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依蔓
一個問題,寫作可以成為一種生活日常嗎?在美國文化研究學者尼爾·波茲曼發(fā)出“娛樂至死”的呼鳴至今的當下,可以想象一個“普通人”,而不是本就以寫作作為創(chuàng)作方式或謀生職業(yè)的作家或文字工作者,把書寫當作每日生活必要的組成部分,就像吃飯、飲水、睡眠、工作一樣不可缺少嗎?
當下的社交媒體內容生態(tài)堪稱光怪陸離,娛樂形態(tài)不斷推陳出新,日常言談的間隙出現(xiàn)頻率更高的詞匯是電影、電視劇、音樂,在年輕人中時下流行的聚會項目是劇本殺。今天的人們談論這些,如同距離我們最近的1980年代“文學熱”中的年輕人談論米蘭·昆德拉、薩特,討論傷痕文學和知青小說。他們寫詩、散文、評論,相互通信。如今一個人更有可能收到“一起去看最近上映的那部電影”的邀請,而不是“最近你在讀什么書/寫什么”的詢問。很少人會在日常中談論寫作,或者自己的寫作,哪怕是與還算熟悉的朋友。
我們當然可以把這種變化的原因一部分歸于最近幾十年市場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影響,這種影響體現(xiàn)在職業(yè)分工趨于更精細的分化,也見于高等教育系統(tǒng)內學科劃分以及研究領域更細分的發(fā)展。當我們生活在一個追求效率與效用的工具理性和實用主義有著更大聲量的環(huán)境之中,一個人說自己寫作,更有可能被認為寫作是他的職業(yè),或能夠帶來某種實際的用處。不以寫作為職業(yè)的人群之中,有多少人會將“寫作”作為自己生活日常的一部分?真的有這樣一群人嗎?
至少在成立于2011年的寫作平臺“三明治”上,每個月有200-300位寫作者,每天會花30分鐘至2個小時不等的時間用于寫作。他們書寫的內容大部分可以被認為是“個體生活書寫實踐”,可能是此刻、當下對生活的觀察和記錄,可能是對過往某一段經(jīng)歷的回溯和梳理。
這些寫作者的職業(yè)大部分與寫作無關,公務員、醫(yī)生、教師、品牌策劃、公關、會計師、保險代理人、留學規(guī)劃顧問、創(chuàng)業(yè)合伙人、咖啡店主、程序員等等。他們所在的地區(qū)也非常多元,既有上海、北京、深圳、廣州、武漢、貴陽、拉薩、烏魯木齊等國內不同城市,也有英國、土耳其、南非、美國、意大利等不同國家的城市。過去十一年中,有超過20000位寫作者在三明治的平臺上通過不同的項目進行不同主題的“生活寫作”,平均每人每天書寫的文字量至少為300字,每月書寫文字量在10000字左右。對于他們來說,“生活寫作”確實是他們主動選擇的一種生活日常。
“三明治”作為一個非官方、自發(fā)運營的文化組織,在過去十一年是如何推進個體生活書寫實踐的?為什么“三明治”要倡導普通人的個體書寫,將“生活寫作”納入生活日常?這是本文想要介紹和探討的內容。希望通過對過往十一年“三明治”積累的當代中國個體生活書寫實踐經(jīng)驗的梳理,能夠為個體書寫之于普通個體以及當下中國社會的意義和價值這一問題,提供一些主流視角之外的角度和信息。
目前“三明治”常規(guī)的個體生活書寫實踐,主要有“每日書”和“短故事學院”兩個項目,每個月都會進行公開招募,為參與者提供不同需求的個體書寫系統(tǒng)支持,在此先做簡要介紹。
