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成玉
萬寶公園的荷花開了,可惜母親再也看不見了。她上了年紀之后,視線越來越模糊,漸漸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可是,我還是會領(lǐng)她來“看”。我會跟她講,今年的荷花開得滿,飽脹得厲害,荷花池都裝不下它們了。母親聽得入神,微笑著點點頭。
盛開的荷花,不過幾天就謝了,蓮蓬舉起來,繼而生出蓮子,一生不敢懈怠,急匆匆地趕路,生怕錯過了每一縷春風(fēng)和每一寸光照。
這急匆匆趕路的荷花,像極了我的母親。母親年輕時是優(yōu)雅的美人,生下我們之后,她的青春流逝得很快。她要照顧一大家子人的生活起居,還養(yǎng)了雞、鴨、鵝和一頭豬,抽空還要去打零工貼補家用。打我記事起,母親永遠是急匆匆的,仿佛有干不完的活兒。
雖然母親總是急匆匆的,但骨子里的清雅、干凈、恬淡與和善,是藏不住的,那些美好的品質(zhì)就如同荷香,散發(fā)在生活的池水里。
母親喜歡電影,她唯一的一次奢侈行為,是獨自去看了一場電影。那一次,影院上映了她喜歡的《廬山戀》,她叮囑父親讓我們早點睡覺,自己一個人去了電影院。不料,半夜回到家,她發(fā)現(xiàn)我們都沒有睡覺,頓時像做了錯事一般愧疚。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丟下孩子去看電影,她把自己那一點愛好默默地收藏起來,心甘情愿陀螺似的圍著這個家轉(zhuǎn)。
母親從未在我們睡覺之前休息,我小時候從來沒有看到過母親睡覺的樣子。有一次,我因為貪吃了兩塊西瓜,半夜被尿憋醒,上完廁所回來,像貓一樣躡手躡腳地蹭到母親床邊,想借著月光看看母親睡覺的樣子,不料,卻忽然聽到母親說:“快去睡覺,別著涼了?!蔽液苡牣悾疽詾樽约阂稽c聲響都沒弄出來,卻還是沒能躲過母親的耳朵。
母親學(xué)什么都快,記得當(dāng)年家里添了臺縫紉機,她學(xué)會了做衣服,從單衣到厚棉衣,做得像店里的一樣得體。她給家里每一個人做衣服,也會幫鄰居縫縫補補。她還買了一套理發(fā)工具,親自給我們理發(fā),久而久之,她理發(fā)的手藝越來越好。鄰居們有時候也會找她幫忙理發(fā),她總是有求必應(yīng)。
母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慢下來的?我記不清了。她的臉上多了皺紋,背漸漸彎了,而我們也長大了。她終于不再急匆匆地趕路,她開始喜歡熬粥,煮粥的時候放上幾粒蓮子。
蓮子里有綠色的蓮心,蓮心是苦的,但母親從不去掉這些蓮心。她常說,人世走一遭,別怕吃些苦,這些苦能讓人清心安神。
現(xiàn)在的母親,眼睛看不見了,每天生活在黑暗里,經(jīng)常陷入沉睡。我坐在她的床邊,終于能仔仔細細看她睡覺的樣子了。她輕輕打著鼾,均勻而帶有節(jié)奏感,依然有荷的樣子??吹竭@里,我不免落淚,不料,她竟被驚醒了,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摸著我的臉問我怎么了。
看不見的母親,怎么知道我在落淚呢?她那舉起的手,讓我想起了荷花落了以后舉起的蓮蓬,仿佛是為那些凋落的花魂舉起一盞燈,而那燈里還有幾顆讓我清心安神的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