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看似遠去了,但從知識分子精神的內在延續(xù)性來看,那一時期所呈現的諸多現象,至今從未遠離我們。如果我們對這一時期的詩歌重新作一個整體性回顧就會發(fā)現,它不像1990年代“人文精神尋思”①那般引人注目,也沒有小說界“中國20世紀最后十年文學界的重要收獲”②頻頻涌現,但知識分子“深刻的精神危機”③卻在詩人中間悄悄蔓延著,其潛流大部分時間里不易察覺,直至世紀之交逐漸浮上地表,留給下一世紀許多值得持續(xù)思考的問題。在二十年后,當重新考察1990年代詩江湖的精神源流時,我們的視角和聚焦均已悄然發(fā)生位移,時間的長度足以讓我們從“在場”中抽離出來,進而有了“歷史”的眼光和思考的可能,在此基礎上再來理解“民間”及其在新的時代下的變化,我們可以發(fā)現一種“向民間”的知識分子精神自那時以來,在新一代知識分子中,尤其是在新世紀詩人中所產生的深遠影響。
一、民間立場:詩江湖的精神源流
歷史上詩江湖可追溯至南宋嘉定年間④,這種在知識分子精神與世俗生活之間的內在聯(lián)結,此后綿延了數百年,在1990年代尤其是世紀末再次通過詩人之間、詩人同出版商之間的交往令我們看到這種“江湖”形態(tài)的詩歌現象再度“浮上地表”。2000年隨著“詩江湖”網站的興起,成名的詩人、青年詩人和大學生在虛擬空間隨心所欲地發(fā)表詩歌,圍繞詩歌展開激烈的討論甚至爭吵、謾罵,如同回到700多年前南宋詩江湖的喧騰氣象。一群打著“下半身”旗號的青年詩人,以“江湖潑皮”的勢頭和近乎揭竿而起的革命者姿態(tài)搶占詩歌江湖的“梁山”,意欲憑借有力的呼喊和果決的行動強行進入歷史。從世紀之交的幾場論爭開始,詩江湖開始進入網絡時代四分五裂、各自為政的混戰(zhàn)時期,才真正變得“生氣淋漓”。
在討論詩江湖于1990年代的發(fā)展至新世紀網絡時代的壯大之前,我們有必要對新詩的歷史以及其間為何未能產生詩歌的江湖形態(tài)做一番簡單梳理。自南宋詩江湖消失了七百年后,新詩從誕生之初就明確了口語化、民間化的特征,這與它內在的朝向江湖形態(tài)迅猛發(fā)展的生命力息息相關,其本質上唯有在廣泛結成的社會關系、社會傳播與自我發(fā)展中才能葆有持續(xù)的生命力。盡管詩歌群體、社團、流派、刊物等蔚然成風,然而“五四”直至1940年代新詩,從詩歌本身、社會環(huán)境等方面,并沒有形成類似于南宋“詩江湖”的詩歌潮流。這主要是因為“沒有出現……以追求經濟目的為主的龐大的詩人群體”⑤,換言之,在商品經濟不發(fā)達的年代,詩人關注的題材往往集中在社會政治現實等方面,而難以對以個人為中心的主觀情感發(fā)生較濃厚興趣,只有到了社會經濟在一個時代出現較為自由而繁榮的景象后,詩人自身的關切以及詩人之間的交往才會重新投向與老百姓息息相關的民間生活領域,這才具有了產生詩江湖的必要條件。
1980年代,在蓬勃發(fā)展的校園詩歌之外,新的詩江湖初步成形,與大學生詩人群體共同構建起在詩學空間與時代氛圍兩方面彼此呼應的詩歌格局。這一詩江湖,具有以民刊為中心的群體化特征,且地域分布遍及全國,包括四川的“非非主義”“莽漢主義”,江蘇的“他們派”,上海的“海上詩派”,浙江的“地平線詩歌實驗小組”,貴州的“生活方式派”等數十個詩歌群體。這種在地理空間上分布極廣、民間參與度極高的詩群現象,正如何平所說:“有一個更容易被參與其中詩人接受的詞——‘江湖’?!雹?980年代中后期的民間詩歌群體運動雖然一時走向銷聲匿跡,但江湖并未消失,只是伴隨著詩人們日益關注個人自身,變得越來越庸?;投嘣?。
可以說1990年代的詩歌正是建立在這樣一個關注知識分子個人書寫的基礎上,詩人們開始走向廣闊的“民間”、走向喧響的江湖以尋求一種新的詩意。這樣一種民間立場,“是上一世紀先鋒詩歌運動為我們留下的另一筆至為重要的精神遺產”⑦。民間立場彰顯著“從形到質都遍染上了獨立精神即民間精神的光輝”⑧?!熬襁z產”也好,“精神的光輝”也罷,無不表明1990年代詩歌在文學史上的重要意義,然而從這兩種表述之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人們對于1990年代詩歌的差異化闡釋——一種是將其視為歷史遺跡,只有考古意義而無現實意義;另一種是將其拔高到永恒的觀念之上。構成這種差異的原因,只有深入1990年代的詩江湖現場才能一探究竟。
