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樂玲 吳涢婷 陳錦紅
1.福建中醫(yī)藥大學,福建 福州 350108;2.北京中醫(yī)藥大學附屬廈門醫(yī)院,福建 廈門 361000
“衰其大半而止”,語出《素問·六元正紀大論》[1],其闡述婦人氣血聚于胎元而內(nèi)有積聚邪實之證的情況下,“大積大聚”損其胎氣,但積聚不除難以安胎;運用剽悍滑利之品起而犯之,恐其損其母體及胎元。“安胎”與“消積”產(chǎn)生矛盾,藥之何如?當辨緩急輕重,積聚存內(nèi),犯其胎元,故其急可攻之,有是證對是藥,可達“有故無殞”,不傷母體及胎元。但猛藥峻攻之下,邪實“潰不成軍”,需應斟酌情況,不忘婦人重身,使藥適至其所,不進服藥,勿傷其本,即“衰其大半而止”之意也。后世及歷代醫(yī)家對“衰其大半而止”各有理解及發(fā)展,本文探析其深意,做以下整理。
婦人妊娠而有大積大聚等邪實之證,實邪阻礙妊娠,此時應先攻伐實邪,袪邪為主,當邪氣已去大半,應停止袪邪,防止攻邪太過正氣受損。王冰[1]對其注曰:衰其大半不足傷害生命機能,因而衰大半則止藥。若過者則無病可攻,毒氣內(nèi)余,毒之正氣,故而曰“過者死”。
《景岳全書·積聚》中,張介賓據(jù)此闡發(fā):“治積之要,在知攻補之宜,而攻補之宜,當于孰緩孰急中辨之。凡積聚未久而元氣未損者,治不宜緩?!盵2]故治積先知攻補之宜,而后辨其輕重緩急。積聚未損及胎氣,但緩之其可成“燎原之勢”,故可急攻積聚;若積聚日久,元氣愈虛,此時起而攻伐,難及積氣,反損其正氣。
“衰其大半而止”之意,乃辨病勢攻補之緩急,知正氣之盈虧,不可貿(mào)然猛攻或進補。急者攻犯,但“大半”之度,慮其正氣之變化,不可過于執(zhí)著“攻伐”二字。“止”有法度,法辨陰陽虛實。
“扶正”與“祛邪”是一對相互聯(lián)系又可互相轉(zhuǎn)換的對立關系。一般情況下,“祛邪”和“扶正”是相互沖突的,不能同時進行。但在特殊的情況下,“扶正”有助于邪氣祛除,“祛邪”有助于保護正氣。
《醫(yī)宗必讀·積聚》對治積提出分初、中、末期,根據(jù)邪正雙方的變化,提出三種不同的治療原則[3]。即初期,正氣強而邪未深犯,可攻之;中期,病之漸深,邪正相爭不下,宜攻補兼施;末期,邪犯日久,踞于體內(nèi),正氣虛損,虛不受攻,需扶正。疾病是動態(tài)的發(fā)展,正氣與邪氣的情況也在不停地改變。治積三期的攻補原則更加揭示治病辨證過程中,務必注重疾病的發(fā)展變化,以及用藥治進退的治療思想,辨變活通的思維。
這與“衰其大半而止”所要延伸的涵義不謀而合,“衰其大半而止”中的“止”,提示停止攻邪的法度。當病勢已去大半,此時機體無法承受攻邪之力,雖為大積大聚等邪實之證,過度攻邪將會進一步損傷人體正氣,不可再攻,否則去生更遠。止之法度,簡言之“適度攻邪”。然“大半”之度,需慮何時攻邪,何時扶正,扶正祛邪之要義何在。
治療推動著疾病往不同的方向發(fā)展,墨守一方一則,往往過于專注病邪,而忽視整體的改變。所以,是“攻”,是“補”,抑或“攻補兼施”,何時轉(zhuǎn)變,何時停止,需抓住當前主要矛盾,辨證施治。
后世根據(jù)《素問》指出的“衰其大半而止”的理論,發(fā)展出“養(yǎng)正積自消”的治療原則。何謂“養(yǎng)正積自消”?養(yǎng)正積自除,是停止攻邪之后,邪氣已成一盤散沙。此時對于機體而言,在疾病過程中不斷損耗的正氣,更需在喘息之余迅速集結(jié)力量,從而使積聚不攻自破。
當攻積大半之時,《醫(yī)宗必讀·積聚》認為可予以“甘溫助脾”[3],可使殘余的積聚不攻自消,若攻盡無遺,“其不遺人夭映者鮮”[3],清代沈金鰲在《雜病源流犀燭》對言之亦然,其曰“俾脾土健運,積聚自消”[4]?!墩垭怕洝穭t提到若攻盡實邪,正邪兩敗俱傷,此時正氣虛損,機體羸弱,正氣再難進補[5]。故攻伐病深之邪,只需攻治大半,不必盡攻,余邪可通過扶固脾胃元氣,實榮衛(wèi),則余邪自消[6]。
藥物之“毒”,廣義而言是藥物整體所能發(fā)揮的全部藥效,包括毒性和藥效的雙重含義;狹義而言,指的是藥物的毒性。用藥治療疾病不得不考慮藥物對人體的作用,有是證對是藥,利用藥物糾正陰陽失和,補偏救弊。