“每日書”項目發(fā)起于2016年,運行機制是每50-80位參與者組成一個半公開的寫作群組,每個人擁有獨立的寫作頁面,每天完成至少300字的寫作,每個自然月為一個周期,每月的第一天開始書寫,至第30天結束(2月為28或29天)。目前“每日書”參與時間最長的寫作者已經(jīng)書寫了超過四年,累計超過50個月。寫作內容全部基于參與者的主觀自由選擇,但大部分參與者的創(chuàng)作內容都和個人生活有關。比如一位深圳的紀錄片導演寫自己曾經(jīng)拿著澳大利亞“打工度假簽證”在南半球“流浪”的生活,那時她剛本科畢業(yè),澳大利亞也剛對中國大陸開放“打工度假簽證”申請,這對大部分中國年輕人來說都是新鮮事。一位在北京的全職媽媽,寫下自己在38歲這一年終于學會游泳的經(jīng)歷。一位在日本東京生活了10年的國際投行交易員,寫下自己和同事朋友的采訪聊天,記錄一位華爾街交易員離開金融圈后的狀態(tài)。一位生活在上海自稱“金融民工”的女孩,寫下自己在母親去世一年后生活發(fā)生的重大變化:裝修了一套房子、通過了司法考試客觀題部分、進了三次手術室,她用接連幾個月的時間陸續(xù)書寫。除了這些對個體有特殊意義的階段或經(jīng)歷的生活書寫,還有很多參與者在“每日書”中書寫的是看似瑣碎的生活日常,他們在寫作頁面上“這個月我想寫什么”的區(qū)域中寫道:“我的網(wǎng)課教學生活”“發(fā)現(xiàn)筆下的自己”“生活絮叨”“沒有主題,就先自由自在地書寫吧”“凌亂、無序、散漫的思想記錄”“活在這個瞬息萬變的大時代,記錄自己的小時代”“生活的意識流”。
在“每日書”中的書寫是半公開性質的,參與者的書寫內容僅對寫作社群內的其他參與者開放,參與者可以瀏覽其他人的寫作并進行評論和互動?!懊咳諘表椖坎粫⑴c者的寫作內容進行“好”或“不好”的評判,僅在創(chuàng)作上提供靈感啟發(fā)的支持,比如設置“女性主題” “食物記憶” “世界公民” “城市漫步”等不同主題,并提供可以參考并嘗試的思考及書寫角度。以連續(xù)四年都在三月進行的“女性主題每日書”為例,我們在2020年向參與者們提供了30個問題,比如“你曾被要求剪短頭發(fā)嗎?”“你對年齡有焦慮嗎?”“你提到月經(jīng)或衛(wèi)生巾會感到尷尬嗎?”“你晚上獨自出門會害怕嗎?”“如果對調性別,你最想以另一種性別的身份體驗什么事情?”參與者可以在這30個問題中選擇自己感興趣的問題進行思考和寫作。
“短故事學院”項目則發(fā)起于2017年,參與者們可以在編輯一對一的陪伴下,在14天內完成一篇5000-12000字左右的非虛構個體生命故事作品。對于缺乏寫作經(jīng)驗的寫作者來說,從“想寫一篇故事”到“完成一篇生命故事作品”之間是存在距離的。非職業(yè)的寫作者有珍貴的寫作意愿和寫作沖動,同時也需要必要的寫作技巧指導,以及往往只存在于職業(yè)環(huán)境中的作者與編輯的支持關系。因為寫作終究是一門需要實踐的創(chuàng)作,縱然市面上已經(jīng)有很多諸如《哈佛非虛構寫作課:怎樣講好一個故事》 《非虛構的藝術》等關于如何進行非虛構寫作的出版物,但所有的寫作技法的知識都必須落在具體的寫作實踐中才能被理解,才有意義和價值。
因此在“短故事學院”的項目中,我們將完成一篇生命故事的過程從寫作技巧層面進行拆解,以在線分享的形式向參與者提供“寫作工具包”,讓沒有經(jīng)過寫作專業(yè)訓練的參與者可以循序漸進地了解寫作的不同環(huán)節(jié),比如如何尋找屬于自己的寫作選題、如何為主題尋找合適的素材資料、如何開一個好頭、如何搭建文章的框架結構、如何尋找屬于自己的語言風格、如何為故事收尾、如何修改調整等等。在這個過程中,寫作者每天根據(jù)建議的任務目標進行寫作,再由編輯一對一給予有針對性的反饋,寫作者可以根據(jù)編輯的反饋再繼續(xù)推進寫作,直至14天左右整個作品最終完成。
專業(yè)的作家、媒體從業(yè)者或者其他文字工作者通常具備獨立完稿的能力,編輯僅在確定選題及修改階段介入,與寫作者進行討論,視情況而定是否需要修改調整以至定稿。但對于非專業(yè)的寫作者而言,在整個書寫過程中與編輯建立緊密聯(lián)系是必要的,這種緊密的聯(lián)系不僅僅提供了寫作技巧上的支持,往往也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精神和心理層面的陪伴。
