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成

(黑龍江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徐居正(1420-1488)，字剛中，號(hào)四佳亭、亭亭亭，朝鮮朝初期文論家、詩人。十九歲中進(jìn)士，官至大提學(xué)。他歷仕六朝，侍經(jīng)筵四十五年，主文衡二十六年，掌選二十三榜，為一代斯文宗匠。明使祁順、張瑾出使朝鮮時(shí)，徐居正充任遠(yuǎn)接使及館伴，其文才深受明使賞識(shí)，祁順評價(jià)曰：“如公之才，求之中朝，不過二三人耳。”(《朝鮮成宗實(shí)錄》卷二二三)(1)趙季，張景昆：《〈箕雅〉五百詩人本事輯考》，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242頁。徐居正編有《三國史節(jié)要》《東國通鑒》等歷史著作、《筆苑雜記》《新撰東國輿地勝覽》《太平閑話》《滑稽傳》等稗說作品。主持編纂《東文選》，所選作品上迄三國，下逮朝鮮朝初期，對保存古代朝鮮文化遺產(chǎn)作出了重大貢獻(xiàn)。所著《東人詩話》是朝鮮第一部以“詩話”命名的詩歌評論集。徐居正“為文章不落古人窠臼，自成一家”(《朝鮮成宗實(shí)錄》卷二二三)(2)趙季，張景昆：《〈箕雅〉五百詩人本事輯考》，第243頁。，其散文大量引用《詩經(jīng)》《孟子》等典籍，呈現(xiàn)出鮮明的藝術(shù)特點(diǎn)，值得給予深入探討。

一、引《詩經(jīng)》的特點(diǎn)及其意義

“朝鮮歷代的文學(xué)家都把《詩經(jīng)》當(dāng)作創(chuàng)作的典范”“欲以《三百篇》的藝術(shù)方法和基本藝術(shù)精神‘補(bǔ)鳳闕’”(3)李巖：《朝鮮古代〈詩經(jīng)〉接受史考論》，《文學(xué)評論》2015年第5期，第137頁。，徐居正也是如此，其散文大量引用、化用《詩經(jīng)》，并呈現(xiàn)出鮮明的特點(diǎn)。

首先，借原詩表達(dá)的思想內(nèi)涵來贊美文章主人公，是徐居正散文引用《詩經(jīng)》常見的表達(dá)形式之一。

洪判書一日宴飲眾賓客，囑咐徐居正作序紀(jì)念此事，徐居正作《洪判書宴對馬島賊帥平茂續(xù)詩序》：“予嘗讀周詩《六月》《江漢》，皆所以美宣王也。而其詩曰：文武吉甫，萬邦為憲。又曰：文武受命，召公維翰。則獫狁之伐、淮夷之平，雖本于宣王謀猷之允塞，而吉甫、召伯文武之佐，與有多焉?！?4)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韓國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huì)編《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首爾)景仁文化社，1988年，第235頁。以下所引徐居正文章如無特殊說明，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標(biāo)注。所引“文武吉甫，萬邦為憲”“文武受命，召公維翰”等詩句分別出自《小雅·六月》《大雅·江漢》?！读隆酚洈⒅苄醣狈オ濁裰拢澝乐鲙浺Φ奈捻w武略；《江漢》歌頌召康公之德與天子之英明。徐居正引用這兩首詩的目的，一是歌頌君主，“圣神文武，削平內(nèi)亂，民物乂安，四方耆定”(5)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35頁。；二是贊美洪判書，“存撫夷狄，昵侍禁衛(wèi)，董蒞戎政，出將入相，文武之責(zé)，萃于一身。從容談笑之間，能威制四夷，鎮(zhèn)定封疆，屹如山岳”(6)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35頁。。

