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菲
敦煌莫高窟北魏248窟、254窟北壁上部天宮伎樂圖中,均有長笛圖像。254窟之長笛,笛身粗大,與嘉峪關(guān)魏晉墓室磚畫九節(jié)尺八正相仿佛。
阮咸琵琶、尺八長笛合奏
圖2 曾侯乙墓九寸竹篪與福建泉州南管尺八
長笛之名,屢見于漢以后詩文。
蔡邕《瞽師賦》云:
撫長笛以攄憤兮,
氣轟锽而橫飛。
其女蔡琰(文姬)亦云:
長笛聲奏苦。(1)出《草堂詩箋十五·〈秋笛詩〉》注。
漢《樂府古辭·雜曲歌辭·前緩聲歌》云:
長笛續(xù)短笛。(2)出《樂府詩集六十五》。
與此相同,漢《古歌》唱道:
長笛續(xù)短笛,
愿陛下保壽無疆。(3)出《北堂書鈔·百十一》。
四川合川東漢畫像石墓浮雕吹長笛俑(4)《合川東漢畫像石墓》,《文物》,1977年第2期。按:原文稱此俑為:“吹簫俑”。,陜西綏德縣延家岔東漢畫像石墓吹長笛神猿浮雕(5)戴應新、李仲煊:《陜西綏德縣延家岔東漢畫像石墓》,北京,《考古》,1983年第3期。按:原文稱此俑“側(cè)坐吹篪”。,可與以上之說相互印證。
漢以后,魏文帝有”悲箏擊新聲,長笛吐清氣”之句。(6)《宋書·樂志》做悲弦激新聲,長笛吐清氣?!?/p>
《晉書·律歷志》載:
歌聲濁者用長笛長律。歌聲清者用短笛短律。
《幽明錄》永嘉詩歌說:
閑夜寂以清,
長笛亮且鳴。
晉·伏滔《長笛賦序》說:
余同僚桓子野有故長笛,傳之耆老,云蔡邕之所作也。初,邕避難江南,宿于柯亭,柯亭之觀,以竹為椽,邕仰而眄之曰:“良竹也?!比∫詾榈眩媛暘毥^,歷代傳之,以至于今。
其《賦》云:
靈禽為之婉翼,泉鱏為之躍鱗。遠可以通靈達微,近可以寫情暢神,達足以協(xié)德宣猷,窮足以怡志保身。兼四德而稱雋,故名流而器珍。
從“以竹為椽”之語判斷,這也是一種笛身粗大的長笛??磥?,“尺八”之為器,確有可能在漢代已經(jīng)定型。(7)《中國音樂詞典》第49頁說:“尺八,……唐代已出現(xiàn)”。此說尚未注意近年出土文物及有關(guān)論述,已經(jīng)過時。
魏晉南北朝時期,長笛已是“名流而器珍”的時興樂器。歌詠其器之詩文,屢見不鮮。除上引之外,還有以下諸例。
北周·庚信《蕩子婦》云:
新箏不弄,
長笛羞吹。
其《楊柳歌》亦云:
欲與梅花留一曲,
共將長笛管中吹。
劉宋·謝莊《長笛弄》,更極寫月下長笛之悠悠傷愁:
月起悠悠,
當軒孤管流。
郁顧慕含羈,
含楚復含秋。
青苔蔓,
熒火飛,
騷騷落葉散衣。
夜何長,
君吹勿近傷。
夜長念綿綿,
吹傷減人年。
隋唐之際,長笛屢被詠頌。
唐·上官昭容《游長寧公主流池杯二十五首》之十七云:
風篁類長笛,
流水當鳴琴。
劉長卿《王昭君》詩云:
琵琶弦中苦調(diào)多,
蕭蕭長笛聲相和。
琵琶(阮咸)與長笛的合奏,有嘉峪關(guān)魏晉墓室磚畫圖像佐證。這種傳統(tǒng)的演奏形式,在河西之地,唐代依然流行。
岑參《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詩云:
琵琶長笛曲相和,
羌兒胡雛齊唱歌,
渾炙犁牛烹野駝,
交河美酒金叵羅。
三更醉后軍中寢,
無奈秦山歸夢何。
莊南杰《雁門太守行》詩云:
旌旗閃閃搖天末,
長笛橫吹虜塵闊。
薛逢《鄭剡客》詩云:
偏舟幾處逢溪雪,
長笛何人怨柳花。
長笛在宋代仍很流行,也屢見之于詩文。
趙嘏《早秋》:
殘星幾點雁橫塞,
長笛一聲人依樓。
蘇軾《菩薩蠻》:
華堂堆燭淚,
長笛吹新水。
其《調(diào)笑令》云:
歸暮,歸暮,
長笛一聲何處。
陳旸《樂書》有長笛之詳說:
古歌辭曰:“長笛續(xù)短笛”;……長笛四尺二寸,今樂府所用短笛長尺有咫,此笛長短之辨也。
長笛之“長”,并非虛詞。林謙三先生說:
漢以來的這些笛,常稱為長笛,以其長大之故?!搅宋簳x時代,出現(xiàn)了越發(fā)長大的笛。(8)林謙三:《東亞樂器考》,北京:音樂出版社,1962年,第339頁。
