超《三十自述》,《飲冰室合集》文集之11,第19頁。而1901年發(fā)表的《中國史敘論》,正是他所欲撰寫的《中國通史》“敘論”部分。處在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代的梁啟超,深識此時研史“欲求其如盛清先輩具有‘為經學而治經學’之精神者,渺不可得”(7)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飲冰室合集》專集之34,第72頁。。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梁啟超在游歷歐洲之后,逐漸退出政治界與言論界,推出了《中國歷史研究法》及其《補編》兩部經典之作,表現出鮮明的史學求真特色(8)按:梁啟超在發(fā)表《新史學》之前,已受到克林威爾“畫我須是我”名言的影響,表露出治史“存真”的旨趣,只是未為人所重視。參見: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24頁。。在1922年出版的《中國歷史研究法》中,梁啟超征引中外史實,反復論說史學之目的在于“為歷史而治歷史”,于此之外不必“侈懸一更高更美之目的——如‘明道’‘經世’等”,并要求史家在研究中做到“務持鑒空衡平之態(tài)度,極忠實以搜集史料,極忠實以敘論之,使恰如其本來”(9)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73,第31、32頁。。
梁啟超從早年主張史學“致用”到晚年倡言史學“求真”,其間固然受到歐游見聞的影響,但是從時代的變遷與梁啟超的身處亦能看出其在不同歷史階段的訴求:晚清時期,內憂外患相互交織,作為政治家的梁啟超參與“公車上書”,推動“百日維新”,雖然最終以失敗而告終,但是救亡圖存始終是其關心的政治議題。然而時過境遷,待到20世紀20年代梁啟超講授“中國歷史研究法”時,中國已經推翻帝制、建立民國,學術發(fā)展迎來了相對穩(wěn)定的政治環(huán)境,史學家面臨的時代課題也從救亡圖存轉移到推進史學的專業(yè)化與科學化方面上來;特別是“五四”以后,“科學”的觀念充斥著學術研究的每個角落,受到時代的浸染,梁啟超對待史學的態(tài)度,也由原來的“致用”轉為“求真”。
與梁啟超處于同一時代的新歷史考證學派,初登歷史舞臺,適逢其會,深受“五四”精神洗禮,以史學求真作為治史鵠的。胡適為了探求中國哲學史上諸家“學說的真相”,首重史料批判,認為“史料若不可靠,所作的歷史便無信史的價值”(10)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商務印書館1919年版,第15頁。。顧頡剛更是直接表達了新歷史考證學派此期治史的旨趣:“在學問上則只當問真不真,不可問用不用?!?11)顧頡剛《自序》,顧頡剛編著《古史辨》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頁。傅斯年早年治學明確反對史學施政,認為“中國學人,好談致用,其結果乃至一無所用”(12)傅斯年《中國學術思想界之基本謬誤》,《傅斯年全集》第1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頁。,因此他要求史語所學人秉持“就史料以探史實”(13)傅斯年《〈史料與史學〉發(fā)刊詞》,《傅斯年全集》第3卷,第335頁。的治學宗旨。胡適、顧頡剛、傅斯年是民國新歷史考證學派的代表人物,他們各有一班人馬活躍在史壇,從事著整理國故、古史辨?zhèn)?、史料考訂、考古發(fā)掘等工作,因此歷史考證學也繼乾嘉之后再度成為顯學,而“求真”也像符號一樣成為這一學派的代名詞。
