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育斌

方心田的散文《露天電影》，留存的是一代人的記憶。露天電影讓人們享受到了寂寞中的激動、靜默中的呼嘯，還有無邊的憧憬……露天電影，開啟了一個時代的文化天窗。它告訴我們，一個國家向內(nèi)的文化給予是多么重要。因為，一個人活著，除了必須吃喝住穿，精神方面需求的滿足，同樣是不可或缺的。

20 世紀(jì)70 年代的中國社會，尤其是廣大農(nóng)村，還是落后、封閉的?！鞍l(fā)電，在農(nóng)村可是個稀罕的活。那時，村里點的都是洋油燈，連蠟燭也少見，一般人家用不起?！边@無疑是最真實的記錄。那個時代是落后的，因而也是寂寞的，晚上家家戶戶都習(xí)慣早早地吃晚飯，為的是趁天黑之前打理完各自的事情，以免到晚上點燈多費煤油（洋油）。做完了手頭上的事，即便要聊重要的事，也不愿點著油燈聊。如果是夏天天氣好，會選擇到院子里，借著月光或星星的光去聊。天氣不好的時候，則在屋內(nèi)黑燈瞎火地聊或者選擇早睡，漫漫長夜就在寂寞中度過。

村里要放露天電影時，那當(dāng)然是讓精神寂寞的人們最激動、最期盼的時候:

“有電了，小竹竿上的燈泡就亮了，亮得刺人的眼，亮得眼前有一片黑壓壓的晃動的人頭，亮得‘面前畈’里黑糊糊的啥也看不清，亮得天上的星星也不好意思地躲了起來?！?/p>

這份驚喜讓人們“不安”起來，讓星星害羞起來。因為相對于煤油燈光，電帶來的光是靈光，它代表著先進的工業(yè)文明，而這只有在露天電影到村里來時才享受得到。這是露天電影打開的第一扇天窗。

露天電影未到村里來時是怎樣的情況，方先生沒有寫，但是我們從放映前村民等待著的那段時間的表現(xiàn)可以想見:

“一腳踩住形似一頭小黑豬的發(fā)動機，一手捏住轉(zhuǎn)輪用的臟兮兮的油布帶，猛然使勁一拉，那‘小黑豬'就‘突突’了兩聲。不行，再來。老放映員再踩住‘小黑豬’，纏好油布帶，使勁一拉，‘小黑豬’又‘突突突’了三聲。還是不行。我的心也隨之‘突突突’起來，千萬不要壞了呀！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時，老放映員猛抽了兩口煙，鼻孔里噴出兩團煙霧，然后將煙頭扔掉，用衣袖抹了抹腦門上亮津津的汗珠，往右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兩手搓搓，再踩，再纏，再使勁一拉，終于，‘小黑豬’在眾人的緊張期待中，‘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地叫個不停了。我們都長噓了口氣，立即歡跳著散開了?！?/p>

這段死去活來、起死回生的發(fā)電過程，就是眾人從靜默到呼嘯的過程。對電的好奇、渴望正折射出平時鄉(xiāng)村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過著太過靜默的生活，對外界一無所知。他們不懂發(fā)電機，不懂得除了傳統(tǒng)農(nóng)具、農(nóng)作物和家畜之外的事物。正因為如此，許多人十分渴望新事物的降臨。不僅是物質(zhì)上的新鮮玩意兒，人們更渴望有一次精神的盛筵，能給他們提供釋放、交流、宣泄的機會。從這個意義上說，也是露天電影給他們開了又一扇窗：

“燈亮了，意味著電影馬上就要開始了，觀眾們顯得更加喧鬧、急切，各種噪聲都有，找人的、尋位的、打情的、罵俏的，都蜂擁著擠一起了?！边@打情罵俏的年輕人（也包含部分中老年人）太需要這樣一個機會了，“電影放映時，不僅本村本寨的人會齊聚一堂，四鄉(xiāng)八里的外村外鄉(xiāng)人也會趕集似的潮涌而來，更有那些后生村姑，招蜂引蝶，乘機拉拉手、摸摸腿啥的”。

這些俊男靚女的這些有點“出格”的行為，誰說不是從露天電影里學(xué)到的呢？靜默的血脈在呼嘯中僨張，應(yīng)該感謝露天電影給那個時代注入了人性的血清，讓一個時代漸漸蘇醒。在那個文化生活貧乏、外部傳媒多半付諸闕如的年代，露天電影充當(dāng)了孩子們的精神導(dǎo)師，也給其他不同年齡段的人提供憧憬的種子和精神指引。