《宋書律志》載:
(列和說)太樂東廂長笛正聲已長四尺二寸,今復取其下徵之聲,于洪聲濁者,笛長計其尺寸乃五尺有余,和昔日作之,不可吹也。
這一類長大而不實用的笛子,出于“應用弦音分割之理于竹聲”(9)林謙三:《東亞樂器考》,北京:音樂出版社,1962年,第339頁。的理論需要。
秦漢之際,《呂氏春秋》《管子》所載之三分益損下上相生之十二律呂的出現(xiàn),標志著中國上古以管律為主導之五運四宮紀之以三的十二呂律期結(jié)束,中國中古以弦律為主導之三分益損的十二律呂期開始。在此之際,先秦黃鐘九寸之制的竹篪,由閉管向開管轉(zhuǎn)化。其“一孔內(nèi)出”之孔,漸漸轉(zhuǎn)化為后世所謂的“出音孔”;由于底部的洞通,原先之黃鐘基音,不再能在九寸之制的開管笛上奏出。
漢代樂人發(fā)現(xiàn),全按音孔之九寸閉管篪,筒音是黃鐘基音。而全按音孔之同樣尺寸的九寸開管笛,筒音不是黃鐘基音,而是高八度的二分音。若要吹出與九寸閉管篪同樣的黃鐘基音,只能用九寸倍長之一尺八寸的開管笛。
陳應時先生《工尺譜字原理之猜想》說,荀勖笛律并非“三分損益律”,而是“四分益一律”。這與筆者《古樂發(fā)隱》見解不謀而合。但他又說:
管樂其“尺八”也是“尺”與“八”成5:4大三度音程關(guān)系的最好注腳。“尺八”比例之“八”,亦即荀勖制笛時所謂“凡笛體用角律,其長者八之的八”,其宮律當為“四分益一”的“一尺”。(10)陳應時:《工尺譜字原理之猜想》,《民族音樂》,1986年第1期。
此,未免引申過甚。以筆者之見,還是把“尺八”視為黃鐘“九寸”之倍為正解。
陳旸《樂書》說:
尺八,其長數(shù)也。
查《晉書·律歷志》,其言尺寸,皆為管長。所謂“八之”“四之”,是說某調(diào)之笛的管長是“角律”的八倍、四倍。八倍者,是其長者;四倍者,是其短者。此為長笛、短笛之分。如此倍之的笛子,其“角律”往往長達“二尺八寸四分”“三尺二”“四尺二”“五尺有余”等等,其“宮律”怎么可能“四分益一”而僅有“一尺”?再者,荀勖笛制,是以“角律”來確定長度,如以“黃鐘九寸”為“宮律”之長,無論怎樣“四分益一”并“四之”“八之”,也不會和“一尺”“八寸”有關(guān)。
長笛是豎吹之開管無簧樂器,與橫吹之橫笛不同。二者,各有淵源。
橫笛,是由竹篪演化而來。
與之相比,中國上古之開管豎吹之笛,除河南省舞陽縣賈湖裴李崗文化遺址出土的多孔骨笛,河姆渡開管骨笛,以及《呂氏春秋》所載之“斷兩節(jié)間”的竹律樂管以外,還有《國語·魯語》“防風氏”“截竹三尺”的開管?!堵肥泛笥洝纷⒃疲?/p>
防風氏,越人祭之,奏《防風樂》,截竹三尺吹之,如犬嗥之聲,三人披發(fā)而舞。
此所謂“截竹三尺”,當是開管長笛。
而由竹篪演化而來,開有“一孔內(nèi)出”之孔演化而來的出音孔,并殘留一段無用之管尾的橫笛,是所謂的雅笛(11)“雅笛”之名,出陳旸《樂書》。,一如今之曲笛;而由防風氏所用“斷兩節(jié)間”竹管開挖音孔而來的豎笛,一如今之洞簫。
長笛,源自羌笛。
馬融《長笛賦》明言:
笛生乎大漢。
又引丘仲之辭“言其所由出”云:
近世雙笛從羌出,
羌人伐竹未及巳。
龍鳴水中不見已,
截竹吹之聲相似。
剡其上孔通洞之,
截以當簻便易持。
易京君明識音律,
故本四孔加以一,
君明所加孔后出,
是謂商聲五音畢。
《初學記十六》引李尤《笛銘》亦云:
剡削長干,
二孔修長;
□□□□,
出自西涼;
流離浩蕩,
壯士抑揚。
這里所說,皆為羌笛演化而來之長笛。其“剡削長干”“截竹”“通洞”之說,是其開管之制的明證;其“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謂商聲五音畢”之說,正是此“生乎大漢”的長笛音律體制與此前的閉管竹篪迥然不同的明證。
