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劍梅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2）

勞動價值論是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的根基，自誕生以來就不斷受到來自不同視野、多個角度的批判和詰難。20世紀60年代西方環(huán)境運動興起以來，一些環(huán)境主義者認為，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堅持勞動是價值的唯一來源，未把自然納入價值創(chuàng)造源泉中，所以貶低了自然，有強烈的反生態(tài)性。國內外馬克思主義學者對此展開了廣泛的批判。但這些批判要么因混淆價值創(chuàng)造的源泉和影響價值創(chuàng)造的因素而顯得較為無力，要么因未能揭示該觀點的思想根源、合理解釋勞動價值論排除自然的現(xiàn)實原因而顯得不夠徹底?！皬团d了政治經濟學的生態(tài)維度”［1］56的著名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學者保羅·柏克特（Paul Burkett）立足于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不僅揭示了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的思想根源，還從根本上剖析了勞動價值論把自然排除在價值源泉外的社會根源，更徹底和全面地批判了該觀點，最終“將批評轉向資本主義自身”［2］80。深刻把握柏克特的生態(tài)批判對建構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具有重要的理論和方法啟示。

一、問題的提出

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環(huán)境污染和生態(tài)惡化問題日趨嚴重，環(huán)境主義逐漸成為一個有鮮明訴求的政治力量，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中。西方環(huán)境主義者在積極尋找解決自然環(huán)境問題的理論資源過程中，認為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雖然激進且全面地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卻明顯忽視了重要的自然問題。他們強調，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的勞動價值論鮮明地表現(xiàn)了這一點，因為勞動價值論在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這一原理下沒有把自然納入價值創(chuàng)造源泉中。由此，勞動價值論乃至整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都被視為具有不容置疑的反生態(tài)性。比如，墨西哥著名經濟學家安立奎·勒夫（Enrique Leff）指出：“馬克思的生產理論沒有囊括參與價值生產的自然和文化條件。它也就無法重視自然和文化資源?！保?］此外，挪威的左翼綠色理論家貢納·史基貝克（Gunnar Skirbekk）、加拿大環(huán)境活動家大衛(wèi)·奧頓（David Orton）以及德國經濟學家漢斯·依姆拉（Hans Immler）等來自多個國家和不同領域的學者也都提出了類似的觀點［4－6］。具體來說，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的基本邏輯如下：勞動價值論主張價值是抽象勞動對象化的結果，因此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自然物質因為本身不包含勞動，所以被排除在價值創(chuàng)造源泉之外。由此，勞動價值論貶低了自然在價值創(chuàng)造中的作用，具有反生態(tài)性。馬克思承認自然不包含價值，這一點可以在其文本中找到最直接的依據(jù)。比如，“單純的自然物質，只要沒有人類勞動對象化在其中，也就是說，只要它是不依賴人類勞動而存在的單純物質，它就沒有價值，因為價值只不過是對象化勞動；它就像一般元素一樣沒有價值”［7］334，“說自然物質本身由于不包含勞動也就不包含交換價值”是“同義反復”［8］。但是這并不能遮蔽以上基本邏輯內含的理論偏頗。

國內外學者批判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的出發(fā)點各不相同，總體上依循兩條路徑：第一條路徑從前提出發(fā)，否認勞動價值論排除了自然對價值創(chuàng)造的作用。這一路徑的論證主要集中在以下四個方面：第一，強調自然是物質財富的源泉，價值是抽象財富，從而自然也是價值的源泉。第二，認為使用價值與價值、具體勞動與抽象勞動聯(lián)系緊密，這決定了勞動價值論不可能排除自然。第三，主張地租理論是自然創(chuàng)造價值的有力例證。第四，聲稱自然條件影響勞動生產力的發(fā)展，間接影響了價值創(chuàng)造［9］。第二條路徑從結論出發(fā)，認為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是價值源泉一元論，自然確實不是創(chuàng)造價值的源泉。但是勞動價值論呈現(xiàn)的只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邏輯，不是馬克思個人的肯定性主張，因此沒有理由認為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貶低了自然。例如，加拿大經濟學者弗蘭克·羅特林（Frank Rotering）指出：“勞動價值論的目的是解釋在資本主義體系中價格如何上漲、交換如何被調節(jié)以及階級關系如何發(fā)展。因此它是一個解釋性原則，反映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經濟歷史演變事實的理解。但不幸的是，這個理論常被誤解為一種關于商品應該如何被估價的規(guī)范性陳述。”［10］這意味著該路徑認為批評者錯在把勞動價值論理解成了規(guī)范性理論。

