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昆侖
(遼寧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貞觀政要》成書后,最初未受重視,后漸漸被推崇,宋朝時已用于經(jīng)筵,遼、西夏、金、元等政權(quán)又將其翻譯成契丹文、西夏文、女真文和八思巴文后進行刊刻。(1)周峰:《〈貞觀政要〉在遼、西夏、金、元四朝》,《北方文物》2009年第1期。四庫館臣評價稱,“太宗為一代令辟,其良法善政,嘉言微行,臚具是編,洵足以資法鑒。前代經(jīng)筵進講,每多及之”。(2)《四庫全書總目》卷五一《雜史類》,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463頁。因此,該書歷代影響較大,備受研究者重視,但對其在高麗和朝鮮王朝政治影響的考察,則較為缺乏。(3)以往的《貞觀政要》研究主要分為三類:一是從史學的角度考察其成書過程、產(chǎn)生影響等,如瞿林東《〈貞觀政要〉成書的年代》(《史學史資料》1980年第3期),謝保成《試解〈貞觀政要〉成書之“謎”》(《史學月刊》1993年第2期)、《〈貞觀政要〉元、明刻本比較》(《文獻》2018年第5期),等等。二是考察其現(xiàn)代價值,如陳叢蘭《人性、人格和人文:〈貞觀政要〉官德生成的三重倫理向度》(《齊魯學刊》2012年第3期),雷紹鋒、邱躍康《濟世經(jīng)邦的寶典——〈貞觀政要〉》(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等,其中雷紹鋒、邱躍康的研究涉及其在當代韓國的影響。三是韓國的相關(guān)研究,主要考察《貞觀政要》的現(xiàn)代價值,如樸鐘烈編著:《帝王學:從〈貞觀政要〉中習得人間術(shù)》,漢城:杏林出版社,1984年;李元浩《〈貞觀政要〉中教育論的理解》(《教育哲學》(韓國)1992年第10期)等。筆者擬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略作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貞觀政要》在唐玄宗時未受重視,(4)桂羅敏:《〈貞觀政要〉問世冷遇考》,《學術(shù)月刊》1997年第6期。至唐文宗時,始有一定影響,史稱:“初,帝在藩時,喜讀《貞觀政要》,每見太宗孜孜政道,有意于茲?!?5)《舊唐書》卷十七下《文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點校本,第2冊,第580頁。受其影響,“文宗讀《貞觀政要》,思(魏)征賢,詔訪其后”,(6)《新唐書》卷九十七《魏征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點校本,第12冊,第3882頁。魏征后人壡被薦為右拾遺。宋元明時期,《貞觀政要》更受重視,被多次刊刻,并用于經(jīng)筵。傳入遼、西夏后,被翻譯、重刻。元吳澄評價該書稱,“圣世亦重其書,澄備位經(jīng)筵時,嘗以是進講焉”。(7)吳兢撰,戈直集論:《貞觀政要·集論題辭》,明成化元年(1465)內(nèi)府刻本,第四頁a?!敦懹^政要》隨著中外文化交流傳入朝鮮半島,受到當?shù)厝饲嗖A。
《貞觀政要》具體何時又如何傳入朝鮮半島,因史料缺乏,無法確知。據(jù)《高麗史》記載,光宗元年(950),“春正月,大風拔木,王問禳災之術(shù)。司天奏曰:‘莫如修德’。自是,常讀《貞觀政要》,建元光德”。(8)鄭麟趾等:《高麗史》卷二《世家》,韓國學中央研究院藏本,第二六頁b。這是《貞觀政要》在朝鮮半島文獻中的最早記錄。此處將《貞觀政要》與“禳災之術(shù)”“修德”及“建元”相聯(lián)系,表明該書在當時的政治效用。成宗元年(982),上柱國崔承老又仿《貞觀政要》,摘錄高麗“五朝政化善惡之跡,可鑒可戒者,謹條奏以聞”,(9)金宗瑞:《高麗史節(jié)要》卷二《成宗文懿大王》,韓國學中央研究院藏本,第十六頁b。勸誡成宗。
高麗末年,《貞觀政要》多次用于經(jīng)筵。忠穆王昕(1344—1348年在位)即位后,“贊成事樸忠佐講《貞觀政要》,又言燕昭王筑黃金臺,迎郭隗之事”,(10)金宗瑞:《高麗史節(jié)要》卷二五《忠惠王》,韓國學中央研究院藏本,第三九頁b。贊成事屬高麗門下府屬官職稱,正二品。受到忠穆王賞賜。王昕統(tǒng)治時期,高麗既要應(yīng)對元朝的干涉,也需緩和國內(nèi)日益尖銳的矛盾,因此他積極改革弊政,以圖中興。《貞觀政要》是“貞觀之治”的反映,黃金臺是燕昭王為招賢納士所筑,二者所反映的政治狀況正與王昕訴求相契合。因此,樸忠佐在經(jīng)筵中進講,有明顯的政治指向,借書和人以支持王昕改革。此后王禑(1374—1388年在位)和王瑤(1389—1392年在位)時期,《貞觀政要》都用于經(jīng)筵,朝鮮王朝開國功臣權(quán)仲和、鄭道傳等曾在經(jīng)筵中進講該書。(11)詳見《高麗史》卷四五《恭讓王》、卷一〇九《樸忠佐傳》、卷一一七《李詹傳》、卷一三三《辛禑傳》,韓國學中央研究院藏本,第二十五b、第七頁a、第三十六頁a、第三十一頁b。
