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運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對電影《燈塔》中主體建構以及“他者”與欲望間的關系進行研究。分析了電影主人公溫斯洛主體與外界“他者”的認同關系,研究了欲望對主體命運的影響,認為“他者”既是主人公自我認同的主體意識形成的基礎,也是導致其崩塌的源頭。主體欲望的本源性喪失牽引著主體對終極欲望對象的追求,但這種終極對象的不存在的本質意味著主人公的種種努力的虛無性。主體意識的崩塌加上欲望對象的窮盡,主人公的毀滅性結局不可避免。
將拉康的精神學說運用于文學研究不僅是文學評論家的實踐,拉康本人就用其主體理論分析哈姆雷特不能早早實施復仇的根源,拉康認為哈姆雷特處于一個心理-語言的結構之中,他沒有本人行為的自由,只能遵守“他者”的規(guī)則[1],為理解文藝作品提供了新的理論方法。
美國導演羅伯特·艾格斯(Robert Eggers)2019年的電影《燈塔》(The Lighthouse)設定于19世紀末的一個偏僻島嶼,兩位燈塔管理人威克(Thomas Wake)和溫斯洛(Ephraim Winslow)要在此共同工作生活,四周后輪船才會帶來接任他們的管理人。然而四周即將結束之時,因風暴的持續(xù)輪船無法按時到來,這場本應平常的看守燈塔任務最終以血腥的結局收場,青年管理人溫斯洛殺死了老年管理人威克,他自己也近乎曝尸荒野。本文就依次通過拉康的主體理論和欲望學說對電影故事的悲劇走向進行成因分析。
1 主體自我的“他者”性
在拉康看來,自我形成于鏡像階段,幼兒在鏡子前看到自己的形象,并以鏡中的影像確立自己,然而幼兒與此形象僅是一種想象性的關系,這個自我不過是一個理想自我(ideal ego),是一種“想象性的認同秩序”(the order of imaginary identification)的產物,其本身是空洞、流變、且無中心的[2]。由于自我本質上的內在空虛性,它需要外在的“他者”不斷充實和確認自己。鏡像只是其中的一種,其他事物也可以具有鏡像的功能,都可以起到塑造自我的作用,都為主體提供了一個心理的生存空間。這就是拉康后來概括的“想象界”,它超越了時間上的階段性,成為我們獲得身份感的主要模式[3]。
在《燈塔》中,與幼兒與鏡像間的想象型認同聯(lián)系相仿,初登上燈塔小島的溫斯洛按照合格燈塔管理人的形象構建與之相符的自我。與幼兒不同的是,溫斯洛已經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經歷過現(xiàn)實社會中的種種復雜局面,按常理而言應已經形成了穩(wěn)定的自我認同,進入象征界。但使得溫斯洛身處與幼兒類似的想象界階段的緣由,在于溫斯洛此時的身份仍是新誕生的產物。溫斯洛本名湯瑪斯·霍華德(Thomas Howard),還是伐木工人的他曾謀殺了一位同事,即真正的溫斯洛,為了逃避殺人的指控,霍華德將溫斯洛的名字和身份占為己有,接下了離群隱蔽的燈塔看守工作。正是基于對這個新身份的期許和認同,溫斯洛起初嚴苛遵守《燈塔管理人手冊》的條例,他拒絕來自威克的勸酒,并指出看守燈塔的職責應由兩人輪換擔任。在這想象界中,溫斯洛再度成為處于鏡像階段的幼兒,通過對合格燈塔管理人進行想象性的認同,他的自我也由此形成。可見,溫斯洛的主體意識從形成開始就已經具有強烈的“他者”性,這種理想化的自我形象引導主體向非自我的“他者”過渡,這一過程的成敗因而對主體自我意識的最終成熟與穩(wěn)固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而威克對輪換看守燈塔的否定,標志著鏡像階段的結束。溫斯洛被迫從想象界進入拉康所謂的象征秩序(the symbolic order):那個已經事先給定了的包含著不同社會角色和性別角色的結構,以及構成著家庭和社會的種種關系[4]。