以宮、角、徵、羽為基本骨干音的先秦樂律音列中,由于“或攄徵以騁商”之商,與“或擄羽以騁商”之商的矛盾,商聲向無合法地位。(12)參《周禮·春官·大司樂》。但自《管子》《呂氏春秋》所載之三分益損之十二律呂出世,以管律為主導之上古律期便告結(jié)束,而以弦律為主導之中古律期則揭開序幕。因此,只能激發(fā)泛音列中奇數(shù)次分音的閉管樂器,失卻神圣光環(huán),暴露自身局限;而能激發(fā)泛音列中任何分音的開管樂器,便顯示其與弦準“無不回應”(13)(魏)樊休伯:《與文帝箋》。之優(yōu)勢。
其間,此開管豎吹之笛的制度,不停地演變,在逐漸定制為“尺八”之前,中國豎吹之開管笛,有各種各樣名目。
一曰“篴”。
王子初《笛源發(fā)微》(14)王子初:《笛源發(fā)微》,《中國音樂》,1988年第1期。說,應邵《風俗通義》所謂“笛者,滌也。所以蕩滌邪穢,納之雅正也。長一尺四寸,七孔”是指“雅笛”。
王文還說:
馬王堆三號漢墓中出土的古笛,可引人走出迷宮,從它的形制看來,它正與許慎、應劭所述之古笛相符。所謂“蕩滌邪穢,納之雅正”的“雅笛”的桂冠,完全應該歸屬于它。
但其所謂“上述漢時存在的三種笛中的羌笛與長笛,按馬融之說,皆近世出于羌,并非中國固有者”之說,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實,中國遠古,早有如河南省舞陽縣賈湖裴李崗文化遺址出土的多孔骨笛,河姆渡開管骨笛,以及防風氏“截竹三尺”之竹笛一類,只是由于上古五運四宮紀之以三的十二呂律樂制期中,獨尊塤、篪,此賈湖開管骨笛、河姆渡開管骨笛,以及羌笛一類,未得瞽師樂工關(guān)注。直到戰(zhàn)國末期,才有人開始將閉管竹篪改造成為開管橫笛,以適應新興之三分益損(或三分損益)之十二律呂樂制,并將其尊稱為雅笛。(15)朱載堉:《律呂精義》所謂”羌笛,今橫吹是也”之斷,并不符合史實。案:薛宗明《中國音樂史·樂器篇》,臺北: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9月,第373頁,也說”羌笛,漢時也稱‘篴’,即古之橫吹,后亦稱橫笛”。按:此說亦有誤。而長笛,則是綜合雅笛與羌笛之制的新興豎吹開管樂器。
長笛與羌笛迥然不同。馬融《長笛賦》所引“言其所由出”的丘仲之辭,只是說“近世雙笛(大、小成對的羌笛)從羌出”,并未說:“近世長笛從羌出”;且明言:“易京君明識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謂商聲五音畢”。這,正是“生乎大漢”之長笛。
長笛與雅笛一樣,同為中原樂工創(chuàng)造。
雅笛之“篴”,其發(fā)生時期有相對確定的界限,即戰(zhàn)國末期至秦漢之交的一段時期。王子初承認:”出土的篪笛也證實了兩者之間十分親近的關(guān)系。它們之間有著深遠的淵源?!钡蚱鋵ι瞎怕芍浦暹\四宮紀之以三的十二呂律獨尊塤篪的史實缺乏了解,遂發(fā)疑問:
我們很難設(shè)想,在音樂已經(jīng)發(fā)達并且廣泛使用篪的周代,數(shù)百年中篪的制造者與演奏者竟會未發(fā)現(xiàn)無底之笛。須知無底的笛在構(gòu)造上及制作上比起有底的篪來要簡單一層呢!(16)王子初:《笛源發(fā)微》,《中國音樂》,1988年第1期。
其實,豈止在周代,早在距今七千到八千年前,中國便有賈湖骨笛、河姆渡骨笛一類的無底之笛。只是由于五運四宮紀之以三的十二呂律之樂制獨尊塤、篪,此類開管之笛未得到應有重視和長足進步。戰(zhàn)國末期以至秦漢之際的“篴”,是以”雅笛”稱之的新興橫吹開管之器,與先前豎吹之“篴”(“古笛”),已有本質(zhì)區(qū)別。
方建軍說,“骨笛”是后世之笛“濫觴”,“客觀上也為后來正式樂器的演變、分化、獨立奠定了基礎(chǔ)”(17)方建軍:《先漢笛子初研》,《黃鐘》,1989年第3期。。此說較為持重,惜未能就樂器、樂律關(guān)系入手,進一步探討其演變、分化、獨立的歷史進程。
二曰“荻”
應劭《風俗通義》之《聲音第六》說:
荻,謹按《漢書注》”荻,筩也”。言其聲音荻荻,名自定也。
荻,既然是筩,想來也應是豎吹開管之器。