作為朝鮮開國國王的李成桂,也非常喜歡《貞觀政要》。高麗末期,他將是書獻于國王,令經(jīng)筵官進講。在取代高麗后,四年(1395)令儒臣校進《貞觀政要》,七年,“令侍講官裴仲倫講《貞觀政要》”。(12)《朝鮮太祖實錄》卷一五,太祖七年十月丁未條,日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編本,1953年,第1冊,第554-555頁。如無特別標注,下文均為日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編本。睿宗(1468—1469年在位)時,工曹判書梁誠之請求睿宗開經(jīng)筵,先講《通鑒》,后講《大學衍義》《自警編》和《貞觀政要》。繼其后的成宗(1469—1494年在位),多次在夜對中令經(jīng)筵官講《貞觀政要》。如成宗三年(1472)的一次夜對:
御夜對,講《貞觀政要》,至“官人有諳識者,就九人內(nèi)四人非賊,以煬帝已令斬決,遂不執(zhí)奏,并殺之”。上曰:“煬帝固為無道,然當時人臣知其非而不言,豈得為無罪?”侍讀官鄭徽對曰:“表正則影直,君明則臣忠。裴矩之忠佞,足為明鑒?!睓z討官蔡壽對曰:“其君雖惡聞直言,人臣當不避鼎鑊,敢言可也。若何曾之退言于家,豈人臣之道哉?然人君不好聞其過,則人人爭為諂佞,折檻、牽裾者鮮矣!”(13)《朝鮮成宗實錄》卷一四,成宗三年一月壬寅條,第15冊,第188頁,
此次進講從何處始,《成宗實錄》未載,但終于《貞觀政要》卷三“論君臣鑒戒”篇“貞觀四年,太宗論隋”節(jié)。主要內(nèi)容是講煬帝時的一樁盜竊案,該案致二千人被捕,并被判斬決。后雖查明僅九人可疑,但監(jiān)斬官認為煬帝已令斬決,遂全部“并殺之”。此處重點在于太宗告誡魏征等人,希望他們善始善終,敢于匡諫,如此君臣勠力同心,以達致治。從討論可以看出,朝鮮經(jīng)筵官將重點轉(zhuǎn)移至君主身上,認為“表正則影直,君明則臣忠”,若“人君不好聞其過,則人人爭為諂佞”。因此,經(jīng)筵官是借《貞觀政要》勸諫君主,指明其應(yīng)有的品行。成宗時期,“日三進讀經(jīng)史”,“夜又召對,終始不倦”,“國有大事,必與大臣詳議處置,令朝臣輪對,問以朝政得失”,史臣認為其“深仁厚澤洽于一國”。(14)《朝鮮成宗實錄》卷二九七附錄《行狀》,第18冊,第771頁。成宗處理政事的方式,一定程度上受到《貞觀政要》等史籍的影響。成宗時代,政治較為寬松,文化獲得進一步發(fā)展,這應(yīng)與《貞觀政要》等經(jīng)史書籍所傳遞的為君之道有一定關(guān)系。
壬辰戰(zhàn)爭后,為盡快恢復生產(chǎn),經(jīng)筵官曾建議宣祖仿《貞觀政要》例,于朝鮮王朝實錄中,抄出“祖宗朝良法美規(guī)”,用于“修舉廢墜”。(15)《朝鮮宣祖實錄》卷一九六,宣祖三十九年二月辛亥條,第30冊,第549頁。仁祖(1623—1649年在位)時,崔有淵上疏勸仁祖,“《大學衍義》《貞觀政要》,罷朝之暇,拱手而讀”,則“一政一令,無不體認”。(16)《承政院日記》仁祖十六年三月九日??蓞⒁婍n國國史編纂委員會《承政院日記》電子檢索系統(tǒng),網(wǎng)址為http://sjw.history.go.kr/main.do,下同。但左議政李景奭疏中則稱“惜乎此書,今無傳焉”,(17)《朝鮮仁祖實錄》卷四九,仁祖二十六年七月庚寅條,韓國奎章閣藏《仁祖實錄》第49冊,第29-30頁。因版本不同,《仁祖實錄》內(nèi)容略有差異,此條見于奎章閣藏本。據(jù)此推斷,官方所藏可能毀于壬辰戰(zhàn)火。隨著后金崛起,出現(xiàn)頻繁戰(zhàn)事,朝鮮與明朝之間陸路交通被阻斷,嚴重影響雙方的人員往來,《貞觀政要》此時很難再傳入。因此,17世紀前期的《朝鮮王朝實錄》和《承政院日記》等史料中,未見進講《貞觀政要》的記載。
