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華
自古以來,四川就有研究語言文字學的傳統(tǒng)。從漢代的司馬相如、揚雄、《爾雅》犍為文學(郭舍人)等,到宋、元、明、清的李燾、魏了翁、楊慎、李實、李調(diào)元等,再到晚清以降的呂調(diào)陽、張慎儀、廖平、宋育仁(1)彭華:《宋育仁與近代蜀學略論》,《歷史教學問題》2011年第2期。、吳玉章、郭沫若、李亞農(nóng)、周傳儒、余永梁,以及向楚、趙少咸、李植、張怡蓀等,可謂綿延不絕,代有其人。
大致而言,自廖平、宋育仁以上的語言文字學研究,基本屬于傳統(tǒng)的“小學”范疇(文字、音韻、訓詁)。到20世紀30年代,隨著新的理論、方法、觀點的傳入與應用,四川的語言文字學研究逐漸突破了傳統(tǒng)“小學”的范圍和限制,真正進入了“語言文字之學”(2)一般認為,是章太炎首倡“語言文字之學”。章太炎說:“欲知國學,則不得不先知語言文字。此語言文字之學,古稱小學?!洗巳?文字、聲韻、訓詁),乃成語言文字之學。此固非兒童占畢所能盡者。然猶名小學,則以襲用古稱,便于指示。其實當名語言文字之學,方為確切。”參見章絳:《論語言文字之學》,《國粹學報》1907年第24期。的研究領(lǐng)域。當然,和其他人文社會科學一樣,近代四川的語言文字學研究也處于新舊交替、中西交融之中,是為“近代蜀學的轉(zhuǎn)型”。
本文擬以語言文字學為切入視角,梳理“近代蜀學的面向”,審視“近代蜀學的轉(zhuǎn)型”,涉及的學科有小學、經(jīng)學、史學、哲學等。如此而為,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揭示近代蜀學的得與失,從而為蜀學未來的發(fā)展提供鑒戒、指示方向。
總體而言,近代四川的語言文字學研究分為以下幾個領(lǐng)域:傳統(tǒng)小學研究、古文字學研究、四川方言研究、文字改革研究、少數(shù)民族語文研究(3)彭華:《民國巴蜀學術(shù)研究》,四川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39-51頁。。其中,與本文論題相關(guān)的是傳統(tǒng)小學研究、古文字學研究、四川方言研究。除此之外,西方哲學“名詞的翻譯”,則屬于廣義的語言文字學,故本文亦將其納入考察范圍。
近代蜀學的轉(zhuǎn)型與發(fā)展,離不開一個教育機構(gòu)——尊經(jīng)書院(1875—1902),離不開一位重要人物——張之洞(1837—1909)。
同治十二年(1873)六月,張之洞奉旨出任四川鄉(xiāng)試副考官。三個月之后,張之洞被簡放為四川學政。在四川學政任上的三年(1873—1876),張之洞革除科場積弊,整頓士林風氣,創(chuàng)建尊經(jīng)書院,大力培養(yǎng)人才。其中,張之洞對四川最大的貢獻便是創(chuàng)辦尊經(jīng)書院,使衰落已久的蜀學迎來了復興的契機。為了指導士子讀書、治學、修身,張之洞先后撰寫了《書目答問》和《輶軒語》。在《書目答問》和《輶軒語》中,張之洞所表達的讀書、治學的理念和方法是一致的。兩書之中,均有“由小學入經(jīng)學”這樣的理念。《書目答問》附錄二《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總目》曰:
由小學入經(jīng)學者,其經(jīng)學可信;由經(jīng)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由經(jīng)學、史學入理學者,其理學可信;以經(jīng)學、史學兼詞章者,其詞章有用;以經(jīng)學、史學兼經(jīng)濟者,其經(jīng)濟成就遠大。(4)張之洞著,范希曾補正:《書目答問補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58頁。說明:標點有調(diào)整。
《輶軒語·通經(jīng)》亦曰:
○讀經(jīng)宜讀全本。
○解經(jīng)宜先識字。(字書、韻書之學,經(jīng)學家謂之小學。)
○讀經(jīng)宜正音讀。
○讀經(jīng)宜明訓詁。(5)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775頁,第9775頁。
光緒二年(1876),張之洞又為尊經(jīng)書院諸生作《四川省城尊經(jīng)書院記》。其文云:
凡學之根柢必在經(jīng)史。讀群書之根柢在通經(jīng),讀史之根柢亦在通經(jīng),通經(jīng)之根柢在通小學,此萬古不廢之理也。不通小學,其解經(jīng)皆燕說也;不通經(jīng)學,其讀史不能讀表志也;不通經(jīng)史,其詞章之訓詁多不安,事實多不審,雖富于詞,必儉于理。故凡為士,必知經(jīng)學、小學?!浣K也,歸于有用。天下人材出于學,學不得不先求諸經(jīng)。(6)張之洞:《四川省城尊經(jīng)書院記》,轉(zhuǎn)引自胡昭曦:《四川書院史》,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54頁。
以上三文所說,可謂大同小異。其中,又以《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總目》所說最為明確,流傳亦最廣。張之洞前后三次撰文,其指歸皆在號召士子“由小學入經(jīng)學”。也就是說,以“小學”作為讀書、治學的始基和臺階,是為“小學梯航”。