三曰“籌”(“篍”“楚”)
尹其穎《籌與笛辨析》(18)尹其穎:《籌與笛辨析》,《音樂研究》,1984第3期。,論及河南開封相國寺中一種豎吹開管樂器,把它與漢·史游《急就章》中“箛、篍,起居課先后”(19)顧炎武:《音學五書·唐韻正·卷六》引楊慎言說:”今南方屯戌之處曰‘哨’,蓋吹篍以警守也?!敝昂E”相聯(lián)系。
穆爾吉胡《追尋胡笳的蹤跡——蒙古音樂考察紀實之二》(20)穆爾吉胡《追尋胡笳的蹤跡——蒙古音樂考察紀實之二》,《音樂藝術(shù)》,1986年第1期。,也提及一種蒙語稱“冒頓·潮兒”(moden chor)的豎吹開管之器,認其為”胡笳”。
道爾加拉、周吉合撰的《關(guān)于摩頓·楚吾爾的研究》(21)道爾加拉、周吉:《關(guān)于摩頓·楚吾爾的研究》,《音樂研究》,1987年第3期。,涉及穆爾吉胡提及的同一樂器,似乎并不贊同把它與“胡笳”混為一談,而更多地論及它與“篴”“篍”以及河南相國寺被稱為“籌”之樂器的聯(lián)系。
尼樹仁《“籌”的辯正與辨析》(22)尼樹仁:《“籌”的辯正與辨析》,《中國音樂》,1988年第3期。,涉及俗稱為“籌”的樂器與塔吉克族鷹骨笛、哈薩克斯坦族的斯布斯額、新疆蒙古族的冒頓·潮兒(摩頓·楚吾爾)之間的聯(lián)系,認為“它與胡笳有淵源關(guān)系”。
依筆者之見,籌與冒頓·潮兒(摩頓·楚吾爾),是中國上古無簧豎吹開管之器,起初被稱作篍、楚,后被稱作羌笛。它與胡笳的區(qū)別,在于其器無簧。道爾加拉、周吉把它與篍、籌以及朝鮮笛(chu)聯(lián)系起來,并如尹其穎一樣,將這些異字稱名,看作是一音之轉(zhuǎn)的別字,確有其理。但又說:篴字“發(fā)di聲是沒有道理的”,未免過于偏執(zhí)。
笛,《說文》云“從竹,由聲”;篴從逐,確應讀為胄(直救反)。(23)參顧炎武:《音學五書·唐韻正·卷十四》。
段注《說文解字》說:
笛,……從竹由聲。由與逐皆三部聲也。古音如逐,今昔徒歷切。
許慎“今昔徒歷切”之說,明確了“笛”有di聲。
《詩經(jīng)·小雅·何人斯》云:
伯氏吹塤,
仲氏吹篪;
及爾如貫,
諒不我知;
出此三物,
以詛爾斯。
笛之古音,并非定紐錫部,而是澄紐尤部。據(jù)《詩經(jīng)·何人斯》詩韻推斷,篪之古韻,當屬支、直之部。此澄紐支部的篪字,因古無舌上音之故,確當讀如秋、楚。這也說明,今之橫笛,是篪演化而來的雅笛一類。
中國上古之篴、籌、篍、楚、潮兒、楚吾爾之類;并非竹篪演化而來的雅笛,而是無簧豎吹之開管羌笛。
《說文解字》云:
篍,吹筩也。從竹秋聲。
筩,斷竹也,從竹甬聲。
所謂“斷竹”,是《呂氏春秋》“斷兩節(jié)間”之意,當是豎吹的開管之笛。(24)朱載堉:《律學新說·卷一·吹律第八》說:”斷兩節(jié)間而吹之,此則不掩下端之明證也?!?/p>
“楚”之一名,見之于朱載堉《律呂精義》。朱載堉把它當作古“篴”之俗名。他說:
古笛三孔,與今笛異,而與俗呼“楚”者頗相類而不同。蓋俗則二孔,古則三孔也。
又說:
笛乃楚音,《左傳》所謂“南龠”是也,俗呼為“楚”。(25)王子初:《笛源發(fā)微》文所引《續(xù)文獻通考》之文,當本于此。
朱載堉誤信漢儒“龠為三孔之笛”之說,將“楚”認作“南龠”俗名,這并不符合“龠”為編管之器史實。但其“俗則二孔”之說,卻與李尤《笛銘》“剡削長干,二孔修長”之說吻合。(26)按:由此可見,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將此句中”二孔”妄改為”三孔”并無實據(jù)。聯(lián)系《路史后記》所謂越人所奏之《防風樂》“截竹三尺”之古笛。所謂“楚”之為器,當為無簧豎吹之開管羌笛一類。
笛、篴、篍、楚是同類樂器,明確了這一點,《說文解字》笛字之下,附“羌笛三孔”之文,便不難理解。在許慎看來:七孔之笛與三孔之羌笛是同類樂器。由此可反證,中國古笛,除竹篪演變而來的雅笛之外,均為豎吹開管無簧之器。
四曰“中管”