隨著清朝建立及其與朝鮮宗藩關(guān)系的穩(wěn)固,雙方人員往來漸多,至肅宗(1674—1720年在位)時期,有關(guān)《貞觀政要》的記載漸多,故該書可能在清初再次傳入朝鮮。(18)韓國現(xiàn)存《貞觀政要》版本較多,較早的有高麗年間兩刻本殘本,具體刊印時間不詳,其一存卷五至卷七,并有朝鮮前期補刻;其二存卷七至卷十。另有肅宗印本,有康熙御賜“內(nèi)賜記”;英祖時期翻刻本等。關(guān)于該書版本情況,詳見韓國古籍綜合目錄系統(tǒng):https://www.nl.go.kr/korcis/。肅宗元年十二月,“上下《貞觀政要》一帙于政院。仍教曰:‘太宗之從諫弗咈,聞過必改,善始克終,可觀于此,予未嘗不再三拳拳也。令校書館,以活字刊進’”。(19)《朝鮮肅宗實錄》卷四,肅宗元年十二月辛未條,第39冊,第111頁。政院即承政院,有承旨六人,是朝鮮王朝負責上傳下達的重要秘書機構(gòu),除此之外,承政院還有勸諫國王、監(jiān)督百官等職責。肅宗將《貞觀政要》下于承政院,表示“予未嘗不再三拳拳”,是希望承政院諸臣像貞觀諸臣一樣敢于勸諫,而自己要效法唐太宗,聞過能改,以實現(xiàn)朝鮮王朝的復興。同時,儒臣也認為“《政要》中,多有可法者”,希望肅宗能夠效法,并以太宗“慚德為戒”。(20)《承政院日記》肅宗二十八年一月十九日。經(jīng)筵參贊官丁昌壽在讀《貞觀政要》后,以唐太宗虛懷納諫、魏征知無不言為例,勸肅宗不能僅有“好諫之名,而無用諫之實”,對于忠言應(yīng)“納而用之”。(21)《承政院日記》肅宗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因此可知,《貞觀政要》在肅宗時期受到君臣重視。
綜上可見,《貞觀政要》在高麗初年已傳入朝鮮半島,并在末年多次用于經(jīng)筵。其目的應(yīng)是借貞觀之風勸誡君主,以實現(xiàn)高麗復興,但因當時君主或年幼、或昏庸,并未達到目的。朝鮮王朝時期,該書繼續(xù)用于經(jīng)筵,成宗與經(jīng)筵官有多次討論,肅宗將其置于承政院,以期諸臣效法貞觀之臣。壬辰戰(zhàn)爭期間,官方所藏毀于戰(zhàn)火。清初,隨著雙方宗藩關(guān)系確立,《貞觀政要》再次傳入朝鮮半島??傊瑥母啕愅醭脸r王朝,《貞觀政要》不斷被用于經(jīng)筵,成為朝鮮君臣重視的典籍。
隨著《貞觀政要》廣泛傳播,評論者漸多,由唐至元超過二十家。元至順四年(1333),戈直重新注釋,并將唐宋元各家評論匯集起來,置于每一節(jié)之末。如卷一“論君道”篇“貞觀二年”節(jié)后,將范祖禹對唐太宗和魏征問答的評論,以“范氏祖禹曰”的形式置于其末,又以“愚按”方式進行評論。此本刊刻之后,稱“戈直集論本”,并成為流行本,傳入朝鮮半島。
在戈直集論本之前,高麗睿宗(1105—1122年在位)已令大臣注解《貞觀政要》,據(jù)記載:
(王)宴清讌閣,謂學士等曰:“朕嘗覽《貞觀政要》,太宗曰:‘但使天下太平,家給人足,雖無祥瑞,可比德于堯舜。若百姓不足,夷狄內(nèi)侵,縱有芝草鳳凰,何異于桀紂。’斯言至矣!庶幾景行!”遂命金緣、樸景仁及寶文閣學士,注解《政要》以進。(22)金宗瑞:《高麗史節(jié)要》卷八《睿宗二》,睿宗十一年十二月條,第十六頁b。
睿宗名俁,字世民,是高麗王朝第16位君主,在位期間,以崇儒好學著稱,清讌閣是睿宗與學士講論經(jīng)籍之地。文中《貞觀政要》內(nèi)容為卷十“論災祥”第一節(jié),是唐太宗對“盛世”與“祥瑞”關(guān)系的認識。王俁認為唐太宗“斯言至矣”,且“庶幾景行”,于是命人注解《貞觀政要》。此時為宋政和六年(1116),因此,高麗對《貞觀政要》的注解,早于戈直集論。高麗王朝的注解,乃國王直接指令,更直觀反映該書的政治效用。此后又有仁宗元年(1123)時尹誧注釋本,朝鮮王朝太祖李成桂時鄭渾和張志道的校正本等,但均已不存。
至朝鮮世宗李祹(1418—1450年在位)時,又令人注解?!笆雷谝蚋啕惤鹑蚀孀⒔猓t校理韓啟禧等畢纂?!?23)樸周鐘:《東國通志·藝文志》,《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第6冊,第2731頁。但其記載《貞觀政要注解》僅六卷,很可能世祖對該書未全注解。韓啟喜為韓繼禧,金仁存即金緣。其過程以及與金仁存注解本的具體聯(lián)系,筆者搜尋相關(guān)史料,也未見有記載。此次注解,并未完稿。而且,除韓啟禧等人外,還有后來的朝鮮世祖李瑈(1455—1468年在位)。他即位后繼續(xù)注解,并稱:“《貞觀政要注解》及《功臣戒鑒》《文宗實錄》修撰,予嘗掌之。若《政要》,予當考定,《戒鑒》《實錄》,今方多事,未暇披閱,可令河東府院君主之?!?24)《朝鮮世祖實錄》卷一,世祖元年閏六月丙辰條,第13冊,第8頁。可以看出,世祖本打算親自考定《貞觀政要》,因“今方多事”,才交與河東府院君等人。河東府院君即鄭麟趾,字伯睢,號學易齋,是朝鮮王朝初期著名的性理學者,曾參與撰修《高麗史》。李瑈發(fā)動“癸酉靖難”時,鄭氏因功被封河東府院君。此后,他對注解事又作吩咐,“予嘗受上王命,注《貞觀政要》……但今注《政要》,與唐宗異也。然庶務(wù)甚繁,不暇及也,爾等其畢注以進”(25)《朝鮮世祖實錄》卷一,世祖元年閏六月癸亥條,第13頁。,足見世祖十分重視。此次注解成稿之后,很快被刊印,即“乙亥字”(26)從15世紀初開始,朝鮮王朝多次制作活字,并以干支紀年為活字命名,如1434年為甲寅年,因此稱為甲寅字,1450年為庚午字,1455年為乙亥字。本。此本現(xiàn)存卷五一冊,其中“論仁義”篇全失,“論忠義”篇缺“馮立,武德中為東宮率,甚被隱太子親遇”(27)吳兢撰,戈直集論:《貞觀政要》卷五,第三頁。十六字,其余內(nèi)容全。