但是,新歷史考證學派這種“為學問而學問”的治學理念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社會各界均思為國效力。在民族危難之際,新歷史考證學派亦未能置身事外。此一時期,傅斯年以“致用”為目的編纂了《東北史綱》。在該書的開篇,他開宗明義地說明該書編纂的動機,是批駁日本人以“滿蒙在歷史上非支那領土”等指鹿為馬的不實言辭(14)傅斯年《東北史綱·卷首引語》,《傅斯年全集》第2卷,第374頁。。此次事變,同樣促使顧頡剛改變了他早期以求真為目的的治學理念。這首先體現在《禹貢》辦刊方針的調整方面。《禹貢》創(chuàng)辦之旨在于研究中國地理沿革史,但是顧頡剛因受到日本侵略的刺激,而將《禹貢》的討論內容逐漸轉向邊疆與民族問題,以期“興起讀者們收復故土的觀念,為民族主義的鼓吹打一堅實的基礎”(15)顧頡剛《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書信集》卷1,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11頁。。再者,以疑古辨?zhèn)沃Q的顧頡剛,在抗戰(zhàn)時期不再宣揚“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觀念,轉而論證“中華民族是一個”的史實(16)李政君《變與常:顧頡剛古史觀念演進之研究(1923-1949)》,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85-197頁。。這些基于現實需要所作的調整,無疑反映了顧頡剛治史從求真向致用的轉向。
通史編纂是近人認為梁啟超“新史學”與新歷史考證學治學差異的另一面相。齊思和批評梁啟超“不知道近世西洋史學是建設在專題研究之上的……專門研究是要依據史料從專題研究作起的”,而梁氏卻“號召天下研究整個的通史,結果他自己用了這‘治史所持之器’,并無成績”(17)齊思和《近百年來中國史學的發(fā)展》,《燕京社會科學》1949年第2期,第22頁。。這一評論,暗藏著褒揚新歷史考證學派“專題研究”而貶抑梁氏“通史研究”的意蘊。實際上,編纂一部《中國通史》,不僅是梁啟超以史致用的期盼,也是其后新歷史考證學派史學研究的追求。
從新歷史考證學派的學術實踐來看,他們主要集中于窄而深的專題研究,而對通史編纂表現得相對漠然。但在20世紀30年代,傅斯年與顧頡剛均曾動念編纂《中國通史》。陶希圣回憶說:“九一八事件發(fā)生,北平圖書館開了一個會,孟真和我都在座。他慷慨陳詞,提出一個問題:‘書生何以報國?’大家討論的結果之一,是編一部《中國通史》。”(18)陶希圣《傅孟真先生》,《“中央”日報》1950年12月23日,轉引自:傅樂成《傅孟真先生年譜》,臺灣文星書店1964年版,第33頁。盡管傅斯年等人未能編出《中國通史》以服務現實,但是他卻認為“應該借歷史鍛煉國民的自重心(不是自大心),啟發(fā)強固的民族意識,以便準備為國家之獨立與自由而奮斗”(19)傅斯年《閑談歷史教科書》,《傅斯年全集》第5卷,第61頁。。顧頡剛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曾深有感觸地說:“這數十年中,我們受帝國主義者的壓迫真夠受了,因此,民族意識激發(fā)得非常高。在這個意識之下,大家希望有一部《中國通史》出來,好看看我們民族的成分究竟怎樣,到底有哪些地方是應當歸我們的?!?20)《發(fā)刊詞》,《禹貢半月刊》1934年第1卷第1期,第2頁。此后,顧頡剛一直致力于通俗中國通史和中華民族通史的編纂,在編纂的理念與學術特征上,“基本吻合于梁啟超關于中國通史編纂的總體設想”(21)李長銀《未竟的志業(yè):顧頡剛與中國通史編纂》,《史學月刊》2014年第1期,第94頁。。由此可見,顧頡剛的學術實踐與梁啟超“新史學”之間存在著一定的承繼關系。
總體來說,梁啟超之“新史學”既講求“致用”又強調“求真”,而新歷史考證學派不僅有“求真”的一面,也曾在民族危難之際發(fā)揮史學的“致用”作用。只是兩代學人所處時代不同,強調的重心有所差異罷了。再者,新歷史考證學派對于通史編纂的追求與實踐,同樣延續(xù)了梁啟超通史編纂的理念與旨趣。
鴉片戰(zhàn)爭以來至19世紀末期的中國史學,雖融入了許多新的時代因素,但“尚難構成對歷史學整體面貌的改觀”,自梁啟超的《中國史敘論》和《新史學》發(fā)表之后,才開啟了“中國近代史學的步履”(22)張越《論中國近代史學的開端與轉變》,《史學理論研究》2017年第4期,第33-43頁。。因此,無論是民國時期的馬克思主義史學派,還是新歷史考證學派,無不受到梁啟超“新史學”之影響,并在其開創(chuàng)的學術業(yè)績上漸次遞進,逐步推動中國史學的近代化與專業(yè)化。從時間的維度來看,梁啟超對“新史學”的鼓吹,正值胡適、顧頡剛和傅斯年的學術成長期,對他們新舊知識的更替產生了啟蒙性的影響。然而,在新歷史考證學派思想的成熟期,梁啟超的“新史學”實已內化、沉淀為一種常識,成為他們再次求新的基礎與憑借。細細尋繹新歷史考證學派之治學思想,仍能發(fā)現他們在歷史研究的理念、思路、方法和路向上與梁啟超“新史學”之間存在的內在邏輯性與延續(xù)性。
