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鈺
摘要:“鐵崖派”是元代影響力最大的詩派,張憲是鐵崖派的重要成員。張憲曾學詩于詩壇大家楊維禎,尤其樂府備受楊維禎稱許,所作《玉笥集》今存古樂府詩達二百五十余首,備受稱許。其人懷救世之心,曾效力張士誠一方,事敗后隱避佛寺以終。綜觀張氏樂府詩歌,繼承楊維禎詩學觀的同時洋溢著身處亂世的幽憤與豪情,通過制題上的處理與詩歌形象的塑造,以其古樂府創(chuàng)作達成對亂世的全景寫照,寓有書生功成不留名的俠情意氣。作為元后期鐵崖詩派古樂府運動不可或缺的成員,其成就不容忽視。
關鍵詞:張憲 樂府詩《玉笥集》元詩 鐵崖詩派
元代海宇混一,多民族互動密切,詩文創(chuàng)作受時代背景的影響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特質。而樂府在唐代新樂府運動以后仍持續(xù)向前發(fā)展,并通過宋元間的漸變積累,至元末楊維禎等人的古樂府運動,樂府創(chuàng)作再次走向了新的高度。張憲即是鐵崖詩派的一員,也是其中樂府詩創(chuàng)作的佼佼者。
張憲( 1321-1373?),字思廉,號玉笥生,山陰(今屬浙江)人。年少即負壯志,以天下事未竟之由不治產業(yè),游謁京師,覺不合于世后便返歸江南,詩酒自放,世人目為“狂生”。元末曾效力張士誠一方,事敗后隱避佛寺以終。張憲在世時對已詩頗為看重,《南濠詩話》稱:“旦暮手一編,人不得窺。后思廉死,寺中人取視之,乃其平生所作詩也?!雹賹τ趶垜椀脑姼璩删停敃r詩壇大家楊維禎、頗有聲名的道教詩人張雨均對其贊賞有加。今日隨著文獻搜輯考辨的逐漸完備,對張憲專人的文學研究有待進一步深入,本文即針對張憲最具代表性的古樂府一體的創(chuàng)作情況進行探究。
一、張憲古樂府詩題旨概說
今存張憲《玉笥集》有不分卷的明弘治年間刻本與清代十卷本之別,前者單有詠史一目標于首,大略與后者前三卷所錄重合。據(jù)楊維禎“予用三體詠史:用七言絕句體者三百首,古樂府體者二百首,古樂府小絕句體者四十首。絕句人易到,吾門章木能之;古樂府不易到,吾門張憲能之;至小樂府,二三子不能……”(《鐵雅先生復古詩集》),專門的詠史一類當亦屬古樂府之列。倘按十卷本中明確標識為“詠史詩”“古樂府”的前三卷作為研究文本予以計目,張憲樂府詩篇達二百五十余首,約占其今存詩歌總數(shù)的五分之二。張憲有明確的樂府詩體書寫意識,其認同的“古樂府”概念外延也較為寬廣。從其部分篇目的專意詠史,到頻頻學步于李白、李賀同題樂府等跡象,皆可見承繼楊維禎詩學觀的端倪。王輝斌先生曾明確指出楊維禎“更新了人們的‘古樂府’觀念,強化了人們對于新的文學思潮下的‘古樂府’認識”,由此制題不再局限于漢魏舊題,甚至與古詩幾近相同。②張憲同其師楊維禎樂府詩歌復古的本意,《白雪吟》中高歌“正聲久絕學,舉世皆淫哇。吾將復大雅,盡掃蚊與蛙”,即表示了欲上接風雅傳統(tǒng)的意圖。③
綜觀張憲樂府詩作,無論借助舊題還是自為新聲,相當多的篇目都與所處時代有極為緊密的聯(lián)系,融入了個人的時代之感。包括多選擇關涉朝代興衰的人物事件為品評對象的詠史樂府亦“非徒詳其事實,且寓褒貶鑒戒之意”(劉紆《玉笥集序》)。這不僅僅是因為張憲游走于亂世之間,更因其主觀積極的用世姿態(tài)所致。如果說時代印記在同時的玉山雅集詩歌中是個體無法避免被波及的破碎難安感的若隱若現(xiàn),那張憲則是主動乃至決絕地將目光投射于時下種種亂象而寫就。《琴操》自序言:“干戈不息,殆且十年。余流連江湖間,幽憂憤奮。不見中興,涯際四方。又無重耳小白之舉。思欲終老深山大澤中,且所不忍;將欲仗劍軍門,而可依者何在?作琴操十二,以寄意焉。俾能琴者尋聲而鼓之,余倚歌而和之,或者可以少泄於梗梗云?!惫试摻M詩中多見憂思,詩人投身治亂而進退皆非,憂憤世事縈懷而時局不堪至此,其他樂府詩也有類似的泄其幽憤的特點。