自“每日書”和“短故事學院”這兩個項目發(fā)起至今,事實上我們能夠觀察到過去十余年中國社會中個體表達的變化趨勢,即從“他者記述”到“自我表達”的轉變。
在三明治創(chuàng)辦的2011年,個體在公共平臺的表達渠道雖然仍十分有限,但技術對社交媒體的革命性影響已經(jīng)洶涌而至。2009年,新浪微博的出現(xiàn)讓一部分用戶從博客的長文本轉向140字以內更輕量、更即時性的表達。在更早一些的博客時代,有一定長度的完整文字表達對表達者的邏輯能力、寫作技巧甚至文學素養(yǎng)都有很高要求,而微博的出現(xiàn)似乎打開了一個更容易進入的表達通道,也對更廣泛意義上的普通個體發(fā)出邀請:發(fā)出你的聲音,說出你想說的話。普通個體在這種更輕型、更無壓力的表達媒介中,無意識地練習著“小聲說話”,哪怕只是喃喃自語。2011年也是微信正式面世的一年,微信最開始只是一個通訊工具,隨著2012年“朋友圈”功能上線、“微信公眾平臺”被推出,微信為個體表達提供了新的可能,“小聲說話”不再是對著空曠的廣場,而是在更私密的熟人朋友圈子內的半公開表達。此外,攝影、視頻等領域的開放也為普通個體提供了更多的表達空間,比如2011年面世的Lofter等攝影圖片分享平臺,2013年視頻網(wǎng)站嗶哩嗶哩開始扶持“UP主創(chuàng)作者”,即普通個體被鼓勵用視頻的方式記錄自己的生活或任何想對外分享的知識主題。
麥克盧漢在1967年提出的洞見“媒介即信息”,仍然可以與當下中國彼此映照。媒介平臺技術手段和呈現(xiàn)形式在新一輪創(chuàng)業(yè)投資的浪潮下飛速迭代,在此先暫且擱置“新媒介”對表達的限制和沖擊,我們必須看到,從文字到攝影、視頻,2000年代這最初的十多年可以說是中國社會普通個體表達啟蒙的蓄勢階段:顯現(xiàn)出從“看別人表達”到“我表達”的轉變趨勢。雖然在這個階段,普通個體的表達更多是碎片化的,社交媒體的傳播屬性也更側重于即刻的情緒和觀點。
2011年“三明治”成立之初,我們觀察和感知到了更蓬勃的對“普通個體”的關注,也從那時開始征集記錄普通個體的故事,并發(fā)表在“三明治”的官方網(wǎng)站上。最初我們關注到的是“三明治一代”,即出生于1975-1985年之間、正處于30歲上下階段的人群,這一代“中國三明治”的成長伴隨著獨生子女和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社會經(jīng)濟的變革發(fā)展和城市化的進程為這些個體帶來相較于父輩更優(yōu)渥的物質條件、更充沛的自我發(fā)展的機會,比如更多的受教育可能,更多的國際交流和留學機會,更多元的職業(yè)道路選擇。但同時,這一批人群也面對著幾乎沒有過往經(jīng)驗可參考的焦慮,像一塊“三明治”一樣處于職場、家庭、個人發(fā)展的夾層之中:父母和孩子如何同時兼顧?上司和下屬之間如何相處?城市和故鄉(xiāng)之間如何選擇?按部就班的穩(wěn)定工作和追求理想的個人事業(yè)之間如何選擇?一位“三明治人”在九年前的一篇文章中寫:“2011年一整年,都在提醒自己進入了‘三明治’的狀態(tài)。這一年我自己的工作開始進入瓶頸期,對按部就班的工作越來越疲憊,對生活的好奇感越來越強烈,渴望成長,渴望嘗試新鮮的事物。我每天腦袋里面轟轟隆隆地過小電影,卻沒有任何創(chuàng)造和輸出,這讓我開始對自己不滿。我一邊被捆綁在生活的大板子上,動彈不得;一邊想要‘做好自己’的念頭越來越清晰。一邊拒絕所謂‘成熟’,一邊跟著生活的洪流滾滾向前。這一年有很大很大的迷茫,和很大很大的沖突,也有很大的動力和希望?!?/p>
這些中國青年人不得不面對的諸多“如何選擇”,事實上也是一個個關乎本質的發(fā)問:我是誰?我想要怎樣的生活?我要為我的生活做出怎樣的選擇?我將從這個選擇中獲得什么?又將要為這個選擇付出怎樣的代價?