“生乎大漢”之長笛,乃是運用三分益損(或三分損益)之十二律呂的樂器。(按:荀勖之笛是講求先秦古律的特例。)在此長笛之上,已“無或攄徵以騁商”與“或攄羽以騁商”的矛盾。因此,早在《管子》書中,居于五聲之列的商聲,又一次確立自己的合法地位。此,正是“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謂商聲五音畢”一語所示之歷史信息的深層內(nèi)涵。漢世長笛,正是如此與弦準相應,又不斷求其下徵,遂有“四尺二寸”乃至“五尺有余”的長大尺寸。(27)隴菲(牛龍菲):《古樂發(fā)隱》,《宋書·律志》,甘肅:甘肅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43-344頁。但其基準,是“尺八長笛”。
陳旸《樂書》說:
尺八取倍黃鐘九寸為律,得其正也。
尺八,是一尺八寸長之長笛,其制正應黃鐘九寸之倍。開管尺八筒音(其實是二分音),與閉管竹篪九寸全閉基音正相契合。(28)按:使人不勝驚異的是:筆者在泉州購得之尺八長笛胴音,與參與曾侯乙墓發(fā)掘之原湖北博物館考古隊副隊長祝建華先生所贈之曾侯乙墓出土復制品九寸竹篪全閉胴音正相和合。道爾加拉、周吉:《關(guān)于摩頓楚吾爾的研究》稱:”甚至我們還可以做如下大膽的設(shè)想,正是這種特殊按指,才使這種樂器(筆者案:指”長笛”和”楚吾爾”)在我國的一個歷史時期被稱為了‘尺八’。迄今為止,不是還有張開的拇、食兩指間的距離稱作‘尺’和象形表示作‘八’的嗎?”按:此種設(shè)想,未免太大膽了一點。如前所述,尺八作為黃鐘九寸之倍,在中國律史上是一個有深刻歷史內(nèi)涵的分寸之數(shù)。對此,須認真求證,而不可隨意”設(shè)想”。這種長笛,因其長度,別稱之為“尺八”;又因其尺寸適中,而被稱作“中管”。
《舊唐書·音樂志》云:
長笛、短笛之間,謂之中管。
《新唐書·禮樂志》亦云:
燕樂有……長笛、尺八、短笛。
如其所說,尺八之笛,其位置在長笛、短笛“之間”,在九寸竹篪與“四尺二寸”乃至“五尺有余”的長笛“之間”。
長笛之所以被稱之為“中管”,有其深厚歷史淵源。
應劭《風俗通義·卷六》引《禮·樂記》說:
管,漆竹,長一尺,方孔。
《漢書·律歷志》孟康《注》引《禮·樂記》說:
管,漆竹,長一尺,六孔。
這些”管”,根據(jù)先秦獨尊塤篪之類閉管樂器的歷史,似乎起初多為閉管。
《詩經(jīng)·周頌·有瞽》云:
既備乃奏,簫管備舉。
晉人郭璞《注》說:
管,長尺,固寸,漆之,有底。
唐人賈普曜說:
如篪,六孔。
晉人郭璞說其“有底”,唐人賈普曜說其“如篪”,看來皆為閉管。賈氏之說,亦自有據(jù)。
漢·許慎《說文解字》說:
管,如篪,六孔。
宋·陳旸《樂書》也說:
《爾雅》曰 “[管]長尺,圍寸,漆之,有底”。
(筆者按:《爾雅》郭璞《注》曰)
但在秦漢之際,為適應以弦為準之三分益損(或三分損益)的十二律呂 ,開管之“管”,逐漸取代先前閉管之“管”,以為定律之器。
蔡邕《月令》章句曰:
管者,形長尺圍寸,有孔無底,其器今亡?!墩f文》曰:“管如篪,六孔”,……蓋其狀如篪笛而六竅又省底焉?!稄V雅》,“管,象蕭,長八寸,圍寸,八孔,無底”。豈以后世之制言之?
管,原為“斷兩節(jié)間”之開管。先秦時期,為適應五運四宮紀之以三的十二呂律制度,成為如篪有底之器;此后又為適應三分益損(或三分損益)之十二律呂,戰(zhàn)國末期秦漢之際,復為無底之器(29)按:朱載堉”斷兩節(jié)間”之四字,出于明言三分損益之十二律呂的《呂氏春秋》,應視為竹管之律器由閉管轉(zhuǎn)化為開管的史料,而不能據(jù)此論說原始管制。。此,便是宋·陳旸《樂書》稱之為“七星管”“簫管”“尺八管”“中管”,今日“南管”樂所用之尺八管。
陳旸《樂書》說:
七星管:《廣雅》曰:“管,象篪,長尺,圍寸,有六孔,無底”;《風俗通》《說文》皆曰:“管,漆竹,長一尺,六孔”;……蔡邕章句“管者,形長一尺圍寸,有孔無底,其器今亡”。今以三者推之,管象篪而六孔,長尺圍寸而無底?!浦咝枪?,古之長笛也。