拉康稱這個鏡像階段末尾和之后主體經歷的時期為俄狄浦斯階段。在俄狄浦斯階段中,父親的形象意味著存在著兩性之別,以及不同性別角色和社會角色在家庭和社會網(wǎng)絡中承擔的不同職責,所處的不同地位。這些秩序是已經決定下來的,只有當幼兒意識到并接受這一秩序時,幼兒才能真正地社會化,他接受父親的話語權和地位,由菲勒斯(phallus)所象征著的父親的權威成為一種隱喻,成為父親一樣的人,幼兒便能在象征的秩序中獲得權威。在《燈塔》中,威克作為年長和有看守燈塔經驗的一方,將自己視為燈塔真正的管理者,給溫斯洛安排的都是清理水箱、修理屋頂、打掃房間、運送煤炭汽油等雜活,甚至將頂層通向塔燈的樓梯上鎖,不給溫斯洛任何接觸塔燈的機會。威克就連夜晚也在燈塔頂層度過,喝得醉醺醺的他凝視著明亮耀眼的塔燈,稱其為美人(To ye,me beauty)。溫斯洛漸漸覺察威克對燈塔的癡迷,夜晚他曾經見到威克在燈塔頂層全身赤裸。在這個僅由兩人構成的象征秩序中,威克無疑占有著父親兼上司的角色,溫斯洛只有服從指令的選擇。
從黑格爾的主奴關系的理論出發(fā),拉康否定了自我是生物性的存在,而認為自我是一種對自我的意識,產生于他人的承認。主人之所以有主人的自我意識,是通過奴隸的存在。主體不是生物實體,而成為一種與“他者”的關系,“他者”對于自我的形成至關重要[3]。無論是家庭的自我還是社會的自我,溫斯洛的主體意識都需要借“他者”形成,他獲得承認的唯一來源成了威克。然而這個“他者”極其危險,因為其性質極為具象,范圍也極為狹窄,溫斯洛搭建在“他者”之上的自我也因此極為不穩(wěn)定。溫斯洛若承認威克的角色和與其關系將意味著其主體意識順利建構,而溫斯洛對威克角色和關系的排斥也將導致其主體意識的崩塌。
隨著劇情推進,盡管有片刻和緩,溫斯洛與威克間的矛盾還是愈發(fā)升級,他發(fā)現(xiàn)威克在日志中詳細記下溫斯洛的失職之處,甚至寫下建議無薪解雇溫斯洛,溫斯洛的怒火徹底點燃。這一真相的揭露不僅使得溫斯洛的“好工人”的自我認同徹底崩塌,就連他以為的兩人間的人際聯(lián)系也由此被證明為虛假,他向威克祈求一次登上燈塔的機會,只換來威克的拒絕和嘲諷,溫斯洛的主體意識徹底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條件,即“他者”的承認,其社會化進程遭到反噬,最終他將威克打得半死,甚至讓威克學狗吠,牽著威克讓其像狗一樣爬行,用暴力完全掀翻了威克的權威,溫斯洛最終殺死了威克。然而威克的死亡并不意味著“他者”及其隱喻的一切秩序終于對溫斯洛失去效力,在拉康看來,主體永遠不可能回到原初和諧的本真狀態(tài),不可能擺脫“他者”的控制[5],溫斯洛的主體意識從誕生至崩潰都逃不開“他者”的存在。
2 欲望“能指”的虛空性
從語言的角度,拉康用“所指”與“能指”一對概念對人的欲望進行了重寫:從想象界到象征界,幼兒從完滿的想象世界被放逐到空洞的語言世界,其空洞性在于語言是一個無窮無盡的區(qū)別與不在的過程:一個能指只能指向另一個能指,這條沒有盡頭的能指鏈分割和區(qū)別同一,意義(或所指)將被生產出來,但卻沒有任何物或人能完滿地在于此鏈之中,各個符號所指的實在事物不存在,詞語只是由于其他詞語的不在和被排除才具有了意義[4]。
拉康認為“能指不是呈現(xiàn)對象存在的符號,而是代理消除這一主體本源性行為的事物,通過在可能的維度中賦予沒有之物來發(fā)揮功能。它本身不能描述任何確定的意義,只不過是空虛的缺失、被打開的空無,是通過從自己中排除自己再盒套盒式地把自己送給其他的能指、送給未來,從而成為能指的某個東西。[6]”欲望正是這種從一個能指到另一個能指的無窮運動,“欲望是缺乏的換喻”[7],所有欲望都源于缺少,這一本源性喪失發(fā)生在人與母親身體的分離之后,人只能無休止地尋找種種替代性的對象,來滿足這一無窮渴望。欲望在拉康看來即由一個能指代替另外一個能指,所指則隱而不見[8]。
