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諸子百家,其實就是中國人不同的心理色調(diào)。
我覺得,孔子是堂皇的棕黃色,近似于我們的皮膚和大地;老子是縹緲的灰白色,近似于天際的雪峰和老者的須發(fā);莊子是飄逸的銀褐色;韓非子是沉郁的金銅色……
我還期待著一種顏色。它使其他顏色更加鮮明,又使它們獲得定力。它甚至有可能不被認為是顏色,卻是宇宙天地的始源之色。它,就是黑色。
它對我來說有點陌生,因此正是我的缺少。既然是缺少,我就沒有理由躲避它,而應該恭敬地向它靠近。
是他,墨子。墨,黑也。
據(jù)說,他原姓墨胎(胎在此處讀作怡),省略成墨,名叫墨翟。諸子百家中,除了他,再也沒有用自己的名號來稱呼自己的學派的。你看,儒家、道家、法家、名家、陰陽家,每個學派的名稱都表達了理念和責任,只有他,干脆利落,大大咧咧地叫墨家。黑色,既是他的理念,也是他的責任。
設想一個圖景吧,諸子百家大集會,每派都在滔滔發(fā)言,只有他,一身黑色入場,就連臉色也是黝黑的,就連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和腳踝也是黝黑的,他只用顏色發(fā)言。
為什么他那么執(zhí)著于黑色呢?
這引起了近代不少學者的討論。有人說,他固守黑色,是不想掩蓋自己作為社會低層勞動者的立場。有人說,他想代表的范圍可能還要更大,包括比低層勞動者更低的奴役刑徒,因為“墨”是古代的刑罰。錢穆先生說,他要代表“苦似刑徒”的賤民階層。
有的學者因為這個黑色,斷言墨子是印度人。這件事現(xiàn)在知道的人不多了,而我則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很大的好奇。胡懷琛先生在1928年說,古文字中,“翟”和“狄”通,墨翟就是“墨狄”,一個黑色的外國人,似乎是印度人;不僅如此,墨子學說的很多觀點,與佛學相通,而且他主張的“摩頂放踵”,就是光頭赤足的僧侶形象。太虛法師則撰文說,墨子的學說不像是佛教,更像是婆羅門教。這又成了墨子是印度人的證據(jù)。在這場討論中,有的學者如衛(wèi)聚賢先生,把老子也一并說成是印度人。有的學者如金祖同先生,則認為墨子是阿拉伯的伊斯蘭教信徒。
非常熱鬧,但證據(jù)不足。最終的證據(jù)還是一個色彩印象:黑色。當時不少中國學者對別的國家知之甚少,更不了解在中亞和南亞有不少是雅利安人種的后裔,并不黑。
不同意“墨子是印度人”這一觀點的學者,常常用孟子的態(tài)度來反駁。孟子在時間和空間上都離墨子很近,他講地域觀念,連有人學了一點南方口音都會當作一件大事嚴厲批評;他又很排斥墨子的學說,如果墨子是外國人,真不知會做多少文章。但顯然,孟子沒有提出過一絲一毫有關墨子的國籍疑點。
我在仔細讀過所有的爭論文章后笑了,更加堅信:這是中國的黑色。
中國,有過一種黑色的哲學。
那天,他聽到一個消息,楚國要攻打宋國,正請了魯班(也就是公輸般)在為他們制造攻城用的云梯。
他立即出發(fā),急速步行,到楚國去。這條路實在很長,用今天的政區(qū)概念,他是從山東的泰山腳下出發(fā),到河南,橫穿河南全境,也可能穿過安徽,到達湖北,再趕到湖北的荊州。他日夜不停地走,走了整整十天十夜。腳底磨起了老趼,又受傷了,他撕破衣服來包扎傷口,再走。就憑這十天十夜的步行,就讓他與其他諸子劃出了明顯的界限。其他諸子也走長路,但大多騎馬、騎牛或坐車,而且到了晚上總得找地方睡覺。哪像他,光靠自己的腳,一路走去,一次次從白天走入黑夜。黑夜、黑衣、黑臉,從黑衣上撕下的黑布條去包扎早已滿是黑泥的腳。
終于走到了楚國首都,找到了他的同鄉(xiāng)魯班。
接下來他們兩人的對話,是我們都知道的了。但是為了不辜負他十天十夜的辛勞,我還要講述幾句。
魯班問他:步行這么遠的路過來,究竟有什么急事?
墨子在路上早就想好了講話策略,就說:北方有人侮辱我,我想請你幫忙,去殺了他。酬勞是二百兩黃金。
魯班一聽就不高興,沉下了臉,說:我講仁義,絕不殺人!