“我們喜歡把電影中的人物分成好人與壞人兩種，一有人物出場，我們就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而且基本能判斷準(zhǔn)確。因為影片里的好人一律濃眉大眼、高大英俊，壞人一律歪嘴斜目、兇神惡煞，就是三歲小孩也不會弄錯。”

“從黑白到彩色，從單一的戰(zhàn)爭反特劇到古典現(xiàn)代劇，從本土片到進口片，從免費看到買票看，我們的露天電影生活，在那由白變黃的銀幕上變化著、變化著，而我們這一代人也在這流水潺潺的變化里嬉戲著、成長著?！?/p>

誠如方先生所言，露天電影是物質(zhì)嚴(yán)重匱乏、文化消費荒涼貧瘠年代的縮影，它留在那一代人心中的記憶，雖然不無溫暖與歡樂，但在今天看來，也存在諸多缺失。孩子們從露天電影里開始道德和審美的啟蒙，接受英雄主義的熏陶，學(xué)著區(qū)別好人壞人，自然有了基本的是非判斷，打上了崇正抑邪的精神底色；但這樣的教育無疑帶有臉譜化、簡單化的色彩，是不夠全面，也不夠深刻的。在歲月流淌的幾十年間，古老的中國大地上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打贏了脫貧攻堅戰(zhàn)，實現(xiàn)了全面小康，正走在鄉(xiāng)村全面振興的路途上，露天電影也成了歷史的記憶。但是，我們今天所面臨的主要矛盾，仍然是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zhì)文化需要和不充分、不平衡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鄉(xiāng)村的發(fā)展不只是要修路架橋蓋新房，還需要好的社會服務(wù)，需要全面提升教育、醫(yī)療、文化各方面的發(fā)展質(zhì)量。我們期盼，我們相信，上下同心，全力推進，“眾手澆開幸福花”，鄉(xiāng)村的明天會變得更加美好。

（作者單位：江西省萬年中學(xué)）

【原作】

露天電影

方心田

村前有塊闊大的場地，類似城里的廣場，我們叫它“面前”。場地過去，有口彎月形池塘，我們叫它“面前港”。池塘過去，是一馬平川的田野，我們叫它“面前畈”。小時候，我最喜歡聽到的消息就是今天夜里，“面前”演電影嘍！放電影，我們叫作演電影。因為有人兒馬兒在那白布上面跑啊跳啊，哭啊叫啊，難道不是演嗎？下午早早地放學(xué)，挎上書包就往“面前”跑。干啥呢？電影還沒開始呢。是沒開始，我急著看大人埋電影桿子呢?！懊媲啊痹缫丫哿瞬簧偃?，多是看熱鬧的小伙伴。有兩三個大人在“面前”興奮地忙活，一個用鐵鍬挖洞，洞邊上堆有新鮮的土；一個用草繩綁扎擺成“門”字狀的兩根碗口粗的杉木和一根曬衣用的竹竿。扎好了，幾個大人就“嗨”一聲同步扛起兩根木頭，使它豎立洞中，再往洞里填上土，踩實了，搖搖，不動，一個兩丈來高的“門”字就寫在了場地上。在“面前畈”干活的人大老遠看見這個“門”字，就知道晚上有好事兒了，會急急地收工；路過村子的外鄉(xiāng)人看見這個“門”字，或聽見演電影的消息，會把音信如禾種一樣撒向四面八方。

桿子埋好了，我們就望眼欲穿地等待那個我們眼熟的禿頂放映員來。說實話，那時候我們的心里大都有個粉色的愿望——長大了當(dāng)一個放映員，或者放映員的徒弟也行，這樣就可以天天看電影。眼睛差不多被望穿時，那個禿頂?shù)睦戏庞硢T和他年輕的徒弟就一前一后騎著自行車來了，自行車的后架上分別載著一個木箱子和兩個鐵盒子。我們知道，鐵盒子里裝著電影片子。什么片子呢？我們擠上前一看，盒子外面用紅漆或黑漆歪歪扭扭地寫了“小兵張嘎”“黑三角”。打仗的、抓特務(wù)的，好看??！沒看過的人很期待，看過的人還想看。

