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程序瑕疵減資債權人保護制度

馮文倩

（江南大學，江蘇 無錫 214122）

公司減少注冊資本，簡稱“公司減資”，是指公司成立后，依照法定程序減低公司資本總額的行為。公司減資對資本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改良公司經(jīng)營規(guī)模、提高資金利用高效率等方面具有重要意義。但公司減資涉及公司資本變動，可能危及債權人的利益。對此，我國《公司法》對公司減資的程序進行了限制，要求公司減資時通知債權人，但未對違反減資通知義務的瑕疵減資效力及民事后果做出規(guī)定。在司法實踐中法官面對程序瑕疵減資債權人糾紛案件同案不同判、同判不同理。故公司違反通知債權人義務的瑕疵減資問題亟待規(guī)范。

一、我國公司程序瑕疵減資債權人保護制度的缺陷

（一）公司程序瑕疵減資效力不明確

《公司法》第177條規(guī)定了公司減資程序，公司在減資過程中須編制資產(chǎn)負債表及財產(chǎn)清單，做出減資決議后應通知債權人，債權人有權要求公司清償債務或者提供相應的擔保，以此保障債權人的知情權以及債權的實現(xiàn)。但是，公司法并未明確規(guī)定程序瑕疵減資的效力問題。而減資是否有效直接影響了公司資本是否發(fā)生了變更，公司的責任資產(chǎn)、資信能力以及債權人權利能否順利實現(xiàn)都將受到影響。在司法實踐中，大部分法院回避了程序瑕疵減資行為效力的認定，而類推適用其他法律或公司法原則解決公司股東責任問題。小部分法院認定程序瑕疵減資行為相對無效行為，①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2018）渝民終100號民事判決書。即程序瑕疵減資對未收到通知、沒有獲得債務清償或者擔保的債權人不發(fā)生效力。個別法院借鑒了域外法的規(guī)定認定程序瑕疵減資無效，②上海市普陀區(qū)人民法院（2014）普民二（商）初字第5182號民事判決書。其認為域外多數(shù)國家均將債權人的通知義務作為減資的生效要件，故將未履行通知義務的程序瑕疵減資行為認定為無效。

（二）公司程序瑕疵減資責任不清晰

我國《公司法》第204條第1款規(guī)定，公司減資未按規(guī)定通知債權人的行政責任，即由公司登記機關責令改正并處以罰款。然而此規(guī)定依然使公司程序瑕疵減資責任不明確。首先，“責令改正”的內(nèi)涵不明。責令公司改正是公司減資無效將注冊資本恢復原狀，公司重新依程序減資；還是在認可公司說減資效力的前提下，補充通知債權人，對不同意減資的債權人清償債務或提供擔保，彌補程序瑕疵，存在不同理解。其次，公司法僅規(guī)定程序瑕疵減資的行政責任，但卻未對債權人的民事責任及范圍予以明確，不利于債權人權利的保護與救濟。最后，在責任主體認定方面，只將公司規(guī)定為責任主體，而忽視了對減資股東、董事、高級管理人員等主體責任承擔的規(guī)定。

（三）公司程序瑕疵減資糾紛規(guī)則適用不規(guī)范

由于立法制度上的缺失，絕大多數(shù)法院采用類推適用股東抽逃出資規(guī)則或瑕疵出資規(guī)則，判決瑕疵減資股東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如在“德力西案”中，法院認為，從債權人損害性質(zhì)出發(fā)，未通知債權人的公司減資與抽逃出資類似，均是未經(jīng)法定程序使公司資產(chǎn)流回股東，故法院將其認定為以減資之名實抽逃出資之實，要求股東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又如“今科達減資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公司瑕疵減資使股東有違全面出資與維持資本原則，故應類推適用股東瑕疵出資的補充賠償責任。

盡管類推適用保障了債權人利益，但是否符合類推規(guī)則值得考量。類推適用是當存在法律漏洞時，將法律對某情形所明確規(guī)定的法律效果轉(zhuǎn)移適用于法律未規(guī)定的案件類型上。類推適用以相似性為基礎，主要從弄清價值、事實以及規(guī)范取向三個方面判斷是否具有相似性。應當肯定在價值層面上懲戒瑕疵減資行為與瑕疵出資規(guī)則與抽逃出資規(guī)則相一致，其均指向公司資本維持原則，以維護有限責任制度的根基。從事實上看，盡管抽逃出資與瑕疵減資有所相似，即表現(xiàn)為股東出資后注冊資本又流回股東。但是從行為性質(zhì)上看，瑕疵減資與瑕疵出資、抽逃出資有著本質(zhì)差別。瑕疵減資是通過股東會決議作出的體現(xiàn)是公司整體意志的公司行為，而抽逃出資與瑕疵出資僅是股東個人行為。故在規(guī)范取向上，瑕疵出資與抽逃出資是直接的股東個人責任，但程序瑕疵減資的直接責任主體是公司而非減資股東個人。因而盡管在瑕疵減資與瑕疵出資和抽逃出資中均存在股東責任以及董事高級管理人員的連帶責任，但其中的歸責邏輯是相反的，瑕疵出資與抽逃出資股東為主要責任承擔者，而在程序瑕疵減資中減資股東是在公司責任下承擔補充責任。因而瑕疵減資與抽逃出資和瑕疵出資在事實與規(guī)范上相差較大，類推適用其規(guī)則并不恰當。