乙亥字本《貞觀政要》,應(yīng)是參考戈直本而成,以成化刻戈直集論本對照,可見二者注解多有相似之處。(28)成化元年(1465),明憲宗下令將《貞觀政要》重刻,并作《御制貞觀政要序》刊于首,即成化刻本,此本流傳較廣。如對“論忠義”篇中“馮立”一節(jié)部分內(nèi)容的注解:
(前接缺字)太子之死也,左右多逃散。立嘆曰:“豈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難?”于是率兵犯玄武門,苦戰(zhàn)殺屯營將軍敬君弘,謂其徒曰:“微以報太子矣!”遂解兵遁于野,俄而來請罪。太宗數(shù)之曰:“汝昨者出兵來戰(zhàn),大殺傷我兵,將何以逃死?”(29)吳兢撰,鄭麟趾等注解:《貞觀政要注解》卷五,第一頁。
此段乙亥字本共注三處:“難”后,“難,去聲”;“敬君弘”后,“敬,姓也?!短茣罚壕胍酝蜖I兵守玄武門,與中郎將呂世衡出戰(zhàn),皆死”;“何以逃死”后,“數(shù),上聲”。戈直本亦注三處:“難”后,注“去聲”;“敬君弘”后,注“絳州人”;“數(shù)之曰”后,注“數(shù),上聲”。經(jīng)對比發(fā)現(xiàn),乙亥字本和戈直注解之處幾乎相同,內(nèi)容略有不同,其中第二處差異最大。而通觀兩本對卷五注解,此類現(xiàn)象不在少數(shù),因此,世祖注解時應(yīng)是參照戈直本而成。
在內(nèi)容和注文上,兩注本也有諸多不同。首先,存在文字不同現(xiàn)象,如乙亥字本“天下為心”,成化刻本則是“天下為公”?!榜T立”一節(jié)中,“秦府護軍尉尉遲敬德乃持元吉首以示之”一句,乙亥字本為“秦府官屬乃傳元吉首以示之”。最多一處為“論公平”篇“貞觀十一年,時屢有閹宦充外使”一節(jié),乙亥字本少“事發(fā),太宗怒”(30)吳兢撰,戈直集論:《貞觀政要》卷五,第二三頁b至二四頁a。及魏征進言等七十字。據(jù)韓國學者統(tǒng)計,此類不同之處達74條。(31)詳見林基永:《乙亥字版〈貞觀政要〉卷五的價值和意義》(《書志學研究》第75號)一文?!案曛睂蔷ぴ瓡鞯摹中g(shù)’不僅只是簡單的‘合之’‘分之’,他還做過較多的增刪。”(32)彭忠德:《〈貞觀政要〉的版本和佚文》,《歷史研究》2002年第6期。因此,可能世祖注解的底本與戈直本不同,才有這種差異。朝鮮王朝后期的印本,以戈直本為底本,便再無此現(xiàn)象。
其次,乙亥字本的一些注解,不見于戈直注釋。如“論忠義篇”第三節(jié):
貞觀二年,將葬故息隱王建成、海陵王元吉。尚書右丞魏征與黃門侍郎王珪請預陪送,上表曰:“臣昔受命太上,委質(zhì)東宮,出入龍樓,垂將一紀?!?33)吳兢撰,鄭麟趾等注解:《貞觀政要注解》卷五,第三頁。
此段中戈直本無注,乙亥字本注兩處:一在“曰”后,注“預,通作與”;另在“一紀”后,注“太上謂高祖也。建成為太子時,魏征為太子洗馬,王珪為太子中舍人,遷太子中允,垂幾及也。十二年曰紀”。乙亥字本對字、詞、人物和史實進行補充解釋,這種情況較多,也注解地理、官制等,其目的應(yīng)是補充史實,利于朝鮮君臣理解。同時,乙亥字本還詳注經(jīng)典出處。如貞觀十一年,魏征稱贊唐太宗“天姿英睿,志存泛愛”,朝鮮儒臣對“泛”的字音和字義進行解釋,然后將《論語》中“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注于后。又如卷五最后一節(jié),有“人無信不立”句,戈直本僅注“并孔子答子貢之辭”,乙亥字本則將全文注出。