二、1990年代“詩江湖”的“民間”內核探析
在1990年代詩江湖中,曾有過喧囂一時的詩學論爭,值得我們回歸和重新思考。這場聲勢浩大的論爭看似是關于詩學觀念與詩人立場的論爭,但拉開了歷史的距離后,便會逐漸發(fā)現它的意義遠遠超過了論爭本身。論爭從20世紀90年代初一直延續(xù)到世紀末,其中的參與者一度被劃分為“民間”和“知識分子”兩個陣營,論爭的起因主要是自1980年代中期以來詩人群體內部對于詩歌精神的理解發(fā)生了截然相反的差異,其中一些詩人將矛頭直指詩江湖中諸多民間團體提倡的解構、虛無等創(chuàng)作傾向和所謂“踐踏”藝術的叛逆詩學主張,試圖延續(xù)詩歌中的理想主義精神;另一些詩人則對于前者的文化精英主義和詩歌英雄主義嗤之以鼻,攻擊他們所營構的“精神烏托邦”價值體系;論爭中兩派的最終訴求則指向詩集出版和文學史書寫等文學權力話語。不同于1980年代詩江湖,各群體的切磋還僅限于詩藝范圍之內,隨著商品經濟的加速發(fā)展,寄生于詩人與詩作的利益角逐日漸常態(tài)化,資本力量逐漸開始滲透進了江湖之中,并成為與傳統(tǒng)話語權力相抗衡的新生力量。兩股力量的角逐首先反映為世紀末的詩集出版之爭,代表傳統(tǒng)詩歌批評話語權的“唐版”詩集(唐曉渡主編:《現代漢詩年鑒·1998》)與代表新興資本力量的“楊版”詩集(楊克主編:《中國新詩年鑒·1998》)之間針對作品遴選所發(fā)生的觀念沖突,為1990年代的詩江湖風云畫上一個未完待續(xù)的省略號。
詩集之后緊接著的是文學史書寫,在論爭中主要處于“民間”陣營的詩人普遍不認同文學史教材中以某些明顯的“知識分子”詩歌作為整個1990年代的象征,隨后理論界曾經嘗試調和這一選材傾向上的矛盾,對于兩類詩歌作了一定程度上的兼顧,但時至今日,這些文學史研究上的成果已經和那個時代的詩歌一起成為歷史材料,從中依舊可以發(fā)現當年發(fā)生在詩人以及文學研究者內部的種種觀點上的沖突。對于1990年代詩歌,文學史的觀點主要包括“傾向于將這個‘時期’的特征,看作是80年代詩歌的成熟與深化”⑨。然而,文學史對于1990年代詩江湖紛爭亂象留給歷史的經驗教訓以及對未來的啟示卻鮮有總結,不同于1980年南寧詩會確立朦朧詩的崛起與1986年現代主義詩歌大展見證了“第三代”詩群的涌現,世紀之交詩江湖論爭沒有“發(fā)生在不同代和不同社會地位的詩人之間”,而是“完全發(fā)生在同時代詩人的內部”⑩,也就是說詩江湖形態(tài)進入1990年代之后悄然發(fā)生了變化。
1990年代詩江湖的發(fā)展,是自1980年代以來江湖形態(tài)自我運動的結果,而后者又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自南宋始,經過20世紀初新詩的創(chuàng)造,在不斷蛻變中完善自身的產物。因此,當以歐陽江河等人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對詩歌中的“民間”元素進行預先警覺式的批判時,恰恰證明這些“民間”元素已經事實上構成了詩歌創(chuàng)作整體不可忽略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如他對這些“民間”元素所作的隱含定義那樣:“我指的是世俗生活,詩意的反面?!?1當時詩歌寫作的主流正是這些“世俗”或者說“民間”元素,這并非偶然現象。作為“民間”概念的最初闡發(fā)者,學者陳思和在一系列文章中不斷完善和豐富這個“民間”的內涵——其核心特征在于“藏污納垢”12。