其實,只要我們放寬視野、放長視線,便可知張之洞所號召的“由小學入經(jīng)學”“以小學為梯航”,實則來源于乾嘉學派。張之洞曾在《輶軒語·通經(jīng)》中“自報家門”:
此非余一人之私言,國朝諸老師之言也。字有形,形不一:一、古文,二、籀文,三、小篆,四、八分,五、隸書,六、真書,相因遞變。字有聲,聲不一:有三代之音,有漢魏之音,有六朝至唐之音。字有義,義不一:有本義,有引申義,有通借義。形聲不審,訓詁不明,豈知經(jīng)典為何語耶?(7)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775頁,第9775頁。
張之洞自陳,“此非余一人之私言,國朝諸老師之言也”,此確屬實情。茲引清儒之二三言為證。
戴震(1723—1777)說:“經(jīng)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8)戴震:《與是仲明論學書》,《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83頁。
錢大昕(1728—1804)說:“有文字而后有訓詁,有訓詁而后有義理。訓詁者義理之所由出,非別有義理出乎訓詁之外者也?!?9)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二十四《經(jīng)籍籑詁序》,《嘉定錢大昕全集》 (九),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77頁。
與張之洞同時代的俞樾(1821—1907),其看法也極為一致。俞樾說:“學問之事,莫大乎通經(jīng)”,“推文達(按:指阮元)之意,通經(jīng)必從訓詁始。訓詁之不通,如名物何?名物不識,如義理何?事有先后,故如是也。”(10)俞樾:《春在堂雜文》卷一《重建詁經(jīng)精舍記》,《春在堂全書》第四冊,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20頁。
經(jīng)由上文的引述與比對,我們可以看出:“由小學入經(jīng)學”“以小學為梯航”,實際上是乾嘉以降的清代學人共同遵守的“范式”(paradigm,一譯“典范”)(11)關(guān)于“范式”的概念和理論,請參看庫恩:《科學革命的結(jié)構(gòu)》,李寶恒、紀樹立譯,上??茖W技術(shù)出版社,1980年。。誠如余英時(1930—2021)所說,“清代考證學的典范是通過文字訓詁以明古圣賢在六經(jīng)中所蘊藏的‘道’。這是他們共同的信仰、價值和技術(shù)系統(tǒng)”(12)余英時:《〈中國哲學史大綱〉與史學革命》 (1980年),《現(xiàn)代危機與思想人物》,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189頁。。
對于張之洞“由小學入經(jīng)學”“以小學為梯航”的號召,尊經(jīng)書院的諸多學子和近代四川的許多學人都積極響應,但又沒有完全株守不變,越界者有之,顛覆者亦有之。
在近代四川的學人中,專門從事經(jīng)學研究或涉獵經(jīng)學研究的人數(shù)其實不多,可以列舉的有廖平、謝無量、蒙文通、李源澄等人(13)關(guān)于謝無量之生平、著述、交游等,請參看彭華:《謝無量年譜》,《儒藏論壇》第三輯,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32-163頁。彭華:《〈謝無量年譜〉訂補》,《儒藏論壇》第十輯,四川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10-323頁。。
廖平(1852—1932)是成都尊經(jīng)書院的學生,而且早年也遵循張之洞的教誨,即“由小學入經(jīng)學”,再“由經(jīng)學入史學”,后“由經(jīng)學、史學入理學”(14)張之洞著,范希曾補正:《書目答問補正》附二《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總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58頁。。在小學方面,廖平著有《文字源流考》《六書舊義》《六書說》《爾雅舍人注考》等。
《六書舊義》成書于光緒十二年(1886),是廖平早年的作品。首先,該書認為造字始于形;其次,事、意、聲、象形皆實字,象事在半虛半實間,象意則全為虛字;再次,形聲字系后來創(chuàng)造,以濟象形、象事、象意之不足;最后,轉(zhuǎn)注、假借為用字之法,一字之義以數(shù)字形容為轉(zhuǎn)注,本無其字而以聲定名為假借,“假借異實而同名,轉(zhuǎn)注異名而同實”(15)董蓮池主編:《說文解字研究文獻集成·現(xiàn)當代卷》第12冊《說文學史研究》,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224頁。。