二、張憲古樂府詩應時而作的創(chuàng)作特色
元代后期社會動蕩,各地割據(jù)紛爭,中央政府已失去實際的掌控力,而地方仍巧立名目苛稅以填補府庫空虛,普通百姓縱得安定亦生活處境艱難。遭逢兵戈離亂,文人或致君澤民游走效力,或避世不出,間修道、禪兩教,或陶醉于杯酒中忘卻生死,張憲顯然是前者。他有意采用古樂府的體制去響應世風時事,從制題方式、情感傾向、描寫技巧等方面都可見其樂府創(chuàng)作的獨特之處。由于詠史樂府一類在表征上較為鮮明,下文主要選取余下的古樂府詩為例重點展開論述。
(一)對戰(zhàn)爭離亂、道德失序的全景反映
張憲樂府詩經常關注將領兵卒、征夫思婦等相關戰(zhàn)爭人物,甚至將各人經歷濃縮凝聚于一篇,達成多角度的全景寫實刻畫,又或用代言的方式娓娓述說人物所遇,很難說其中沒有對元末時局的影射。如長詩《生別離》,以雛鳥離母比興發(fā)端,描繪各家兒郎棄耕從戎的場景,鋪展親人間別離送行的畫面,隨后略過漫長的征戰(zhàn)歲月,以征夫視角審視周遭:“主將不尚謀,士卒欲誰倚。英雄務割據(jù),盜賊何由弭。白骨積成山,仆地如螻蟻”,繼而筆鋒再轉,講述“初聞父母訃,繼傳家鄉(xiāng)焚。有喪不敢奔,有苦誰與論”的自家悲苦,最后發(fā)出“人生慎勿輕從軍,桓山鳥啼聞不聞”的感嘆,照應開頭。全詩節(jié)奏驚心動魄,指陳時局之弊、列數(shù)從軍之苦,鞭辟入里,而以點帶面、經緯交織的敘事方式亦有可圈可點之處。《白頭母次徐孟岳韻》一詩也有類似的筆法,以老嫗的本業(yè)經歷為脈絡,帶出老翁的從戎、富家雇主的衰落、軍府強占名園等諸多社會現(xiàn)實場景,含義深廣,而詩人其間的哀憐、痛憤與無可奈何自然流露于筆間??v使與時事無涉的舊題舊意之作,張憲也通過一些變動來達成個人意旨的書寫。為便于表述,大抵可分為以下三類。
其一,在舊題之下細節(jié)刻畫的旁出閃現(xiàn)。如《出自薊北門行》屬雜曲歌辭,歷來多有作者以此題賦詩,張憲仿效了李白全詩的架構安排,寫帝王按劍發(fā)令、猛將飛馳追捕單于的幾處尤其相近。但同樣是敘寫軍情的緊急、戰(zhàn)爭的肅殺、迎敵的壯烈,張憲筆觸兼及的是:“河水血成冰,土冢碑當途。乃知古戰(zhàn)場,本是賢王郡?!比绱藨K烈場面的直接呈現(xiàn),雖似淡淡幾筆帶過,但伴隨著對世事至此的唏噓,結尾長平侯衛(wèi)青以武剛車迎敵的豪情意氣中也暗含著疆土上白骨遍野的悲涼底色,詩人對戰(zhàn)爭殘酷本質的體認無疑是深刻的。作者身處衰世,這種有意無意個人經歷的滲透還有很多,包括延續(xù)原勸酒辭意的《將進酒》,“來日大難君須行,胡不飲此長命觴”一語摻雜了近于末日狂歡的新元素。
其二,轉變原題關注角度,賦予新意。同樣寫邯鄲才人出宮嫁為廝養(yǎng)卒婦事,謝朓詩中的才人夢憶往昔榮華,李白筆下是思憶君王,到了后來的高啟也是感嘆末路貴賤,唯張憲擬作關注的不再是離別前后的落差,重在敘寫盜寇攻城劫掠以致良人淪落的過程,包括對民兵死戰(zhàn)不敵和官軍施救不力的諷喻?!锻可蕉珊优芬彩且焕m題目略有變動,但其本事仍來源于《公無渡河》與《涂山女歌》,卻在二者素材框架下對旨意作了較大的改動處理。全詩認為狂夫渡河是自取死路,對比之下涂山女乃為避賊凌辱,堪比節(jié)婦孝娥,明顯賦予了自己的道德申說。張憲有不少這樣宣揚女子貞節(jié)的詩篇,除了反映戰(zhàn)亂造成普通家庭的破碎外,亦有對當時社會環(huán)境因素的考慮。元代儒家倫理道德秩序受到嚴重挑戰(zhàn),中后期多有假節(jié)婦現(xiàn)象,故《寒女嘆》《靜女吟》等詩表達靜勝于艷、寒勝于貧的題旨,如其在《白翎雀》中樂極哀至時“節(jié)婦死,忠臣摧,鼎湖龍去何時回”的慨嘆,實非一般衛(wèi)道士意義。