總體來看，以上兩條路徑對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的批判都富含獨特的啟發(fā)意義，但各自仍存在一些內生性問題。首先，第一條路徑的批判不夠徹底。這種不徹底來自它混淆了影響價值創(chuàng)造的因素和價值創(chuàng)造的源泉。價值需要使用價值擔當物質載體，使用價值的形成離不開自然，因此自然是影響價值創(chuàng)造的重要因素。但這與價值創(chuàng)造源泉問題無關。因為價值的實質是抽象勞動的對象化，創(chuàng)造價值的源泉只能是勞動。因此，第一條路徑旨在利用使用價值這個中介來論證自然是價值創(chuàng)造的源泉，這從根本上來說是無力的。其次，第二條路徑的批判不夠全面。因為盡管它從勞動價值論本身出發(fā)，揭示了批評者對勞動價值論理論性質的誤解，但是包括羅特林在內遵從這一路徑的學者，他們幾乎都沒有說明：如果勞動價值論只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邏輯的理論再現(xiàn)，在該理論框架中自然不是價值創(chuàng)造源泉這一命題具有合法性，那么第一，批評者們?yōu)槭裁磿J為自然受到了勞動價值論的貶低？第二，什么樣的現(xiàn)實邏輯會導致勞動價值論在理論再現(xiàn)過程中排除自然？換言之，他們沒有回答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的思想根源和勞動價值論從理論上排除自然的社會根源問題。就此而言，相較于第一條路徑，雖然第二條路徑的批駁更具有精準性，但很難說兼顧了全面性。來自美國印第安納州州立大學（Indiana State University）的當代著名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學者柏克特正是因為細致地回答了以上兩個問題，更徹底和全面地批判了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這一批判不僅有助于澄清諸多學者對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誤解，也對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的建構有重要的理論和方法啟示。

二、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的思想根源

面對第一個問題，柏克特認為，批評者之所以堅持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主要源于他們未能把握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社會歷史性，誤解了價值的社會性，混淆了勞動產品中由價值關系產生的物的性質和產品本身的物理性質，錯誤地強調自然在價值形成中的作用。從勞動價值論的社會歷史性來看，價值只是特殊的社會財富形式，不能被看作由自然決定，無法代表馬克思對自然的“規(guī)范性評價”［2］99－100。

