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冰雪
(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 400031)
認知翻譯學將認知語言學與翻譯學緊密結(jié)合,強調(diào)了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及其行為的重要性,注重譯者主體性的研究。由Langacker 提出的識解理論便是認知翻譯學眾多相關(guān)研究的基礎(chǔ),識解與翻譯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不同的識解機制決定著譯者策略選取與譯本產(chǎn)出的差異。當前基于識解理論研究翻譯的成果主要集中于以下方面:(1)翻譯理論建構(gòu)與完善;(2)譯者主體研究;(3)譯本分析研究;(4)翻譯實踐過程研究。
本文擬在識解理論的指導下,對《將進酒》的四個不同英譯本進行研究,兼評在不同識解維度下不同譯者翻譯策略之選取?!秾⑦M酒》是我國古典詩歌不朽明珠,此詩語言清新明快,極富哲理性,因而也傳詠千古。此詩英譯本眾多,本文選取許淵沖,孫大雨,Burton Watson 和Stephen Owen 這四位影響較大的譯者的譯本進行了分析,揭示譯者識解機制,描寫翻譯過程,為中國古典詩歌翻譯研究提供參考。
“識解”(construal)一詞最早由Langacker引入認知語言學,他認為:“我們實際看到的場景取決于我們觀察該場景的距離,我們對要觀察場景的選擇,我們重點注意的部分以及我們觀察該場景的角度?!笨梢钥闯?,Langacker 強調(diào)的就是在識解過程中人的主觀因素。也即是說為描述某一特定情景及表達交際目的,人們會借助的描述方法及手段以及意圖突顯的內(nèi)容各異?!白R解”為認知語言學體系中一大重要概念,而構(gòu)建認知語言學的基點之一就是:語言是體驗和認知的結(jié)果。從這一層面上講,認知語言學與翻譯之間形影相攜,天然互聯(lián),因為翻譯本就是一項集體驗認知于一身的行為活動,而在譯者翻譯活動中最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理解,譯者要理解原文內(nèi)容、原文背景、原作意圖、本土環(huán)境等等。所以,“翻譯則可視為是以現(xiàn)實體驗為背景的認知主體將一種語言映射轉(zhuǎn)述成另一種語言的認知活動”。因此,研究者完全有理由基于識解理論來理解翻譯活動。
在中國知網(wǎng)(CNKI)上以“識解”并含“翻譯”主題詞進行檢索,篩選后最終得出文獻為207 篇,隨后基于Cite Space 軟件構(gòu)建現(xiàn)有文獻知識圖譜,最終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關(guān)鍵詞詞頻較高的有:認知識解,動態(tài)識解,譯者主體性,翻譯策略,重構(gòu),翻譯過程,主體性等,而通過高頻詞可以進一步推斷研究領(lǐng)域??偟膩碚f,關(guān)于識解與翻譯國內(nèi)研究頗豐,主要研究領(lǐng)域有:理論建構(gòu),實踐證明,譯者研究,譯本分析等幾方面。王寅基于識解理論闡述了翻譯客觀性與主觀性,并詳細分析了認知翻譯學中的識解機制,金勝昔與林正軍對譯者主體性的認知機制進行了分析,肖坤學探討了譯文表達及其原則與方法,譚業(yè)升探索了翻譯能力的認知觀,王明樹與文旭則以古詩英譯為例分析了“主觀化對等”在翻譯中的應用。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海外影響力日趨增強,承載著中華民族五千年積淀的中國文學也成為了眾多海外學者研究中國的一扇明窗。但目前中國文化海外傳播處境仍然艱難,在國內(nèi)由于西方思潮的強力沖擊,本土傳統(tǒng)文學一直以來都處于下風,而又因為國家政策及制度等種種缺陷鉗制,好不容易流傳域外之中國文學也備受歧視與誤讀,這一切“使得中國文學的‘走出去’之路依然長路漫漫”。