從這個意義上講,作為1990年代“盤峰論劍”總體背景的詩江湖,無疑具有完全的“民間”特征,其“藏污納垢”就體現在諸如“較之80年代那些魯莽但動機相對單純的詩歌運動,這次與出版、學術均有所掛鉤的‘反思’論戰(zhàn)背后,運作的是詩歌象征資本和話語權力的爭奪”13,以及“雅語與口語、外來傳統(tǒng)與本土經驗、形而上學與日常生活……等的虛擬對立被瓦解,使口語和日常生活的寫作及其美學被放大,以至于在新世紀頭幾年出現了一個粗鄙化寫作的狂潮,所謂‘下半身’‘垃圾派’‘低詩歌’等,都是這種寫作趨向的極致形式”14。從張清華的論述我們還清楚認識到,1990年代詩江湖“藏污納垢”的“民間”秉性成為引發(fā)新世紀“粗鄙化寫作的狂潮”一個原動力。
陳思和“民間”系列論文在1994年的發(fā)表,無疑對于當年的文學批評界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詩歌批評界。事實上,“民間”論文的醞釀可追溯至1985年《中國新文學整體觀》的寫作時期15,其后幾年間,“民間”概念逐漸被用來統(tǒng)轄文學史上所出現的諸多創(chuàng)作現象,這并不局限在小說界,同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在和宋炳輝的對話中,陳思和談道:“由于對物質滋生的饜足感和對財富分配不均而生的憤怒,精英文化發(fā)生了自身的分裂,即以抗世的或者厭世的兩種文化態(tài)度構成頗為雄壯的世紀末交響樂,啟迪了下一個新世紀的現代意識和現代情緒,并觸發(fā)成精英文化與現代社會之間的巨大不和諧性?!?6正是這一“精英文化”被自我認同為“知識分子”的詩人拿去作為他們創(chuàng)作的基本立場和審美標準,從而引發(fā)了他們對于那些被排除在上述立場之外的“民間”詩歌的率先發(fā)難。這一行為原本是在理論與批評的框架內展開因而無可厚非,但1990年代詩江湖的“民間”秉性決定了所謂“學術”觀點的不和,無異于詩歌創(chuàng)作合法性的爭端,于是學術論爭迅速在更為廣闊的詩江湖發(fā)酵開去,最終演進為“江湖論劍”式曠日持久的口水戰(zhàn)。
論爭中一部分詩人對于“精英文化”標準的建構,對于“知識分子”邊緣化的擔憂,依然是1993年學術界“人文精神尋思”所探討一系列問題的延伸,其背后的核心主旨就在于弄清楚“知識分子向何處去”。1996年,在《我往何處去——新文化傳統(tǒng)與當代知識分子的文化認同》中,陳思和總結了此前在“人文精神尋思”中對知識分子使命擔當所作的主要觀點,指出“本世紀以來從士大夫傳統(tǒng)向現代知識分子轉型的過程中,最大的問題不是知識分子的‘邊緣化’問題,而是知識分子價值取向的轉變,即學術從廟堂轉向專業(yè)化和民間化”17。顯然,在陳思和看來,“知識分子”并非站在“民間”的對立面,反而在歷史中顯示出了與“民間”更為緊密的融合趨勢,即在1990年代市場經濟的發(fā)展浪潮中,知識分子并沒有失卻他們身為“文化精英”的社會地位與價值,而是逐漸在自我懷疑與焦灼的價值重建中完成了“向民間”這一精神姿態(tài)的轉型。對此陳思和在1999年的對話中再次進行了完整的總結:“在90年代文學界的知識分子人文精神普遍疲軟的狀態(tài)下,有相當一部分有所作為的作家放棄了80年代的精英立場,主動轉向民間世界,從大地升騰的天地元氣中吸取與現實抗衡的力量。”18
陳思和關于知識分子“向民間”的觀點,在1999年這個詩江湖論爭風起云涌、江湖論劍此起彼伏的年份里,也曾對身處“民間”立場的詩人旗手韓東發(fā)生過影響。韓東通過《論民間》19一文詳細闡發(fā)了自己對于身為知識分子的詩人、作家如何堅持“民間立場”以及究竟應該堅持怎樣的“民間立場”等問題的主張,聯(lián)系他和朱文等作家在1998年所發(fā)起的“斷裂”調查行動20來看,對于知識分子“向民間”的精神追求,韓東本人不僅有著自己獨到而深刻的見解,而且是將這一精神追求付諸實踐的時代先鋒,他在辭去大學教職后很長時間收入較低,主動成為自由職業(yè)者,這種身份的轉變無疑折射出他內心對于知識分子價值取向主動求變的先鋒意識。