十一年前被記錄下的許多故事,在今日看來仍然會讓人觸動。一位叫千尋的女孩離開穩(wěn)定國企,降薪2/3去做基層公務員,想要在體制內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理想;一位搖滾青年實驗他的“互聯(lián)網(wǎng)人類學”;一對夫婦辭去令人羨慕的投行以及建筑工程顧問工作,走遍拉丁美洲和亞洲的數(shù)十個國家進行為期一年的Gap Year,并全程記錄直播;一位前奧美廣告人決定回到家鄉(xiāng)養(yǎng)蠶,復興浙江桐鄉(xiāng)傳統(tǒng)的手工蠶絲被制作技藝。2014年,部分普通個體的故事被集結成作品集《30歲后,為夢想尋找現(xiàn)實的出口》并由中信出版社出版。當年這些主人公的故事如今仍然在繼續(xù)發(fā)展變化,我們也一直與他們保持聯(lián)絡,對他們生命狀態(tài)的新進展進行持續(xù)記錄,或邀請他們自己用文字的方式記刻自己的不同階段。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些普通個體的經(jīng)歷和故事更容易被當作媒體某個特定選題報道的“素材”,由報道者對相關的普通個體進行采訪,再進行第三人稱的記敘,只有部分第一人稱的個體聲音在直接引語中體現(xiàn)。如果沒有媒體的公開報道或者發(fā)表,沒有來自有更大話語權和影響力的“權威他者”的“看見”,普通個體的經(jīng)歷和故事有書寫和講述的意義和價值嗎?起碼在2011年左右,普通個體也沒有這樣的普遍意識,少有進行相較于社交媒體上被切割成碎片的表達而言更完整的自我表達的欲望和嘗試。因此在2011年“三明治”創(chuàng)立時,我們觀察并記錄的個體故事大多由三明治的編輯團隊或志愿者對故事主人公進行采訪并寫作而成,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一種“他者記述”。但這種記錄又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媒體報道,寫作者和講述者之間是一種有機聯(lián)結的合作關系,而非有更強目的性的選擇和采樣。
在2016年“每日書”項目發(fā)起之前,我們還嘗試建立“三明治同行者”社群,召集認同反思的價值、在具體生活中不斷尋求突破和創(chuàng)新的價值的青年人,不定期邀請對一些特定話題感興趣的“三明治人”進行自我經(jīng)歷的分享并書寫,比如“從謀生到工作,你的工作觀是怎么樣的?”“股市火爆的年代,你如何進行理財?”“你和父母的關系在過去幾年中是否有變化?”這些回答經(jīng)過基本編輯后,被歸至“Humans of China(人在中國)”的專題在“三明治”的對外平臺進行發(fā)表,這個專題名稱的靈感來源于攝影師布蘭登·斯坦頓,他從2010年起為紐約街頭的上萬名普通人拍攝影像并記錄他們的故事,并出版了作品集《》 (人在紐約)。這也是受到從“他者記述”到“自我表達”轉向的鼓勵和啟發(fā),一種新型的新聞和內容創(chuàng)作實踐。
直至2016、2017年“每日書”和“短故事學院”項目發(fā)起,三明治的內容創(chuàng)作基本上完成從“他者記述”到“自我表達”的轉向,更多的普通個體開始在這兩個項目中進行更常規(guī)、更集中的生活寫作和個體表達,在這些書寫嘗試中去尋找并確認自己的特質和聲音。
我們將這種轉向視為一種對時代精神和文化趨勢的捕捉,而不是單方面人為構造的結果。
在一個有更多的可能性但也有更多動蕩和變化的時代,曾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計劃經(jīng)濟和大廠、大院給人帶來的集體性的秩序感和安全感不再是“理所應當”的存在。2000年代以來中國青年所面對的,正是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社會局面,并具體地體現(xiàn)在每個個體細微的生活狀態(tài)之中。