因此,當下對跨語際旅行主體的選擇至關(guān)重要,“唐詩在初盛唐乃至整一代的繁榮發(fā)達又引出一個與唐代整個思想文化學術(shù)的關(guān)系”,而那一整個時代都是詩化的時代,唐詩則融匯著中國的傳統(tǒng)文學、哲學、宗教學,因而海外研究者可借助唐詩來理解中國深厚的文化底蘊。談唐詩便不可不提李杜,而李白謫仙詩人的美名更是家喻戶曉,胡適曾言李白“最可以代表那個浪漫的時代”,另一方面,那個浪漫的時代也同時是昭示昌盛國力的時代,從貞觀之治到開元盛世,那時的中國國泰民安,政通人和,而現(xiàn)今更是昭顯民族自信、文化自信的黃金時刻,因而盛唐李白詩歌“走出去”必會對中國國際形象提升大有裨益。
在遭玄宗賜金放還八年之際,李白揮毫寫下《將進酒》一詩,在此詩中,他將現(xiàn)世不順的憤懣壓抑,都在與好友對酒中一飲而盡。李白可謂“酒中仙”,其“酒詩”數(shù)量眾多且篇篇精妙,而《將進酒》這首勸酒之歌大開大合,參差錯落,蕩氣回腸,激昂憂憤,氣韻流暢,表現(xiàn)出詩人狂放不羈的胸懷以及暢快張揚的風骨,是李白最廣為流傳的代表作之一,因此本文選取此詩英譯來作參考。
關(guān)于“識解”內(nèi)涵與界定,國內(nèi)外對其進行深入詳密探索與闡述的研究者浩繁,雖然學界雖眾說紛紜,但僅少數(shù)幾位大家的觀點頗為大眾認可,其中國內(nèi)主推王寅對“識解”的界定。在2013年王寅將轄域與背景歸于同一維度,因此,識解的維度大致可歸結(jié)為四大類,即:詳略度、轄域與背景、視角、突顯。
王寅指出“詳略度”在翻譯中的體現(xiàn)與“詞量改變”具有高度聯(lián)系,并且將其分為兩大文本處理傾向,即一“詳”一“略”。一方面指的是對譯文進行細化處理,另一方面指的就是對原文進行簡化處理。兩大文本處理傾向涵蓋多種翻譯處理技巧,包括添詞省詞,加注等等。在翻譯中,譯者必須首先識解原作者的詳略安排,然后再盡量繼承原作的詳略度,讓原文得以更完全地呈現(xiàn)。
原詩中的“岑夫子”與“丹丘生”都是作者李白的好友,而此句則是李白的勸酒詞,該句中的“將”字為“請”之意。李白此時酒興正濃,他已經(jīng)從宴飲開始時的 “悲”轉(zhuǎn)向了數(shù)杯下肚后的“狂”。他此時直呼友人姓名,反客為主,勸兩人不要顧忌,開懷暢飲。詩人李白此處使用了四個小句,前兩句喚友,后兩句勸酒,在用字多少這種表征層面上看,似乎兩者的詳略度處于同一水平,但縱觀全文不難得知,此刻兩位友人見李白幾杯下肚,已經(jīng)醉意朦朧,便有意結(jié)束酒局,以免李白飲酒過度傷身傷心,而李白雖然深知友人出于好意,但偏偏他卻興致正酣,情難自控,因此反勸兩人乘此良辰盡歡盡樂,李白的重點也應當是在勸酒之上,而非告知讀者兩位友人的姓名。
圖1 原文及譯文對照
可以看出,Watson,Owen 與孫大雨在譯文中都將兩位友人的名字翻譯了出來,后兩句的譯文結(jié)構(gòu)也與原文幾乎無異。但許卻并沒有選擇翻譯兩位友人的名字,而是直接翻譯為“Dear friends of mine”,而卻增譯了“Cheer up”這樣在英文中偏口語體的短語,將詩人此時酒興高昂,乘醉勸酒的狀態(tài)凸顯地淋漓盡致。一方面,此處的“up”可與尾句中的“cup”押韻,使譯文更具詩韻;另一方面,許對此句重新進行了詳略轉(zhuǎn)換,“詳”述了李白勸酒之行為,“略”寫了其勸酒之對象。而此處許在翻譯時對詳略度的考察是值得借鑒的,這樣許增減譯結(jié)合處理原文,更能詳細呈現(xiàn)詩人李白的豪放情態(tài)。而在“將進酒”、“杯莫停”兩個小句處理上,孫與Watson 都將將其翻譯為了英文中的一個小句,前者詳寫“杯莫?!?,后者詳寫“將進酒”,孫的譯文極富英詩古韻,卻少了豪放色彩,Watson 譯文豪邁直白,卻少了詩韻之美。從以上分析可知,要想再現(xiàn)原作之貌,原文詳略度識別與譯文詳略度選取至關(guān)重要。