柏克特認為未能把握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社會歷史性是批評者堅持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的源頭。他完整地引用了《資本論》第一卷“商品的拜物教性質及其秘密”一節(jié)中馬克思批判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一段論述：“商品世界具有的拜物教性質或勞動的社會規(guī)定所具有的物的外觀，使一部分經濟學家迷惑到什么程度，也可以從關于自然在交換價值的形成中的作用所進行的枯燥無味的爭論中得到證明。既然交換價值是表示消耗在物上的勞動的一定社會方式，它就像例如匯率一樣并不包含自然物質?！保?1］100在以上論述中，馬克思以經濟學家關于自然在價值形成中發(fā)揮的作用這一爭論為例，凸顯他們對價值的誤解之深。柏克特認為，從本質上來說，堅持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的當代批評者犯了和馬克思所批評的經濟學家一樣的錯誤。因為批評者所堅持的觀點同經濟學家一樣以自然對價值形成具有重要作用為前提。在這一前提下，勞動價值論因否定自然在價值形成中的作用被視為貶低了自然，具有反生態(tài)性。而他們之所以立足于該前提，是因為他們沒有把握勞動價值論的社會歷史性，沒有理解在勞動具有特殊社會性這一情形下價值的社會性，混淆了由價值關系產生的勞動產品的物的性質和產品本身的物理性質。具體來說，一切社會形式都以一定的滿足需要的社會勞動及其分配形式為基礎。但不同的社會形式中社會勞動在聯(lián)系形式上會有差異。這會導致相應的社會勞動分配形式之間有質的差異。在生產資料私有制出現(xiàn)前，社會勞動的聯(lián)系表現(xiàn)為共享生產資料的個體勞動者之間的相互關聯(lián)，個體勞動的產品直接是社會勞動的產品，社會勞動的分配形式實現(xiàn)在產品的使用價值上。在生產資料私有制出現(xiàn)后，社會勞動的聯(lián)系表現(xiàn)為私人勞動產品之間的交換。私人勞動的產品在這種交換關系中獲得一種使產品等同的社會性的價值。由此，產品的價值成為特殊的社會勞動分配形式［2］58－59。這一過程還使勞動產品的私人生產者之間的關系轉換成勞動產品的社會關系的形式。這種形式的轉換最終導致私人勞動在交換中表現(xiàn)出來的社會性質反映成私人勞動產品本身具有的物的性質。因為私人勞動產品本身物的性質源于產品之間的價值關系，歸根結底只是人們在勞動中產生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所以它與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理性質及其物的關系沒有相關性。但是因為批評者沒有認識到勞動價值論的社會歷史性，誤解了價值的社會性，最終把勞動產品的物的性質與產品本身的物理性質等同起來，認為自然物質在價值形成中發(fā)揮了不容忽視的作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勞動價值論在批評者的視野中成為了規(guī)范性理論。

柏克特繼而指出，從勞動價值論的社會歷史性來看，價值只是特殊的社會財富形式，不能被看作由自然決定，也不代表馬克思對自然的規(guī)范性評價。具體來說，勞動價值論的社會歷史性來源于馬克思在歷史唯物主義視角下確立的社會生產關系的歷史性，即“一定的社會關系……也是人們生產出來的”［12］，其核心是勞動表現(xiàn)為價值這一過程的歷史性。因為勞動表現(xiàn)為價值的前提是勞動產品在交換中取得了價值對象性，而這一點的前提是勞動產品業(yè)已分裂為有用物和價值物兩種存在形式。這種分裂只有在交換已經變得非常廣泛且重要的歷史階段才會出現(xiàn)。因為只有在這個歷史階段，為了交換而生產的有用物才具有普遍性。與此同時，生產勞動產品的私人勞動也相應地分裂為兩種形式：生產有用物的具體勞動和生產價值物的抽象勞動［11］90。因此，現(xiàn)實運動中商品交換的普遍發(fā)展是價值對象性和勞動的抽象性得以產生的歷史條件。這種普遍發(fā)展只有在具有歷史性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才能真正實現(xiàn)。由此，表現(xiàn)社會性抽象勞動的價值只是特殊的社會財富形式，自然無法參與到它的形成過程中。作為具體經濟關系的抽象理論再現(xiàn)，價值也不代表馬克思對自然的規(guī)范性評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是科學的描述性理論。

由此，柏克特揭示了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的思想根源，論證了勞動價值論的描述性特征。但是，如果勞動價值論只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邏輯的理論再現(xiàn)，自然并不參與價值的形成，那么這與一般社會形式中自然物質在物質財富創(chuàng)造過程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顯然相互抵牾。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已經聲明了這一點，強調“勞動并不是它所生產的使用價值即物質財富的唯一源泉”，使用價值“是自然物質和勞動這兩種要素的結合”［11］56。在《哥達綱領批判》中，他又重申“自然界同勞動一樣也是使用價值的源泉”［13］。就此而言，價值作為特殊社會財富形式具有相應的局限性。價值只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才成為“自行運動的實體”［11］181，因此其局限性還要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自身來尋求答案。