直到2000年前后,圍繞“民間”所發(fā)生的多次論爭,表面上是文學史及詩歌選本對待詩人和作品的價值標準問題,內部病理則是作為文體和語言的詩歌在1990年代生命力的總體衰弱。從這個意義上講,詩江湖的興起,既是1980年代以來民間詩歌運動的自然結果,又是詩歌自身為了賡續(xù)其生命力所作出的必然選擇。詩江湖乃至更為寬泛意義上的文學江湖,在其發(fā)展過程中總是受到種種權力結構的作用,而呈現斷裂與連接相繼的生長現象,這是“民間”生命力的體現。韓東和朱文當年發(fā)起的“斷裂”調查行動正是針對某種權力結構的固有化與秩序化而進行的一次先鋒運動,“就像20世紀90年代初期陳思和的‘民間性’或‘民間文化’這些概念的提出一樣,是有其清晰的針對性的,它是對于某種中心論觀念與種種權力固化秩序的反抗的隱喻”21,因此韓東的先鋒運動與陳思和的“民間”主張在同一時代語境下必然會發(fā)生呼應和作用,其本質原因在于知識分子“向民間”的價值取向正在被更多的詩人和作家所認同并自覺選擇。
文學史意義下的1990年代詩歌,它不是推倒重來式的建構,而是以“江湖”形態(tài)海納百川,在對1980年代詩歌形態(tài)的融聚和導向中,進一步形成了新世紀詩歌的雛形。經過二十多年的沉淀,如今看待這段歷史,我們發(fā)現今天的詩江湖是從1990年代逐漸發(fā)展過來的,沒有那一時期在觀念、技術、激情和詩自身尚未枯竭的能量等方面不斷蓄勢,就沒有當今詩江湖的萬千氣象。1990年代詩江湖正是作為新世紀詩江湖的前史地位,與后者的本質聯(lián)系就在于“藏污納垢”的民間立場。盡管有關“民間”的一系列觀點是建立在對于1990年代小說進行深入考察的基礎上,但卻與同時代的詩歌不謀而合,在精神上產生了奇妙的共鳴,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乃至左右了當時的詩歌論爭。自1990年以來這三十年間風云變幻的詩江湖,本質上就是民間立場的一種外部形態(tài)和直觀現象,而民間立場則是詩江湖的內部觀念和精神內核。當年的“知識分子”與“民間”詩人已經逐漸融會在一起,使得“向民間”的知識分子立場成為新的時代主潮。
三、新世紀詩歌“向民間”的知識分子
寫作精神特征
當年的“盤峰論劍”如果“拋開雙方的情緒化因素不談,這里很大程度上是陷入了一種非此即彼的兩極思維模式的誤區(qū)”22。這種情況直到若干年后才有所改觀,人們逐漸接受更加多元和開放的新觀念。這種觀念解放的結果,就是伴隨著互聯(lián)網興起而出現的新世紀詩江湖現象。與1990年代詩江湖仍然被舊觀念所束縛截然不同的是,新世紀個人化的詩江湖就像它的標志性發(fā)端事件“下半身詩歌運動”那樣,呈現令人耳目一新的氣象:“年輕的詩人帶來的爭議、刺激和狂歡般的帶有強烈荷爾蒙味道的青春寫作氛圍,是80年代末以來僅見的一道詩歌風景,也由此拉開了中國當代詩歌在互聯(lián)網時代的帷幕?!?3沈浩波所指“狂歡般的”寫作氛圍,是互聯(lián)網時代無數詩人個體,自覺地承接1990年代詩江湖的民間立場,并將其發(fā)揮到極致。但需要注意的是,1990年代詩江湖中兩種對峙的價值取向在新世紀詩江湖中開始發(fā)生著新變,即“向民間”的知識分子寫作立場成為一種共識。也就是說,“民間”與“知識分子”在新世紀時空下不再是作為二元對立的論爭焦點,而是彼此在新的網絡詩江湖中逐漸融合,這是從新的歷史語境與動態(tài)發(fā)展中去看待網絡詩江湖中詩人的精神取向。這種“向民間”的知識分子立場既源自1990年代的那場論爭及其傳承下來的精神資源,又在新的歷史發(fā)展和一代“新人”出場后發(fā)生了變化,成為新世紀詩人的重要精神特質。
新世紀詩江湖的歷史幾乎等同于“80后”詩人的青春,作為與互聯(lián)網共同成長的一代人,同時作為普遍受教育程度較高的一代人,他們從骨子里就把韓東、于堅等前輩詩人所堅持的民間立場,自覺地作為寫詩的原點?!?0后”詩人胡桑以其重構和祛蔽的“賦形”嘗試書寫著當代知識分子在城市點點滴滴的庸常生活。他的詩不是寫給生活的對立面或者另一面,而是等同于實實在在的生活本身?!墩梦渎?,鞍山八村》24向我們展示了當代知識分子詩人的詩學觀:
他日在海邊,我不會想起
這個城市,和這個小區(qū)。
只是聽不見了身上的海。
這首詩內在的邏輯與1990年代以前的二元思維所不同,它不是從日常生活中萃取或提煉而成的某種新物質,它始終就是生活本來的面目,反映出“80后”詩人通過自身書寫及行動源源不斷傳遞著的生活意志。對胡桑來說,“海”這一意象有著更多的含義,它一方面令人自然聯(lián)想到“上海”這座城市,尤其是這座城經常不被人所關注的那些“海”以及海邊棲居的生活;另一方面則化用了詩人朱朱關于“?!蹦酥痢八币庀蟮慕嫹绞健T谥熘斓脑?5中,“海”向人們彰顯著不同于鐫刻和鑄造等命名權的另一種無名的力量:
從不真的要一塊土地,一個名字
一座岸
它是西緒弗斯式個人英雄主義的生活意志,如海潮般日復一日沖刷著礁石和堤岸;每個人的一生就像一次潮漲潮落,個體生命會消亡,但人類的生命力卻得以延續(xù)。就胡桑而言,那逐漸被功利主義、形式主義以及現實生活的壓迫感所填埋的“身上的?!?,昭示著詩人生命中與無秩序、無價值乃至無理想所對抗的張力正在緩緩減弱,這樣一種退潮感或乏力感充斥著中年人的日常生活。
“身上的?!庇成涑霎敶姼枳?990年代以后逐漸成形的精神內核,這種內核不像當年北島和歐陽江河他們“石像”或“紀念碑”那般無時無刻不擁護的有關“名字”的權力,而是放棄了任何命名權,回到人類歷史上最為原初和澎湃的力量上去,它因流動而生機勃勃,因庸俗而大勢所趨,它恰恰是每個平凡人生自我賡續(xù)的永恒基因。之所以說是庸俗的,正因為平凡人生如此而然,甚至“藏污納垢”,這是從朱朱直至胡桑等不同代際詩人共同秉持的“民間立場”。
另一位“80后”詩人鄭小瓊的民間書寫,近十年來逐漸形成一種蔚為壯觀的詩歌現象,她的創(chuàng)作體現著主動朝向社會現實打開詩歌空間,進而在更高的精神層面達到與知識互相印證的鮮明民間立場。詩歌對于鄭小瓊的意義,在很大程度上與胡?!吧砩系暮!笔窍嗨频?。在鄭小瓊回憶朋友竹青的散文中有這樣兩行句子26:
當她得知我還在寫著無用的詩歌,她很意外。
而我同樣意外她的改變。
面對不斷“降解”的生活,當代知識分子的心境經歷著從反復失望到絕望的痛苦歷程。正如鄭小瓊所說,有些人選擇了接受,比如她的朋友竹青,過上一種與現實“同流合污”的生活——既然心中的痛苦絲毫不能減少,那么何不令自己更快樂些;另一些人則選擇了“號叫”,比如鄭小瓊和胡桑,他們都拿起詩人那看似無用的筆,繼續(xù)書寫現實百態(tài)。以上兩種看似截然相反的選擇,折射出同樣一種現實主義精神,即當代知識分子對于生命本真的痛苦意識。無論選擇世俗地接受或像詩人去“號叫”,都是對于靈魂在本真層面必然痛苦這一事實的肯定。
在痛苦的“號叫”中,鄭小瓊朝向民間反復打磨、不斷賦形靈魂,使頭腦中的知識找到值得依托的現實精神,唯其如此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在其較早時期《人民》27這首詩中,詩人就曾將自己的民間詩學觀念清晰表達出來:
傷口淤積著霧氣與悲傷 沉默的甬道間
他們拉著歷史的船只 我無法說出他們的名字
樣子 身世 我看見他們霧氣樣的迷茫
肩上的傷口結痂著的歷史被殷紅的瘤質覆蓋
彎曲變形的關節(jié) 肌肉 悲傷的眼神 清瘦的骨頭
在甬道間的最艱難處 他們拖著歷史船只上的英雄