王寅認為這一維度與民族文化、習俗、歷史積淀息息相關(guān)。并且指出正是因為存在著繽紛各異的民族,所以跨語言“喻說”才得以存在,這樣的“喻說”涉及對文化風俗、社會傳統(tǒng),背景觀念等考量。王明樹與文旭指出轄域指人們要理解某表達式意義或結(jié)構(gòu)需要激活的相關(guān)認知域,背景則指相關(guān)的百科知識。也就是說,譯事發(fā)生進行與完成,皆有賴于對轄域、背景的大環(huán)境考慮。
圖2 原文及譯文對照
原詩中出現(xiàn)了兩個極具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色的詞組,即“鐘鼓”與“饌玉”,而譯者在理解時必須激活相關(guān)的音樂域、食物域以及風俗域,并且要具有這三個認知域的百科知識。一、音樂域。《管子·任法》中有記載:“鐘鼓竽瑟”,在此句中,“鐘”與“鼓”分別指兩種古代樂器。二、食物域。在《儀禮·士虞禮》中就有關(guān)于“饌”字的記錄:“饌于西坫上”一說,其中“饌”意為“陳設或準備的食物”。三、風俗域。俞平伯將“鐘鼓饌玉”釋為:“意即富貴生活(富貴人家吃飯時鳴鐘列鼎,食物精美如玉)?!币虼?,不難理解,該四字詞組長期被用作富貴豪華生活的代名詞。細察全詩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李白在此處運用了借代的修辭手法,借“鐘鳴鼎食”、“盛饌?cè)缬瘛边@一特征來代替“富貴之家”這一本體概念,表達含蓄卻又生動形象。
盡管對于中文母語者來說,上述特征與本體之間的關(guān)系十分明確,但對其他語言文化背景的民族來說,“鐘”和“鼓”都屬于較為陌生的概念,因而要想激活非中文母語讀者的相關(guān)認知域難度甚大。觀上述四位學者譯文,許將其譯“rare and costly dishes”,孫譯為“Banquets with bell-strikings and drum-beats”,Watson 的譯文為“Bells and drums,food rare as jade”,而Owen 為“The bells and the drums,the tastiest morsels”。四人譯文各有不同,許與孫皆是在理解李白原詩借代內(nèi)涵得基礎(chǔ)上進行翻譯的,兩者都采取歸化策略下的釋義法,并沿用原作者李白以特征代本體的手法,在許看來,富貴人家“食珍饈”,而孫則認為富貴人家“舉盛宴”。但也許是考慮到在異域文化中難以找到翻譯對等概念,而且英語讀者的接受能力有限,許舍棄了“鐘鼓”與“玉”的概念,而孫則對其進行了調(diào)整保留,再觀兩位外國譯者,Watson 與Owen 皆采取異化翻譯策略,并使用了“零翻譯”的翻譯方法,將“鐘鼓”直譯為“bells and drums”,可見兩位非中文母語者對“鐘鼓”概念的識解因英漢民族特性差異而出現(xiàn)了偏差,但對于“饌玉”,兩人皆將其譯為了意為“美味佳肴”的英文表達。盡管異化策略可為目標語文化帶來新的表達,但筆者以為,此處兩位譯者都應當進行加注,如此來給讀者輸入相關(guān)認知域的百科知識,從而讓他們更好理解原文。
主體觀察世界的參照點不同,其得出的觀察結(jié)果也相應有差,視角主要包括人稱視角和空間視角,在表達中,我們可以采用不同人稱來描述表達同一件事,但立場不同則表達也不盡相同,又譬如我們可以在表達中選取由近及遠或由遠及近的空間視角。王寅指出在翻譯中“視角轉(zhuǎn)換”極為常見。維奈和達貝爾內(nèi)提出的“間接翻譯(oblique translation)”這一翻譯策略中有一程式為轉(zhuǎn)變語義與視角的“調(diào)解(modulation)”,狹義內(nèi)容上包括:原因結(jié)果;主動被動;抽象具體;正譯反譯;部分整體;部分另一部分等。