大學(xué)者權(quán)近的后人權(quán)仲平將去黃州任職，很多人為此惋惜，認(rèn)為權(quán)仲平“懷奇抱偉，可大設(shè)施，非直百里之才，宜居宥密，為喉舌，啟沃獻(xiàn)替矣。而今則仆仆焉為外吏，居棲棘之地。何耶？”(《送權(quán)仲平出牧黃州亭》)(7)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81頁。徐居正卻持不同看法，他認(rèn)為刺史的地位非常重要：“蓋今之刺史，即古之諸侯。刺史之于民，有君道焉，有父母之道焉。”(8)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81頁。況且黃州地理位置特殊，“黃為州，山水平衍，土地膏腴，有秔稻之饒、海錯(cuò)之利。在高麗時(shí)，為王府財(cái)賦之地。四五十年之間，兇歉疾厲相仍，瘡痍甫起，漸就彫謝。又在通逵大道之中，輪蹄輳集，供億糜費(fèi)”(9)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81頁。。于此為官者任務(wù)艱苦，需要有突出的才能，“其為務(wù)，悉煩且劇，寬失之緩，猛失之苛。官于是者，嗚呼艱矣哉”(10)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81頁。。在這種情況下，朝廷首膺權(quán)仲平，正說明他才能出眾，深得朝廷信任。徐居正在文章最后說道：“詩曰：左之右之，君子宜之。仲平氏有焉。若或計(jì)班資之崇卑，較內(nèi)外之輕重，屑屑有議于其間，非知仲平氏者也。居正所望于仲平者，乃自小者近者，而期至于遠(yuǎn)者大者耳。”(11)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81頁。“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兩句出自《小雅·裳裳者華》，這兩句詩的原意是說要向左就向左，君子應(yīng)付得很適宜。徐居正引此詩句想要表達(dá)的是，以權(quán)仲平出眾的才華、為人處世的能力，即使棲居荊棘之地，也可以左右逢源、做好本職工作，日后定能夠飛黃騰達(dá)，“借寇之請，征黃之詔，可指日期也。續(xù)漢史，為仲平立傳。先書黃州之治，后書御史卿相之名，必有人矣”(12)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81頁。。

其次，引用《大雅》《小雅》居多，引用《國風(fēng)》只有二首，未引用《頌》。

徐居正散文引用《大雅》《小雅》最多，引用《國風(fēng)》只有兩篇，沒有引用《頌》。其中原因主要與《大雅》《小雅》的內(nèi)容、性質(zhì)等有關(guān)?！把拧奔凑赋⒄龢?，西周王畿的樂調(diào)?！对姶笮颉吩唬骸把耪?，正也，言王政之所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13)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63頁。雅分為大雅和小雅，《大雅》中的作品主要用于典禮、諷諫和娛樂，主要歌頌周王室祖先乃至武王、宣王等的功績，是實(shí)行教化的重要工具?！缎⊙拧分杏幸跃?、親朋歡聚宴享為主要內(nèi)容的宴饗詩，反映出上層社會(huì)的歡樂、和諧。徐居正引用《大雅》《小雅》的散文文體多是序體文(包括贈(zèng)序、詩序、家譜序)、記文，這些文章多是受人之請而作，難免會(huì)在文中出現(xiàn)客套、奉承之語，而《大雅》《小雅》中的很多詩篇詩句，正好滿足了徐居正的需求。

徐居正《安東權(quán)氏家譜序》指出朝鮮在家族譜牒方面存在諸多問題：“吾東方自古無宗法，又無譜牒。雖巨家大族，絕無家乘，纔傳數(shù)世，有不記高曾祖考名號(hào)者，子孫寢以乖隔。或不識(shí)緦功之親，視同路人。何待服盡親盡，而后疏且遠(yuǎn)哉。如是而欲興孝悌、成禮讓，豈不難乎？”(14)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56頁。他對權(quán)家子弟致力于修撰家譜的行為非常欣賞，在文章最后指出：“權(quán)氏世以清白傳家，忠孝為心。為子孫者，可不念祖宗積之之勤而思所以繼之之道乎？記曰：‘人道親親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裟苁加谟H親，推及九族，則所以厚本敦末者，豈有窮哉？《詩》曰：‘無忝爾祖，聿修厥德?！岣鼮闄?quán)氏子孫勖之。”(15)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56頁?！叭说烙H親也”等句出自西漢戴圣《禮記·大傳》“人道親親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嚴(yán)，宗廟嚴(yán)故重社稷，重社稷故愛百姓”。這幾句話的原是：人的本性是親近自己的親人，因?yàn)橛H近親人所以尊敬自己的祖先，因?yàn)樽鹁醋嫦人跃粗刈约旱淖孀?，因?yàn)樽鹁醋约旱淖孀谒园淹迦司奂谝黄?。“無忝爾祖，聿修厥德”(16)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56頁。出自《大雅·文王》，詩句意思是說感念祖先的意旨，修養(yǎng)自身的德行。徐居正引用《禮記·大傳》《大雅·文王》中的語句，是有感于權(quán)氏先祖的德行操守，對權(quán)氏后世子孫寄予殷切的希望，希望他們能夠繼承先人的美好品德，團(tuán)結(jié)族人，“始于親親，推及九族”，那么權(quán)氏家族定會(huì)家族昌盛。