1923年1月9日,梁啟超講學東南大學,強調古代的文獻“以訛傳訛失真相者甚多,我們總要用很謹嚴的態(tài)度,子(仔)細別擇,把許多偽書和偽事剔去,把前人的誤解修正,才可以看出真面目來”,而這些工作“乾嘉諸老”已經做過一番,但是他們的工作在“經學方面做得最多”,而于“史學子學方面便差得遠”,所以梁啟超認為應該在“乾嘉諸老”的基礎上開出一派“新考證學”(23)梁啟超《治國學的兩條大路》,《飲冰室合集》文集之39,第113頁。。梁啟超“新史學”論著中的諸多新見,不僅啟發(fā)了新歷史考證學的健將胡適、顧頡剛和傅斯年等人的研究,而且形成了一種推動時代學術思潮進步的力量。
在梁啟超逝世16年后,有學者撰文指出梁啟超對民國學界的影響:“近二十年來的我國學人,能一點也不受梁任公的影響的,可說是沒有。即是胡適之,顧頡剛,這兩位疑古學派的大師,亦全受任公先生的影響?!?24)張好禮《中國新史學的學派與方法》,《讀書青年》1945年第2卷第3期,第16頁。如果說胡適與顧頡剛治學全受梁啟超影響則言過其實,但是鏤刻在他們學術體系中的“梁啟超因素”卻也異常明顯。胡適思想世界的形成,與梁啟超早年的啟發(fā)關系甚大。在《四十自述》中,胡適表彰梁啟超的《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第一次用歷史眼光來整理中國舊學術思想,第一次給我們一個‘學術史’的見解”,給他“開辟了一個新世界”,使他“知道《四書》《五經》之外中國還有學術思想”;在梁啟超的啟迪下,胡適萌發(fā)了撰寫《中國哲學史》的志愿,并認為能夠接續(xù)梁氏的研究“是很光榮的事業(yè)”(25)胡適《四十自述》,上海亞東圖書館1933年版,第105-107頁。。所以,張蔭麟敏銳地意識到梁啟超“新史學”對民國新歷史考證學的興起產生了開創(chuàng)性的影響:“胡適自言其立志治中國思想史,實受先生此文之影響,則民國六、七年后‘新漢學’之興起先生蓋導其源矣?!?26)素癡(張蔭麟)《近代中國學術史上之梁任公先生》,夏曉虹編《追憶梁啟超》,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年版,第106頁。
與早年胡適對于梁啟超的仰慕相同,20世紀20年代初期,未暴得大名的顧頡剛,也視梁啟超為學術偶像,甚至“夜夢與梁啟超講話”,當梁氏問及他的學問時,顧氏“不禁大哭,以為有志而莫由達”(27)顧頡剛《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日記》卷1,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29頁。。顧氏初讀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講稿時甚為快慰,云:“讀之如我心中說出,蓋即我要說之話,要本這意見預備編書的??鞓O,擬摘要抄錄?!?28)顧頡剛《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日記》卷1,第172頁。其后,顧氏從梁啟超的《清代學術概論》、《古書真?zhèn)渭捌淠甏贰ⅰ兑忸}及其讀法》、《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等論著中不斷汲取養(yǎng)分,豐富己說。梁啟超的“新史學”對于顧頡剛學術思想體系的影響,更多地體現在顧氏接受了梁啟超倡導的“民史”說,自發(fā)地從事民俗學研究,進而開辟了民國史學研究的新領域與新方向。甚至有學者認為,顧頡剛的民俗學研究,“使向來不受圣賢之徒所抬舉的民眾增高他們的地位,其功實在他所著的《古史辨》之上”(29)傅彥長《中華民族有藝術文化的時候》,顧頡剛編著《妙峰山》,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244頁。。