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夢倩
【摘要】《大樹小蟲》是池莉歷時十年以赤誠的靈魂回味生命而收獲的碩果,小說以清晰的視線劃過女性的人生軌跡,在不斷地推延和前溯中,既展現(xiàn)了女性個體自我生命的張揚,也關注到了她們光鮮亮麗的生活背后落寞的內(nèi)心世界,字里行間不僅飽含著對女性命運的深刻理解,同時也流露出難以釋懷的無奈。本文通過對文本中獨立交互的女性形象的具體分析,來探究時代女性在復雜的關系網(wǎng)絡中所面臨的普遍困境,以此引發(fā)當代女性對自我的審視和思考。
【關鍵詞】大樹小蟲;女性;自我;困境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3)09-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9.006
在文壇掀起新寫實浪潮的池莉,時刻保持著對生活局域的敏銳感知,鍥而不舍地復寫生活情狀、揭示生活本真是她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同時身為女性作家,池莉也從未忽視對廣大女性的關注,她充分利用女性視角這一天然有魅力的資源,呈現(xiàn)了不同時代不同境遇中女性的掙扎與成長,沉浸式地揭露了女性在多重角色切換下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理變化,獨特的生命體驗與自然樸實的語言共同構成了池莉筆下繁復細膩的女性世界。《大樹小蟲》跨越近百年的生活史,將不同的女性納入時代、社會、家庭及婚姻的完整體系中,通過對她們生活路徑的鋪排及人生表情的描摹,書寫和展現(xiàn)了當代女性的生存本相,同時也寄寓了作者對新時代女性群體的關懷與期許。
一、理想視域下自我的張揚
小說中女性的出場都自帶光環(huán),“幸運與機遇”是她們?nèi)松牡咨高^文字我們能夠感知到她們蓬勃的生命力以及高昂的情感期待。
心志高潔的俞奶奶彭慧蓮是成長于革命時代的知識女性,表面溫柔纖弱實則卻是憤世嫉俗的叛逆者,為了破除陳舊的封建枷鎖實現(xiàn)婚戀自主,果斷與“好人家”的出身決裂,選擇同丈夫俞正德患難與共,真正響應了“不拋棄、不放棄”的精神宣言。
同樣是克服一切阻礙為自己婚姻做主的高紅,不顧母親的極力反對與一見鐘情的鐘永勝約定終身,主動出擊抓住了自己的愛情。她人生的成功離不開時代的推波助瀾,不僅憑借特長成為一名警察,隨后和丈夫下海經(jīng)商更是一舉致富,順利走上了人生巔峰。同時這也和她能夠把理想信念執(zhí)行到具體行動中的執(zhí)著密不可分,高紅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個真正的賢妻良母,為此費盡心思冒著十二萬分的危險也一定要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婚后的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在了家庭和事業(yè)當中,勤勤懇懇、井井有條地打理公司的大小事務、小心謹慎地配合著丈夫的身份形象、認真耐心地呵護家庭的內(nèi)部和諧、盡心竭力地為兒女的未來出謀劃策。“做自己的主人,靠自己的勞動創(chuàng)造自己的幸?!币恢倍酱僦呒t不斷向前,所以無論是在事業(yè)上還是生活上,她都竭盡所能把自己的能力發(fā)揮到最大化,極致地追求近乎完美的理想。
而同為人母的任菲菲心高氣傲,有著極強的事業(yè)心,從不自我貶值,在一心一意地建設家庭和在自己熱衷的領域里發(fā)光發(fā)熱之間,她選擇了后者,為此不惜犧牲對女兒成長的陪伴。
相比之下,格瑞絲孑然一身,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摸爬滾打,魚龍混雜的社會歷練了她圓滑世故的待人接物、恰到好處的教養(yǎng)分寸、機動靈巧的社交關系,始終是一副女強人的姿態(tài),精明干練、懂得欣賞曉得爭取、有思想有規(guī)劃,機遇與能力讓她在人際和商場上如魚得水,極致地顯現(xiàn)了女性的魅力和價值。