三、勞動價值論排除自然的社會根源

面對第二個問題，柏克特認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價值與自然之間激化的矛盾是勞動價值論排除自然的社會根源。因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前資本主義社會中已經存在的價值與自然之間的矛盾被激化，自然完全服從于價值生產卻又無法參與到價值形成過程中，這一矛盾及其在質和量方面的表現(xiàn)顯露出資本主義破壞自然環(huán)境的傾向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柏克特認為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不僅不是反生態(tài)的，還具有重要的生態(tài)視角，那些認為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貶低了自然的學者應該將批評轉向資本主義自身［2］79。

柏克特認為，價值與自然的矛盾在簡單商品流通中已經存在，以價值和使用價值之間的矛盾為中介。具體來說，一方面，價值離不開使用價值，因為“使用價值是交換價值的物質基質”［11］217。商品的使用價值離不開自然物質的作用，因為它本身只是“經過形式變化而適合人的需要的自然物質”［11］211。因此，價值的形成需要自然物質。另一方面，自然物質不是在勞動的協(xié)助下產生的，本身不具有價值，只參與使用價值的形成過程，與價值的形成過程無關。這兩方面促成了價值與自然之間相互依存又相互矛盾的關系，并貫穿于以價值對象性為基礎的商品社會中。不同的是，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者與必要生產條件還沒有分離，自然條件是必要生產條件的重要組成部分，被勞動者視為“自身的無機存在”［7］490。在這種情況下，生產的目的只是再生產勞動者自身組成的共同體，由價值調節(jié)的生產受到包括“商品的自然特性”和“交換者的特殊的自然需要”等“交換行為以外的內容”［7］196－197的限制，故而以使用價值為目的的生產仍占據(jù)社會生產的主導地位。由此，價值與自然之間的矛盾尚未被激化。

這種狀況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發(fā)生了根本變化。資本主義條件下勞動者被迫與必要生產條件分離，包括土地等自然條件在內的必要生產條件從它們同勞動者的聯(lián)系中游離出來，并作為資本與同樣被游離出來的勞動者相對立。由此，生產本身的目的轉變?yōu)橐怨蛡騽趧雍唾Y本的對立為基礎的剩余價值生產，由價值調節(jié)的生產逐漸瓦解了以使用價值為目的的生產，占據(jù)社會生產的主導地位，無論是商品的自然特性還是交換者的自然需要都不再能夠成為生產的限制因素。然而，柏克特指出，資本主義生產仍然是一個勞動和自然共同參與的過程。雖然這個過程不像前資本主義生產那樣依賴特定的自然條件，但它是通過“占有并科學地發(fā)展存在于整體自然中的物質、力量和生命形式”［2］66而發(fā)展起來的。具體來說，資本的發(fā)展趨勢之一是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就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而言，資本積累取決于科學知識的應用，因為該應用提升了由自然和勞動相結合帶來的生產力。只有“大工業(yè)把巨大的自然力和自然科學并入生產過程”，資本才能“大大提高勞動生產率”［11］444。因此，資本占有自然條件有助于增加額外的社會勞動時間，這些時間可以被用來發(fā)展新的生產部門，包括進一步發(fā)現(xiàn)、占有和利用新的自然條件。正如馬克思所言：“必須為游離出來的資本和勞動創(chuàng)造出一個在質上不同的新的生產部門，這個生產部門會滿足并引起新的需要?！谑牵鸵剿髡麄€自然界，以便發(fā)現(xiàn)物的新的有用的屬性?！保?］389因而柏克特主張，資本發(fā)展和強化生產力所采取的形式是使自然的各個方面都服從于以利潤為驅動的生產。但是，自然資源或自然力都不是勞動的產物，在資本生產過程中只能作為“資本的無償?shù)淖匀涣Α保?4］843出現(xiàn)，無法參與到價值從而剩余價值的形成過程。由此，價值與自然之間的矛盾被激化。