從顧頡剛學術研究的脈絡來看,他在1921年時便將社會史與學術史并列研究,后來卻“朝著胡適希望的疑古辨?zhèn)巍⒖茖W方法的方向走,部分有違顧頡剛做民眾歷史的初衷”;直到1926年,魏建功批評他的古史爭論偏離了軌道,顧氏才又“回到梁啟超倡導的民史建樹的軌道上去”(30)桑兵《晚清民國的學人與學術》,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5頁。。1928年初,顧頡剛在《〈民俗〉發(fā)刊詞》中說:“我們要打破以圣賢為中心的歷史,建設全民眾的歷史!”(31)同人《〈民俗〉發(fā)刊辭》,《民俗》1928年第1期,第2頁。該年3月20日,他在嶺南大學學術研究會的演講中繼續(xù)高呼:“要打破以貴族為中心的歷史,打破以圣賢文化為固定的生活方式的歷史,而要揭發(fā)全民眾的歷史?!?32)顧頡剛講、鐘敬文記《圣賢文化與民眾文化》,《民俗》1928年第5期,第4頁。這一年,他編著出版的《妙峰山》,可視為這一研究領域的實踐碩果。因此,民俗學家楊堃將顧頡剛領導的這場民俗學運動徑稱為“新史學運動”(33)楊堃《我國民俗學運動史略》,《民俗學研究集刊》1948年第6期,第95頁。,反映了顧頡剛之史學與梁啟超“新史學”的內在繼承性。
在1919年冬至1926年秋這段時間,當胡適與顧頡剛已在國內大有作為、學術研究風生水起之時,傅斯年正在英德留學,故而他不像胡適與顧頡剛那樣經常在字里行間提及梁啟超。但是,傅斯年對于史料的論述及其分類,與梁啟超極為相似。尤為值得重視的是,梁啟超生前對于考古學的宣傳不遺余力,這一學術新方向后來由傅斯年加以實踐并發(fā)揚光大??脊艑W是民國學術的新猷,它所提供的材料,是重建可信上古史的基礎。在民國學術史上,以史語所從事的安陽殷墟考古發(fā)掘最為知名,不僅震驚國內,而且享譽國外。但要追溯考古學在中國之發(fā)軔,梁啟超實為最早的宣介者之一。在《中國史敘論》中,梁啟超即已介紹了西方的“史前三期”說,并以此作為觀察中國先民早期歷史的參照(34)梁啟超《中國史敘論》,《飲冰室合集》文集之6,第9頁。。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梁啟超對于考古史料的價值有著更為深刻的認識,指出近些年發(fā)現的簡書、敦煌寫經卷子、石刻、金文與甲骨文,“是為治古史者莫大之助”,其價值可用“于古代史之全體”(35)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73,第53-60頁。。1926年10月20日,梁啟超在北京大學作了《中國考古學之過去及將來》的演講,認為當前中國的“考古學還是很幼稚”,此后考古學應該本著以下兩個方向往前發(fā)展:一是變“偶然”、“碰機會”的發(fā)掘為“有意識的發(fā)掘”;二是改良“中國式”考古方法,盡量采納“歐人所用方法”,尤其重視“地質學的知識”和“人類學的知識”在考古發(fā)掘中的應用,從而“為考古學界開一新紀元”;此外,他還提出了一個極富遠見的建議,即“全國高等教育機關,要設考古??啤?,培養(yǎng)專門的考古人才(36)梁啟超《中國考古學之過去及將來》,《飲冰室合集》專集之101,第1-15頁。。有鑒于此,他在1923年便派次子梁思永赴美攻讀考古學與人類學學位。梁思永于1930年學成歸國,旋即進入傅斯年領導的史語所工作。傅斯年在談到梁思永的貢獻時說:“安陽發(fā)掘,后來完全靠他,今日寫報告,亦靠他。”(37)王汎森等主編《傅斯年遺札》第3卷,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1年版,第1247頁。伯希和在哈佛大學建校300周年紀念會上的演講中,“尤推崇梁思永在侯家莊之工作”(38)王汎森等主編《傅斯年遺札》第3卷,第1282頁。。可以說,梁啟超對中國考古學藍圖的擘畫,被后來傅斯年領導的史語所考古組充分實踐,這也體現出梁啟超學術眼光的敏銳性與學術意識的前瞻性。
學如積薪,后來居上。以胡適、顧頡剛和傅斯年為核心的新歷史考證學派,當然不是梁氏“新史學”的重復,而是在梁氏奠定的學術語境中進一步發(fā)展,這不僅是一代學者有一代學者的治學重心使然,也是學術進步的體現,但不容抹去的是滲透在新歷史考證學派治學之中的“新史學”底色。