就學理而言,《六書舊義》雖然失于蕪雜,但尚屬平實。其后,隨著學術(shù)興趣的轉(zhuǎn)移與學術(shù)志向的變化,廖平便日漸遠離了“小道”(“小學”之道)。引用蒙文通(1894—1968)的話說,“故先生后亦為《六書舊義》申班氏四象說,以扶許義,有由然也。及既沉浸經(jīng)術(shù),好通大義,遂不樂為名物訓詁之事,不復言此”(16)蒙文通:《廖季平先生傳》,《經(jīng)學抉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96頁。。套用廖平自己的話說,這大概就是所謂“經(jīng)學自小學始,不當以小學止”,“聲音訓詁,亦非旦夕可以畢功,若沉浸于中,則終身以小道自域,殊嫌狹隘” (《經(jīng)學初程》)。
廖平非但自己“不樂為名物訓詁之事”,而且責罵弟子蒙文通不要為“小學”所誤。根據(jù)蒙文通回憶,“文通幼時從先生(按:指廖平)學,好讀段玉裁氏書,先生詈之曰:‘郝、邵、桂、王之書,枉汝一生有余,何曾能解秦漢人一二句,讀《說文》三月,粗足用可也。’”蒙文通對此的感悟與解釋是,“蓋既識其大者,遂不復措意其小者如此”(17)蒙文通:《廖季平先生傳》,《經(jīng)學抉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96頁,第198頁。。
廖平在摒棄了張之洞“由小學入經(jīng)學”“以小學為梯航”的理念與路徑后,便天馬行空、任意馳騁,提出了“文字創(chuàng)自孔子”的怪論與新說。廖平的這一怪論與新說,見于其《文字源流考》 (1921),這是廖平經(jīng)學“六變”之第“五變”的代表作之一。
廖平在《文字源流考》中寫道:“六書文字,創(chuàng)自孔子,傳之萬世,統(tǒng)一全球,非中國文字不為功。”廖平自注:“中國文字分為兩階段,倉頡造字純?yōu)樽帜阜窖?,孔子正名繙?jīng),始有六書文字?!?18)廖平:《文字源流考》,載李耀仙主編:《廖平選集》 (下冊),巴蜀書社,1998年,第572頁,第581頁。廖平接著寫道:“中國未有六書文字以前,亦如地球各國同用字母?!?19)廖平:《文字源流考》,載李耀仙主編:《廖平選集》 (下冊),巴蜀書社,1998年,第572頁,第581頁。蒙文通轉(zhuǎn)述說,廖平“又以象形文字,古之所無,為始自孔氏,此五變也”(20)蒙文通:《廖季平先生傳》,《經(jīng)學抉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96頁,第198頁。。
廖平此說,被時人和后人視為“絕恢怪者”,可謂“近于荒唐”。章太炎(1869—1936)說:“君之言絕恢怪者,以六經(jīng)皆孔子所作,雖文字亦孔子造之,與舊記尤相左,人亦不敢信?!?21)章太炎:《清故龍安府學教授廖君墓志銘》,原載《制言》1935年第1期;后收入《章太炎全集》 (五),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64-265頁;又載廖幼平編:《廖季平年譜》,巴蜀書社,1985年,第96頁。王叔岷(1914—2008)說: “廖先生治經(jīng)學,思想屢變,晚年言論,近于荒唐?!?22)王叔岷:《慕廬憶往——王叔岷回憶錄》,中華書局,2007年,第18頁。廖平的孫子廖宗澤(1898—1960)說: “三變以后冥心獨造,破空而行,知者甚鮮。五變、六變語益詭,理益玄,舉世非之……胡適之至目為方士?!?23)廖宗澤:《六譯先生行述》,載廖幼平編:《廖季平年譜》,巴蜀書社,1985年,第88頁。
至于廖平此說何以如此“恢怪”、如此“荒唐”,學者們普遍認為,這是與其理念、學養(yǎng)及眼光有關(guān)。茲引兩人之說為證。
李耀仙(1920—2005)說:“六書為孔子所作,是廖平經(jīng)學五變時的立說之一,上冊所刊《五變主》中有陳述,但作為系統(tǒng)的專著則是《文字源流考》。其要旨為:孔子以前的書契都是使用拼音文字,自孔子始,改譯為象形文字的‘立說雅言’?!⒄f雅言’即立說文字,漢世謂之‘孔氏古文’。此說于民國初年問世,海內(nèi)學術(shù)界人士多不謂然。其后炳麟撰《廖君墓志銘》,譏其‘與舊說大相左,人亦不敢信’,言甚允當。編者于此補充一句,廖平創(chuàng)此說前,似對當時文字源流研究的新信息(如吳大澂、孫詒讓在銅器銘文的研究和羅振玉、王國維對初出土甲骨文的整理)毫無所聞,否則何至臆說乃爾!”(24)李耀仙:《〈廖平選集〉(下冊)內(nèi)容評介——代序》,載李耀仙主編:《廖平選集》 (下冊),巴蜀書社,1998年,第7-8頁。
龍晦(1924—2011)說:“他在民國十年(1921)的《文字源流考》問題就更多了,這部書總結(jié)了他多年研究的文字學說,認為中國文字也是孔子所造,嚴復于光緒二十一年之際,譯出了《天演論》,如果他仔細看了,至少也不會得出一人造文字的結(jié)論來,世界上哪有一人獨造文字能通行全社會的道理?光緒二十六年,甲骨文在安陽出土,以后有羅振玉、王國維、孫詒讓的著作出現(xiàn),他和章太炎都反對甲骨文,章認為這是后人偽造,但章太炎也批評廖的‘雖文字亦孔子造之’之說,為‘極恢怪’ ‘與舊記尤相左,人亦不敢信’?!?25)龍晦:《廖平經(jīng)學初探》,《龍晦文集》,巴蜀書社,2009年,第263頁。
李耀仙、龍晦從古今、中西兩個角度揭示了廖平此說“恢怪” “荒唐”的兩個原因:一是不知“今”(如甲骨文、金文的發(fā)現(xiàn)及其研究);二是不知“西”(如嚴復譯出《天演論》)。此為“前車之鑒”也。
漢人王充(27—約97)說: “夫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沉,然則儒生,所謂陸沉者也?!?(《論衡·謝短》)王充又說: “溫故知新,可以為師。古今不知,稱師如何?”(《論衡·正說》)依此審視,廖平在語言文字學上顯然是“知古不知今”,而且其所謂“知古”也是半拉子“知古”。換句話說,廖平在語言文字學上實則近乎“古今不知”,而“中西兼知”則不遑論也。以此評騭廖平,雖有酷評之嫌,但確實站得住腳。