《國語·魯語下》曰:“今王死,其名未改,其眾未敗,何為還?”那么在此作中首次出現(xiàn)“何為”這一表達,意為“為什么,何故,為何”。詩人李白此時醉意已深,大發(fā)狂言,而他的好友怕他再喝下去會酩酊大醉,于是告訴他酒錢不足。但此時的李白卻正欲抒發(fā)滿心豪情與感慨,他深感人生就應當享樂,而不應當受限于物質(zhì)財富,金錢名利都不過是身外之物。于是李白感嘆“主人為何要說錢已不多,就算千金散盡我們也當買醉今日!”此處反問句并不是真正提問,而是為了告誡友人,也是為了警醒自己。不難分析出,詩人此句主要是對主人元丹丘的回應,對李白來說,元丹丘即是“你”。
圖3 原文及譯文對照
觀四人之譯文,只有許的譯文為陳述句,另外三位譯者都將該句譯為了疑問句。許、孫與Watson 都對原文的“主人”(請客之人)進行了直譯,這樣的翻譯相當于是第三人稱視角,而采用這種視角的譯文,讓人感覺李白仿佛怕自己直言不諱會得罪好友,而故意進行委婉表達。但李白此時已是醉意已深,醉酒的人通常不夠清醒,在這種狀態(tài)下應當不會考量這么多,而且李白的好友也絕不會因為醉酒的李白一言拂耳就生氣怪罪。而Owen 直接翻譯為了第二人稱“you”,從這一視角出發(fā),仿佛是詩人李白在直接與主人進行對話,更加凸顯李白最后狂妄、反賓作主的大醉狂態(tài),同時這般直接的翻譯也體現(xiàn)出李白與好友互為知交因而不拘小節(jié)的深厚情誼。因此,Owen 譯文采用的第二人稱這一視角更貼近原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視角。
王寅(2013)指出“人在觀察和認識外部場景時,都具有聚焦某一事體的能力”,以不同事物為參照點,便可以進行圖形突顯或背景消顯,但需要注意的是,突顯圖形往往較小且具移動性,而消顯背景往往較大且不可移動。翻譯中“突顯”維度也十分重要,譯者作為翻譯活動的主導者,為了達到一定的目的,或是為了傳達自己對原文場景的理解,可以選擇突顯原文場景中的不同客體對象,
李白口中的“陳王”指的是曹植,他是著名文學家,也是三國時期建安文學首倡者“三曹”之一。陳王曹植曾行宴于平樂觀,宴請賓客的一斗美酒便價值十千。詩人李白此處舉飲者陳王為飲酒作樂一揮萬錢這一典故,一方面表達與陳王曹植惺惺相惜之情,另一方面照應下文的豪言壯語,他認為“少錢”絕對算不上難事,“五花馬”“千金裘”拿來換取美酒絕不足惜。也就是說,前句“斗酒十千”是背景,而“恣歡謔”是圖形,李白引他人之典故,再次誠勸友人及時享樂。
圖4 原文及譯文對照
四位譯者的譯文表達各有千秋,突顯的事物各不相同。許譯中可以看出其句子邏輯主語為“陳王”(the Prince),此句突顯的是陳王“恣歡謔”這一行為過程;孫譯的句子突顯的是“斗酒十千”這一事實背景,而消顯了“恣歡謔”這一圖形;Watson 的譯文突顯的是飲酒帶來歡樂;而Owen 的譯文既突顯“斗酒十千”,也突顯“歡謔”。而審視上下文,不難得知,“斗酒十千恣歡謔”實則為下文“主人何為言少錢”作了鋪墊,由此可推知,李白此處意圖突顯的大抵也是事實背景“斗酒十千”。昔日陳王為了酒宴之樂,一擲萬錢,李白以此典表明自己不在乎是否耗費錢財,唯愿以千金買醉,歡謔此宵,因此可見孫譯更契合李白所想突顯之事物。
認知識解強調(diào)人的理解方式的重要性,對理解譯者翻譯過程具有重要價值,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認知翻譯學。本文從王寅所總結(jié)的四個識解維度分析了中國古典唐詩《將進酒》的四個英譯本,探討了許淵沖,孫大雨,Burton Watson 和Stephen Owen 這四位資深譯者的不同譯本背后體現(xiàn)的譯者認知差異,揭示了不同譯者對譯文產(chǎn)出過程中策略的選取傾向,探索了語法表征之下譯者識解的異同及深層次的內(nèi)涵,為唐詩英譯提供了新的探索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