通津縣梁誠之的別墅落成，設(shè)宴招待賓客，“及開宴娛賓，鄉(xiāng)之士女，無小長咸集。山肴海產(chǎn)，雜然而前陳；村謳墅笛，錯(cuò)然而遞發(fā)。有起舞者、酣飲者、醉倒者、扶坐者，有感而泣者、祝而拜者，有扶杖馱載者，歸途絡(luò)繹，人影散亂。觀者嘖嘖嘆曰：吾鄉(xiāng)千古未有之盛事也?！?17)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15頁。梁誠之之子請徐居正作序，徐居正作《通津縣大浦谷梁判書別墅落成記》，文末曰：

嗚呼！古人頌禱祝厘之辭，不過曰壽曰富曰多男而已。公自辛酉黃甲以來，選入集賢殿者一十六年，兼春秋者三十年，掌典校者二十年，仕弘文者又十六年。至于成均承文館閣，無不出入。今則再判工部，為六鄉(xiāng)之長，可謂貴矣。時(shí)年六十有四，白鬢紅頰，照映簪紳，可謂壽矣。有子四人，布列清顯。又公筮仕以后至今三十八年。祿食無歇，不曰富而多男乎？公親享福履之盛，如此他日子孫積慶之緜，又可既乎？《詩》曰：“秩秩斯干，君子攸寧?！贝司诱再R公也。又曰：“子子孫孫，勿替引之?！贝司诱诠訉O也。(18)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15頁。

文段兩處引用《詩經(jīng)》，“秩秩斯干，君子攸寧”出自《小雅·斯干》，全詩在描繪宮室之后，抒發(fā)了對宮室主人的祝愿和歌頌；“子子孫孫，勿替引之”出自《小雅·楚茨》，詩句的意思是愿子孫們莫荒廢此禮，永遠(yuǎn)繼承將福壽永葆。徐居正引用《斯干》《楚茨》中的詩句，表達(dá)了對文章主人公梁誠之的祝賀和祝愿。

朝鮮君王敕命建立尊經(jīng)閣，徐居正作《成均館尊經(jīng)閣記》，文末曰：“經(jīng)者，載道之器；而道者，圣人之心?？刹蛔鹗墙?jīng)以究圣人之心，達(dá)是經(jīng)以行圣人之道乎？師儒而體此，則書無不讀、理無不通，而訓(xùn)迪明矣。賢士而體此，則窮理盡性，明體適用，而將大有施設(shè)矣。圣人培養(yǎng)人才，扶持世道之機(jī)，孰有過于此者乎？《詩》曰：‘濟(jì)濟(jì)多士，文王以寧?！w言文王作人之盛。以臣觀之，我殿下作人之盛，夫豈多讓于文王哉？”(19)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03頁?！皾?jì)濟(jì)多士，文王以寧”(20)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03頁。出自《大雅·文王》，意思是因?yàn)橛斜姸嗟馁t士，文王得以安享天下。徐居正引用此詩句，借助文王多賢士以類比朝鮮王朝也是人才輩出，“以臣觀之，我殿下作人之盛，夫豈多讓文王哉”(21)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03頁。。