這首詩所摹寫的歷史,仿佛俄國名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過去許多知識分子自詡或被尊為英雄,那僅僅只是因為他們所代表的民間立場;在新時代的今天,詩人若想再次成為英雄或通過自己的詩句塑造英雄,唯一途徑就是走向廣闊的民間,使自己成為“人民”中的一員,書寫這個時代中的每一個當下生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詩歌。年青一代的詩人,已經不再如當年那般喊著“pass北島”的口號去“打倒”前輩詩人,他們從表面姿態(tài)上采取的是一種漠視般的疏離;在骨子里卻又接受了上一代詩人延續(xù)下來的民間立場。二十年前的預言似乎越來越接近實現:“這條由韓東、于堅等人開創(chuàng)的詩歌道路,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后來者走在其間,而且成績卓著。前行者并不孤單?!?8因此我們說,在1990年代詩江湖的深遠影響下,這一代人所領悟和創(chuàng)作的詩,既是一個個前輩詩人凝聚在日常生活中的智慧,又是從1990年代到2020年代前后跨越兩代人甚至三代人的精神史:民間立場則是接續(xù)代際精神史的關鍵紐帶。
四、結語
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陳思和的民間與知識分子理論和1990年代詩江湖產生了一種共謀或者巧妙的遇合,有趣的是這些理論雖源于1990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變化與轉型,卻與詩歌產生了意外的互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對詩江湖論爭產生了微妙的影響。當然這種互動和影響并非完全是巧合。詩歌是一個時代精神最敏銳的體現,關于“民間”和“知識分子”的論戰(zhàn)發(fā)生在詩歌領域而并非小說界也就不足為奇:一方面是1980年代因襲而來的宏大敘事和理想主義傳統(tǒng),依然左右著1990年代知識分子的觀念,另一方面是1990年代興起的資本及其背后的運作意圖,它們共同推動了論戰(zhàn)及其背后話語權力的爭奪。因此,無論是《民間的浮沉——對抗戰(zhàn)到“文革”文學史的一個嘗試性解釋》《民間的還原——“文革”后文學史某種走向的解釋》與《論知識分子轉型期的三種價值取向》,還是詩江湖中“民間”與“知識分子”的論戰(zhàn),均是一個時代語境下的產物,也是時代精神的聚焦與表現。需要指出的是,這場論戰(zhàn)以及在論戰(zhàn)中曾起到“筆走龍蛇”之用的理論,不僅深刻影響到1990年代的詩江湖,而且還預示了“向民間”這一動態(tài)的價值取向作為新世紀知識分子共同精神立場的深遠意義。
二十多年過去了,當我們再度回顧發(fā)生在1990年代詩江湖中那場論戰(zhàn)的時候,除回到當時的現場以共時態(tài)的立場去觀看外,我們還多了一重歷史的維度和眼光,如果用這樣的目光去審視和反思當時處于對峙狀態(tài)的這次論戰(zhàn),就會發(fā)現它們其實在本質上并不構成矛盾對立的關系,或者說通過歷史的方式已經達成了某種和解:即1990年代的詩江湖論戰(zhàn)留在歷史深處,但它的核心精神則以一種新變的方式自覺地延續(xù),形成了新世紀的詩江湖;新一代詩人身上更為自覺秉持的“民間”立場,即知識分子“向民間”的精神立場,成為一個不言自明的事實。
在這樣的視野與格局之下,我們看到的,就不再是孤立存在的1990年代詩江湖這樣一個歷史現場與橫截面,而是以此為基礎所發(fā)展起來的、更為浩蕩的新世紀網絡詩江湖,從這一流脈中我們能看到詩歌現場,亦能看到時代精神的涌動與延續(xù)。那么,我們再逆流而上,追溯1990年代的詩江湖,很多當年江湖中紛繁復雜的問題,便迎刃而解了。1990年代詩江湖,其源頭可追溯至南宋詩江湖,它的生存與知識分子的民間立場血脈相連,它本身就是一個鮮活生動的民間演繹,其意義不僅存留在歷史深處,它時而如大江大河,時而如涓涓細流,在精神的河流里流經每一個當下。
【注釋】
①張汝倫、王曉明等:《人文精神尋思錄之一——人文精神:是否可能和如何可能》,《讀書》1994年第3期。
②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第13頁。
③丁帆、南京大學中文系部分博士生:《知識分子死了——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對話》,《黃河》2002年第5期。