《素問·至真要大論》曰:“久而增氣,物化之常也,氣增而久,夭之由也?!盵1]所以用藥表現(xiàn)藥效抑或是毒性,除了與辨證施治的準確有關以外,還與服藥長短有關。隨著治療的深入,藥效不斷增強,乃治療所需;而日久藥氣愈增,超其所需,則出現(xiàn)藥物毒性。《儒門事親》中言:“凡藥皆有毒也,非止大毒、小毒謂之毒?!盵7]不單單是屬于大毒和小毒的藥才是毒藥,甘草、人參等藥,在久服或藥不對證之下,也可以變成傷人之毒藥,謂之“久服偏勝”[7]。故不止峻猛剽悍之品易傷人正氣,平淡補益之藥亦然。其“勝”乃超出、勝過之意?!熬梅珓佟笔侵妇梅蚨喾幬?,使藥性不斷累積,超過治療所用的劑量,在治療之余,亦傷其正氣,使原本的制約失去平衡。
除此之外,中藥講究性味功效,《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中言“味傷形,氣傷精”[1],指的是雖然藥物之氣、味能調(diào)養(yǎng)人的精氣、形神,但用得太過,則損耗人的精氣、形神。故而引起“久服偏勝”。
再者,從方藥施治的角度而言,湯藥不可過服。如《傷寒論》中對于桂枝湯的服用方法,其言若一服汗出疾病即愈,不必再服,再服大汗易傷津液,腠理開而邪氣復來。再如運用大承氣湯“急下存陰”,通因通用、釜底抽薪之時,腑實熱結(jié)已下,不用再服,以免誤傷津液。此三者亦為“久服偏勝”之道,“衰其大半而止”之深意。
在《素問·五常政大論》中對用藥治病提出相對應的原則,其認為,凡用藥治病,不必凈盡無遺,大毒治病去六成,常毒去七成,小毒去八成,無毒之藥去九成。余邪通用食膳調(diào)養(yǎng)即可,不要誤傷正氣[1]。故而治病應考慮用藥分寸,不論用藥有毒與否、峻猛緩和與否,當以“衰其大半而止”為原則,不能過度用藥。
人體自身在正常情況下,維持著陰陽的動態(tài)平衡。疾病發(fā)生的根本病機是陰陽失衡,從而出現(xiàn)陰陽的偏勝偏衰,故中醫(yī)講究治病求本。正如《素問·生氣通天論》言:“陰平陽秘,精神乃治。”[1]因此,在治療疾病的過程中,應追求以陰陽平衡為目的,糾正陰陽失衡,去除體內(nèi)亢盛的邪氣,使陰陽重新達到平衡。當機體的病勢已去大半,存留的邪氣難以復起,正氣在與邪氣相爭之后,尚未恢復,但體內(nèi)的狀態(tài)即將或已達到“陰平陽秘”的狀態(tài)時,需“衰其大半而止”,通過顧護后天之本,調(diào)暢情志,人體自身便可自我調(diào)節(jié)及適應,余邪自退。
簡單來說,“大半”之勢是機體內(nèi)陰陽即將重歸平衡的階段,如同大戰(zhàn)敵兵之后,重拾山河,當以輕徭薄賦、休養(yǎng)生息,而非苛捐雜稅、大興國建。故而“衰其大半而止”的理論,更強調(diào)謹察病機,求其陰陽平衡,講究“止法”有據(jù),進退有度。從更高的角度而言,其追求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
患者某某,女,36歲,2019年9月1日以“停經(jīng)53天,間斷漏紅、腰酸1天”為主訴入院。病史概述:患者平素月經(jīng)規(guī)律,15歲,6-7/27-31天,lmp:2019年6月6日。停經(jīng)1月余自測尿妊娠試驗陽性,停經(jīng)后無毒物、放射性物質(zhì)接觸史及不良服藥史,1天前無明顯誘因出現(xiàn)陰道間斷流血,色鮮紅,量約1/2片護墊,伴腰酸不適,就診我院門診,查彩超提示宮內(nèi)早孕伴囊周積液(積液范圍38 mm×23 mm)。辰下癥見:少量陰道流血,色紅,伴腰酸,無腹痛。查體:神清,生命征平穩(wěn),舌稍黯苔薄黃,舌下Ⅰ度迂曲,脈弦滑尺脈弱。婦檢:外陰已婚已產(chǎn)式,陰道暢,見少量紅色分泌物;宮頸光,口閉,未見明顯液體流出;未內(nèi)診。診斷:胎動不安(腎虛血熱證)。治以補腎固沖安胎,涼血活血,科內(nèi)經(jīng)驗方苧根合劑加減,具體如下:苧麻根15 g,蓮子15 g,白芍15 g,桑寄生30 g,黃芩片10 g,續(xù)斷10 g,黑豆30 g,阿膠5 g。5劑,水煎內(nèi)服,早晚各1次。