其三,自立新題,直寫新事。為凸顯詩意用心,張憲常更換詩題以貼合其旨,所以有些詩歌語句雖依稀帶有學步前人同題樂府詩的影子,但題目已作了調整,比如仿擬李白所作的《俠贈》。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張憲創(chuàng)作樂府對重意的要求顯然勝過重題。而針對時代環(huán)境一些新的特質,張憲會徑自制立新題。如《怯薛行》明顯披露元代政治特有的宿衛(wèi)軍怯薛一職的黑暗,指斥為:“不用移文捕新李,賊魁近在王城里”,極為大膽,這得之于個人敢于針砭時政的勇氣以及元代文化管理的寬松氛圍。
(二)功成不留名的俠情意氣
相比元代前中期的詩壇創(chuàng)作風尚,無論是在朝者的雍容雅正,或是在野者的平和清婉,很少有像張憲詩歌這樣充斥著個人濃重的梗概意氣。即使在張憲同時詩人筆下,也少見如此強烈磅礴??梢园l(fā)現(xiàn),張憲樂府詩頻頻圍繞猛將、刺客、壯士、俠士來制題并將其作為詩作敘寫的主要人物,這些有較多共通性的形象都或多或少地承載著張憲自身的理想圖景與精神特質,概括來說,是一種功成不留名的俠情意氣。
首先,這類形象具有壯豪、剛強的總體特征。其在《俠士吟》里與俠士相悖的便是懦夫之流,《昭君怨》中借史痛罵朝臣的不作為,“嫁女媚夷狄,良為中國羞”可謂擲地有聲。而如“將軍不尚殺,士卒何時還”(《從軍行》)、“自小恥讀書”(《俠贈》),這種直截果斷的殺伐態(tài)度和對武力的絕對推崇,或有悖傳統(tǒng)儒家以王道教化為先的義理,卻正合戰(zhàn)火四起的亂世所需。張憲此人,投身效力于張士誠政權,非比吳中多數(shù)文人一時順勢而為的依從,他是主動參與籌劃重定天下局勢。明代劉紆曾評價“其為人必慷慨瑰特,以忠義自許,非可以一詩人目之也”(《玉笥集序》);孫作《滄螺集》言張憲“及遇事酬酢,論兵說劍,天下一豪健辯士。與搢紳輩為文章,談王道,從容禮法,雖老儒先生避之”。其性情與識見可窺一二,用《食獒行》詩中所語“書生豪猛”四字概括大抵精準。即使歸根結底或更偏向于書生意氣,但其常提及的“同功共事,均苦分勞;人參謀議,出事弓馬”、勿忘“黃石之言”等建議均顯示了身為梟雄麾下謀士的實干才略,并非一般清談隱遁型的文人可比。相應其樂府也常表現(xiàn)出才思犀利流邁、筆法峻峭奇詭、風格磊落爽利的特征。
再者,這份“豪猛”有時走向凌厲、奇險與張揚,甚至具有近乎超世俗的能力,多為文人盼求扭轉乾坤、還太平樂世之心象的化身。如《燭龍行》學步李賀造語奇詭,塑造燭龍浩大揚厲的形象,描繪其與邪惡勢力斗爭的險厲場面,“胡不張爾鬣,奮爾翼,磨牙礪爪起圖南,遍吐神光照南極”的奮力呼喊中寓含著誅妖邪、清世道的盼求。與此相應,其中可輕易覺察到自我作為個體的獨立、張揚乃至叛逆精神?!缎新冯y》多有效仿李白同題句式,但前路難行的慨嘆在于士“未際皆紛孥”的不遇,落及“良禽擇木乃下柄”的結論。這種個人選擇主宰的意識在張憲樂府詩作中不為少見?!毒R篇》對君臣野獵共飲的美好設想,《古有所思行》“功名震主亦閑事,不若樽前且破顏”的自我開解,《擬招》中“吾誠不能依阿偃仰以殉世”的慷慨陳情與“豪杰兮歸來,吾與爾兮良圖”的熱烈呼喚,都顯示著他對個人命運的主動以及對自我價值的充分肯定。
同時,這些形象多有不問功利、人世獻身的悲劇色彩,致使其詩在豪壯、剛烈之下又存在難以掩蓋的悲戚。時移世易,百姓朝不保夕,朝廷風雨飄搖,有志的文人更看重實際的建功救世,而不再單單講求縹緲的立言揚名?!白巫螢樯粕胁患?,何暇欲存身后名”(《日出入行》),《隴頭曲》即為典型一例,原寫游子隴坂回首時的憂苦,張憲用之寫李廣事,肯定其所選人生道路??此撇患右徽Z,但“朱顏綠鬢不建功,坐待星霜頭白早”的淡然和“持漢節(jié),拂吳鉤,為君生斫隗囂頭”的颯爽,不求浮名的神采已出。末語“誰能知李廣”,不在于代悲名聲難揚,求的是理解李廣或說理解自己的知音。所以其品格所攜悲壯之美的感染力便更深重與強烈,如同《白雪吟》中甘愿獨行己道卻仍不免“后夔今不在,曲成誰為歌”的沉痛。洞知時態(tài)局勢卻一意力挽狂瀾,則種種壯隋英姿其實建立在不計生死、成敗何如的悲劇基礎之上。詩中還有很多這樣的手筆,從《行行重行行》對傷疤、死葬、積功難等種種結局的預設,《車遙遙》從代思婦發(fā)聲轉為勸君勿行,極言前路的危險,至《俠贈》中“合義死不朽,安得藺相如”的通透,皆有舍身搏命、知悉前路的悲愴意味。
