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回顧與梳理《九歌·東皇太一》近百年來曲辭性質(zhì)問題的研究成果,前人多從對立角度出發(fā),將《東皇太一》的曲辭性質(zhì)定性為祀神曲或迎神曲,但二者本不矛盾,可以在一曲之中調(diào)和。同時,對此問題的研究已臻完備,研究者可從后世對《九歌·東皇太一》的接受角度進行研究。
【關(guān)鍵詞】 楚文化;東皇太一;曲辭性質(zhì)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17-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7.004
一、問題提出
《九歌》是《楚辭》中兼具文學欣賞性和大眾民俗性的篇目,在傳世文獻中,一直以十一篇的章節(jié)代代相傳,其為研究《楚辭》的專家所重視,并進行一系列的研究論述。其中《東皇太一》在傳世的《九歌》中為開篇之作,地位非同一般,研究者也十分重視對《東皇太一》的探討和研究,《東皇太一》曲辭性質(zhì)問題則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至六十年代有專門考論,但爭辯不一。今就對近百年研究過《東皇太一》的曲辭性質(zhì)的文獻進行綜述,以期更好地對《九歌·東皇太一》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二、《東皇太一》曲的作用性質(zhì)問題
《九歌》是祭祀之辭,它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古代楚地的祭禮和祭詞,《東皇太一》在傳世的《九歌章句》中一直以首篇的位置存在,因此它在全《九歌章句》祭辭中的作用和性質(zhì)就更引人好奇和探討,近代以來就它的作用性質(zhì)分成兩說:一說為“迎神曲”,其作用在于迎接神明賜福國家,此說內(nèi)部也有分歧。一說為傳統(tǒng)的“祀神曲”,論《東皇太一》全曲為祭祀“東皇太一”。
(一)“迎神曲”說
《東皇太一》為“迎神曲”一說由清人發(fā)軔,于鄭振鐸先生論斷成熟,后由孫作云先生和聞一多先生就此說進行深入地論證和闡釋。
清人如王夫之、戴震、蔣驥都在自己有關(guān)《楚辭》的文章中不約而同地提出《東皇太一》曲辭肅穆隆重,與《九歌》中的其他篇目言所祭神的故事和活動大不相同,故王夫之在《楚辭通釋》中云:“太一最貴,故但言陳設(shè)之盛,以徼神降,而無婉孌頌美之言?!?①蔣驥也在其《山帶閣注楚辭》中言:“《九歌》所祀之神,太一最貴,故作歌者但致其莊而不敢存慕戀怨憶之心,蓋頌體也” ②由此可見,清人已對流傳千年的《東皇太一》為單純的“祀神曲”一說提出懷疑,但并沒有對其進行更深一步的論述和總結(jié),“迎神曲”說此時也沒有進入《東皇太一》研究的視域?!坝袂币徽f進入《東皇太一》的研究領(lǐng)域后,隨著研究的發(fā)展也發(fā)生了分歧:鄭振鐸、孫作云兩位先生只認為《東皇太一》為單純的迎神之辭,所迎的是《東皇太一》之后的各方諸神;而聞一多、姜亮夫、孫常敘等先生則認為《東皇太一》不僅是《九歌》的迎神曲,同時所迎之神也是最高上皇“東皇太一”
1.《東皇太一》是迎接云中君等諸神的迎神之曲
鄭振鐸先生在《插圖版中國文學史》的第七章《詩經(jīng)與楚辭》中對《東皇太一》有這樣的結(jié)論:除《禮魂》外,《東皇太一》實為“迎神之曲”,也不該計入篇數(shù)之內(nèi)。這是民國以來首次對《東皇太一》章句的作用性質(zhì)進行界定,判定《東皇太一》為“迎神曲”。但是鄭先生一說僅有結(jié)論而無論證,觀點雖新卻沒有能舉出有效的證據(jù)。