英國文化研究學者雷蒙德·威廉斯曾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談到“感覺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他用一種流動性的方式理解當下正在發(fā)生的、尚未沉淀或凝固為明顯可見的人類社會文化狀態(tài)與個體私人經(jīng)驗的關系,“我們正在界定的也是一種社會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又常常不被認為是社會性的,而只被當作私人性的、個人特癖的甚至是孤立的經(jīng)驗。但通過分析,這種經(jīng)驗(雖然它另外不同的方面很少見)總顯示出它的新興性、聯(lián)結性和主導性等特征,它的確也顯示出其特定的層系組織”。顯而易見地,無論主動選擇與否,這一代中國青年不得不開始更深刻地面對“自我”的議題。
何為“自我”?從古希臘德爾斐阿波羅神殿上“認識你自己”的箴言,到16世紀笛卡爾“我思故我在”借由理性主義的“我思”導出“我”之存在的必然,如今“自我價值”成為現(xiàn)代社會中無須證明其合法性的個體追求之目標。紐約大學歷史學教授杰羅德·塞格爾(Jerrold Seigel)在:(《自我的觀念:17世紀以來西歐世界的思想與經(jīng)驗》)中,對笛卡爾(Descartes)和洛克(Locke)以來的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已然形成的、關于“自我”的三個維度進行了闡釋——身體或物質層面的自我(bodily or material)、處在關系中的自我(the relational)以及反思性的自我(the reflective)。
第一個維度的自我,即“身體或物質層面的自我”比較直觀,即“我”在這個世界中的物理性和物質性存在。第二個維度的自我,即“處在關系中的自我”,指的是一個個體被其與社會、與他人的關系所塑造或影響的自我,這是在社會和文化層面上的“自我”,體現(xiàn)于個體的自我認同、自我價值方面。
第三個維度的自我,也就是反思性的自我,在這本書的導論部分杰羅德·塞格爾是如此描述的:“第三個維度(的自我)……源于一種人之為人的能力,即同時把世界和我們自己的存在當作積極關注的對象,不僅將‘反思之鏡’面向世界之中的現(xiàn)象(包括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社會關系),而且也面向我們的意識。反思性的自我讓我們與自己的存在保持距離,以便能對自我進行檢視、判斷,有時還會指導或修正它。在這個層面上,反思性的自我是‘自我實現(xiàn)’的積極的行動者,在觀念和信仰之間建立秩序,并為行為提供指導。它某種程度上似乎是自我構成或自我創(chuàng)造的:我們如何關注自身,我們就將成為什么樣子?!边@三種不同的“自我”維度中,前兩者體現(xiàn)著個體日常生活的基本層面。而普通個體對自我的反思和書寫,正是“反思性的自我”這一維度的體現(xiàn)。
柏拉圖在《申辯篇》中整理重述了蘇格拉底在法庭上的自我辯訴,蘇格拉底說:“如果我告訴你們,每一天都討論善和所有其他你們聽我談論的題目,以及檢討我自己和別人確實是一個人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以及一個不能做這種檢討工作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你們更不會相信我。先生們,無論如何,我強調,我說的都是事實;雖然用它來說服你們很不容易。”蘇格拉底所說的“檢討”,或者說也可以被翻譯成“反省” “反思” “審視”,即通過“助產(chǎn)術”式的辯論和談話,對許多看似不言自明的概念或事情進行追問。比如在《美諾篇》中追問德性是否可以被教授,在《理想國》中追問什么是正義,在《會飲篇》中追問什么是愛、什么是美。蘇格拉底的追問惹惱了許多雅典公民,但也完成了西方哲學重要的轉向,即從對自然的關注轉向對人,對現(xiàn)實的關注。