墨子立即站起身來,深深作揖,順勢說出了主題。大意是:你幫楚國造云梯攻打宋國,楚國本來就地廣人稀,一打仗,必然要犧牲本國稀缺的人口,去爭奪完全不需要的土地,這明智嗎?再從宋國來講,它有什么罪?卻平白無故地去攻打它,這算是你的仁義嗎?你說你不會為重金去殺一個人,這很好,但現(xiàn)在你明明要去殺很多很多的人!
魯班一聽有理,便說:此事我已經(jīng)答應了楚王,該怎么辦?
墨子說:你帶我去見他。
墨子見到楚王后,用的也是遠譬近喻的方法。他說:有人不要自己的好車,去偷別人的破車;不要自己的錦衣,去偷別人的粗服;不要自己的美食,去偷別人的糟糠,這是什么人?
楚王說:這人一定有病,患了偷盜癖。
接下來可想而知,墨子通過層層比較,說明楚國打宋國也是有病。
楚王說:那我已經(jīng)讓魯班造好云梯啦!
墨子與魯班一樣,也是一名能工巧匠。他就與魯班進行了一場模型攻守演練。結果,一次次都是魯班輸了。
魯班最后說:要贏還有一個辦法,但我不說。
墨子說:我知道,我也不說。
楚王問:你們說的是什么辦法啊?
墨子說:魯班以為天下只有我一個人能贏過他,如果把我除了,也就好辦了。但我要告訴你們,我的三百個學生已經(jīng)在宋國城頭等候你們多時了。
楚王一聽,就下令不再攻打宋國。
這就是墨子對于他的“非攻”理念的著名實踐,同樣的事情還有過很多。原來,這個長途跋涉者只為一個目的在奔忙:阻止戰(zhàn)爭,捍衛(wèi)和平。
這件事情化解了,但還有一個幽默的結尾。
為宋國立下了大功的墨子,十分疲憊地踏上了歸途,仍然是步行。在宋國時,下起了大雨,他就到一個門檐下躲雨,但看門的人連門檐底下也不讓他進。
我想,這一定與他的黑衣爛衫、黑臉黑腳有關。這位淋在雨中的男人自嘲了一下,暗想:“運用大智慧救苦救難的,誰也不認;擺弄小聰明爭執(zhí)不休的,人人皆知?!?/p>
在大雨中被看門人驅(qū)逐的墨子,有沒有去找他派在宋國守城的三百名學生?我們不清楚,因為古代文本中沒有提及。
清楚的是,他確實有一批絕對服從命令的學生。整個墨家弟子組成了一個帶有秘密結社性質(zhì)的團體,組織嚴密,紀律嚴明。
這又讓墨家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黑色。
諸子百家中的其他學派,也有親密的師徒關系,最著名的有我們曾經(jīng)多次講過的孔子和他的學生。但是,不管再親密,也構不成嚴格的人身約束。在這一點上墨子又顯現(xiàn)出了極大的不同,他立足于低層社會,不能依賴文人與文人之間的心領神會。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墨子要的是濃烈,是黑色黏土般的成團成塊。歷來低層社會要想凝聚力量,只能如此。
在墨家團體內(nèi)有三項分工:一是“從事”,即從事技藝勞作,或守城衛(wèi)護;二是“說書”,即聽課、讀書、討論;三是“談辯”,即游說諸侯,或做官從政。所有的弟子中,墨子認為最能干、最忠誠的有一百八十人,這些人一聽到墨子的指令都能“赴湯蹈火,死不旋踵”。后來,墨學弟子的隊伍越來越大,照《呂氏春秋》的記載,已經(jīng)到了“徒屬彌眾,弟子彌豐,充滿天下”的程度。
墨子以極其艱苦的生活方式、徹底忘我的犧牲精神,承擔著無比沉重的社會責任,這使他的人格具有一種巨大的感召力。他去世之后,這種感召力不僅沒有消散,而且還表現(xiàn)得更加強烈。
據(jù)記載,有一次墨家一百多名弟子受某君委托守城,后來此君因受國君追究而逃走,墨家所接受的守城之托很難再堅持,一百多名弟子全部自殺。自殺前,墨家首領派出兩位弟子離城遠行去委任新的首領,兩位弟子完成任務后仍然回城自殺。新被委任的首領阻止他們這樣做,他們也沒有聽。按照墨家規(guī)則,這兩位弟子雖然英勇,卻又犯了規(guī),因為他們沒有接受新任首領的指令。
為什么集體自殺?為了一個“義”字。既被委托,就說話算話,一旦無法實行,寧肯以生命的代價保全信譽。
慷慨赴死,對墨家來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這不僅在當時的社會大眾中,而且在以后的漫長歷史上,都開啟了一種感人至深的精神力量。司馬遷所說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成,不愛其軀”的“任俠”精神,就從墨家滲透到中國民間。千年崇高,百代剛烈,不在朝廷興廢,更不在書生空談,而在這里。