陳旸《樂書》所引《廣雅》一說“管象簫”,又說“管象篪”。此無底而象篪之管,與有底而如篪之管,當有一定聯(lián)系。
五曰“洞簫”
《說文解字》云:
筒,通簫也,從竹同聲。
“筒”與“筩”,音義并同。其“通簫”稱謂,是與有底之“簫”比較而言。
蔡邕《月令章句》云:
簫,編竹有底。大者二十三管,小者十六管,長則濁,短則清,以蜜蠟實其底而增減之,則和管而成音,音定無所復調(diào),當與琴瑟相參。
蔡邕所說之簫,是編竹之閉管排簫。洞簫,是單管開管之簫。
有關(guān)洞簫,現(xiàn)存文獻有漢·王褒《洞簫賦》、唐·黃滔《漢宮人誦〈洞簫賦〉賦》,以及佚名的《洞簫賦》。三賦中,未見可直接確證其所頌之器是無簧開管豎吹之簫語句。其所指究竟是編竹為之的閉管排簫,還是單管之開管洞簫,尚無法判定。但就漢唐時并無洞通之排簫而言,很可能是指單管之開管洞簫。
陳旸《樂書》說:
簫管之制,六孔旁一孔加竹膜焉,足黃鐘一均聲,或謂之“尺八管”,或謂之“豎篴”,或謂之“中管”?!俺甙恕惫查L數(shù)也,后世宮懸用之;“豎篴”,其直如也;“中管”,居長、短之中也,今民謂之“簫管”,非古之“簫”與“管”也。
今南管尺八,其祖并非管之首尾通穿之洞簫,而是有底之直簫。直簫最初,確為有底如篪之器,與竹篪一樣是“一尺六孔” (一尺實為九寸);戰(zhàn)國末期秦漢之際,遂有無底之洞簫產(chǎn)生。其初,仍為”一尺”(實為九寸)之制,“一尺”之制的洞簫,其全閉筒音,高于九寸之竹篪全閉筒音一個八度。故此,后來才有“足黃鐘一均聲”,其筒音與九寸之有底管全閉筒音相應的“尺八管”洞簫。今之南管尺八,仍存“又兩孔并間下出為出音孔,管末有底中開一孔”之古制,是這一歷史轉(zhuǎn)變途程的化石。
可與之相互參照的是,是“管身下端帶竹節(jié)”(30)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中國音樂詞典》,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4年,第97頁?!肮芟露肆艄?jié)”(31)袁炳昌、毛繼增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樂器志》,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第45頁。之閉管樂器佤族二孔簫“蔚”“ 嗯就”。與之同類的樂器,還有傈僳族之笛“朽篥”(32)袁炳昌、毛繼增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樂器志》,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第41頁。;侗族之笛“竹膜管”(33)袁炳昌、毛繼增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樂器志》,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第64頁。。
使人更為驚異的是,類似南管尺八之“管末有底,中開一孔”的制度,在有些少數(shù)民族樂器上也有保守。如:黎族豎吹鼻簫(“雖老”“屯卡”“圓哈”),“下端中間亦開一按孔”(34)袁炳昌、毛繼增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樂器志》,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第39頁。;哈尼族豎吹之笛(“多賽波洛”),“下端留節(jié),管徑19厘米,節(jié)中間開一小孔,孔徑0.3厘米”(35)袁炳昌、毛繼增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樂器志》,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第43頁。