柏克特認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價值與自然之間的矛盾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價值的同質性與自然的差異性之間的對立和價值的無限性與自然的有限性之間的對立［2］80。首先，價值的同質性與自然的差異性之間的對立是價值與自然的矛盾在質上的表現(xiàn)。價值是人類勞動的凝結，具有同質性。這種同質性與使用價值的多樣性之間不可避免存在矛盾。該矛盾使充當一般等價物的貨幣成為歷史發(fā)展的必然產物。貨幣是價值對象化的產物，代表一般財富形式，不同于由各種使用價值集合而成的特殊財富。因此，任何商品一旦用來交換貨幣，“其所有自然屬性都消失了，它不再與其他商品建立特殊的質的關系”［7］89。貨幣因而成為自然差異和自然聯(lián)系的抽象形式。由此，柏克特主張：“任何由價值和貨幣調節(jié)的人類生產體系都包含著一種‘以獵槍方式對待自然’（shotgun approach to nature）的傾向?！保?］84所謂“以獵槍方式對待自然”是柏克特借用蕾切爾·卡遜（Rachel Carson）的說法，出自后者的代表作《寂靜的春天》（1962），意指人們對待自然的一種態(tài)度：僅僅把自然視為生產手段，卻很少考慮它們的種類多樣性和相互聯(lián)系。這種態(tài)度充分表現(xiàn)在卡遜關于滅蟲劑給植物帶來災難的分析中：“我們對待植物的態(tài)度是異常狹隘的。……如果出于某種原因我們認為一種植物的存在不合心意或者沒有必要，我們就可以立刻判它死刑?！S多植物之所以注定要毀滅僅僅是由于我們狹隘地認為這些植物不過是偶然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長在一個錯誤的地方而已。”［15］在柏克特看來，資本主義社會中上述植物的遭遇對自然環(huán)境及其附屬物來說具有普遍性。

其次，價值的無限性和自然的有限性之間的對立是價值與自然的矛盾在量上的表現(xiàn)。使用價值是商品的自然屬性，受到產品性質和客觀需求的影響，在量上“不具有價值本身所具有的無限度性”［7］385。價值是商品的社會屬性，在量上是無限的。這種無限性在充當價值衡量載體的貨幣上表現(xiàn)為一般財富積累目標的不斷擴展。勞動力商品的出現(xiàn)使貨幣在積累目標不斷擴展的趨勢下逐漸轉化成了“自我生產的貨幣”——資本。資本是“力圖超越自己界限的一種無限制的和無止境的欲望”［7］297，具有無限擴張的趨勢。柏克特認為，這種趨勢與自然環(huán)境強加在人類生產上的所有限制因素相矛盾，并主要以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及的農業(yè)和林業(yè)為例，強調資本快速積累的目標與農業(yè)和林業(yè)可持續(xù)發(fā)展要求之間有難以緩和的張力。其一，就農業(yè)而言，資本快速積累的目標與利于土地改良的生產投資相矛盾。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因土地私有權的限制，土地所有者與租地農場主之間存在尖銳的利益沖突，這種沖突使租地農場主在考慮到租期收益的情況下總是傾向于逃避有利于土地改良的生產投資［14］918。一旦土地得不到由必要的生產投資帶來的改良，農業(yè)的合理發(fā)展就不可避免成為空談。其二，在林業(yè)方面，資本快速積累的目標與較長的林業(yè)生產時間相矛盾。相較于其他行業(yè)，正常的林業(yè)生產需要更長的生產時間，從而要求更長的資本周轉時間。但資本周轉時間是影響剩余價值生產的重要因素，越長越不利于剩余價值的生產。因此，在以利潤為導向的資本主義林業(yè)生產中，如約翰·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指出的，森林管理員傾向于清除生產緩慢從而需要較長生產時間的樹木，代之以那些能夠快速生長的樹木，并通過修剪和施肥來最大限度地加速它們的生長［16］。但這顯然不利于林業(yè)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就此而言，價值與自然的矛盾在質和量上的表現(xiàn)顯露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破壞自然環(huán)境的傾向性。