由于書寫這一表達形式天然包含的、對于人類邏輯和理智的心性層面的運用,尤其是當個體進行關于自我的書寫時,必然伴隨著對“我”的重新檢視,對過往經(jīng)驗的梳理,向內進行關于“是何” “何以是”的發(fā)問。這是一個不斷向內返回自身的自省的過程,亦是不斷描繪自我樣態(tài)和邊界的過程。關于自我的未來可能也在這樣的日常反思和日常書寫中得以展開。
在今年三明治對參與“每日書”項目的寫作者進行“個體書寫日常”問卷調研中,82%的寫作者表示將書寫作為生活日常的理由之一是“通過梳理和反思,更了解自我”,排名第二的理由是“享受創(chuàng)作的快樂”,第三、第四是“放松情緒、舒緩壓力”和“在小型社群中結識有趣的朋友”。在接受調研的寫作者中,51%的寫作者表示每天有30-60分鐘用于生活寫作,22%的寫作者表示寫作時長在1-2小時甚至更多。我們還邀請這些身在福州、廣州、上海、烏魯木齊、煙臺、香港、波士頓、西雅圖等等不同地方,職業(yè)身份分屬咖啡師、外企職員、事業(yè)單位職員、IT項目經(jīng)理、咨詢師、建筑設計師、教師、HR等不同類型的寫作者們分享,他們一般會在什么樣的情況或者環(huán)境下,在什么時間、用什么樣的工具進行書寫。
“可能隨時隨地寫,上下班路上,甚至上廁所的馬桶上,陪老人看病在醫(yī)院等叫號,路邊馬路牙子等人,半夜醒來床頭,都有可能寫一陣子。這些碎片時間一般都是用手機書寫。用電腦的時候可能是晚上孩子們睡著以后,或者下班后在單位多待那么一會兒,才能安靜地書寫。更喜歡用電腦,可以更多地思考。但是迫于現(xiàn)實,用手機更多,因為便捷。”“大概是凌晨兩點到四點,在寢室里用電腦寫作?!薄吧舷掳嗟罔F途中、睡前半小時、凌晨失眠時、清晨被鳥叫醒時、辦公室躲廁所劃水時、開會聽無聊的PPT時,醫(yī)院排隊做CT時寫?!薄霸绯科饋碜鲈顼埖拈g隙或者晚上,在家里廚房、客廳沙發(fā),在手機上寫?!薄耙话阍跁坑秒娔X寫,這樣更能專注可以理清思路,忙了就隨時隨地碎片化寫,記錄一些當下的瞬間。”“一般是在晚飯后五六點左右寫,如果一天很忙的話,就會在九點左右洗完澡寫,都是一些人比較舒服,比較放松的狀態(tài)。會在自己房間的電腦上獨立寫作。”
通過這些寫作者們描繪的情境,我們可以嘗試更具體地想象,他們的日常個體書寫究竟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
在西方文論中有生命寫作(life writing)的概念,中國學者賀秀明曾在論文《西方文論關鍵詞:生命寫作》中梳理了“生命寫作”的緣起和發(fā)展,我們可以將“生命寫作”理解為“捕捉敘事結構和具體圖像中的短暫瞬間和生命進化階段”,包括所有自傳或傳記性的寫作形式和表現(xiàn)行為,例如自傳、傳記、回憶錄、懺悔錄、對話敘事、日記、書信、口述歷史、監(jiān)獄敘事、自我肖像、旅游敘事、戰(zhàn)爭回憶錄、行為藝術,以及臉書、推特、微信、微博、博客等數(shù)字媒體平臺上的各種自我展現(xiàn)形式。倫敦國王學院、英國薩塞克斯大學、劍橋大學沃爾森學院也分別在2017年、2011年成立了和生命寫作相關的研究中心,對不同形式的個體非虛構書寫實踐進行系統(tǒng)研究。
“三明治”所倡導的非虛構個體書寫實踐,亦可歸入“生命寫作”的范疇。但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在這種生命書寫不斷向“自我”復歸的途中,是否還有對個體而言更深的意義尋求?為什么過去十一年中,有超過20000位寫作者愿意如行為藝術一般,在“每日書”“短故事學院”以及其他“三明治”倡導和發(fā)起的生活寫作項目中聚合為社群,并長時間進行生活書寫的共同實踐?