再次，直接引用多，化用少，還存在個(gè)別只引述《詩經(jīng)》篇目名稱的情況。

直接引用《詩經(jīng)》成句者甚多，如《洪判書宴對馬島賊帥平茂續(xù)詩序》引用《小雅·六月》“文武吉甫，萬邦為憲”、《大雅·江漢》“文武受命，召公維翰”，《送權(quán)仲平出牧黃州亭》引用《小雅·裳裳者華》“左之右之，君子宜之”，《征建州行軍圖記》引用《大雅·江漢》“文武受命，召公維翰”、《大雅·常武》“王命卿士”“以修我戎”，《洪州縣鶴鳴樓記》引用《小雅·鶴鳴》“鶴鳴于皋，聲聞?dòng)谔臁保锻ń蚩h大浦谷梁判書別墅落成記》引用《小雅·斯干》“秩秩斯干，君子攸寧”、《小雅·楚茨》“子子孫孫，勿替引之”，《成均館尊經(jīng)閣記》直接引用《大雅·文王》“濟(jì)濟(jì)多士，文王以寧”，《賀上黨府院君韓相公受賜幾杖詩序》直接引用《大雅·既醉》“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君子萬年，介爾景?！?、《小雅·南山有臺(tái)》“樂之君子，遐不眉壽。樂只君子，德音是茂”，《應(yīng)制喜雨詩并序》直接引用《小雅·信南山》“敬恭神明，宜無悔愆”、《小雅·大田》“雨我公田”，《安東權(quán)氏家譜序》直接引用《大雅·文王》“無忝爾祖，聿修厥德”，等等。徐居正直接引用《詩經(jīng)》成句收到了強(qiáng)烈的藝術(shù)效果，如《送樸先生出守密陽詩序》：“《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w愷以強(qiáng)教之，第以悅安之，為民父母之道，豈有加于此哉？”(22)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58頁。“愷悌君子，民之父母”句出自《大雅·泂酌》，歌頌當(dāng)政者能愛護(hù)人民，得到了人們的擁戴。后世把當(dāng)政者稱為“父母官”即由此而來。徐居正引此典既是對樸希尹的肯定，也是一種期許，希望他執(zhí)官為民，做好老百姓的父母官?！端腿莞罟娦颉吩疲骸皢韬簦」湃藬e離殷勤之意，而又寓以勸誡之辭。尹吉甫之送山甫曰：‘小心翼翼，夙夜匪懈。’蓋勉其終始一德也?！?23)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67頁。語段所引詩句“小心翼翼，夙夜匪懈”出自《大雅·烝民》，周宣王派仲山甫去齊地筑城，臨行時(shí)，尹吉甫作詩相贈(zèng)，贊揚(yáng)仲山甫的美德和輔佐宣王的政績。徐居正引此詩句既是對李君勤于政績的肯定，也是對他寄予的殷切希望，希望李君能夠一如既往地愛戴百姓、執(zhí)政為民。

化用《詩經(jīng)》詩句者雖少，但也運(yùn)用得非常巧妙。如《送忠清道監(jiān)司李公詩序》云：“然觀昔者仲山甫之有行，吉甫作詩送之，道其德性之美，職業(yè)之修，而勸勉之意寓焉。今諸公之詩，實(shí)祖吉甫?！?24)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71頁。文中所提尹吉甫送行仲山甫之詩即《烝民》，此詩贊美仲山甫的美德和輔佐宣王的政績。

只引述《詩經(jīng)》篇目名稱者也頗具特點(diǎn)。如《御制飛冰詩后序》一文，辛巳秋九月，“新冰乃凝，上制《飛冰歌》”“親加世出世兩注”(25)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36頁。，考慮臣民可能不易理解，于是國王召儒臣詳加解注，又命徐居正作序。徐居正在序文中引《詩經(jīng)》篇目以說理：“周之盛時(shí)，歌頌方隆?！堵锅Q》以下五詩，君宴其臣?！短毂！芬辉?，臣祝其君。其上下相與之際，辭氣委曲，情意浹洽。非若后世君臣，上下情隔，澤壅不下，而言絕不通之比也。”(26)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36頁?！缎⊙拧ぢ锅Q》是《詩經(jīng)》“四始”之一，此詩是君王宴請群臣時(shí)所唱。朱熹《詩集傳》言：“人君以《鹿鳴》以下五詩宴其臣，臣受賜者，歌此詩以答其君。言天下之安定我君，使之獲福如此也?！?27)朱熹著，王華寶整理：《詩集傳》，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22頁?！缎⊙拧ぬ毂！肥浅甲幼ｍ灳鞯脑?，《毛詩序》云：“《天?！?，下報(bào)上也。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歸美以報(bào)其上焉。”徐居正引《鹿鳴》《天?！肥菫榱吮磉_(dá)朝鮮君臣之間關(guān)系的融洽、和諧。再如《送忠清道監(jiān)司李公詩序》云：“其賦《甘棠》之詩者，亦必有人矣。能繼二祖之風(fēng)，遠(yuǎn)紹召公之烈?！?28)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71頁。《國風(fēng)·召南·甘棠》是懷念召伯之作，由睹物到思人，由思人到愛物，不忍砍伐、毀壞樹木，是對召公德政教化的回饋。徐居正引用《甘棠》的詩意，是為了說明人們對李公的崇敬與懷念。