啟 示

生態(tài)危機和環(huán)境問題日益惡化，建構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理論體系不僅是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的必然要求，也是保持馬克思主義現(xiàn)實生命力的內在旨歸。這一建構過程不僅需要從正面挖掘和闡釋馬克思在各個領域和不同時期的生態(tài)思想，還離不開從反面辨析和批判各種錯誤觀念和思想。如何能夠使這些辨析和批判鞭辟入里而非隔靴搔癢？柏克特對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的生態(tài)批判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和方法啟示。

首先，要重視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提供的理論資源。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的建構需要充分理解和吸收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17］。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最新發(fā)展形態(tài)是以《資本論》及其手稿為核心文本資源的“資本邏輯批判”。這一形態(tài)的發(fā)展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積極回應由全球化和中國道路的實踐所提出的理論要求的產物［18］。但在國內馬克思主義哲學界形成《資本論》及其手稿的研究高潮時，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界卻依舊主要熱衷于以馬克思早期文本中的生態(tài)思想為基礎來建構理論體系，對政治經濟學批判這一理論資源的態(tài)度稍顯冷淡。這一熱一冷突出地體現(xiàn)在學界對福斯特和柏克特這兩位學者的關注度上。福斯特是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因在世紀之交出版《馬克思的生態(tài)學——唯物主義與自然》（2000）一書而名聲大噪。在該著作中，他把馬克思的世界觀指認為一種“深刻的、真正系統(tǒng)的生態(tài)世界觀”［19］前言，并認為它根源于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思想。為此他占用了很大篇幅分析馬克思在早期文本中呈現(xiàn)的唯物主義思想，并詳細追溯了伊壁鳩魯、費爾巴哈和達爾文等具有代表性的唯物主義者對馬克思思想的獨特影響。截至2022年8月，已有福斯特的3本著作和40多篇期刊論文被譯成中文，直接以其個人思想為研究對象且業(yè)已出版的中文著作也已不下5本。柏克特的《馬克思與自然——一種紅綠視角》（1999）和《馬克思主義與生態(tài)經濟學：走向一種紅綠政治經濟學》（2006）是在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研究領域被譽為“引領方向”［1］60的著作，至今沒有中文譯本，期刊網上與柏克特思想相關的期刊論文也不超過20篇。但是，福斯特本人在代表作中曾多次高度評價柏克特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生態(tài)思想的闡釋，并把它視為理解其思想必不可少的背景和內容［19］前言，330。以上所描述的畸形發(fā)展產生的后果是：一方面，理論上，西方環(huán)境主義者在缺乏深入研究的情況下隨意誤解和歪曲馬克思的生態(tài)思想。這些誤解和歪曲除了將靶子指向勞動價值論，還強有力地挑戰(zhàn)了唯物史觀和共產主義等理論，而這些都是建構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的理論基石。學界對此尚沒有能夠給出積極且充分的回應。如果我們對這些挑戰(zhàn)一直保持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的建構無異于危如累卵。另一方面，現(xiàn)實中，當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過多地關注歷史唯物主義，即馬克思對一般社會形態(tài)中生產邏輯的分析，忽視馬克思以資本邏輯批判為核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那么面對當代資本全球化的深刻現(xiàn)實，它即使能夠予以一定程度的解釋，也難免十分有限。因此，為了解決以上理論和現(xiàn)實難題，在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的建構過程中，我們需要積極借鑒柏克特在理論批判中呈現(xiàn)出來的寬廣視野，深入挖掘和剖析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呈現(xiàn)的生態(tài)維度，努力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的整體性發(fā)展，有效提升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對現(xiàn)實生態(tài)問題的理論解釋力。