乙亥字本之后,朝鮮王朝未對《貞觀政要》再作注解,之所以如此,筆者認為與中朝之間文化交流日益加深有關(guān)。中國和朝鮮半島之間人員往來和文化交流淵源已久,新羅曾派遣大量留學生入唐學習中國文化,唐以后,中國雖進入五代十國及宋、遼、金對峙時期,并未阻斷高麗王朝對中國文化的吸收和學習。但是,高麗王朝延續(xù)新羅的崇佛之風,使得佛教在當時占據(jù)重要地位,史學并未引起重視。儒學作為高麗治國的指導思想是逐漸發(fā)展的,至12世紀迎來興盛期,但存在重經(jīng)現(xiàn)象,刊經(jīng)與講經(jīng)盛行,史學發(fā)展緩慢。(34)李甦平:《韓國儒學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4頁。至12世紀中期,金富軾編纂《三國史記》,將儒家歷史觀融入其中,突出史學的自主意識,朝鮮半島史學逐漸發(fā)展起來。(35)詳見金哲洙:《論金富軾〈三國史記〉中的新儒學思想傾向》,《東疆學刊》2016年第4期;宋成有:《中國史籍編纂與〈三國史記〉》,《韓國學論文集》第22輯,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4年。崇佛、重經(jīng)及史學意識的淡泊等,造成高麗王朝對中國史實了解不足。朝鮮王朝初期,雖與明朝確立宗藩關(guān)系,雙方交流增多,但朝鮮仍處在學習和吸收階段。因此,為便于理解《貞觀政要》,高麗和朝鮮初期需要對其進行注解,且需詳注史實。高麗末期,朱子學傳入朝鮮半島,相關(guān)史籍如《資治通鑒》《通鑒綱目》等一并傳入,隨著朱子學的發(fā)展而受到重視。李氏王朝建立后,對史學非常重視,史臣地位得以提高,因此,李朝五百年間,史學非常發(fā)達。(36)朱云影:《中國文化對日韓越的影響》,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3-14頁。相關(guān)史書如《史記》《資治通鑒》等,成為經(jīng)筵史籍,在朝鮮王朝產(chǎn)生重要影響。(37)楊雨蕾:《〈資治通鑒〉在朝鮮王朝的傳播及其影響》,《中華文史論叢》第68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朝鮮王朝中后期,借助相關(guān)史書,其對中國史實的了解漸多,不再需要靠注解去理解《貞觀政要》的內(nèi)容,所以后來雖多次刊刻,卻未再注解。(38)此后又有肅宗刊本、英祖戊申字本、壬辰字本等,但都以戈直本為底本,未再進行注解。
從高麗至朝鮮《貞觀政要》被多次注解,在同類著作中無出其右者,這應(yīng)與此書的政治效用有關(guān),也表明對其重視。在這些注解活動中,多是國王直接下令,反映了《貞觀政要》作為“帝王學”書籍的重要地位。朝鮮世祖之后,因朝鮮王朝對中國史實了解加深,未再注解,乙亥字本也幾乎失傳??梢姡啕惡统r王朝對《貞觀政要》的注解,是中國和朝鮮半島文化交流逐漸加深的重要見證。
1720年,朝鮮肅宗去世,景宗繼位四年也病逝。李昑(1724—1776年在位)、李祘(1776—1800年在位)相繼成為國王,此即英祖和正祖。他們推行“蕩平策”,(39)“蕩平策”或稱“蕩平政治”,即從各派系中不偏不倚地錄用人才,以維持各黨派之間的平衡,保證政治穩(wěn)定和王權(quán)強化。同時,各黨派均能在政治和社會治理中發(fā)揮作用,也保證了政治的穩(wěn)定和社會的繁榮。重視學術(shù)文化發(fā)展,朝鮮王朝出現(xiàn)政治穩(wěn)定、文化繁榮局面,被后世稱為“英正時代”。重視史籍的教化、鑒戒作用,是“英正時代”得以出現(xiàn)的主要原因之一?!敦懹^政要》作為反映“貞觀之治”的重要典籍,具有很強的政治效用,也受到重視。
英祖三年(1727),進講《皇明通紀》時,經(jīng)筵官即認為《貞觀政要》一書“善者可師,慚者可戒,不害于實德為政之道”(40)《承政院日記》英祖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四年,檢討官申致謹以《貞觀政要》和《陸宣公集》為人君鑒戒之書,勸英祖“間或留意而澄省”(41)《承政院日記》英祖四年四月五日。。此后,經(jīng)筵官多次提及《貞觀政要》,認為它是“貞觀之治”的真實反映,希望英祖能常讀。在此情況下,《貞觀政要》很快被納入經(jīng)筵進講書籍中。十年四月,英祖令刊印《貞觀政要》,七月定《歷代名臣奏議》進講后,“以《貞觀政要》繼講”,并吩咐蕓閣快速印出。(42)《承政院日記》英祖十年七月一日。十一月,因召對《歷代名臣奏議》中有誤字,英祖對刊印事再叮囑,“《貞觀政要》進講時,如有誤字,則當依舊典論罪之意,各別申飭于蕓閣”(43)《承政院日記》英祖十年十一月三日。,月末,侍讀官金尚星請以“懸吐”(44)“懸吐”是古代朝鮮人大聲朗讀漢文著作的一種方法,因為他們并不懂漢字的讀音,用朝鮮的音對應(yīng)漢字的讀法,在每個字下面標上讀音。“懸吐”有利于理解和背誦,此種方式常用于經(jīng)筵日講史籍。參見孫衛(wèi)國、張光宇:《〈史記〉對朝鮮王朝政治文化的影響——以〈史記英選〉之編選與刊印為中心》,《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4年第1期。方式講該書,英祖從之。十二月二十日開始正式進講,至十一年二月進講結(jié)束,侍講官吳瑗勸英祖,“其中有可取者,有可戒者”,希望英祖“此心常存,俾有實踐”,使“言不歸于空言”。(45)《承政院日記》英祖十一年二月五日。之后奉朝賀李光佐又建議進講《貞觀政要》,英祖也認為“其書多有可觀處”,并言“予每愧今日治道,視其時,遠甚矣”。(46)《承政院日記》英祖十一年二月五日。二十一年,副校理洪益于疏中認為,“聽延英之論,莫如讀太宗之《政要》”,(47)《承政院日記》英祖二十一年七月十四日。勸英祖常讀。