來到“門”字下，老放映員不慌不忙，抽著大隊干部發(fā)的香煙，寒暄著。他年輕的徒弟則從臟兮兮的木箱里端出一包床單樣的白布和幾根布帶子，只見他將一根很長的帶子朝“門”上的竹竿拋過去，可拋了幾次也沒搭上。這時，老放映員就會走過來，說一句“學(xué)著點，看我的”。他拿過帶子，估估長短，退幾步，倏地往上一拋，那帶子的一頭就穩(wěn)穩(wěn)地越過竹竿落下來。如此幾次，幾根帶子都搭好了。徒弟趕緊配合師傅，用搭好的帶子將白布上端的兩角扎緊，一人拉一頭，白布就徐徐上升且展開了。將長帶子在木頭上扎緊后，他們又分別拉著白布下端兩角的短帶子，同時扯緊，扎好，白布就石灰墻似的平展在大家面前。然后看他們掛喇叭。黑箱子樣的喇叭被拉上去了，一切妥當(dāng)，我的心才放下來，原先，我竟有點莫名的擔(dān)心呢?？諘绲摹懊媲啊保瑧{空掛起了一面藏了無數(shù)奧秘的銀幕，小伙伴們都禁不住“喔喔”地歡呼起來。歡呼之后，趕緊回家搬凳子去，都要占個好位置。銀幕弄妥了，放映員的事并沒完。禿頂吩咐徒弟去附近人家借一張八仙桌，馱來，放在離銀幕五六丈遠的地方，再將喇叭上的電線拉過來，搭在和八仙桌腿綁扎在一起的一根小竹竿的杈上，杈上還吊個燈泡。弄完之后，他們就去安排好的社員家里吃派飯。

我也抓緊時間回家吃飯，洗好臉，洗好腳，換上干凈衣服，和弟弟一起往衣兜里裝滿炒豆、炒花生或抓幾截刨干凈的甘蔗，就飛也似的穿巷過戶往“面前”跑。這時，“面前”的人已很多了，大家都很興奮、激動，喧鬧不已。我們找到自己占位置的長凳，穩(wěn)穩(wěn)地坐上去，一邊吃東西，一邊看人流，看天色，看在晚風(fēng)中微微飄動如波浪的銀幕。放映員吃完飯，夜幕差不多就罩下來了。他們吸著香煙，打著飽嗝來到放發(fā)電機的地方，他們要發(fā)電了。發(fā)電，在農(nóng)村可是個稀罕的活。那時，村里點的都是洋油燈，連蠟燭也少見——一般人家用不起。我趕緊從凳上跳下來，奔過去看熱鬧。在我們眼里，那個禿頂放映員一點也不丑，動作很是瀟灑，只見他嘴角叼煙，一腳踩住形似一頭小黑豬的發(fā)動機，一手捏住轉(zhuǎn)輪用的臟兮兮的油布帶，猛然使勁一拉，那“小黑豬”就“突突”了兩聲。不行，再來。老放映員再踩住“小黑豬”，纏好油布帶，使勁一拉，“小黑豬”又“突突突”了三聲。還是不行。我的心也隨之“突突突”起來，千萬不要壞了呀，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時，老放映員猛抽了兩口煙，鼻孔里噴出兩團煙霧，然后將煙頭扔掉，用衣袖抹了抹腦門上亮津津的汗珠，往右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兩手搓搓，再踩，再纏，再使勁一拉，終于，“小黑豬”在眾人的緊張期待中，“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地叫個不停了。我們都長噓了口氣，立即歡跳著散開了。有電了，小竹竿上的燈泡就亮了，亮得刺人的眼，亮得眼前有一片黑壓壓的晃動的人頭，亮得“面前畈”里黑糊糊的啥也看不清，亮得天上的星星也不好意思地躲了起來。

燈亮了，意味著電影馬上就要開始了，觀眾們顯得更加喧鬧、急切，各種噪聲都有，找人的、尋位的、打情的、罵俏的，都蜂擁著擠一起了。老放映員和他徒弟將放映機搬出來，擺在八仙桌上，套上片子，左弄右弄弄好了，一試機，片子吱吱地轉(zhuǎn)動，還行。這時，做完家務(wù)的母親也來了，她找到我們，和我們坐在一起。父親一般是不和我們一起看的，他往往和別人的父親們站一起，看電影的同時，聊聊生產(chǎn)隊，聊聊農(nóng)事；或者不來看，他有他的事情。