根據(jù)文章謀篇布局以及情感抒發(fā)的需要，徐居正散文往往一篇文章多處引用《詩經(jīng)》，所引方式包括直接引用、化用、引用篇名等。如《送兵曹參判樸公楗出為慶尚道觀察使詩序》中“如《嵩高》《蒸民》《韓奕》之作，皆出于此”“居正雖無吉甫穆如之風(fēng)”等語句就存在引述《詩經(jīng)》篇名《大雅·崧高》《大雅·烝民》《大雅·韓奕》，化用《大雅·烝民》的情況，《送咸吉道節(jié)度使鄭東來詩序》直接引用《小雅·六月》“文武吉甫，萬邦為憲”、《大雅·江漢》“文武受命，召公維翰”，“以續(xù)穆如之風(fēng)乎”句化用《大雅·烝民》?！痘嗜A集序》中“在昔成周之盛，如《大明》，星矣；《棫樸》，旱麓之詩”“《詩三百》篇，古也。《四牡》《皇華》，皆遣使臣而作。其詩曰：王事靡盬，不遑啟處。又曰：載馳載驅(qū)，周爰咨諏”“其詩即《四牡》《皇華》之遺響”等語句，引述篇名《大雅·大明》《大雅·棫樸》《詩三百》《小雅·四牡》，直接引用《小雅·皇皇者華》。《送金參校宗直出守善山府詩序》“不遑將父”“不遑將母”“《南陔》《白華》之詠，不可不為侯歌之”“雖無吉甫穆如之風(fēng)”等語句，存在直接引用《小雅·四牡》、只引篇名《小雅·南陔》《小雅·白華》、化用《大雅·烝民》等情況。

二、引《孟子》的特點(diǎn)及其意義

《孟子》在朝鮮半島的影響深遠(yuǎn)，很多文人學(xué)者對其進(jìn)行詮釋、批評。據(jù)《韓國經(jīng)學(xué)資料集成總目錄》所載，韓國有關(guān)《孟子》的論著達(dá)110多部，頗具代表性的如李滉《孟子釋義》、宋時(shí)烈《孟子或問精義通考》、鄭齊斗《孟子說》、李瀷《孟子疾書》、丁若鏞《孟子要義》等，而散見于文人別集的《孟子》相關(guān)論說文章更是眾多。徐居正的散文就大量引用《孟子》，且呈現(xiàn)出鮮明特征。

第一，借引用《孟子》的詩論觀點(diǎn)，表達(dá)自己對詩學(xué)的理解與認(rèn)識(shí)。

《桂庭集序》云：“詩言志，志者，心之所之也。是以讀其詩，可以知其人”(29)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79頁。，《獨(dú)谷集序》曰：“然詩非徒詩也，心之發(fā)、氣之充、辭之達(dá)，而讀其詩，可以知其人”(30)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76頁。，“讀其詩，可以知其人”化用《孟子·萬章下》“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31)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1960年，第251頁。。徐居正對孟子“知人論世”說的化用，強(qiáng)調(diào)了文章可以反映出一個(gè)人的性情、品性等，即“詩言志”，詩歌是抒發(fā)情感的。

第二，引用《孟子》對塑造人物形象起到了積極的推動(dòng)作用。

《賀茂松府院君尹相公賊中生還詩序》云：“予惟《孟子》曰：‘不動(dòng)心?！衷唬骸起B(yǎng)浩然之氣?！四艹制湫模B(yǎng)其氣，蘊(yùn)于內(nèi)者有素，則臨事酬酢，不憂不懼者，有不期然而然矣?！?32)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45頁。“不動(dòng)心”“善養(yǎng)浩然之氣”(33)楊伯峻：《孟子譯注》，第61、62頁。均出自《孟子·公孫丑上》。徐居正引《孟子》這兩則文字是為了突出文章主人公尹氏的形象。尹氏之所以能在賊亂中生還，就是因?yàn)樗艹制湫?、養(yǎng)其氣，在面對突發(fā)事件時(shí)，能做到沉穩(wěn)而不慌亂，“蘊(yùn)于內(nèi)者有素，則臨事酬酢，不憂不懾”(《賀茂松府院君尹相公賊中生還詩序》)。《全州鄉(xiāng)校重新記》云：“《孟子》曰：一鄉(xiāng)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由鄉(xiāng)而國而天下，曾謂鄉(xiāng)學(xué)而少之也哉?！?34)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16頁。此語出自《孟子·萬章下》，意思是一個(gè)鄉(xiāng)的優(yōu)秀人物就和一個(gè)鄉(xiāng)的優(yōu)秀人物交朋友，一個(gè)國家的優(yōu)秀人物就和天下的優(yōu)秀人物交朋友，天下的優(yōu)秀人物就和天下的優(yōu)秀人物交朋友。徐居正引此語主要是贊揚(yáng)李有仁對鄉(xiāng)校作出的貢獻(xiàn)，使鄉(xiāng)人能知禮節(jié)、能夠與優(yōu)秀的人相交往。