英祖二十五年二月,以世子代政,期間多令儒臣讀《貞觀政要》。三十八年五月發(fā)生“壬午禍變”,世子被囚禁致死,英祖重新理政。此后英祖又令進講,因其年逾七十、年老體衰,使得進講過程較長、討論較少,多令“懸吐”,且多次出現(xiàn)令儒臣“復讀”的情況,如卷二“納諫篇”復讀二次,卷四三次?!凹{諫篇”二次進講與英祖重視納諫有關(guān),而卷四內(nèi)容多鑒戒太子,與“壬午禍變”后英祖更加重視后繼者的教育有關(guān)。
《貞觀政要》還被用于英祖時期世子、世孫的教育?!叭晌绲溩儭焙螅⒆娼?jīng)筵時常令世孫陪伴,并親自為世孫講解其中的治國之道。受祖父影響,正祖也非常重視《貞觀政要》,從十三年(1789)五月至二十四年(1800)去世,該書多次用于正祖經(jīng)筵。有一些篇章,正祖令召對之臣反復進講,如卷二“論任賢”“論求諫”“論納諫”共進講三次,足見正祖非常重視。
英正時代進講《貞觀政要》,君臣會詳細討論,所涉內(nèi)容十分廣泛,筆者將其歸納為四點。
第一,借《貞觀政要》以自省、自恧、自勵,并與貞觀君臣對比。英祖“在東宮時,常非太宗”,認為太宗假借仁義,但即位后“觀《政要》”,認為太宗“蓋有愛民之實心”,因此,“反省于身,實愧唐宗”。(48)《承政院日記》英祖十一年一月十日?!队谱允【帯肥怯⒆嫠徊糠从称渥x書心得的書籍,其言“覽貞觀之政要,考涼德之御國,其不及者多矣!自此以后,心自恧焉,不敢更非也”,(49)英祖:《御制自省編》卷下,韓國學中央研究院藏本,第二頁b。恧即自愧、慚愧之意。此種“心自恧焉”的心境貫穿于英祖讀《貞觀政要》之始終。晚年進講時,英祖常與唐太宗及“貞觀之治”相比,并感“自恧”,“唐太宗,即唐之中主,而其致此。今予近五十年臨御,刑措之效漠然,予自恧焉!唐宗豈不笑我”。(50)《承政院日記》英祖四十五年四月十四日。在為刊刻《貞觀政要》作《序》中,英祖不僅表達慚愧之意,還以作《序》“表予自勵之心”(51)《承政院日記》英祖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講“慎終”篇時,面對唐太宗南征北戰(zhàn)的事跡,英祖將自身經(jīng)歷與唐太宗相比,“予則雖無太宗親冒矢石,戊申討亂,何異于此”。(52)《承政院日記》英祖四十五年五月七日?!拔焐曛畞y”發(fā)生于英祖四年,少論派和南人黨部分士人認為景宗之死與英祖有關(guān),他們對英祖實行“蕩平策”亦不滿,于是李麟佐等人發(fā)動叛亂,企圖另立新君,但叛亂很快被鎮(zhèn)壓下去,英祖的地位得到穩(wěn)固。英祖將平定此次叛亂與唐太宗“親冒矢石”對比,太宗的南征北戰(zhàn)成為英祖平定朝鮮內(nèi)亂時形象塑造的參照對象。
經(jīng)筵官也會將英祖、正祖的為政之道與唐太宗進行對比,副修撰李德福稱太宗納諫乃是“得為治之要”。但英祖“終始之工”“克邁唐宗”,他認為英祖能始終如一,已經(jīng)超越唐太宗。正祖時檢討官徐配修將“今日廷臣”與貞觀之臣相比,勸誡正祖思考“導言之方”,則“今日廷臣”也能“誠意懇摯,進思盡忠”。(53)《承政院日記》正祖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
第二,對君臣之道的理解。君臣之道的重要表現(xiàn)即“君臣相得”,具體而言,君須勤政愛民、選賢任能、知人善任、虛懷納諫等,臣則盡忠直言、明達吏事等,君臣各當其任、和睦相處而致治,這是貞觀之治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因此受到英祖和正祖重視。講《貞觀政要》時,君臣常以此互相勸誡。但朝鮮儒臣更強調(diào)君主品德,認為“君理于上則臣下自然理矣”,將“君心理”作為治亂興衰的標準,勸諫英祖得人選官、俯納臣言等,并警惕太宗晚年“交修之心”松懈的現(xiàn)象。(54)《承政院日記》英祖十年十二月二十日。經(jīng)筵官也多次勸誡正祖,人君要有容諫之德、導言之方,這樣才能廣開言路、益于治道。