馮友蘭(1895—1990)在歷述廖平“五變”之后說: “廖平所說,如上所引者,吾人若以歷史或哲學視之,則可謂無價值之可言。但廖平之學,實為中國哲學史中經(jīng)學時代之結(jié)束?!?26)馮友蘭:《中國哲學史》 (下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43頁。(馮友蘭自述因未見《經(jīng)學六變記》刊本而不知“六變”情形。)因此,本文稱之為“經(jīng)學的黃昏”。
匪夷所思的是,在近代四川,又出現(xiàn)了與廖平之說略相仿佛的“新說”,這便是謝無量(1884—1964)的《蜀學會敘》(27)謝無量:《蜀學會敘》,民國間油印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廖平的“新說”是“六書文字,創(chuàng)自孔子”,而謝無量的“新說”則可以概況為“天下之學,多出蜀中”。筆者乍讀之下,驚愕不已,舌撟不下,至今難以接受。(28)彭華:《一代名流謝無量——生平志業(yè)、學術(shù)成就與蜀學因緣》,《關(guān)東學刊》2016年第7期。后略經(jīng)刪削,又載四川博物院編: 《博物館學刊》第八輯,巴蜀書社,2022年,第186-199頁。
謝無量的《蜀學會敘》認為:(1)“儒之學,蜀人所創(chuàng)”。即由大禹創(chuàng)立“原始儒學”(儒家學派)?!叭兑住氛?,《連山》蜀人所作,已滅不見;而《歸藏》 《周易》不墜于地,唯蜀人之功”,其后又有“《周易》自漢盛至今,亦惟蜀人能傳之”,如商瞿(成都人)傳《易》學。(2)“道者,蜀人所創(chuàng)”。道有“三宗”(原始之道、養(yǎng)生之道、符咒之道),“三宗亦自蜀始”,“蜀道之大別惟三宗,三宗所繇興以蜀”。(3)“釋家者,異邦之學,蜀所傳者二宗”。一為馬祖道一所傳禪宗,一為宗密所傳華嚴宗。(4)“文章,惟蜀士獨盛”。計有“四始”:一為南音(“涂山氏創(chuàng),《離騷》所出”);二為賦(“或曰賦始荀卿,然《漢志》錄賦實首屈原,原所生即今巫山地”);三為古文(“陳子昂復興”);四為詞曲(“李白創(chuàng)”)。由此,謝無量得出幾個大結(jié)論,“蜀有學,先于中國”,“惟儒惟道,其實皆蜀人所創(chuàng)”,“若夫其學,不自蜀出,得蜀人始大;及蜀人治之獨勝者,并著以為型,而衍眾人遺說”。謝無量打了個比方,“蜀之于中國,其猶埃及之于歐洲乎(歐洲學術(shù)出于埃及)”(29)謝無量:《蜀學會敘》,民國間油印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以聲韻通訓詁”,是乾嘉學派的看家法寶之一,其后為章黃學派所繼承,而且在近代四川也有傳承與賡續(xù)。但在西方現(xiàn)代語言學的映照之下,傳統(tǒng)“小學”雖然尚有其發(fā)展空間,但已然日漸式微,故本文名之曰“小學的余暉”。
與章太炎交往的巴蜀學人,有廖平、向楚、謝無量、趙少咸、李植、李蔚芬、蒙文通、杜鋼百、殷孟倫、李源澄等,以及“私淑弟子”龐俊和長期寓蜀的湯炳正等(33)彭華:《章太炎與巴蜀學人的交往及其影響》,《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在語言文字學方面,他們幾乎都接受了章太炎、黃侃(1886—1935)的學說,但又有所修正與推進。
趙少咸(1884—1966),名世忠,字少咸,四川成都人,祖籍安徽休寧。趙少咸在學術(shù)上與章炳麟、黃侃交往密切,深受其影響。趙少咸生平著述甚多,尤精《廣韻》《經(jīng)典釋文》。著有《廣韻疏證》 《經(jīng)典釋文集說附箋殘卷》 《增修互注禮部韻略校記》 《詩韻譜》等。趙少咸精通音韻文字之學,程千帆(1913—2000)譽之為“近世小學之大師”,“蓋自乾嘉以來,三百年中,為斯學者,既精且專,先生一人而已”(34)程千帆:《〈趙少咸先生遺著〉序》,《儉腹抄》,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99頁。。
李植(1885—1975),字培甫,四川墊江(今屬重慶)人。早年入四川高等學堂肄業(yè),并加入同盟會。后赴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又跟隨章太炎習國學。武昌起義爆發(fā)后返回四川,參加反清斗爭,任大漢四川軍政府參贊。不久即退出政壇,從事治學和教育工作。李植對文字、音韻鉆研較深,造詣較高,兼工散文和詩歌。著有《聲韻學》 《古今聲類損益說》 《異平同入考》 《雙聲釋例》 《疊韻釋例》等。
李植對章太炎極為信服,但并不盲從師說。比如,章太炎在審定古紐時,并喻紐于影紐。這是誤襲錢大昕(1728—1804)舊說,傅會等韻之例,見一等大呼,有影無喻,遂斷喻紐不變紐。李植于是作《喻紐為古聲說》,最終斷定“喻紐雖雜他紐變聲,而本紐卓然具在,自不得悉歸影紐”(35)郭君穆:《文字、音韻學家李培甫》,載四川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四川省文史館編:《四川近現(xiàn)代文化人物續(xù)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74頁。。這種學術(shù)求實精神,極其難能可貴。在《聲韻學》中,李植主張使用新記音工具。這是知古知今的“與時俱進”,堪為后人借鏡。