三、張憲詩作在樂府詩歌發(fā)展史上的地位
將自己的時代感受與懷抱融入古樂府的創(chuàng)作固然是張憲樂府詩篇最突出的特點,但張憲亦不乏一些民俗風情與思情閨怨之作。他這一類的詩篇多流麗而不綺靡,或清新別有風致,如《楊花詞》《房中思》《梁苑行》造語輕曼又不落于秾艷,《端午詞》《采蓮曲》《白芋舞詞》描繪百姓活動情調明快熱烈,而《主家貓》《擇交難》等則就日常生活哲理警誡世人,種種不可備舉,涉及內容廣泛充實,大多貼近人世。
顧嗣立《寒廳詩話》云:“廉夫古樂府上法漢魏,而出入于少陵、二李,門下數(shù)百人,入其室者惟張思廉一人而已?!雹軓膹垜棙犯娬w創(chuàng)作情況來看,才情不可不謂充沛,《夏日吟》中“大星西下月如冰,明漢南來天似水”,粗筆勾勒卻境界已出;見識亦不可不謂深邃,對現(xiàn)實朝政的指斥和歷史事件的評點有的放矢;而作為文人,對生民遭際的關懷與悲憫、對天下命運的洞察與熱忱以及將己身沉浮置之度外的風骨,也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詩史的高度。詩歌風格隨其感懷而發(fā),或悲愴凄厲,或奇詭險怪,或清新自然,或輕麗高華,或平正摯誠,可以說也應時代要求與詩壇倡導,打破了元代中期虞集等館閣之臣主導的雅正和平之音。更重要的是,他作為楊維禎鐵崖詩派中的后繼之力,有利世教的詩學觀點、學二李的詩風傾向等都很好地響應了楊維禎的主張,其創(chuàng)作當為楊氏領導的古樂府運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日研究將楊維禎作為元代后期詩壇的領軍人物固然理所應當,卻也不能忽視其門下同聲相應者。世稱楊維禎復古詩集“所以為復古,而非一時流輩之所能班,南北詞人推為一代詞宗”(章琬《輯鐵雅先生復古詩集序》),其影響力在當時可見一斑。而倘若沒有如張憲一輩門人創(chuàng)作實踐的助推,楊維禎的古樂府運動或許難以在文學史長河中留下如此聲勢浩大的波瀾。
①[明]都穆:《南濠詩話》,見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 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5頁。
②王輝斌:《唐后樂府詩史》,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235頁。
③楊鐮:《全元詩》(第57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4頁。(本文所引張憲詩歌皆出于該書第57冊1-65頁,為避煩冗,下文不再一一注出)
④[清]顧嗣立:《寒廳詩話》,見丁福保:《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86頁。
參考文獻:
[1]楊鐮.全元詩(第57冊)[M].北京:中華書局,2013.
[2]楊維禎著,孫小力校箋.楊維禎全集校箋(第1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3]查洪德.元代文學通論[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4]王輝斌.唐后樂府詩史[M].合肥:黃山書社,2010.
[5]李龍.張憲生平及《玉笥集》版本考論[D].內蒙古師范 大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