;哈尼族豎吹之笛(“赤啰施若”“啰西哩”“諾西”“諾斯”“比哩吐”),“管的上下部各有一竹節(jié),下部竹節(jié)已鑿通”(36)袁炳昌、毛繼增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樂器志》,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第53頁。;哈尼族豎吹之笛(“曲篥”“七篥”“體篥”“其篥”),“一孔設(shè)在管底竹節(jié)中間”(37)袁炳昌、毛繼增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樂器志》,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第53頁。;壯族樂器“合歡簫”更具特色,它“兩端帶節(jié),節(jié)上均開一長方孔,不分首尾,都可作吹口”(38)袁炳昌、毛繼增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樂器志》,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第64頁。。
這些“管末有底,中開一孔”的豎吹之管,與今南管尺八一樣,皆為先秦如篪之有底之管由閉管向開管轉(zhuǎn)化途中的化石。由此反觀景頗族樂器“吐良”,其“左手握管的一端,用拇指開閉管口;右手用掌心開閉另一端管口”(39)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中國音樂詞典》,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4年,第396頁。的演奏方法,也是閉管、開管之綜合;類似樂器還有佤族樂器“達亮”,它雖然“兩頭透空”,但演奏者“左手掌心托管底”(40)袁炳昌、毛繼增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樂器志》,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第65頁。,可以在閉管、開管間自由轉(zhuǎn)換;另如苗族樂器“漲本都”即太平簫,吹奏時“將下端置于足掌或地面”(41)袁炳昌、毛繼增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樂器志》,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第69頁。,也可在閉管、開管間自由轉(zhuǎn)換(42)袁炳昌、毛繼增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樂器志》,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第92頁。所載之苗族樂器“貞喀卡展萊巴哈丁”,雖已是開管設(shè)孔橫吹之笛,但依然保留了“右手食指開閉左端(吹孔一端)管口”的演奏方法。。
這些,皆是閉管之笛向開管之笛轉(zhuǎn)化途中之化石。
“洞簫”曾是“尺八”之別名,但其正宗,并無“中開一空”的“管末”之“底”。后世的“洞簫”,不僅無底,而且比笛身粗大的“尺八”纖細。
六曰“尺八”。
尺八之器,漢晉隋唐時非常流行。但“尺八”之名,似乎出自唐代。
元·馬端臨《文獻通考·樂十一》引《呂才傳》:
貞觀時,祖孝孫增損樂律,太宗詔侍臣舉善音者。王珪、魏征盛稱“才制尺八凡十二枚,長短不同,與律諧契?!碧谡俨艆⒄摌肥?。
馬端臨案曰:
尺八之所出見于此,無由曉其形制也,《爾雅·釋樂》亦不載。