楚辭研究方家近人孫作云先生一直秉持《東皇太一》是“迎神曲”的觀點。1937年孫作云先生的《〈九歌〉非民歌說——〈九歌〉與漢〈郊祀歌〉的比較》一文中運用漢代《郊祀歌》中的首章《練時日》與《東皇太一》進行比較,孫氏言《東皇太一》與《練時日》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相仿,兩篇中都以選擇吉日開頭,隨后敘說主祭者迎接神靈的到來,向神靈禱告祭禮的龐大,祭品的豐富與祭者的虔誠,祈禱神靈的賜福。并將《練時日》與《東皇太一》篇的曲辭字句進行比對,孫氏比對出在《練時日》和《東皇太一》中同出現(xiàn)了“日”“桂酒”“五音”等詞,并且詞句的近似程度很高,都有以佳肴美釀來饗神,以華麗的服飾動人的樂舞悅神,希望神靈能夠歡欣的內(nèi)容。孫氏用漢代國家祭祀大曲《郊祀歌》與《九歌》進行比對,可看出二者的相似性,有理由相信《郊祀歌》極大可能繼承了《九歌》,但僅以一篇年代晚于《東皇太一》的迎神祭曲《練時日》作為證據(jù),似有觀點先行之嫌。
新中國成立后,孫氏就《東皇太一》是“迎神曲”一說,單獨撰述了《說〈九歌·東皇太一〉為迎神曲》一文。文中,孫氏以三點理由系統(tǒng)論述了《東皇太一》為迎神曲。孫氏言:首先,《東皇太一》全文并無語及“太一”神,其歌詞敘述僅僅是迎神之事?!稏|皇太一》此篇,與《九歌》中的其他篇章,諸如《云中君》《東君》等,言祭祀某神,必定要以美言夸耀其事跡完全不同,因而首篇為迎神曲。其次,《東皇太一》中的“上皇”是楚懷王?!稏|皇太一》是祭歌,祭歌必定有主祭者,由于《九歌》是楚懷王為了振奮軍心命屈原所作,主祭者應為楚懷王。而看《東皇太一》中的“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比?,可以清楚“上皇”就是主祭者,因此兩者結(jié)合則可得出“上皇”即為楚懷王這一論斷。過往注家所言“上皇”為“東皇太一”之言也沒有了根據(jù)。既然《東皇太一》所祭之神缺失,那么就可知此篇為迎神曲而不是祭神曲。再者,“太一”神實為漢武帝時才真正祭祀,《東皇太一》是漢人自己所加題名?!皷|皇太一”神是天上一統(tǒng)的神,天上的世界是人間世界的反映,天上的世界照例是要比人間的世界晚的,在整個人間大陸沒有一統(tǒng)之前,天上是不會有統(tǒng)一的至高無上的神的。因此在戰(zhàn)國時期那個諸侯爭霸、四分五裂的時代,是不會有祭祀一統(tǒng)神的祭禮的。但是孫先生忽略了一點:楚國本就不是源于中原的部族,其祭祀與其他本源于商周的中原部族自然不同?!妒酚洝こ兰摇分袑懗茸鎭碓矗骸俺茸娉鲎缘垲呿湼哧枴8哧栒?,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③屈原的名作《離騷》開篇也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④從中可以看出,楚民部族源于黃帝,黃帝在神話傳說中本就是至高無上的神。而其國先祖鬻熊子為周文王火師,國起于巫,楚人尚巫,崇拜本地的山川神靈和本族的祖先神靈,因此在祭祀中拜祭自己部族的一統(tǒng)神,似乎沒有什么不妥,并不會因為戰(zhàn)國時諸國分裂爭霸就放棄了祭祀自己的祖先神靈。所以孫氏論斷太過,觀點先行。
2.《東皇太一》是迎接尊神“東皇太一”的迎神之曲
聞一多先生也對《東皇太一》是迎神曲這一觀點持支持態(tài)度。他在《什么是九歌》和《〈九歌〉的結(jié)構(gòu)》兩文中,都用一般的祭歌形式沿革作為舉證以證明《東皇太一》是迎神祭曲。聞氏言:迎神和送神是祭歌中的傳統(tǒng)形式,在沈約的《宋書·樂志》中有十分詳細的論述:即神有去來,則有送迎明矣。周“肆夏”之名,備迎送之樂。古以尸象神。故《儀禮》祝由迎尸送尸,自古已久。漢代的《郊祀歌》中就有迎送神曲,以《郊祀歌》為基礎(chǔ)改寫的魏晉宋國的《明堂歌》中首尾兩篇題目直言為《迎神歌》《送神歌》。有些祭歌作品,即便沒有主要祭禮的描寫,都一定會有迎送神曲,如王維的《相和歌辭·祠漁山神女歌》中,只有《迎神》和《送神》兩篇,說明了迎送儀式在祭禮中的地位。