民國時期,從事四川方言調(diào)查與研究的學者,有張慎儀、唐樞、徐德庵、董同龢、楊時逢、唐幼峰等人(36)彭華:《民國巴蜀學術(shù)研究》,四川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48-49頁。。
張慎儀(1846—1921),字淑威,號芋圃,晚號廄叟,四川成都人。著有《詩經(jīng)異文補釋》 《廣釋親》 《續(xù)方言新校補》 《方言別錄》 《蜀方言》等,匯刻為《薆園叢書》。(37)《張淑威著述》,有光緒三十二年(1906)成都昌福公司排印本、民國八年(1919)成都刻本。
《蜀方言》二卷,主要收錄見于文字記載而且仍然在使用的四川方言詞語?!妒穹窖浴肥珍浰拇ǚ窖?85條,每條考證其本字,注明其出處,征引相當廣博?!妒穹窖浴贰霸诳记蠓窖员咀趾吞接懝沤穹窖栽~語方面對我們很有幫助”(38)崔榮昌:《四川方言研究述評》,《中國語文》1994年第6期。,至今仍然具有寶貴的價值。
至于《續(xù)方言新校補》 《方言別錄》,則得失互見。就《方言別錄》而言,存在古今方言不分、來源鑒別不清、輯錄不夠完整等情況(39)馬重奇:《〈類篇〉方言考:兼評張慎儀〈方言別錄〉所輯唐宋方言》,《語言研究》1993年第1期。。就輯佚而言,《續(xù)方言新校補》 《方言別錄》存在“輯錄材料尚多遺漏,往往隨得隨錄;未審源書體例,考訂不精,以致往往誤輯;版本未必盡善,多見文字舛奪訛誤;對引書來源和卷次的信息交代不夠完整準確等不足”(40)游帥:《從張慎儀〈續(xù)方言新校補〉、〈方言別錄〉看清人方言輯佚的得失》,《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8年第2期。。凡此種種,后學者務必注意。
抗日戰(zhàn)爭時期,隨著大批高校內(nèi)遷,一大批語言學家相繼入川,給四川地區(qū)封閉式的“小學”研究帶來了新鮮的活力,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同時,他們繼承和發(fā)揚了四川地區(qū)重視方言俗語研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因地制宜地對四川地區(qū)和西南地區(qū)的方言、少數(shù)民族語言進行調(diào)查和研究。囿于篇幅,此處不再一一論述。
就漢語言文字學而言,在近代四川所開啟的新層面、新面向是“古文字學”的出現(xiàn),由此而有“新史學的登場”。其中的代表人物,是郭沫若(1892—1978)、李亞農(nóng)(1906—1962)、周傳儒(1900—1988)、余永梁(1904—1951)、徐中舒(1898—1991)等人。而郭沫若、徐中舒則推陳出新、以身作則,在作為方法論的“多重證據(jù)法”方面做出了輝煌的表率。
郭沫若,原名開貞,號尚武,后改名沫若,號鼎堂,四川樂山人。著述頗豐,著作被整理為《郭沫若全集》,煌煌三十八卷,分為《文學編》 《歷史編》 《考古編》,分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科學出版社出版。郭沫若的古文字學著作,主要有《卜辭通纂》 《甲骨文字研究》 《甲骨文合集》 (主編)、《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 《金文叢考》 《商周青銅器銘文研究》 《商周古文字類纂》 《石鼓文研究》等,以及援引古文字資料以研究歷史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等。
研究甲骨文的大家,一般公認的是“四堂”和“四老”,而郭沫若便是“四堂”之一(另外“三堂”是羅振玉、王國維、董作賓)。李濟(1896—1979)認為,王國維(1877—1927)的《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董作賓(1895—1963)的《甲骨文斷代研究例》和《殷歷譜》、郭沫若的《卜辭通纂》,是“四部里程碑式的著作”(41)李濟:《安陽》,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8頁。。胡厚宣(1911—1995)說,根據(jù)“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征引甲骨資料,“用科學的歷史觀點研究和解釋歷史的”,首推郭沫若在1930年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書。這書雖然成于“草創(chuàng)時期”,但在“中國古代社會機構(gòu)和意識形態(tài)分析和批判上”,確實提出了“一些新的見解”。尤其是“在思想分析的部分”,更有“它的獨到”的地方。結(jié)合甲骨文資料,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研究中國古代史的,郭沫若是第一人。他創(chuàng)造性地把古文字學和古代史的研究結(jié)合起來,開辟了史學研究的新天地。1931年出版的《甲骨文字研究》,書里所收者雖然都是一些考釋性的論文,但并不是單純地為了考證文字,而“是想通過一些已識未識的甲骨文字的闡述,來了解殷代的生產(chǎn)方式生產(chǎn)關(guān)系和意識形態(tài)”,《甲骨文字研究》是和《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互為表里,相輔相成的。(42)胡厚宣:《郭沫若同志在甲骨學上的巨大貢獻》,《考古學報》1978年第4期。因此,我們可以說,郭沫若是“既開風氣又為師”(43)龔自珍《己亥雜詩》: “一事平生無龁,但開風氣不為師。” 參見龔自珍著、唐文英選注: 《龔自珍詩文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85頁。本處化用其意。。