近代以來,“經學不敵強勢西學,其解釋典范日趨式微”(39)黃進興《后現代主義與史學研究》,臺北三民書局2006年版,第242頁。。處在“學問饑荒”(40)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飲冰室合集》專集之34,第71頁。時代的中國學人,冀圖引介西方史學的理論與方法,進而提升中國史學的科學化程度。于此方面,梁啟超導夫先路,胡適與傅斯年等人緊隨其后。
梁啟超的“新史學”取材多元,但是從中亦能窺見其淵源。梁氏的《中國歷史研究法》是他建構“新史學”的重要路徑。這部論著出版后,日本史家桑原騭藏曾發(fā)表評論,指出梁啟超是著的淵源:“在我國的史學研究者中,看過伯倫海母(Ernst Bernheim)的《史學入門》和坪井博士的《史學研究法》的人,或者沒有特地去參考這部《中國歷史研究法》的必要?!?41)桑原騭藏《讀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天行譯,《現代評論》1925年第2卷第49期,第17頁。桑原氏所說伯倫海母即伯倫漢,是德國史家蘭克的再傳弟子,他將蘭克史學“約化為史學方法論”(42)汪榮祖《史學九章》,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27頁。,撰成《史學入門》(即《歷史學導論》)、《史學方法論》等論著,影響甚大;而坪井九馬三曾留學德國,深受蘭克學派史學的影響。梁啟超“新史學”的另一來源則是朗格諾瓦與瑟諾博司合著的《史學原論》。杜維運曾將梁氏《中國歷史研究法》與朗格諾瓦等所著《史學原論》相互比勘,認為“梁氏突破性的見解,其原大半出于朗、瑟二氏”(43)杜維運《聽濤集》,弘文館出版社1985年版,第196頁。。朗、瑟二氏雖不曾師承蘭克及其弟子,但該著體現的思想卻淵源于蘭克史學。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對于史料的分類與史學研究法的紹述,間接取自蘭克的史學,這也成為他生命后期構建“新史學”的重要外源與憑借。
無獨有偶,伯倫漢的《史學方法論》與朗格諾瓦、瑟諾博司的《史學原論》同樣對于傅斯年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傅氏一生稱許蘭克,宣揚“史學便是史料學”(44)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傅斯年全集》第2卷,第309頁。,但是他對蘭克史學的倡導多半源于伯倫漢的《史學方法論》。這本積累了“蘭克學派在方法論及資料處理等方面精華”的論著,曾被傅斯年反復翻閱,以至書損而重訂(45)王汎森、杜正勝編《傅斯年文物資料選輯》,臺灣傅斯年先生百齡紀念籌備會1995年版,第37頁。。20世紀30年代,傅斯年在北京大學主講“史學方法論”,從現存講義的結構來看,內容兼采“伯倫漢和瑟諾博司,這也是當時中國史學界普遍的現象”(46)李孝遷、胡昌智《史學旅行:蘭克遺產與中國近代史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323頁。。特別是,傅斯年的史料宣言“史學便是史料學”,與《史學原論》首篇所論“無史料斯無歷史”(47)朗格諾瓦、瑟諾博司《史學原論》,李思純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第1頁。的主旨,如出一轍。
梁啟超與傅斯年的學術思想既然同出一源,因此在學術主張上便有相同之論。在對史料的論述方面,梁氏《中國歷史研究法》將史料“分為直接的史料與間接的史料”(48)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73,第80頁。,傅斯年在《史學方法導論》中亦將史料分作兩類:“一、直接的史料;二、間接的史料?!?49)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傅斯年全集》第2卷,第309頁。這種史料分類方法,大約源自朗格諾瓦、瑟諾博司《史學原論》中的論述:“凡一切事實,僅能由經驗以被知,而知有二式:或為直接的,若人于此事實經過時,親得觀察之?;驗殚g接的,則僅研究其所留遺之痕跡。”