奏疏批復中,英祖也強調(diào)君臣相得。如知事鄭亨復上疏,認為英祖雖“殫心典學,積有輯熙之工,迥臻高明之域”,但“涵養(yǎng)”卻有所欠缺,且“乍有觸激,不禁暴發(fā),以致有種種過舉”。他勸誡英祖勉飭群臣、廣開言路,“紹隆先烈”,“慎動作省思慮”,(55)《承政院日記》英祖四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以身作則并使東宮效仿。英祖對奏疏進行嘉獎,原因正是取《貞觀政要》中“官師相規(guī)”(56)所謂“官師相規(guī)”是君臣“交相勉戒”的另一種表述,如英祖三十一年九月,《貞觀政要》用于世子書筵時即表達讀此書目的乃是取“官師相規(guī)”之意,此后英祖在與儒臣討論《貞觀政要》及其他史籍時多次用到該詞。之意。
第三,進行漢唐比較,評價貞觀君臣。英祖時期,尤重漢唐比較,主要表現(xiàn)為將漢唐君主對比得出“漢勝于唐”的認識。如講“征伐篇”時將唐太宗與漢光武帝進行比較,侍讀官吳瑗稱唐太宗不如“漢光武推心置腹”,才致遼東之敗。又說唐太宗“英氣有余,學問不足”,“欠于涵蓄之度量”,(57)《承政院日記》英祖十一年二月五日。因此不如漢文之治。此后,英祖令讀《自省編》時又提及《貞觀政要》,再次認為“漢文勝于貞觀”。(58)《承政院日記》英祖三十二年一月十六日。受《貞觀政要》及漢唐有別觀念影響,英祖認為唐有太宗及《貞觀政要》,而漢高祖、漢文帝等皆是古之明君,卻無專門反映其時代的史籍,于是指令編纂成《兩漢辭命》,認為“又一《貞觀政要》矣”。(59)《承政院日記》英祖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在《兩漢辭命》的御評中,英祖又將漢唐君主對比,認為漢高祖是“漢唐第一主”,“文、景、昭、宣、明、章皆勝于唐之諸君”。(60)徐命膺編:《御評兩漢辭命》,韓國學中央研究院藏本,第2-3頁。
評價貞觀君臣時,英祖君臣認為唐太宗假借仁義,房玄齡則“勝于常人”,魏征能“勸仁義”,但二臣“終不能以正心誠意,道達其主”,才致太宗與李建成不能善處??傮w而言,他們肯定貞觀之臣的獨特價值,“魏征、房、杜,若以古君子責之,則雖有不足者,而自是一代名人也”。(61)《承政院日記》英祖十一年一月十七日。正祖時期有所不同,不再將漢唐對比,對貞觀君臣評價更加中肯。他們更注重將正祖之治與中國盛世對比,認為唐太宗是“三代以后明哲之主”,“三代以后,為治之盛,莫隆于唐太宗貞觀之治”,而正祖治世“過唐宗遠矣”。(62)《承政院日記》正祖十五年二月十八日。
第四,反思朝鮮王朝存在問題,以《貞觀政要》指導政治實踐。如英祖令進講卷二“論任賢”和“論求諫”時,侍讀官俞健基認為,如今“薦才之道絕無,故不能收得人才”,勸諫英祖“分付兩銓,必以求才為先”。參贊官鄭必寧又陳奏“門閥用人”現(xiàn)象,“門閥之害,實為近來痼弊”,且校書館、成均館中以門閥得官的情況較為嚴重。英祖聽完,感嘆“世道之不公”,將他們所陳“開言”“取才”等措施傳于各處。(63)《承政院日記》英祖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討論“納諫”篇時,經(jīng)筵官稱唐太宗有“優(yōu)容開納之量”,才致貞觀時出現(xiàn)“語多峻激”的局面,而今上疏“捃摭文字,構(gòu)成罪案”,使群臣上疏莫不審慎。英祖聽后對“太宗明達,過而能改”的行為進行贊揚,希望其臣能“隨事仰陳”。(64)《承政院日記》英祖十一年二月五日。
正祖也效仿唐太宗與魏征等貞觀之臣的相處之道,出現(xiàn)君能廣開言路、臣則盡忠直言的局面。當儒臣據(jù)理力爭而正祖非常氣憤時,乃言“《貞觀政要》中許多好說話,無非可言,而何敢于此等不欲聽之事,煩奏乃爾乎”。(65)《承政院日記》正祖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這種氛圍的出現(xiàn),正是《貞觀政要》對正祖朝政治生活產(chǎn)生影響的反映。
總而言之,英祖和正祖時期《貞觀政要》仍舊是經(jīng)筵進講的重要書籍,君臣從中汲取治國之道,這應(yīng)是“英正時代”出現(xiàn)的原因之一。但英正時期對《貞觀政要》的討論又有不同,英祖?zhèn)戎貪h唐對比,評價貞觀君臣;正祖則將當時社會與中國盛世對比,此種差異是英正時代政治、思想狀況不同的反映。朝鮮王朝以朱子學立國,非常注重君臣義理、名分等。唐太宗通過宮廷政變的方式即位,貞觀之臣對太宗“僭越”行為又有推波助瀾之功,這有違朱子義理觀。因此,為維護統(tǒng)治合理性,英祖君臣多從義理角度評價貞觀君臣。正祖時期,朝鮮實學思想發(fā)展至頂峰,此時多講經(jīng)世致用、實事求是。“正祖是一位以朱子學為體,以新學問或科學技術(shù)為用的學者君王”,(66)中國實學研究會、韓國實學學會、日本東亞實學研究會編:《影響東亞的99位實學思想家》,北京:中國財富出版社,2015年,第159頁。而且其以王世孫身份即位,也合于義理。因此,正祖君臣更多關(guān)注朝鮮社會問題,致力于實現(xiàn)中興,對貞觀君臣的評價更加中肯。