這里所說“尺八”,就其“十二枚長短不同”而言,已非黃鐘九寸之倍的尺八,而是以“尺八”之名概稱所有尺寸的開管長笛。此,并非其器之“所出”;而是其名之“所出”。換言之,到了唐代,“尺八”一語,便由開管之笛長短的特殊尺寸,轉(zhuǎn)化成為所有尺寸之開管長笛的類名。
唐代之后,“尺八”一語,屢見于詩文。
唐高宗時張鷟《游仙窟·詠尺八》詩云:
眼多本自令渠愛,
口少由來每被侵,
無事風聲滿徹耳,
教人氣滿自填心。
《太平廣記》”姚巖杰”條載盧肇所行酒令云:
遠望漁舟,
不闊尺八。(43)出五代王定保撰《唐摭言》。
姚巖杰對曰:
憑欄一吐,
已覺空喉(箜篌)。
尺八,唐代時髦,且被渲染,而帶上神秘色彩。
《容齋洪氏隨筆》載:
開元末一狂僧住洛南回向寺,一老僧令于空房內(nèi)取尺八來,乃笛也。謂曰:“汝主在寺以愛吹尺八謫在人間,此常吹者也,汝當回,可將此付汝主。”僧進于元宗,持以吹之,宛是先所御者。
孫夷中《仙隱傳》載:
房介然善吹笛名曰尺八,將死,予將管打破,告諸人曰:“可以同將就壙?!?/p>
照此說法,中國本土,似乎上演了一出《廣陵散》式的器失聲亡悲劇。其實不然,尺八一器不僅隨遣唐使東渡,今存于日本,在中國本土,其記錄也不絕于史書,實物存見于今世。如:
《十國春秋》卷九十引《榕陰新簡》:[五代王審知之次子王璘時,奇人虞皋的賓客,曾在仙茅山羅喜洞口],以尺八擊玉磬。
沈括《夢溪筆談》卷五:后漢馬融作賦,長笛空洞無底,剡其上孔,五孔,一孔出其背,正似今之尺八。
馬端臨《文獻通考》:簫管之制六孔旁一孔加竹膜焉(44)按:朝鮮族筒簫即尺八之遺存。其器確具有膜孔。袁炳昌、毛繼增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樂器志》,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第57頁。,足黃鐘一均聲,或謂之尺八管,或謂之豎篴,或謂之中管,尺八其長數(shù)也,后世宮懸用之;豎篴,其植如篴也;中管,居長篴、短篴之中也。今民間謂之簫管,非古之簫與管也。
《明會典》:(簫)長一尺八寸,間纏以絲線,有六孔,前五后一。
清《律呂正義后編》:明時乃直曰簫,不復有豎篴。今簫長一尺八寸弱,從上口吹,有后出孔。
屠隆《考盤余事》:鶴腳銅鐵玉簫杖簫,總不若紫竹九節(jié)而吹有奇聲者佳。湘竹眉綠九節(jié)者,尤難得。
《韶興府志》:紫竹可為龠者,九節(jié)者佳。
《考盤余事》與《韶興府志》所載之“九節(jié)簫”和“九節(jié)龠”,正是今之南管尺八一類。這種“九節(jié)”尺八,早見之于嘉峪關(guān)魏晉墓室磚畫(45)隴菲(牛龍菲):《古樂發(fā)隱》,甘肅:甘肅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48頁。。據(jù)今南管尺八求之,此所謂“九節(jié)”,并非均由絲線“纏飾段分”,也有選用天生九節(jié)的竹管為之。
今之南管尺八,有出音孔之設(shè),且在其后,存留一段無用之管尾。尤可驚異者,是其“管末有底,中開一孔”之制,與曾侯乙墓出土之竹篪演化而來的雅笛正同。這說明:“生乎大漢”之“長笛”,確是雅笛與羌笛之綜合。此出音孔之后無用之管尾的保留,以及“管末有底,中開一孔”之制的遺存,是五運四宮紀之以三的十二呂律,向三分益損的十二律呂轉(zhuǎn)化的化石。
“生乎大漢”的尺八長笛,于中國上古律期向中古律期轉(zhuǎn)變當途應運而生。一時之間,“東至樂浪,西至敦煌,萬里之中,相競用之”(46)(東漢)王符:《潛夫論·浮侈》。,并于唐代東漸日本。
田邊尚雄說:
從大約十三世紀起,一直流行到現(xiàn)代的普化宗的尺八,是禪僧法燈國師從宋的張參(唐河南張伯的第十六代孫)所學的尺八曲《虛空鈴慕》興起的。(47)田邊尚雄:《中國音樂在日本》,《人民日報》,1956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