《積城縣客舍重新記》《羅州客館東軒重新記》《黃州客館重新記》三篇文章都引用了《孟子·盡心上》“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35)楊伯峻：《孟子譯注》，第305頁。，目的都是為了突出主人公勤政愛民的形象。“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原意是指在謀求老百姓安逸的原則下來役使他們，他們雖然勞苦，也不怨恨。意謂施政的出發(fā)點(diǎn)如果是為了人民的長遠(yuǎn)利益，最終會(huì)得到人民的擁護(hù)?！斗e城縣客舍重新記》引用“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是為了證明李俶喜為官不勞民傷財(cái)，受到民眾的愛戴，“侯之為政于積六年矣，而民之愛慕如一日，又能修舉廢墜于數(shù)十載之后，則疑若擾及于民，而無一錢橫征于下，役不逮于南畝”(36)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21頁。。《羅州客館東軒重新記》引“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突出金、吳兩人的政績，“使民有道，不傷財(cái)，不違時(shí)，不舉贏”(37)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19頁。，能做到治民有道，得到了百姓的一致?lián)泶?。黃州有客館，但是“廨宇湫隘，頹圮殆盡。雖有曠遠(yuǎn)一樓，四檐低垂，如坐甑中，不可以登眺暢敘”(38)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19頁。，金伯謙執(zhí)政黃州時(shí)，得到李孝宗通判、李孟賢監(jiān)司等人的幫助，重新修葺了客館?！饵S州客館重新記》引“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贊美了金氏能夠?yàn)榘傩罩胫t能。

第三，同引用《詩經(jīng)》一樣，引用《孟子》也是直接引用多而化用少。

直接引用者，如《賀茂松府院君尹相公賊中生還詩序》直接引用《孟子·公孫丑上》“不動(dòng)心”“善養(yǎng)浩然之氣”，《積城縣客舍重新記》《羅州客館東軒重新記》《黃州客館重新記》直接引用《孟子·盡心上》“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雙溪齋記》直接引用《孟子·離婁下》“源泉混混，不舍晝夜”，《全州鄉(xiāng)校重新記》直接引用《孟子·萬章下》“一鄉(xiāng)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由鄉(xiāng)而國而天下，曾謂鄉(xiāng)學(xué)而少之也哉”，《友菊齋記》直接引用《孟子·萬章下》“友一邦，友一國，友天下，又尚友古之人”，《司憲府題名記》直接引用《孟子·萬章下》“立乎朝，道不行，恥也”，等等。

化用者，如《送蔡判官之任水站序》：“昔孔圣為委吏，莊周為漆園吏，孟軻氏不鄙抱關(guān)擊柝，漢之公卿，多出于簿書刁筆之中，士何可局一論哉？”(39)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52頁?！懊陷V氏”一句典出《孟子·萬章下》：“為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guān)擊柝。”(40)楊伯峻：《孟子譯注》，第243頁。徐居正引用孔子、孟子、莊子等人都曾委身小吏，最終成為一代圣賢的事例，告訴友人蔡判官，水站之官很重要，“水站，國家漕運(yùn)之所會(huì)，其任之重且艱，則征之禹貢而可知也”(41)徐居正：《四佳集·四佳文集》(《叢刊》第11輯)，第252頁。。國家把如此重要的職位交付蔡氏，足見重視，日后定會(huì)得到提拔。

三、結(jié)語

徐居正在散文中引用《詩經(jīng)》《孟子》，呈現(xiàn)出了鮮明的特點(diǎn)，為他的文章增添了雅致、深度。但也存在一些弊病，如引用的模式化較為嚴(yán)重，個(gè)別文章論述語言非常相似，受邀之文都是極盡褒揚(yáng)之語，并且所引用的語句也大致相同。如其序文(包括贈(zèng)序、詩序)在贊美主人公品德、政績時(shí)，大多以尹吉甫為參照對象，引用詩歌無外“文武吉甫，萬邦為獻(xiàn)”(《小雅·六月》)、“吉甫作頌，穆如清風(fēng)”(《大雅·嵩高》)等詩句；其記文在贊美主人公為民謀福祉、勤政愛民時(shí)，大都引述《孟子》“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等語句，這就造成了文章程式化、缺乏個(gè)性化的特點(diǎn)。瑕不掩瑜，徐居正在朝鮮半島《詩經(jīng)》接受史、《孟子》接受史上具有積極的學(xué)術(shù)意義與研究價(jià)值，值得我們給予深入的思考與研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