這樣的墨家,理所當然地震驚四方,成為顯學。后來連法家的主要代表人物韓非子也說:“世之顯學,儒墨也。”
但是,這兩大顯學,卻不能長久共存。
墨子熟悉儒家,但終于否定了儒家。其中最重要的,是以無差別的“兼愛”否定了儒家有等級的“仁愛”。他認為,儒家的愛,有厚薄,有區(qū)別,有層次,集中表現(xiàn)在自己的家庭,家庭里又有親疏差異,其實最后的標準是看與自己關系的遠近,因此核心還是自己。這樣的愛是自私之愛。他主張“兼愛”,也就是祛除自私之心,愛他人就像愛自己。
墨子的這種觀念,確實碰撞到了儒家的要害。儒家“仁愛”的前提和目的都是禮,也就是重建周禮所鋪陳的等級秩序。在儒家看來,社會沒有等級,世界是平的了,何來尊嚴,何來敬畏,何來秩序?在墨家看來,世界本來就應該是平的,只有公平才有所有人的尊嚴。在平的世界中,根本不必為了秩序來敬畏什么上層貴族。要敬畏,還不如敬畏鬼神,讓人們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督察之力、有一番報應手段,由此建立秩序。
由于碰撞到了要害,儒家急了。孟子挖苦說,兼愛,也就是把陌生人當作自己父親一樣來愛,那就是否定了父親之為父親,等于禽獸。這種推理,把兼愛推到了禽獸,看來也實在是氣壞了。
墨家也被激怒了,說,如果像儒家一樣把愛分成很多等級,一切都以自我為中心,那么,總有一天也能找到殺人的理由。因為有等級的愛最終著眼于等級而不是愛,一旦發(fā)生沖突,放棄愛是容易的,而愛的放棄又必然導致仇。
在這個問題上,墨家反復指出儒家之愛的不徹底?!斗侨濉菲f,在儒家看來,君子打了勝仗就不應該再追敗逃之敵,敵人卸了甲就不應該再射殺,敵人敗逃的車輛陷入了岔道還應該幫著去推。這看上去很仁愛,但在墨家看來,本來就不應該有戰(zhàn)爭。如果兩方面都很仁義,打什么?如果兩方面都很邪惡,救什么?
《耕柱》篇說,墨家告訴儒家,君子不應該斗來斗去。儒家說,豬狗還斗來斗去呢,何況人?墨家笑了,說,你們?nèi)寮以趺茨苓@樣,講起道理來滿口圣人,做起事情來卻自比豬狗?
作為遙遠的后人,我們可以對儒、墨之間的爭論做幾句簡單評述。在愛的問題上,儒家比較實際,利用了人人都有的私心,層層擴大,向外類推,因此也較為可行;墨家比較理想,認為在愛的問題上不能玩弄自私的儒術,但他們的“兼愛”難于實行。
如果要問我傾向何方,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墨家。雖然難于實行,卻為天下提出了一種純粹的愛的理想。這種理想就像天際的光照,雖不可觸及,卻讓人明亮。儒家的仁愛,由于太講究內(nèi)外親疏的差別,造成了人際關系的迷宮,直到今天仍難于走出。當然,不徹底的仁愛終究也比沒有仁愛好得多,在漫無邊際的歷史殘忍中,連儒家的仁愛也令人神往。
上層社會終于排斥了墨家。這種整體態(tài)度,倒不是出于誤讀。墨家所代表的社會力量是上層社會萬分警惕的,又由于墨家曾經(jīng)系統(tǒng)地抨擊過儒家,上層社會也就很自然地把它從主流意識形態(tài)中區(qū)隔出來了。秦漢之后,墨家衰落,歷代文人學士雖然也偶有提起,往往句子不多、評價不高,這種情景一直延續(xù)到清后期。俞樾在為孫詒讓《墨子閑詁》寫的序言中說:乃唐以來,韓昌黎外,無一人能知墨子者。傳誦既少,注釋亦稀,樂臺舊本,久絕流傳,闕文錯簡,無可校正,古言古字,更不可曉,而墨學塵霾終古矣。
這種歷史命運實在讓人一嘆。但是,情況很快就改變了。一些急欲挽救中國的社會改革家發(fā)現(xiàn),舊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必須改變,而那些數(shù)千年來深入民間社會的精神活力則應該調(diào)動起來。因此,大家又驚喜地重新發(fā)現(xiàn)了墨子。
孫中山先生在《民報》創(chuàng)刊號中,故意不理會孔子、孟子、老子、莊子,而獨獨把墨子推崇為“平等”“博愛”的中國宗師。后來他又經(jīng)常提到墨子,例如:
仁愛也是中國的好道德,古時最講“愛”字的莫過于墨子。墨子所講的兼愛,與耶穌所講的博愛是一樣的。
梁啟超先生更是在《新民叢報》上斷言:“今欲救亡,厥唯學墨。”他在《墨子學案》中甚至把墨子與西方的思想家亞里士多德、培根、穆勒作對比,認為一比較就會知道孰輕孰重。他傷感地說:只可惜我們做子孫的沒出息,把祖宗遺下的無價之寶,埋在地窖里兩千年。今日我們在世界文化民族中,算是最缺乏論理精神、缺乏科學精神的民族,我們還有面目見祖宗嗎?如何才能夠一雪此恥,諸君努力啊!
