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菊珍
敬義堂南房臨河,一排十二間。西端是我家,東端是一家小店。小店里有一個中年男人,胡子拉碴,模樣有點兒可怕。店里的木頭柜臺在西南角,沒有玻璃移門。貨物放在柜面上,幾包香煙,三五根蠟燭。柜臺里面靠墻有兩個壇,一個酒壇,一個醬油壇。
東河沿人家的油鹽醬醋一般都到街上買,其次是萬安橋頭的小店,所以這個店的貨色少。大多數(shù)人家只在灶頭的油鍋已熱,突然發(fā)現(xiàn)少了醬油時,才讓孩子一路小跑去這個店?;蛘呤悄腥嗽谔锢锪芰擞?,晚餐時想喝個老酒,也去這個店買。又或者是晚上,哪家缺了洋油(火油),也到這個店里買個蠟燭。
我去這個店的時候,大約五六歲,基本是晚上。這時,店里的人多,男女老少都有。一盞放在柜臺角上的油燈,很小,只照得到柜面和柜臺下很小的一圈地面。至于八仙桌旁邊太師椅上坐著的老大哥和柜臺對面長凳上的人,只能隱約照到一個輪廓。從他們的聲音里,我才能分辨出長凳上坐著誰——一般是三房里面的財伯和石洞門口的阿牧伯伯。
財伯六十多歲,板寸頭發(fā),曬不黑的那種白臉。他眼睛大,鼻子挺,國字臉方方正正,笑起來腦門上的皺紋一道道的。他身子太高了吧,坐長凳上總是把腿彎曲起來,放在凳下。他說話緩慢清楚,聲音洪亮。比說話更加響亮的,是財伯的哈欠——“哇”,人家會嚇一跳。隨即,他把兩手撫在下巴上,讓接連不斷的哈欠聲輕一點兒。
阿牧伯伯說:“眠床在叫你了,趕緊回去吧?!必敳换卮?,他從腰后的褲帶里抽出一個帶煙袋的湘妃竹煙桿——煙盅白銅,煙嘴漆黑,煙袋靛青色。又從上衣口袋掏出火柴。嚓,火光一閃,照亮了每一個人的臉。大家看著他煙盅里的那星暗火,聽著他吸煙的咝咝聲,好像聞到了煙絲的香味,不再說話。
最后,財伯的煙盅發(fā)出幾聲空響,他就拿著煙盅敲在石板地上,篤篤篤。也不管煙灰里有沒有余火,敲完后財伯總把腳踩上去,轉(zhuǎn)一下腳尖。當時,我很怕燒壞了他的鞋,甚至傷及他的腳,而財伯不慌不忙地收起煙桿,另起一個話頭說起來。第二天去小店,地面固然清掃過,但總能看到殷紅的石板上那道煙灰的痕跡,弧形,焦黑,財伯的腳尖磨出的那個黑點也很分明。
財伯說的話,好些很奇怪,我一點兒也不懂。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野話”。難怪他說的時候,總會朝我看一眼?!f出之后,他可能明白了過來,這是不該當著小女孩說的,但他看我不明就里的樣子,就繼續(xù)說下去。殊不知,他以為太小了的我,雖然不懂,但把他說過的話,包括當時聽這個話的情景,全都存在了腦里。
忽然,從小店后門進來一個矮墩墩的老婦,她就是財伯的老伴,人稱財大媽。她快人快語,進來總是帶著笑。她手里捧個茶杯,靠著八仙桌站著,吱吱,喝幾口,放在桌上,然后靜聽一會兒。待明白了剛剛大家的話題,她就插進來幾句,場面頓時活躍起來。
這個財大媽,眼睛很大,臉盤俊俏,時常來我家,和我外婆商量事情。她忘性大,來時帶的茶杯和扇子,去時總會忘記一樣。于是再來,再去。有時,她見我給外婆敲背,取筋脈,她也要求我做。和我外婆不同,財大媽的肩背厚實,敲背不過累點兒,取筋脈可是很難。
財大媽到來,財伯不再說那些小兒不宜的野話,而是改成了田地里的事,尤其是天氣。財伯預(yù)測天氣有一套,而且用了押韻的話。我記住了幾句:“雨打五更頭,曬煞老黃牛?!薄坝陫A雪,不肯歇?!卑⒛敛砦壹易?,他農(nóng)事上也很在行,經(jīng)常和人爭論,但這會兒在財伯面前,顯得自愧不如的樣子。老大哥坐在太師椅上,很少說話,聽到這些,就看向財伯,也隱隱露出贊許的神情。
財伯和財大媽的家,就在小店后面,朝西的兩間。南間大門北間窗,全是結(jié)實的木頭,上下有封板,中間有格子,顯得古色古香。他們有個在杭州上班的兒子,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這個兒子的臉俊朗白皙,他不怎么愛說話,也很少跨出門檻。但他知道《紅樓夢》,偶爾會講個大觀園和林妹妹什么的。
他們家有一個孫女,叫美麗。名如其人,她模樣好看,脾氣和順,對我這個比她小的,一點兒沒有架子。我和她玩得開心,也跟著她叫財伯“阿爺”,叫財大媽“阿娘”。財伯經(jīng)常帶著我們,在他們家門前青石板道的地上做游戲。一次,財伯從田里背了甜粟來,用甜粟稈子的青皮做了兩個精巧的燈籠,一個送給了我。
意外的是,他家小兒子結(jié)婚時,美麗姐姐要回水路頭的自己家了。我這才知道,財伯和財大媽是半路夫妻,美麗姐姐的父親是財大媽和前夫的兒子。財大媽再醮到東河沿,水路頭的兒子留在那里娶了妻,生了好幾個孩子。他們養(yǎng)不過來,就把美麗姐姐送到這里撫養(yǎng)。
不要看財伯人高馬大,去世卻比較早。他最后躺在堂前,我去看過一眼。白帷前擺著他的遺像,眼神睿智,一臉慈祥。美麗姐姐坐在財伯的腳頭燈旁邊,一聲聲叫著“阿爺阿爺”,哭得傷心。那時,財伯的小兒子已經(jīng)生了一個兒子,眉眼特別像財伯,自然也特別漂亮。他爬在美麗姐姐膝上,也一個勁兒叫著“阿爺”。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