從漢代到魏晉直至唐代的祭歌都可以看到其對迎送神曲形式的重視,而《九歌》章句既為祭歌,《郊祀歌》又是繼承了《九歌》系統(tǒng)縮寫,則《九歌》一定會有迎神送神的曲辭在其中,而按照常識判斷,迎送曲一般都會在首尾,因此《東皇太一》作為首章,就是《九歌》中的迎神曲。聞氏的觀點相較于鄭氏、孫氏的觀點更為圓潤,他雖也論述《東皇太一》為迎神曲,但也沒有將“東皇太一”神完全拋棄,他認為《東皇太一》篇所迎接的神靈只有東皇太一,篇中所設(shè)的迎接祭祀儀式僅為東皇太一神獨享。
姜亮夫先生也秉持此說,他的20世紀90年代的著作《楚辭學論文集·九歌題解》(按:《九歌題解》發(fā)于1948年六月,《學原》二卷二期)中顯示他也同樣認為《東皇太一》是迎神之曲。他以《東皇太一》的祭辭異常端莊、奏樂十分莊嚴典雅甚至為金奏為由,又以漢代國家祭祀樂歌《郊祀歌》中的首篇《練時日》與《東皇太一》進行比對:《郊祀歌》首練時日,即選時日之意,此十九章之迎神曲也,而襲用《東皇太一》者十之九。用此兩點證明《東皇太一》為迎神之曲,與孫氏在1937年和新中國成立后所論的針對《東皇太一》的性質(zhì)問題文章不謀而合。但與孫氏不同的是,姜亮夫先生沿襲了聞氏對于《東皇太一》性質(zhì)的解釋,認為《東皇太一》的創(chuàng)作就是為了迎接最尊貴的神“東皇太一”,而不是其他神靈。他以“東皇太一”比作昊天,為主神,其余諸神皆為從祀,而祭祀主神凡例迎來送往,所以《東皇太一》全曲都是歌頌備禮迎神之事,此舞中之迎曲,而樂中之金奏也,為迎神之意也。
從上可以看到,“迎神曲”說多以漢代《郊祀歌·練時日》為迎神曲立論,可以看出漢代祭歌對于《楚辭·九歌》的接受。
(二)“祀神曲”說
與近代新發(fā)的“迎神曲”說不同,“祀神曲”說自古已有,最早可考的文獻是王逸在《楚辭章句》中對《九歌·東皇太一》篇中開頭兩句“吉日兮良辰,穆將悅兮上皇”的注釋:“上皇,謂東皇太一也。言己將修祭祀,必擇吉良之日,齋戒恭敬,以宴樂天神也?!?⑤其后注家都奉王逸說為圭臬,認定《東皇太一》曲僅僅祭祀“東皇太一”,不兼具其他作用。研究《九歌》特別是研究神靈原型身份的學者一般都更傾向于此說。今人對《東皇太一》僅用來祭祀“東皇太一”神的論說多為反駁“迎神曲”一說。
如顏學孔先生的文章《〈九歌〉的攷辨與分析——〈東皇太一〉〈云中君〉》認為:迎神曲說與實際不符。根據(jù)洪興祖散落在《楚辭補注》中的《楚辭考異》將《東皇太一》篇名一作《祀東皇太一》為由,可說《東皇太一》是專門祭祀太一神的,正與后面其他諸篇有專祀的神鬼一樣,是不能作為其他各篇的迎神曲或序曲的。另外,篇內(nèi)已經(jīng)說:“穆將愉兮上皇”,可見它是專祭上皇用的。如果它是《九歌》的迎神曲或序曲,則篇中所謂“上皇”當是《九歌》諸神的通稱,《九歌》中的神靈都可以稱之為“上皇”,然而《九歌》包括了天神、地祇和人鬼,如果都稱為“上皇”,很說不通。且《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里也有迎神和神降的語句,如若《東皇太一》為迎神曲,那么兩者就是重復累贅。因此《東皇太一》就是只用來祭祀“東皇太一”神的。
致力于研究《楚辭》神話的蕭兵先生也在《論〈九歌〉篇目和結(jié)構(gòu)——〈九歌十論〉之五》與《東皇太一和太陽神——〈楚辭·九歌·東皇太一〉新解》兩篇文章中說:近人則多以首尾二章為迎、送神曲,可不計,但至少東皇太一是祭祀自太陽神升格而來之天帝,不能說成是迎神曲。