孫中山和梁啟超,是最懂得中國的人。他們的深長感慨中,包含著歷史本身的呼喊聲。
墨子,墨家,黑色的珍寶,黑色的光亮,中國虧待了你們,因此歷史也虧待了中國。
我讀《墨子》,總是能產(chǎn)生一種由衷的感動。雖然是那么遙遠的話語,卻能激勵自己當下的行動。
記得是《公孟》篇里的一段對話吧,儒者公孟子對墨子說,行善就行善吧,何必忙于宣傳?
墨子回答說:你錯了。現(xiàn)在是亂世,人們失去了正常的是非標準,求美者多,求善者少,我們?nèi)绻徽酒饋砻懔σ龑В量鄠鲹P,人們就不會知道什么是善了。
對于那些勸他不要到各地游說的人,墨子又在《魯問》篇里進一步做了回答。他說:到了一個不事耕作的地方,你是應該獨自埋頭耕作,還是應該熱心地教當?shù)厝烁??獨自耕作何益于民?當然應該立足于教,讓更多的人懂得耕作。我到各地游說,也是這個道理。
在《魯問》篇中,墨子對魯國鄉(xiāng)下一個叫吳慮的人做了一番誠懇表白。他說,為了不使天下人挨餓,我曾想去種地,但一年勞作下來又能幫助幾個人?為了不使天下人挨凍,我曾想去紡織,但我的織物還不如一個婦女,能給別人帶來多少溫暖?為了不使天下人受欺,我曾想去幫助他們作戰(zhàn),但區(qū)區(qū)一個士兵,又怎么抵御侵略者?既然這些作為都收效不大,我就明白,不如以歷史上最好的思想去曉示王侯貴族和平民百姓。這樣,國家的秩序、民眾的品德一定都能獲得改善。
對于自己的長期努力一直受到別人誹謗的現(xiàn)象,墨子在《貴義》篇里也只好嘆息一聲。他說,一個長途背米的人坐在路邊休息,站起再想把米袋扛到肩膀上的時候卻沒有力氣了,看到這個情景的過路人不管老少貴賤都會幫他一把,將米袋托到他肩上。現(xiàn)在,很多號稱君子的人看到肩負道義辛苦行路的義士,不僅不去幫一把,反而加以毀謗和攻擊。你看,當今義士的遭遇還不如那個背米的人。
盡管如此,他在《尚賢》篇里還是勉勵自己和弟子們:有力量就要盡量幫助別人,有錢財就要盡量援助別人,有道義就要盡量教誨別人。
那么,千說萬說,墨子四處傳播的道義中,有哪一些特別重要、感動過千年民間社會,并感動了孫中山、梁啟超等人呢?
我想,就是那簡單的八個字吧——
兼愛,非攻,尚賢,尚同。
“兼愛”“非攻”我已經(jīng)在上文作過解釋,“尚賢”“尚同”還沒有,但這四個中國字在字面上已經(jīng)表明了它們的基本含義:崇尚賢者,一同天下。所謂一同天下,也就是以真正的公平來構筑一個不講等級的和諧世界。
我希望,人們在概括中華文明的傳統(tǒng)精華時,不要遺落了這八個字。
那個黑衣壯士背著這八個字的精神糧食已經(jīng)走了很久很久。他累了,糧食口袋擱在地上也已經(jīng)很久很久。我們來背吧,請幫幫忙,托一把,扛到我的肩上。
(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中國文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