李亞農(nóng),一名旦丘,四川江津(今屬重慶)人。李亞農(nóng)的古文字學著作,主要有《鐵云藏龜零拾》 《殷契摭佚》 《殷契摭佚續(xù)編》 《金文研究》(44)李亞農(nóng)著,馬軍編:《李亞農(nóng)古文字研究四種》,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0年。。李亞農(nóng)進行這些古文字研究的目的,是想通過古文字構(gòu)成要素的變化,進一步窮其歷史的發(fā)展。
普遍公認的說法認為,李亞農(nóng)在學術(shù)研究中注重運用馬克思主義做指導來研究中國歷史;又因為接受了郭沫若的影響,“試圖通過對古文字的研究,進而探討中國古代社會的歷史規(guī)律”。但是,后來由于抗戰(zhàn)的環(huán)境和去蘇北抗日根據(jù)地,他的這一愿望未能實現(xiàn),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有機會繼續(xù)這一未竟之業(yè)??傊?,李亞農(nóng)“在四十年代開始的古文字研究,奠定了他五十年代研究中國古代史的基礎”(45)《史林》編輯部:《光輝的一生——李亞農(nóng)同志傳略》,《史林》1986年第3期。。
以上兩人(郭沫若、李亞農(nóng))雖然是四川人士,但工作在外??;以下一人則是外省人士(徐中舒),但工作在四川,并由此而薪火相傳,在四川撒播了古文字學的種子。
徐中舒,安徽懷寧(今安慶市)人。1926年,他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師從王國維、梁啟超(1873—1929)等著名學者,尤其深受王國維的影響,樹立了“新史學”的觀念。在實際的研究過程中,徐中舒將古文字學與歷史學、考古學、民族學、社會學、文獻學相結(jié)合,創(chuàng)造性地把王國維倡導的“二重證據(jù)法”(46)彭華:《王國維的治學特色與史學方法——以“二重證據(jù)法”為考察中心》,《西部史學》第二輯,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發(fā)展成為“多重證據(jù)法”,并身體力行,取得了一系列重要學術(shù)成果。
學者認為,“(徐中舒)系統(tǒng)解釋金文祝嘏之辭的《金文嘏辭釋例》一文,論述精到,幾乎成為治金文者必讀的文章”,“他研究古文字,向來強調(diào)要以《說文》為基礎,但又不局限于《說文》。他考釋古文字時,務求形、音、義三方面都得到妥善的解決。他不孤立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考釋,而是將有關(guān)聯(lián)的一些字聯(lián)系起來進行比較研究,并結(jié)合古代的社會背景、社會形態(tài)、生活習俗等方面進行考察”(48)何崝:《徐中舒?zhèn)髀浴罚稌x陽學刊》1984年第4期。;“在我看來,(徐中舒)先生對王國維所產(chǎn)生的悼念深情,可能也是對他自身的一種激勵,他意識到他有責任把研究古史和古文字學的火種接過來,傳下去”(49)吳天墀:《徐中舒先生對學術(shù)、教育的貢獻》,載四川大學歷史系編:《徐中舒先生九十壽辰紀念文集》,巴蜀書社,1990年,第330-344頁。。
也就是說,對于王國維所倡導、所踐履的“二重證據(jù)法”,徐中舒既有繼承又有發(fā)展,并且最終發(fā)展為“多重證據(jù)法”。這既是徐中舒的學術(shù)創(chuàng)獲,也是蜀學后勁值得借鑒的一大法寶。
有些巧合的是,近代四川的哲學學者似乎對黑格爾情有獨鐘。其中的典型代表,便是張頤(1887—1969)、賀麟(1902—1992)、唐君毅(1909—1978)。
張頤,字真如,四川敘永人。張頤是中國第一位牛津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獲得者,其博士學位論文是《黑格爾的倫理學說——其發(fā)展、意義與局限》(50)侯成亞、張桂權(quán)、張文達編譯:《張頤論黑格爾》,四川大學出版社,2000年。。張頤是中國哲學界專門研究西方古典哲學的先驅(qū),尤其對黑格爾哲學有精深研究,素有“東方黑格爾”之美譽(51)駱郁廷主編:《樂山的回響:武漢大學西遷樂山七十周年紀念文集》,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41頁。。他于1924年回國,主持北京大學哲學系,講授康德和黑格爾的哲學,是為西方古典哲學進入近代中國大學之始。至此,“西方古典哲學才開始真正進入了中國近代大學的哲學系”,“我們中國才開始有夠得上近代大學標準的哲學系”。(52)賀麟:《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遼寧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96頁、第25頁。按:賀麟兩處文字均云1923年,實屬記憶之誤。張頤于1924年4月回國,7月就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詳見張文達:《張頤年譜》,附錄于侯成亞、張桂權(quán)、張文達編譯:《張頤論黑格爾》,四川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56-257頁。