二、域外法公司減資債權人保護制度模式

我國公司減資制度采用的德國模式，但在體系架構(gòu)上還不夠嚴密，因而可借鑒不同國家公司減資制度，為我國公司減資債權人保護提供思路。

（一）嚴格債權人保護模式

嚴格債權人保護模式是德國日本等大陸法系國家主要采取的公司減資債權人保護模式，其有嚴格的信息披露制度和債權人通知程序和債權人申報程序的要求，即公司減資向債權人通知發(fā)出減資公告，不同意減資的債權人可以進行債權申報，減資公司需完成債務清償或提供擔保，才可進行減資登記，不完成減資登記公司減資不生效。《德國股份公司法》明確將債權申報程序以及債權清償或提供擔保作為公司減資必要條件，若減資公司未履行完全申報債權的清償或向申報債權人提供擔保，則公司不得進行減資登記，并規(guī)定了管理董事的保證責任。《日本公司法》規(guī)定減資公司債權人有權就公司減資提出異議，公司對債權人的減資異議程序應及時履行及回應，若債權人減資手續(xù)未完成，則不得進行減資登記。而減資公司董事及高級管理人員若向債權人發(fā)布虛假減資公告或未解決債權人減資異議而進行減資登記，則需對債權人損害承擔責任。同時賦予債權人通過訴訟確認減資無效的救濟權利。

（二）償債能力模式

償債能力模式是以公司減資后是否具備清償債務的能力作為其能否減資的衡量標準。即若公司減資仍具有償還債務的能力，能保證債權人債權實現(xiàn)，則公司可以自由減資，若公司資產(chǎn)不足以支付債務，則公司減資無效。美國是采取償債能力模式的典型代表，如《特拉華州普通公司法》第244條規(guī)定，“任何致使公司剩余資產(chǎn)不足以支付公司債務的公司減資不得進行或不得生效；任何減資皆不得免除股東繳付其未付出資的法律責任?！眱攤芰δＪ揭怨咀孕拍芰ε袛酁楹诵?，對公司減資的程序性限制少，因而相較于嚴格債權人保護模式也更為高效。而為了保障公司減資時的債權人利益，對公司董事責任有更高要求，即若因公司減資導致資不抵債損害債權人利益，公司董事則需承擔賠償責任。

（三）司法介入的折中模式

司法介入的折中模式是英國所采取的公司減資債權人保護模式。司法介入模式即公司減資需要法院審批程序予以確認。在法院確認過程中，審查公司減資程序是否合法、債權人的債權是否得到清償或者保證，債權人具有向法院提出減資異議停止請求權。但司法介入模式程序煩瑣，影響減資效力，故英國將償債能力聲明模式作為又對私人股份有限公司減資替代程序的折中模式。私人股份有限公司可以選擇做出償債能力聲明并以公司董事及高級管理人員個人信用做出擔保替代司法確認。

三、我國公司程序瑕疵減資債權人保護制度的完善

（一）明確公司程序瑕疵減資不得對抗債權人

我國公司法減資制度尚未明確規(guī)定公司減資生效要件，而無論是嚴格債權人保護模式還是司法介入的折中模式均將登記作為減資生效的必要條件。我國應將減資登記作為公司減資生效要件，減資生效時間為登記時間，而減資效力為相對效力，即公司不履行通知公告義務，未進行減資登記的程序瑕疵減資不得對抗債權人。

對債權人來說，程序瑕疵減資損害的是其在公司原本資產(chǎn)范圍內(nèi)的債權實現(xiàn)，因而在權利救濟上，無論是確認程序瑕疵減資無效，減資股東返還減少的公司資產(chǎn)，而后再清償債權人債務，還是直接由減資后的公司對債權人承擔債務清償責任，減資股東在減資范圍內(nèi)對公司減資后不能清償部分承擔補充責任，對債權人債權實現(xiàn)沒有實質(zhì)區(qū)別，甚至從程序步驟上來看，瑕疵減資后的股東直接承擔補充責任比其先返還減資額再由公司清償更為便捷。從經(jīng)濟效率角度出發(fā)，不否定瑕疵減資的效力，有利于降低交易成本與交易風險。公司減資往往伴隨著后續(xù)股權轉(zhuǎn)讓對外投資等交易行為，若因程序瑕疵否定減資效力，后續(xù)交易行為受到影響使交易效率交易安全受到影響。且在公司減資并不影響債權人債權實現(xiàn)的前提下，否定程序瑕疵減資效力，減資股東將公司資本恢復減資前狀態(tài)后，公司仍需重新進行減資程序，而產(chǎn)生社會經(jīng)濟的利益。而將程序瑕疵減資認定為不得對抗債權人的相對無效，不僅能保障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且付出較小成本使公司達到減資目的，更為經(jīng)濟高效。