電影終于要開始時，喇叭里有人說話。“大家伙靜一靜，大家伙靜一靜——現(xiàn)在請大隊書記講話，大家伙歡迎。”這個固定環(huán)節(jié)，我們小伙伴是非常討厭的，可是沒辦法，耐著頭皮聽唄。大隊書記先清清嗓子，“喂喂”幾聲才用標(biāo)準(zhǔn)的土話說：“全村社員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俺們，要抓革命，要促生產(chǎn)……”講了公社精神，再講社員的生產(chǎn)生活，有時張家長李家短的雞毛鴨屑也抖出來，時不時地惹出一片哄笑聲。末了，他說：“哇完了，大家伙看電影吧。”電影終于開始了，喧鬧聲也終于慢慢退潮。小竹竿上的燈泡被掐滅了，一道強烈的光柱從我們頭頂射過去，由小變大，直射到銀幕上。

其實，年紀(jì)太小的時候，我是不在乎什么片子的，只要是電影就行。那時看電影就是趕個時髦，圖個熱鬧，其實經(jīng)常看到半途就打瞌睡。后來稍微大了點，看堂兄堂姐們談?wù)撚捌瑑?nèi)容很起勁，也就注意起影片的內(nèi)容來，這時電影片名和內(nèi)容就成了我關(guān)注的重點。我最喜歡看打仗和反特的，像《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平原游擊隊》《閃閃的紅星》《偵察兵》《渡江偵察記》《南征北戰(zhàn)》《鋼鐵戰(zhàn)士》《打擊侵略者》《英雄兒女》《奇襲》等等，喜歡看解放軍（八路軍、紅軍、公安警察）怎么英勇機智地偵察情報、消滅敵人。我們管日本鬼子叫“日本佬”，管美國鬼子叫“美國佬”，管國民黨叫“刮民黨”，管蔣介石叫“蔣該死”。我們無不充滿愛國心，無不向往當(dāng)解放軍或公安警察，無不想殺敵人抓特務(wù)當(dāng)英雄，就是死了也覺得光榮。我們喜歡把電影中的人物分成好人壞人，一有人物出場，我們就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而且基本能判斷準(zhǔn)確。因為影片里的好人一律濃眉大眼、高大英俊，壞人一律歪嘴斜目、兇神惡煞，就是三歲小孩也不會弄錯。所以，一看到八一電影制片廠那五角星片頭金光四射，一聽見那昂揚激奮的進行曲，我們就熱血沸騰了。大概，我們那一代人濃重的階級仇恨感及好戰(zhàn)意識，就是這時形成的吧。后來，文化空氣似乎活躍了點，影片內(nèi)容也稍稍豐富了。我印象中看了不少古典戲曲和反映現(xiàn)代生活內(nèi)容的片子，如《追魚》《李慧娘》《天仙配》《小花》《神秘的大佛》《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苦惱人的笑》等。我們不知道，原來“四人幫”已被打倒了。

演電影，是那時鄉(xiāng)村難得的盛大節(jié)日。開始，全縣只有一兩家放映隊，輪到我們村，一年也許就只有那么一回；后來，公社有了放映隊，一年也就有兩三回。但還是不能滿足我們的欲望，我們就追著放映員的屁股跑，他到哪放我們就到哪看，也不管新片老片，所以有的片子我們都看了五六遍，而且，我們不管路途遠近、刮風(fēng)下雨，都會興致盎然地跑著去，興致不減地摸黑回。我記憶中，跑去最遠的地方是城關(guān)鎮(zhèn)，離我村二十里。再后來，放映隊多了，我們看電影的機會也就多了起來，差不多一兩個月就有一回。不僅公家會安排定期放映，而且村人自己也會想出多看電影的辦法，如每年正月十五，除了舞龍燈唱老戲，還要前一年做了本村新姑爺?shù)?，合伙湊錢演電影，甚至連演幾夜。后來遇婚慶壽誕上梁等大喜事，也都養(yǎng)成了演電影求熱鬧的風(fēng)氣。電影放映時，不僅本村本寨的人會齊聚一堂，四鄉(xiāng)八里的外村外鄉(xiāng)人也會趕集似的潮涌而來，更有那些后生村姑，招蜂引蝶，乘機拉拉手、摸摸腿啥的。所以，銀幕正面的場地上注定是容納不下全部觀眾的，就有一少部分觀眾要站到銀幕的背面看。在本村做觀眾，我肯定可以在正面占個好位置，但去了外村，則十有七八站在背面看。在背面看也沒啥，無非是左邊的人頭跑到了右邊，右邊的人頭跑到了左邊，不影響劇情，遺憾的一點就是字幕反了，不好看懂。好在那時我識字也不多，關(guān)系不大。