總之,《貞觀政要》是英祖和正祖時期經(jīng)筵進講的重要史籍,是其時治國理政的思想源泉之一。純祖(1800—1834年在位)時期,朝鮮王朝進入“勢道政治”時代,王權(quán)削弱,《貞觀政要》雖多次用于經(jīng)筵,但其傳遞的君臣治國理念已經(jīng)無法通過孱弱的君主來實現(xiàn)。純祖之后,《貞觀政要》漸不見于經(jīng)筵。
《貞觀政要》傳入朝鮮半島后,因其反映貞觀盛世,具有很強的政治效用,受到當政者重視,常用于經(jīng)筵,并被注解、刊刻。英正時代進講《貞觀政要》時,君臣們不僅將書中傳遞的“聽言”“納諫”等觀念付諸實踐,還與唐太宗及貞觀之世對比。經(jīng)筵官講解過程中,也受到貞觀之臣直言敢諫等品行的影響,大膽陳奏存在的問題。
《貞觀政要》在高麗和朝鮮王朝的際遇是史學經(jīng)世致用的表現(xiàn),它為何能在朝鮮半島有如此大影響,筆者認為主要有兩點原因。其一,《貞觀政要》是貞觀之治這種開明政治現(xiàn)象的反映。貞觀之治作為盛世之代表,在古代中國和朝鮮半島均備受推崇,而《貞觀政要》描述的君臣治國理念,是產(chǎn)生這種局面的重要原因?!敦懹^政要》被高麗和朝鮮王朝用于經(jīng)筵,目的是希望其國王效法唐太宗,君臣和睦、以達至治。朝鮮王朝中后期,壬辰之亂后進入黨爭時代,此時急需穩(wěn)定局面,實現(xiàn)中興。面對政局和社會的不穩(wěn)定,“反對黨爭、要求以國事民生為重的呼聲日益高漲,于是出現(xiàn)了蕩平論、蕩平策”。(67)姜秀玉、王臻編:《朝鮮通史》第3卷,第202頁。英祖、正祖作為蕩平政治的推動者和實施者,他們的政治訴求與《貞觀政要》傳達的治國理念和君臣關(guān)系相一致,故受到特別重視。其二,英祖、正祖和朝鮮儒臣追求“至治”,使得該書在英正時代備受重視。英祖雖然施行“蕩平政治”,并不意味著朋黨政治的消失,只是追求朋黨在國家治理中的平衡,以維持政治穩(wěn)定。朋黨政治客觀上是一種黨派林立的現(xiàn)象,但“他們遵從的儒學學術(shù)淵源要求他們通過政治踐行自身追求的內(nèi)圣外王的目標”,“朝鮮王朝的朋黨政治斗爭就是不同派別對至治主義的道學政治進行闡釋、實踐、總結(jié)、調(diào)整和創(chuàng)造的認識和實踐過程”。(68)蒲笑微:《朝鮮王朝朋黨政治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延邊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2016年,第79頁。朋黨政治的這一目標與英祖、正祖的政治追求是一致的,后者所追求的也是一種“圣人之治”。通過“圣人之治”,他們得以建立自己的君主權(quán)威,踐行政治理想,從而鞏固君權(quán)。(69)JaHyun Kim Haboush,A HERITAGE OF KINGS:One Man’s Monarchy in the Confucian World,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8,p.1-5.盡管英祖、正祖基于不同的政治狀況,而對《貞觀政要》的理解及貞觀君臣的評價等有所差異,但這并不妨礙作為“至治”典型的“貞觀之治”及其開創(chuàng)者唐太宗成為他們共同效仿的對象?!敦懹^政要》作為反映太宗政治及貞觀之治的重要文獻,對太宗“創(chuàng)業(yè)守成”的記述“尤詳盡矣”,(70)《承政院日記》英祖十年十二月二十日。因此成為二人施政的參考也在情理之中。
總之,書籍作為知識傳承的物質(zhì)形態(tài),其存在的價值不僅僅是被刊印和閱讀,更重要的是通過其所傳承的知識、觀念去影響讀者,使讀者思考、實踐,并進行知識傳承與再創(chuàng)造。隨中朝文化交流傳入朝鮮半島的《貞觀政要》,因承載的知識內(nèi)容和價值觀念具有實用性,受到高麗和朝鮮王朝君臣的重視和推崇。該書被閱讀、注解和刊印的過程,也是其承載的知識體系被接受和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同時,其在不同時代所呈現(xiàn)出的不同效用,表明書籍能發(fā)揮作用更依賴于閱讀者是否接受書中的價值觀念并為己所用。因此,透過《貞觀政要》,可窺知中國史籍和中國文化在朝鮮半島的傳播與影響,深入理解東亞視域內(nèi)書籍的閱讀與知識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