賀麟,字自昭,四川金堂人。著名哲學家、哲學史家、黑格爾研究專家、翻譯家、教育家,現(xiàn)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
1936年9月,賀麟發(fā)表《康德譯名的商榷》一文(53)賀麟:《康德譯名的商榷》,《東方雜志》1936年第33卷第17號。該文后收入《哲學與哲學史論文集》 (商務印書館,1990年),改名為《康德名詞的解釋和學說的概要》;又收入《近代唯心論簡釋》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改名為《康德名詞的解釋和學說的大旨》。,專門討論康德哲學重要名詞的翻譯與解釋。在同年9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黑格爾學述》一書的長篇序言中,賀麟更是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如何確定“譯名”的四條大經(jīng)大法:
譯名第一要有文字學基礎。所謂有文字學基礎,就是一方面須上溯西文原字在希臘文或拉丁文中之原意,另一方面須尋得在中國文字學上(如《說文》或《爾雅》等)有來歷之適當名詞以翻譯西字。第二要有哲學史的基礎,就是須細察某一名詞在哲學史上歷來哲學家對于該名詞之用法,或某一哲學家于其所有各書內(nèi),對于該名詞之作法;同時又須在中國哲學史上如周秦諸子宋明儒或佛經(jīng)中尋適當之名詞以翻譯西名。第三,不得已時方可自鑄新名以譯西名,但須極審慎,且須詳細說明其理由,詮釋其意義。第四,對于日本名詞,須取嚴格批評態(tài)度,不可隨便采納。這倒并不是在學術(shù)上來講狹義的愛國反日,實因日本翻譯家大都缺乏我上面所說的中國文字學與中國哲學史的工夫,其譯名往往生硬笨拙,搬到中文里來,遂使中國舊哲學與西洋的哲學中無連續(xù)貫通性,令人感到西洋哲學與中國哲學好象完全是兩回事,無可融匯之點一樣。當然,中國翻譯家采用日本名字已甚多,且流行已久,不易排除,且亦有一些很好的日本名詞,無須排除。但我們要使西洋哲學中國化,要謀中國新哲學之建立,不能不采取嚴格批評態(tài)度,徐圖從東洋名詞里解放出來。(54)賀麟:《〈黑格爾學述〉譯序》,《黑格爾哲學講演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625-626頁。
賀麟后來回憶說,“為了實踐這一看法,我對康德和黑格爾的哲學名詞中文翻譯曾下了一番功夫”(55)賀麟:《康德黑格爾哲學東漸記》,《中國哲學》第二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0年,第375頁。。比如,賀麟用中國哲學的“太極”翻譯黑格爾的“絕對”,用中國哲學的“批導”翻譯康德的“批判”,用“先天”翻譯康德的“先驗”,用“矛盾”翻譯康德和黑格爾的“辯證”,就是幾個顯著的例子(56)彭華:《賀麟譯學大義述——兼與嚴復、梁啟超、王國維、陳康相參照》,《西華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賀麟如此而為,有其深意存焉,“我們不但可以以中釋西,以西釋中,互相比較而增了解,而且于使西方正宗哲學中國化以收融會貫通之效,亦不無小補”(57)賀麟:《哲學與哲學史論文集》,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269頁。。此語可謂的論。
唐君毅,四川宜賓縣人。哲學家、哲學史家,主要著作有《道德自我之建立》 《人生之體驗》 《中國哲學原論》 《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等。臺灣學生書局1991年所推出的《唐君毅全集》,有煌煌三十卷之巨,蔚為壯觀。唐君毅雖然沒有文字學著作,也沒有從事翻譯工作,但他超越“小道”而入乎“大道”,成為現(xiàn)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58)彭華:《唐君毅的中國哲學史研究——關(guān)于方法論的討論與比較》,《宜賓學院學報》2001年第1期。,而且與賀麟有頗多淵源(59)彭華:《賀麟與唐君毅——人生經(jīng)歷、社會交往與學術(shù)思想》,《宜賓學院學報》2006年第8期。。