④南宋時期經濟相對繁榮,為數眾多的中下層知識分子,圍繞都城臨安以詩會友,寫詩、談詩、論詩,由書商陳起主導編選、刊刻《江湖集》,在社會上形成一定的聲勢,成為南宋中后期影響最大的詩歌潮流。這股潮流的內在動力是陸游、楊萬里、辛棄疾和姜夔等著名詩人的詩學主張,因而得到民間文人普遍響應。南宋詩江湖構成廣泛的話語場和交往空間,為后世民間知識分子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中心,開展日常交往及作品爭論提供了一個值得借鑒的范本。江湖詩人通過他們的普遍游歷,無形中改變了詩歌與詩人生活之間的關系,使詩歌對經濟的依附性有所增強。可以說,詩江湖的煙火興旺與民間讀書人的經濟生活息息相關。
⑤張宏生:《江湖詩派研究》,中華書局,1995,第39頁。
⑥何平:《重建詩江湖》,《文藝爭鳴》2017年第9期。
⑦沈奇:《從“先鋒”到“常態(tài)”——先鋒詩歌二十年之反思與前瞻》,《詩探索》2006年第3期。
⑧羅振亞:《亞文化選擇:民刊策略與邊緣立場》,《詩探索》2003年第3-4輯。
⑨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248頁。
⑩張閎:《權力陰影下的“分邊游戲”》,《南方文壇》2000年第5期。
11歐陽江河:《89后國內詩歌寫作——本土氣質、中年特征與知識分子身份》,《花城》1994年第5期。
12陳思和:《民間的還原——“文革”后文學史某種走向的解釋》,《文藝爭鳴》1994年第1期。
13姜濤:《可疑的反思及反思話語的可能性》,《詩探索》1999年第3期。
14張清華:《新世紀詩歌:一個人的編年史》,四川文藝出版社,2016,第171-172頁。
15郜元寶:《〈中國新文學整體觀〉序》,載《中國新文學整體觀》,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第10-11頁。
16陳思和、宋炳輝:《關于“世紀末”的對話》,《上海文學》1989年第7期。
17陳思和:《我往何處去——新文化傳統(tǒng)與當代知識分子的文化認同》,《文藝理論研究》1996年第3期。
18陳思和、張新穎、王光東:《知識分子精神的自我救贖》,《文藝爭鳴》1999年第5期。
19韓東:《論民間》,《芙蓉》2000年第1期。
20該行動一度沖擊了整個文學領域,但“可惜他們的聲音還是太微弱,都被主流文化的聲音壓了下去”。見陳思和:《期望于下一個十年——再談對新世紀十年文學的理解》,《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
21張清華:《為何要談論當代詩歌的民間文化地理——關于〈中國當代民間詩歌地理〉所引發(fā)的話題》,《文藝爭鳴》2017年第9期。
22吳思敬:《裂變與分化:世紀之交的先鋒詩壇》,《文藝研究》2000年第6期。
23沈浩波:《下半身詩歌運動與中國詩歌的互聯(lián)網時代》,《星星》2017年第20期。
24胡桑:《胡桑詩六首》,《青年文學》2020年第10期。
25朱朱:《我身上的海:朱朱詩選》,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1,第118頁。
26鄭小瓊:《手記1:朋友竹青》,載《女工記》,花城出版社,2012,第11頁。
27鄭小瓊:《純種植物》,花城出版社,2011,第37頁。
28謝有順:《詩歌在前進》,《山花》2000年第4期。
(陳昶,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980年以來詩歌中的中國形象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1BZW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