在這些寫作者的書寫實踐中,我們觀察到了一種尋求自我“本真性”的價值理想。以“短故事學院”中的作品為例,寫作者們在“短故事學院”中選擇碰觸、直面、梳理并最終決定書寫成完整作品的主題,往往是對他們而言非常重要或者有特別意義的人生經(jīng)歷。一位生活在上海的人力資源總監(jiān)寫下父親在去世前主動選擇捐贈遺體,并在去世后成為“大體老師”的故事;一位生活在北京的大學教師,寫下他大學畢業(yè)后仍然修了二十多個學位的故事,他在書寫過程中嘗試反思自己為什么會一路追尋“無盡學業(yè)”;一位生活在廣州的咖啡店主,寫下自己作為一名聽力障礙者在成長過程中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她用一種非常浪漫的方式形容在他人看來也許是“缺陷”的聽障——“我的耳朵里有一片曠野”;一位廣州的“新手媽媽”寫她有一個不敢告訴孩子秘密,她覺得自己“不愛”自己的孩子,與之形成對照的是完全讓渡和犧牲自我的“理想母親”,然而一個母親一定天然地要無條件地愛自己的孩子,并且以一種約定俗成的方式去愛嗎?
從這些主題可以看到,寫作者們在“短故事學院”的生命寫作是一種向內的探索,某種程度上更接近心理咨詢或精神分析的過程。但無論在溫暖舒適的心理咨詢或精神分析房間內,還是在一個等待填滿的空白文檔上,坦誠地直面自我并向外表達,對任何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遑論要將這種表達以創(chuàng)作的標準進行打磨,并以完整文字作品的形式予以呈現(xiàn)。
如哲學家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本真性的倫理》中論述的那樣,“自我實現(xiàn)背后的道德理想是對自己真實……我用道德理想指的是什么東西?我指的是一個概念,關于什么是一種較好的或較高的生活模式,在這里,‘較好的’和‘較高的’,不是依照我們之碰巧所欲或所需來定義的,而是提供了一個關于我們應該欲求什么的標準”。
在《本真性的倫理》中,查爾斯·泰勒還論述了“本真性”的起源和發(fā)展。本真性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個人主義向內發(fā)展的主觀轉向,我們的感受與判斷對錯的標準不再依從宗教或神,而是我們自身?!按嬖谥撤N做人的方式,它是我的方式。我被號召以這種方式,而不是模仿別的任何人的方式,過我的生活。而這就將新的重要性給予了對我自己真實(being true to myself)。如果我不這樣,我就沒有領會生活的目的,我就沒有領會對我而言什么是做人。”
“它將一種無比的道德重要性賦予一種與我自己、與我自己的內部本性的接觸……通過引入原發(fā)性原則(the principle of originality),這個理想極大地增強了這種自我接觸的重要性:我們的每個聲音都有其自己的東西要說出來。我不但不應該讓我的生活符合外部一致的要求;在我之外我甚至不可能找到我據(jù)以生活的模型。我只能從內部找到它?!?/p>
“對我自己真實意味著對我自己的原發(fā)性真實,而這是某個只有我才能夠闡明和發(fā)現(xiàn)的東西。在闡明它的過程中,我也在定義我自己?!?/p>
查爾斯·泰勒關于“本真性”的闡釋,與一位“短故事學院”寫作者在其寫作后記中的分享在內核上發(fā)生了遙遠共鳴。這位作者說:“有很多事情想寫出來是需要勇氣的,大家好像都習慣了在社交媒體上去展示那些生活中的自以為的高光時刻......但生活從來都是以真實的面目待你,而去盡可能誠實地記錄下來,是對自身生活的一種真誠態(tài)度?!?/p>
一些存在主義哲學家曾向我們展示人類作為存在在世的虛無和荒誕,但當如同孤島一般的個體開始書寫自己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經(jīng)驗,這種個體生活書寫實踐就是一種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實踐,不加評判地面向自我的存在本身,進行直觀的描繪,意義通常就在這種看似“無為”的面對和描繪中自然顯現(xiàn)。并且,當我們通過書寫抵達對自我的真實,確認并尋回自己的存在經(jīng)驗與感受,無數(shù)個隱秘的私人情感將連接成為更寬廣的共同整體。
而這種珍貴的個體生活書寫實踐,也如精神檔案一般實時記錄著當下中國青年的心靈圖景。
【注釋】
①[英] 雷蒙德·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王爾勃、周莉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41-142頁。
②參見 Jerrold Seigel,,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③④⑤⑥[加]查爾斯·泰勒:《本真性的倫理》,程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20頁、37頁、37-38頁、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