其次，要強化馬克思主義方法論意識。馬克思主義不僅是建構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的基礎資源，也是能夠指導這一建構過程本身的科學方法。建構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一方面是為了積極推動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的時代化發(fā)展，另一方面是為了科學指導現(xiàn)實生態(tài)問題的有效緩解乃至根本解決。因此，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需要回答許多與生態(tài)問題密切相關的基礎性問題。但是因為缺失科學的方法，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領域內許多基礎性問題并沒有得到深入且全面的解答。比如，雖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生態(tài)危機的社會根源這一命題越來越成為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界的基本共識，但學界對該命題的論證卻仍然顯得不夠充分有力。具體來說，論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生態(tài)危機的社會根源，關鍵是要理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生態(tài)危機之間的關系。因為資本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核心主體，自然是生態(tài)危機的物質基礎，所以理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生態(tài)危機之間關系的核心是理解資本與自然的關系。依循這一路徑，學界在資本與自然關系方面的研究已經取得一系列高水平成果。但是總體看來，這些成果在討論資本與自然的關系時，大多只是從資本的基本屬性如增殖性等方面入手，將自然視為受到資本的基本屬性導致的破壞性影響的眾多現(xiàn)實事物之一，很少把二者的關系看作一對矛盾，從而通過矛盾分析方法來予以剖析。在這個意義上，很多學者只是考察了資本與自然之間矛盾的普遍性而忽略了矛盾的特殊性。這使他們沒有能力解釋為什么資本需要自然發(fā)揮工具性作用卻又毫無節(jié)制地利用自然，進而也不能說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生態(tài)危機何以具有必然性。理解這一系列問題離不開馬克思的矛盾分析法。正是在這一方法的指導下，柏克特抓住“資本的無償?shù)淖匀涣Α边@個概念，清晰地揭示了資本與自然之間相互依存又互相矛盾的關系［2］77。具體來說，資本與自然之間的相互依存體現(xiàn)在資本需要占有自然條件。因為資本的增殖需要勞動對象化在包括自然條件在內的生產資料中形成使用價值。資本與自然之間的互相矛盾體現(xiàn)在資本對自然條件的占有是無償?shù)?。因為自然條件不是勞動產物，雖然參與使用價值的生產，卻與價值的生產無關。正是資本對自然這種既需要又無償?shù)年P系解釋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生態(tài)危機的必然性，論證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生態(tài)危機的社會根源這一命題。以上僅是柏克特利用馬克思主義方法論分析生態(tài)問題的例證之一，除此之外，他還充分借鑒了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和階級分析法等諸多方法批判錯誤觀點，論證馬克思的生態(tài)思想［2］2－6?？茖W的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需要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方法論。在建構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過程中我們需要主動向柏克特學習，強化馬克思主義方法論意識，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在內容和形式上的統(tǒng)一。

上述分析表明，環(huán)境主義者以自然未被納入價值創(chuàng)造源泉為由指責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貶低了自然，是難以站住腳的。因為正如柏克特所論證的，勞動價值論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邏輯的理論再現(xiàn)，具有社會歷史性。從勞動價值論的社會歷史性來看，價值只是特殊的社會財富形式，自然無法參與到它的形成過程中。因此，勞動價值論未把自然納入價值創(chuàng)造源泉的事實最終要訴諸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價值與自然之間激化的矛盾，對勞動價值論的批評也要轉向資本主義自身。此外，柏克特對勞動價值論貶低自然說的生態(tài)批判也為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的建構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和方法啟示：一方面要重視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資源，另一方面要強化馬克思主義方法論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