(50)朗格諾瓦、瑟諾博司《史學原論》,第33頁。在研究的方法上,梁啟超與傅斯年都重視引介西方的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方法,希望借此為歷史研究提供工具。值得關注的是,他們同時受到英國實證主義史家巴克爾的影響,力倡統(tǒng)計法在歷史研究中的運用。1922年11月,梁啟超在東南大學史地學會作了“歷史統(tǒng)計學”的演講,俟后運用此法撰寫了《近代學風之地理分布》。據俞旦初考察,“20世紀初年中國出現的新史學思潮中,強調要注意文明史的研究,反對‘君史’,重視‘民史’,要討究歷史中的因果關系,求證歷史發(fā)展的‘公理’或‘公例’,開始提到歷史和科學的關系問題,這些顯然是直接或間接的受有巴克爾文明史學思想的影響”(51)俞旦初《愛國主義與中國近代史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58頁。。巴克爾《英國文化史》日譯本于1878年刊行,梁氏流亡日本時,極有可能閱讀過日文版的《英國文化史》。傅斯年在留學時期即關注到統(tǒng)計學在人文學科的運用,回國后又在中山大學講授“統(tǒng)計學方法導論”(52)王汎森、杜正勝編《傅斯年文物資料選輯》,第61頁。。從他在北京大學主講“史學方法論”的講義來看,專設“統(tǒng)計方法與史學”一章。傅斯年對于統(tǒng)計學的倡導和運用,源于巴克爾的《英國文化史》,甚至在1935年他還曾想出版所譯巴克爾《英國文化史》用以“還賬”(53)《傅斯年檔案 Ⅱ》,第610頁,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收藏。。到了20世紀80年代,這一研究方法以“計量史學”的面目再次被引介到中國,由此也可以看出梁啟超、傅斯年為推動中國史學臻于科學之境所作的奠基性貢獻。
在追蹤西方史學“科學”方法的過程中,晚清民國的史家也曾審視中國傳統(tǒng)史家治史的方法,以便從本土資源中找到對接的基礎。梁啟超雖然對傳統(tǒng)史學進行了猛烈的批判,但是他早在1902年時便已意識到清代考證學者“以實事求是為學鵠的,頗饒有科學的精神”(54)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7,第87頁。。這種意識在他1921年出版的《清代學術概論》中一以貫之,他說:“清學之研究法,既近于‘科學的’,則其趨向似宜向科學方面發(fā)展?!?55)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飲冰室合集》專集之34,第22頁。繼梁啟超之后,新歷史考證學派均注重發(fā)掘清代考證學的“科學”方法與精神。胡適說:“科學的方法,說來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尊重事實,尊重證據’。在應用上,科學的方法只不過‘大膽的假設,小心求證’。在歷史上,西洋這三百年的自然科學都是這種方法的成績;中國這三百年的樸學也都是這種方法的結果?!?56)胡適《治學的方法與材料》,《胡適文選》,上海亞東圖書館1930年版,第472頁。傅斯年也認為“清代的學問,很有點科學的意味,用的都是科學的方法”,但是他又強調,如果“直用樸學家的方法,不問西洋人的研究學問法,仍然是一無是處,仍不能得結果”(57)傅斯年《清代學問的門徑書幾種》,《傅斯年全集》第1卷,第228頁。。傅氏所言,不僅反映了他對于本土研究法與西洋研究法關系的認知,而且反映出學術研究的普遍法則:在繼承乾嘉學者考證方法和“科學”精神的同時,應大力吸收西方新學理,只有將兩者結合,才是推動學問新陳代謝的必由之路。
以長時段的眼光觀之,梁啟超與新歷史考證學派雖然處在近代中國兩個不同的歷史階段,聚焦的問題亦有差異,但是二者旨趣相同、目標一致,走在同一條大路上,均以西方新學理為利器,并從中國傳統(tǒng)學術中提取“科學”資源,借此推動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近代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