在賀麟看來,唐君毅著述的文字是“富于詩意”的。1945年,賀麟在《當代中國哲學》中評價了唐君毅及其《人生之路》,“唐君毅先生不僅唯心論色彩濃厚,而他的著作有時且富于詩意。他寫成了一部巨著,叫做《人生之路》,全稿恐怕將近六十萬言。就我所讀到的業(yè)已發(fā)表的幾篇如‘自我生長的途徑’,‘道德自我之建立’,及‘辨心之求真理’諸篇,確是為中國唯心論哲學的發(fā)展增加了一股新力量。他討論自我生長之途程,多少有似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的方法,將自我發(fā)展分作十大階段。由凡人之心境起始,發(fā)展到由凡人至超凡人以上之心境。對于科學家、藝術(shù)家、道德家、尼采式的超人、印度式的神秘主義者的心境,均加以闡述描畫,最后歸到中國式儒者的襟懷,他稱為‘悲憫之情的流露與重返人間’,足見他的企向了”(60)賀麟:《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遼寧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46頁,第114-115頁。,“唐君毅先生寫了一部《人生之路》,這是他根據(jù)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的方法來寫的一部唯心論著作。但對我們理解黑格爾哲學有一定幫助”(61)賀麟:《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遼寧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46頁,第114-115頁。。
“前有老成人,尚有典刑?!?62)《詩經(jīng)·大雅·蕩》:“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北咎幓谩对姟氛Z。蜀學未來的可能走向,似乎應該借鑒前輩大家的告誡與指導。在此,姑引蒙文通與賀麟之說,以為參考。
蒙文通說:“中外進行比較,是研究歷史的一個重要方法。寫《古史甄微》時,就靠讀書時學過些西洋史,知道點羅馬、希臘、印度的古代文明,知道他們在地理、民族、文化上都不相同。從這里受到啟發(fā),結(jié)合我國古史傳說,爬梳中國古代民族可以江漢、河洛、海岱分為三系的看法,從而打破了關(guān)于傳說時代的正統(tǒng)看法。學者或不以為謬,后又得到考古學上的印證。后來喜讀漢譯社會、經(jīng)濟各家名著,也常從正面、反面受到啟發(fā)。所寫一些文章雖未明確寫上這點,但在考慮問題時常常是從這里出發(fā)的?!?63)蒙文通:《治學雜語》,《蒙文通學記》 (增補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頁,第33頁。蒙文通又說:“我很贊同搞古代史,但不能放棄現(xiàn)代。從來沒有只搞古代不搞現(xiàn)代或只搞現(xiàn)代不搞古代而成功的史學家?!?64)蒙文通:《治學雜語》,《蒙文通學記》 (增補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頁,第33頁。這是蒙文通的“現(xiàn)身說法”。
在賀麟看來,“儒學是合詩教、禮教、理學三者為一體的學養(yǎng),也即藝術(shù)、宗教、哲學三者的諧和體”,即儒家有理學“以格物窮理,尋求智慧”,有禮教“以磨煉意志,規(guī)范行為”,有詩教“以陶養(yǎng)性靈,美化生活”。因此,“新儒家思想的開展,大約將循藝術(shù)化、宗教化、哲學化的途徑邁進”。具體而言,“儒家思想的新開展,第一,必須以西洋的哲學發(fā)揮儒家的理學”,“第二,須吸收基督教的精華以充實儒家的禮教”,“第三,須領(lǐng)略西洋的藝術(shù)以發(fā)揚儒家的詩教”(65)賀麟:《儒家思想的新開展》,《文化與人生》,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8-9頁。相關(guān)論述參見彭華:《賀麟的文化史觀》,《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這是帶有一般方法論意義的論述。
從蒙文通、賀麟的上述話語中,我們可以抽繹出三個要義:一是“中外進行比較”。此實即賀麟所說“會通中西”和“三化”(藝術(shù)化、宗教化、哲學化)。實際上,這是要求研究者有全球眼光,能夠會通中西學術(shù),能夠進行中外比較研究。二是多學科的綜合研究。蒙文通所提出的“中國古代民族可以江漢、河洛、海岱分為三系的看法”,其證據(jù)主要來源于古書,但此“三系”說“后又得到考古學上的印證”。其后,徐旭生(1888—1976)也不約而同地提出了中國古代部族“大致可分為華夏、東夷、苗蠻三集團”之說(66)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 (增訂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并且進行了“考古學上的印證”(67)徐旭生:《1959年夏豫西調(diào)查“夏墟”的初步報告》,《考古》1959年第11期。。三是“與時俱進”。此即蒙文通所說“搞古代史,但不能放棄現(xiàn)代”,此即王充所說“知古知今”。以上三點,其實也是筆者以前論說過的十二字方針——“打通古今” “融通三教” “會通中西”(68)彭華:《蜀學之形神與風骨綜論——以文史哲或經(jīng)史子集為考察對象》,《殷都學刊》2014年第3期。。
在筆者看來,如果能做到這三點,在很大程度上就可以杜絕或避免“恢怪”之論、“荒唐”之說,從而在融會的基礎上有所創(chuàng)新(69)彭華:《融會與創(chuàng)新:近代巴蜀學術(shù)的特色》,《貴州社會科學》2022年第1期。。筆者愿意與讀者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