程序瑕疵減資相對無效的立法模式可借鑒我國香港以及中國臺灣地區(qū)立法，我國香港《公司條例》規(guī)定，在公司未對特定債權人履行通知義務的情況下，不否定減資效力，但股東需在原注冊資本范圍內(nèi)承擔債務；我國臺灣地區(qū)《公司法》規(guī)定公司減資不為通知及公告程序不得對抗債權人。①我國臺灣地區(qū)《公司法》第74條：“公司不為前條之通知及公告，或?qū)τ谠谥付ㄆ谙迌?nèi)提出異議之債權人不為清償，或不提供相當擔保者，不得以其合并對抗債權人?！痹谖覈鴾p資制度設計上，可以借鑒我國香港臺灣地區(qū)的立法，在現(xiàn)有第177條的基礎上規(guī)定：“公司未通知債權人或公告的，不得對抗債權人?！?/p>

（二）明確公司程序瑕疵減資時股東補充賠償責任

基于程序瑕疵減資相對無效，對特定債權人不發(fā)生效力，瑕疵減資股東應當承擔補充責任。從權利義務一致角度出發(fā)，作為減資股東通過減資使公司資產(chǎn)回流致股東個人，從中受益，而公司減資決議本身由股東會做出，關乎減資股東切身利益，對減資執(zhí)行的法定程序與效果應屬明知，減資過程也需要減資股東配合，故當公司瑕疵減資時，減資股東由此獲得利益而未盡到注意義務，因此應承擔對債權人損害賠償責任。

減資股東承擔責任性質(zhì)為補充賠償責任。公司與債權人的債權債務關系具有相對性且公司具有獨立法人人格，故在一般情形下，公司程序瑕疵減資債權人債務清償?shù)闹苯迂熑沃黧w為公司，公司股東與債權人并沒有直接的債權債務關系，若公司資產(chǎn)足以清償債務，減資股東便無須賠償，若減資后公司資不抵債，則在公司債務清償后，減資股東對未完全清償?shù)氖Ｓ嗖糠殖袚a充賠償責任。股東賠償范圍應當被限制在“減資范圍內(nèi)”。作為有限責任公司股東，股東責任以其出資額或股份額為限，因而在程序瑕疵減資中，瑕疵減資股東對債權人責任應以其減資范圍為限，否則有違《公司法》有限責任原則。若減資股東在減資范圍內(nèi)仍無法完全清償債權人債務，債權人無法以公司程序瑕疵減資為由要求減資股東在減資范圍外承擔清償責任，只能通過破產(chǎn)程序彌補損失。

（三）明確公司程序瑕疵減資董事及高級管理人員責任

公司董事以及高級管理人員具有勤勉義務，未盡勤勉義務，應根據(jù)其過錯承擔相應責任。資本維持原則以及勤勉義務要求董事及高級管理人員具有維護公司資產(chǎn)，防止侵害股東及債權人利益的行為發(fā)生。在公司減資過程中，公司董事及高級管理人員負責執(zhí)行減資決議，并有通知債權人、進行減資公告、若債權人同意減資依債權人要求提供擔?；蚯鍍攤鶆盏穆氊?，保證減資程序依法進行。因而當公司董事和高級管理人員因為沒有盡到勤勉義務而導致瑕疵減資發(fā)生，損害債權人利益，則應當對公司的損失以及債權人損失承擔相應責任。故應當明確公司程序瑕疵減資時董事以及高級管理人違反勤勉義務的對外賠償責任，督促其嚴格履行減資程序，防止董事及高級管理人員濫用公司獨立人格損害債權人利益。

未盡勤勉義務導致程序瑕疵減資的董事以及高級管理人員對債權人承擔的責任應為補充賠償責任，范圍為減資股東出資范圍內(nèi)不能賠償?shù)牟糠?。如前所述，減資股東作為瑕疵減資的最大受益人應對瑕疵減資債權人承擔補充賠償責任，而瑕疵減資公司的董事以及高級管理人員作為公司瑕疵減資執(zhí)行人，相對于股東責任，其責任應為次要責任，對股東的補充賠償責任下仍不能清償?shù)膫鶆辗秶袚鄳难a充賠償責任。

總之，公司減資對于公司運作有著重要作用，但在公司減資過程中若不對債權人利益做出充分保護，便會影響交易安全，也會挫傷投資者積極性。目前我國公司程序瑕疵減資債權人保護制度存在明顯缺陷，應明確公司程序瑕疵減資不得對抗債權人的效力，以及減資股東與董事高級管理人員的補充賠償責任，保障公司減資過程中債權人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