記憶的深海中，還有兩回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公社放映《紅樓夢》（越劇），冬天，在中心小學(xué)的操場上。我們四鄉(xiāng)八里的外村人早早地就去了，操場上聚滿了人。但等了很久也不見放映，一問，原來是在等片子來。片子還在另一個公社放，排隊放呢，可見這是一部多受歡迎的電影。天氣很冷，朔風(fēng)凜冽，大人們卻都在熱乎乎地談?wù)搶毟绺纭⒘置妹?，而我是不懂的，所以覺得很乏味，也很難挨?？斓桨胍沽?，我實在熬不住，正要纏著堂哥堂姐（我小時候基本上是跟著他們?nèi)ネ獯蹇措娪埃┗丶胰?，片子終于來了。操場的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打起精神一看，原來是老戲，咿咿呀呀地唱個不停。我很失望，所以很快就打瞌睡了，也不知道是怎樣回的家。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紅樓夢》是聲名顯赫的名著。還有一次是在公社機械廠的大院里。這時好像興起了買票看電影，機械廠有現(xiàn)成的圍墻、鐵門，好把守，票價一般是五分錢或一兩角錢，視影片的吸引力定價。那時人們沒啥錢，更別說我們小孩子了，所以一般是不去看的，除非影片特別好看，仿佛現(xiàn)今的大片。那次放啥影片呢？好像是日本片《望鄉(xiāng)》，也可能是《追捕》，票價不菲，但觀眾特別多，鐵門里面已經(jīng)是人山人海，外面也是人海人山，很多年輕人想逃票擠進去，沖擊著檢票員和門崗，還有的索性翻爬有尖刺的鐵門，像越獄暴動，可惜多數(shù)都被扯著腳拉了下來，只有個別幸運兒翻越成功。我在不遠處看著這些不是電影的“電影”，真覺得有點驚心動魄。

從黑白到彩色，從單一的戰(zhàn)爭劇、反特劇到古典劇、現(xiàn)代劇，從本土片到進口片，從免費看到買票看，我們的露天電影生活，在那由白變黃的銀幕上變化著、變化著，而我們這一代人也在這潺潺流水般的變化里嬉戲著、成長著。這種成長，雖然很貧瘠、很辛勞，卻也很執(zhí)著、很頑強，像田頭地角的野草，堅持著、葳蕤著，蔓延到了今天。今天，電影桿子上那面發(fā)黃的銀幕，早已在我們內(nèi)心風(fēng)化成了一塊久遠的化石，堅硬，無表情；但我想，只要我們需要，它肯定又會變得飄逸生動起來。

（選自散文集《平靜的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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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作者附言

露天電影是舊時代的風(fēng)景。所謂舊時代，即農(nóng)耕文明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其標(biāo)志是生產(chǎn)力落后，勞動效率低下，社會財富增長緩慢，人民群眾生活水平處于半溫飽或基本溫飽狀態(tài)，文化消費荒涼貧瘠，娛樂方式單一淺陋，人們思維素養(yǎng)相對簡單，人際關(guān)系則相對豐富。那時候，方家村的孩子，比一些小村莊的孩子要多些優(yōu)越感，因為文化生活略略活躍一點。比如露天電影經(jīng)常有，草臺班子演老戲經(jīng)常有，村大人多，好干活、好聊天、好游玩。所以，外村的姑娘想嫁進來，本村的姑娘不想嫁出去，村里聯(lián)姻的親家倒有不少。如今，村里的文化生活依然貧瘠荒涼。平時打牌搓麻的從不間斷，老老少少無一不好，逢年過節(jié)更是如此，這里一堆，那里一簇，站著看牌的比坐著打牌的還多，里三層外三層，好似拔地而起的幢幢樓房。自然，時下的年輕人都有手機，手機的式樣也五花八門。玩游戲、聽歌曲、看動畫，個個玩得不亦樂乎，就連三歲伢崽也成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腎T男。萬年河并非亙古不變的河流。方家村明顯有點變化的，不是號稱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樣板的洋房群扎人眼目，而是一些先富起來的村民已不聲不響地進城安居了。平時周末，年節(jié)期間，他們會偶爾回村看看老屋，看看菜地，和老鄰居嘮嘮嗑，話語間掩不住一絲絲自豪。歲月不居，人間滄桑。方家村，也已漸漸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