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勛
你聽說過“翡青”這個詞嗎?應(yīng)該沒有。這是我老家的話,說顏色的,意思是綠得有點厲害。但這還不是最厲害。最厲害的叫“寡綠”,比較綠叫“鮮綠”?!棒淝唷苯楹跤凇肮丫G”與“鮮綠”之間。怎么樣?我老家的語言是不是很厲害。
凡土話都很厲害。曾看過一個說法,某個小島,僅第二人稱就有三十七種說法。
有一次,我算了算我知道的第二人稱,有你、您、君、汝、爾、卿、閣下、陛下、殿下、足下、大人、主公、吾兄等,到底沒那那小島的多。
翡青這詞是好的,翡翠里的水的顏色。綠得那么好,不濃不淡。淡點兒,偏黃,臟;再濃點吧,黑氣蒙冬,暮氣。看來,翡翠之所以金貴,就在這點水的翡青上,那么的養(yǎng)眼,如一勺不粘不薄的蜂蜜水,絲絲滑滑,入心入肺。
在這翡青里,我有點小醉。我是說,我站在清涼村的碧螺水庫的翡青里,有點小醉。
我是七月份去的,那點醉迄今猶在,揮之不去。
那時候,我腦子里空空濛濛的,就只有翡青的山翡青的水。連蟬聲和風(fēng)好像也是翡青的。渾天蓋地,它就是翡翠里的那根水,避躲著萬物又勾連萬事。
我就站在這避躲和勾連之間,和我的妻,陌生得像神仙眷屬,塵世安泰。
我說了蟬聲也是翡青的,在煮天的陽光里,蟬聲不急不緩,不嘶不歇,和融了天地,是飄動的翡翠里的那根水。那根水牽著我往前走,走到看見山間白屋、屋邊瓜架、架上絲瓜,方回塵世。塵世里有冤曲,我裝著聽得到。我一直會裝著聽得到,尤其在夜深里,難捺時,喝一杯,想著山深的那一碧螺,犬儒如昨,倒頭就睡。
我一直在說賦得體,說了好幾次,還寫過《賦得貓》。
這事有得說。繼續(xù)。
賦得體,大抵開了集體文藝創(chuàng)作的濫觴。漢時,有柏梁體,皇帝出題,大臣寫。明時嘉靖帝歡喜叫人寫青詞。
嚴嵩是青詞高手,讀讀他《慶云賦》的幾個句子:
體嵯峨之玲瓏兮,
待諧宙而繞香霧。
觀慶云之毓魂兮,
升碧石以接北辰。
有點意思吧?蠻有意思,什么都說了,天上地上,典雅工穩(wěn),朗朗上口;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也沒有。聰明的你看出來了,有點像《離騷》。沒錯,兮來兮去的,確實像。
中國詩開兩路:一路是孔子《詩經(jīng)》的“詩”體;一路是屈原《離騷》的“騷”體。按理,孔子尊為道統(tǒng),屈原只是斜逸,歷代的主流文體該厚“詩”而薄“騷”,但有點小吊詭的是,主流文體卻是厚“騷”而薄“詩”的,從柏梁體到青詞,凡寫得好的,都享當世之功,寫個破詩的,只能受后世之敬。這是沒辦法的事。
柏梁體也好,青詞也好,這是正經(jīng)八百的賦得體。
另有一路賦得體是詩的、民間的,如王羲之的《蘭亭序》那種,竹林七賢那種。從大的意義上說,這是對宏大敘事的逃避和抗拒;從小的意義上說,是文人的自洽自娛。倒恰恰是這點自洽自娛,維持了文藝的清流正源。
以上是閑話。
我想說的是,我蠻不歡喜小說的賦得體。幾個人聚個會喝個酒,捏個韻寫點詩,出個題弄個小散文,夸獎一下主辦方的美德、歌頌一下酒友的道腸,雖然有點扯,非虛構(gòu)嘛,說不定寫的時候還真那么想的。寫完了打架另當別論。但我后來發(fā)現(xiàn),小說也有賦得體,假借虛構(gòu)之名,把周圍的人寫進去,而且,小說的那個“我”又是最正義的。
我就被朋友寫進過,寫完了還發(fā)給我看,問寫得好不好。弄得我說好也不好、說不好也不好。問題是,有時候,還會在刊物上發(fā)出來。刊物雖沒幾個人看,但恰好幾乎不看書的老婆又看到了,搞一些麻煩。
我的意思是,小說這事,還不要輕易走賦得體一路,得探求有限里的無限、有知里的未知,老是在熟人圈子里打圈圈,自個覺得有趣,別人卻可能覺得無聊。
小說是有精神的,要慎之,竊以為。當然,詩和散文也是。
醞釀了幾天——也不是醞釀了幾天,這幾天忙得要飛——說要寫寫這個事。也叫醞釀了幾天吧,只是白醞釀了幾天的結(jié)果是,這事沒得寫。但又覺得非寫不可。
這會兒,剛炒了三個菜,蒜苗牛肉、臘肉涼芋、小白菜。
小白菜是豬油炒,酥軟香。我多吃了一碗飯。早早地吃了飯,坐陽臺上,看雨后的鳳凰山,如甘志偉兄剛畫完的扣肉。我是看他畫過的,最后一些筆,像老太太納鞋底,一會兒蘸了墨往上填,一會兒蘸了墨往上填,我都抽三支煙了,還在填。畫油淋淋、水漉漉的。
我覺得他畫得好,好得像雨后的鳳凰山,肥膄相宜、濃淡得體。
在遠眺甘志偉兄扣肉似的鳳凰山的暮色里,我又說要寫那個事。
那是我近年最重要的一個事,在我日往頹年衰月走的旅程中。我看到我變成了枯枝,我又看到枯枝上發(fā)了新芽。
新芽是,我的外甥女結(jié)婚了。
她是我們家族里我這輩的下一代第一個成家的。我如此真切而直接地感觸到生命的迭代。
人,葡萄藤似的人,朝露陽光里,那向上生長向下延續(xù)的觸須,終于抓到了架桿。抓到了,就踏實了。我那么的踏實,像肓杖觸到了硬地。人呀,絕大多數(shù)的時候,就是肓杖在空中的尋找,空茫得無所依歸,附麗的名利皆無著落,江湖坑墻,處處險境,災(zāi)禍傷病,時時厄場。
在外甥女的婚禮上,我的妹夫牽著我的外甥女的手臂走來,交到一個我不認識的年輕人的手里,在那個時候,我淚如雨下,忍也忍不住。
是的,在長沙在那么俗那么場繁縟的人世過場上,我淚如雨下,忍也忍不住。像配合甘志偉兄似的,婚宴上,真有扣肉這道菜。我沒吃,辣。但我很高興,肥膄相宜、濃淡得體外,我還覺得雅俗皆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