在《燈塔》中,溫斯洛的原初欲望的統(tǒng)一體以多種形象出現(xiàn)。首先,溫斯洛在床鋪內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美人魚木雕,在威克發(fā)現(xiàn)之前將其藏進衣內口袋,從此充滿性誘惑的美人魚影像多次在電影中閃現(xiàn),從此成為溫斯洛欲望的能指之一。其次,威克對燈塔的獨占與癡迷,使得燈塔對溫斯洛的吸引力也與日俱增,登上燈塔成為溫斯洛欲望的最重要表征。在影片結尾兩人的打斗中,占上風的溫斯洛將不堪還擊的威克擊倒在地,這時溫斯洛眼中的威克突然變成被他殺死的真正的溫斯洛,兩人再度扭打起來,接下來,真正的溫斯洛又變成了誘惑的美人魚,親昵地撫摸著溫斯洛,正沉迷之時,美人魚又變成了海怪一般的威克,怪物長著威克的臉,身體卻如海洋生物般奇特,獰笑著用粗大的觸手勒住溫斯洛的脖子,驚醒的溫斯洛奮力反擊,幻象終于消失,威克終于變回奄奄一息的戰(zhàn)敗方。
這一多重畸變正是影片的高潮,溫斯洛欲望的能指一一出現(xiàn),被殺死的溫斯洛、誘惑性的美人魚、邪惡強大的海怪,死亡、性與征服的統(tǒng)一最大限度地指向那個無法實現(xiàn)的欲望,然而能指只是空洞的符號,一個能指的意義無止境地延遲擱置于另一能指[9],真正的欲望實現(xiàn)是無法企及的,溫斯洛的一切反抗和追求最終指向虛空。溫斯洛終于登上燈塔,眼前光輝的塔燈像生物體一般迷人,他試圖接觸塔燈,卻只陷入莫名的巨大痛苦,最終失控跌下塔樓。溫斯洛最終在燈內見到的是什么,電影并未明說,電影結尾的他躺在海岸奄奄一息,像俄狄浦斯般雙目殘毀,又像普羅米修斯般被海鳥啄食內臟,普羅米修斯因違抗宙斯的命令被罰,而溫斯洛違抗的是海神波塞冬一般的威克。
3 結語
電影的敘事就如同一場換喻過程,對溫斯洛而言,苦苦渴望已久的燈塔并不是那個能帶來圓滿的存在,而不過是另一個標志著差異的空洞符號,原始的缺失驅動溫斯洛用替代對象暫時滿足自我,而替代對象一一窮盡后,真正的欲望對象仍無法企及。溫斯洛始終被“他者”和欲望“能指”所主宰,而當主體意識崩塌加上欲望對象窮盡時,其命運也不可避免地回歸那個指向虛空的悲劇結局。
引用
[1] 方漢文.哈姆雷特之謎新解:拉康的后精神分析批評[J].外國文學研究,2001(1):1-6.
[2] 張德明.《紅與黑》:欲望主體與敘事結構[J].國外文學, 2002(1):91-97.
[3] 周小儀.拉康的早期思想及其“鏡象理論”[J].國外文學, 1996(3):20-25+85.
[4] 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M].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180.
[5] 胡亞敏,肖祥.“他者”的多副面孔[J].文藝理論研究,2013, 33(4):166-172.
[6] 拉康.鏡像階段[M].王小峰,李濯凡,譯.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106.
[7] 拉康.拉康選集[M].褚孝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561.
[8] 黃漢平.拉康的主體理論與欲望學說[J].文學評論,2010(3): 194-199.
[9] 趙偉.拉康的欲望理論新探[J].理論月刊,2011(10):58-61.
作者簡介:于田田(1999—),女,山東聊城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天津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