潘嘯龍先生也同樣對近代鄭氏、聞氏、孫氏等先生所發(fā)的《東皇太一》為迎神曲一說秉持懷疑態(tài)度,并用漢代文獻《楚辭章句》中王逸的注釋作為論證駁斥迎神曲說觀點:《九歌》除去《禮魂》仍有十篇,王逸只稱其有“九神”,但并不能說明王逸只承認“九神”而不承認“東皇太一”。因為王逸于《東皇太一》“穆將悅兮上皇”句后注曰:“上皇,謂東皇太一也。言己將修祭祀,必擇吉良之日,齋戒恭敬,以宴樂天神也” ⑥;于《云中君》“華采衣兮若英”句后亦注曰:“言己將修 祭以事云神,乃使靈巫先浴蘭湯,沐香芷,衣五采華衣,飾以杜若之英,以自潔清也。” ⑦潘氏以王逸的注證明:王逸所理解的《九歌》,“東皇太一”與“云神”之類一樣,屬于被祠祀的“九神”之列。因此“迎送神曲”說將“東皇太一”排除在“九神”之外,是沒有十足根據(jù)的。還以《九歌》的題目與其中所祀之神的邏輯關(guān)系對聞一多先生認為《東皇太一》為迎接“東皇太一”神的說法進行反駁。
錢玉趾先生也持此說,他如此認為:《東皇太一》是祭祀上皇的樂曲,開頭“穆將愉兮上皇”說得十分清楚。上皇在楚國是至高無上的天神,所以在《九歌》11篇中,理所當然排在第一篇。
易重廉先生在自己的論著《屈原綜論》里也論及《東皇太一》不是迎神曲說,此論似為反駁姜亮夫先生和孫作云先生對《東皇太一》為迎神之曲的考論。易氏言:“第一,神至尊,無從視其面目,不寫其面目,這是初民敬畏心情所造成的必然結(jié)果,不足為奇。第二,‘盛言祭儀的莊嚴、肅穆和熱烈,無異于‘盛言東皇太一的‘事跡其余諸篇也有迎神內(nèi)容偉大、輝煌,也將是從側(cè)面顯示了東皇太一作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至上神的具體的面目,這尤其是頗為得體的?!?⑧
由此可以看到持論“祀神曲”說多以王逸本注為由,駁斥“迎神曲”說。
三、結(jié)語
綜而述之,祀神曲作為長久以來《東皇太一》的公認性質(zhì),祭祀“東皇太一”的作用已經(jīng)不可動搖。再者《九歌》,如若《東皇太一》真的為迎接“九神”而作,那么其他篇目中的迎神豈不累贅。但“迎神曲”說也并不是一無是處,經(jīng)過孫作云、聞一多、姜亮夫等先生的考論,可以清楚地看到漢代以來的《郊祀歌》 《明堂歌》等祭歌都有《東皇太一》的影子,可以得知《九歌》的文學模式被后世接受并代代相傳了。再者《東皇太一》中神的面貌確為縹緲,反而是凡世的祭禮描寫地面面俱到,因此《東皇太一》是迎接“東皇太一”尊神的論說也有一定道理。祭祀本就是先民因為敬畏自然力而進行的活動,因為敬畏所以迎接神明的到來,為祂舉行祭禮,祭祀曲有兩種性質(zhì)不足為奇。更應該看到,后世祭曲是如何傳承《九歌·東皇太一》,如何繼承了楚地千年的巫文化,研究者可在此方面作深一步的研究。
注釋:
①(清)王夫之:《楚辭通譯》,人民出版社1975版,第27頁。
②(清)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52頁。
③(西漢)司馬遷:《史記》(第5冊),中華書局1959版,第1689頁。
④(北宋)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版,第3頁。
⑤⑥⑦(東漢)王逸:《楚辭章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版,第43頁,第45頁。
⑧易重廉:《屈原綜論》,岳麓書社2012版,第2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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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錢玉趾.《東皇太一》《東君》《國殤》《禮魂》的新剖解與今譯[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02).
作者簡介:
韋閃,女,漢族,廣西賓陽人,廣西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2020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