2019年9月5日陰道出血減少,腰酸緩解,續(xù)同前方。2019年9月11日陰道又見流血,護墊及擦紙反復見紅色夾褐黑色分泌物,復查彩超提示孕囊周邊積液(積液范圍45 mm×20 mm),積液較前增多,在原方基礎上加丹參(顆粒劑),先少予5 g分2次沖于原湯藥中,患者出血較前無變化,丹參加量至10 g,暗黑色分泌物較前增多,維持丹參10 g用量1周,密切關注患者陰道出血情況,暗黑色分泌物量多1天后逐漸減少至消失,期間無鮮紅色分泌物。2019年9月23日陰道出血止3天,復查彩超提示孕囊周邊積液(積液范圍24 mm×7 mm),慮其瘀血已去大半,當補腎固沖,安胎為要,故去丹參,以原方補腎涼血安胎。此后出院,門診隨診,未再出血,出院后1周復查彩超,囊周積液已消。
按語:妊娠之病,當以“治病與安胎并舉”,遵《內(nèi)經(jīng)》“有故無殞亦無殞”之道。此例中瘀血頑積于胞宮,擾動胎元,是謂“有故”,取丹參活血祛瘀之功,消瘀而止血。從小劑量慢慢化之,漸至常規(guī)劑量以觀其效。當積血去半,補腎固沖以養(yǎng)正去積。
“衰其大半而止”[1]溯本起源是治療婦人妊娠“大積大聚”之時,妊娠和攻伐積聚之間雖有矛盾,但積聚停滯進一步損害妊娠,需治病與安胎并舉,故“其可犯也”,能“有故無殞”。但當邪氣已去大半,切不可一味攻邪,忘乎妊娠之本,應以安胎為要,顧護正氣,不必盡攻。簡言之,不拘于妊娠,勿忘于妊娠。故臨床上多組矛盾同時出現(xiàn)時,應遵循“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的原則,審察緩急,把握攻法使用的時機。在運用“祛邪”與“扶正”時,謹察陰陽之變化,根據(jù)邪正陰陽消長變化及趨勢,分清主次,做到祛邪不傷正,扶正不留邪,以平為期,“衰其大半而止”,從整體的角度看待疾病,靈活變通,使正氣漸復,陰陽調(diào)和。
后世所發(fā)展的“養(yǎng)正積自除”理論,更加表示了后人對“適度攻邪”的理解,對正氣的重視?!按蟀搿钡某叨仁侵委煹霓D(zhuǎn)折點,如何掌握轉(zhuǎn)折的時機便變得更加重要。而對于養(yǎng)正積自除的理論,更加針對于邪氣已衰,正氣將復之勢,而對于邪正相持不下之局,是不合適的,此時屬于張子和的治積中期[3],應攻補兼施。
在臨證之時,處理扶正與祛邪的關系之時,不易分清扶正與祛邪的時機和力度,常常錯失治療的機會,難以制定準確的治療方案。故需要認識正邪關系,結(jié)合張遠哲根據(jù)古籍對于正邪的描述,將正邪在患者機體的癥狀反應,大致分為以下七種:一是正氣抗邪,正邪相爭,機體反應劇烈;二是正氣衰弱,無力與邪氣相爭,機體應答不明顯;三是邪氣無法引起機體反應,正氣極弱;四是邪氣極盛,正氣猝不及防,以致卒病;五是邪氣微弱,機體反應不明顯;六是正邪相合,未見明顯癥狀,難以辨識邪氣性質(zhì);七是和為正氣,不和則為邪氣[1,8]。基于對正邪關系的理解,人之正氣是抵御外邪的根本,無論邪氣強弱與否,正氣是機體保護的屏障,充盛的正氣可復起祛邪、鼓邪外出;無論疾病如何,應時刻兼顧正氣,分清治病之攻與守。
久服湯藥、過度攻伐,不僅蓄積藥毒,損傷正氣,還將疾病與機體視為“死水”。過度治療,更將疾病與機體分別論處,治病而不治人。臨證多變,尋陰陽變化之所在,不拘于一方,“大半而止”,不執(zhí)于一理,不限于一法。其“止”一字更提醒后人,嚴謹辨識,隨證治之。
“衰其大半而止”雖原是針對“大積大聚”之證,但在臨床的發(fā)展中,不斷用于各類疾病,作為治療思想貫穿始終。其亦引發(fā)人類對疾病的認識,當病邪無法盡除,病勢已去大半,人體重新達到一個平衡,這個平衡不一定是機體完全健康時的平衡,而是與疾病抗衡的過程中自身形成的新平衡,人與疾病和諧共處,形成“人-疾病”的整體觀。這跟近年來臨床療效評價的理念從以“疾病為核心”,最大限度的殺傷腫瘤的治療模式正向以“患者為核心”,謀求最好生活質(zhì)量的人性化治療模式轉(zhuǎn)變,突出“以人為本,帶瘤生存”的觀念不謀而合[9]。
張介賓提出了治病之道,運針行藥施治于內(nèi),神應于中。治病當詳辨病機,謹察陰陽,不斷臨證總結(jié)。治病之道在乎“神之使”,此乃后人不斷前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