不同于格瑞絲的拼搏奮斗,俞思語的自我價值和定位在被看中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出生便贏在了起跑線上,作為獨生女,有爺爺奶奶的悉心陪伴、父母的運籌帷幄、格瑞絲的傾囊相授,從變美、撈黨票、畢業(yè)、工作甚至是婚姻,她的整個人生都在“設計”之內(nèi)維持著良性的循環(huán)。顯赫的家世讓她引人注目,時尚的著裝讓她光彩照人、安逸舒適的工作使她身心愉悅、一見鐘情的婚姻令她沾沾自喜,旁人艷羨的目光、滔滔不絕的稱贊讓俞思語在生活的舒適圈中收獲了極大的滿足。
鐘欣婷雖然和俞思語一樣缺少父母的愛與陪伴,但比之更不足的是,自小在大人們的牢騷、同齡人的譏笑中被迫學會了察言觀色,“不是在沉默中爆發(fā),就是在沉默中滅亡”,她倚借著精神的力量站了起來,一改往日羸弱的模樣,成功在父母和師生面前煥發(fā)新貌,在學校橫行霸道、在職場特立獨行,叛逆成了她的保護色。愛的極度匱乏使她沖動閃婚,但在發(fā)現(xiàn)婚姻已經(jīng)不可修復時,她沒有選擇忍受和犧牲,而是依然保持足夠的清醒與理智,果斷離婚,選擇了獨自美麗。
作者從不隱藏自己對女性的欣賞與贊美,總是用溫柔的眼光注視著她們的一顰一笑,用誠摯的關懷掃描著她們的一舉一動,拂去對女性形象塑造的單調(diào)刻板的陰霾,她筆下的每個女性都煥發(fā)著與眾不同的光彩,每個人物有血有肉,鮮活生動,俞奶奶正派中有點頑固、高紅堅強中透露著辛酸、任菲菲伶俐又不得分寸、格瑞絲精明也恍惚、俞思語單純又顯遲鈍、鐘欣婷叛逆也清醒,她們雖然受不同時代文化的洗禮,但“幸運與機遇”推動著她們勇敢地為自己爭取獨立表達的空間,努力地追求自己的目標和理想。在不同的角隅里,她們對自己的人生從來不做緘默的表達,面對生活的瑣屑與考驗,她們迎難而上,不斷地在探索中尋找人生的正確航向,不斷地在質(zhì)疑與對抗中發(fā)現(xiàn)自我、認清自我、反省自我。
二、現(xiàn)實境遇中自我的失落
池莉在塑造女性角色時有自己獨到的考量,從不局限于單向度的延展,雖不同于傳統(tǒng)的克己守禮,但也無法真正脫離困宥,展現(xiàn)獨立女性的嶄新面貌。這是因為作者獨到的視角、犀利的目光總能穿透浮華的生活表象,洞見現(xiàn)實粗糙的紋理與破綻。透過朦朧的面紗,揭開華麗的假面,我們看到的是完整體面的表象下殘損的實質(zhì):在傳統(tǒng)文化的怪圈中,日漸消頹的自我意識、搖擺不定的自我認同,無可奈何的妥協(xié)與消沉。
無論時代如何行進,人物總在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刻板的社會規(guī)范卷起的漩渦中徘徊打轉(zhuǎn),始終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自我突圍。接受革命正統(tǒng)思想教育的俞奶奶主動選擇了婚姻,卻在傳統(tǒng)的規(guī)約中被動地隱蔽了自我,女人的節(jié)操和人品是她無法打破的,離婚只會讓她更加孤立孤獨無依無靠。因此直到晚年,即便她一眼看穿孫女婚姻的裂隙,也不會選擇去打破既定規(guī)則,只是用“知足常樂”來讓其安于現(xiàn)狀。
鐘永勝的生母滿腹委屈無處訴說還要遭人嫌,“克兒子克丈夫,年輕輕浮,老了不安分,老伴死了才幾天就改嫁,真是辱門敗戶”,三言兩語就輕輕松松地掩蓋了這個可憐的女人在夫家差點兒被整死的事實。在男權為中心的社會語境下,鐘父可以肆意妄為但卻要鐘母為流言付出代價,“改嫁”只是這個女人無力的反抗罷了。
高紅半生堅強,物質(zhì)上的富足顯然彌補不了精神的空缺,賢妻良母的人生理想成為無形的束縛,使她丟失了自己酷颯的本色,活成了曾經(jīng)最討厭的樣子,即使內(nèi)心明晰“女性想要得到真正的解放,就是要從不把自己當作花瓶開始,花瓶只是可悲的擺設”[1],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迎合道德的期待,面對丈夫的出軌,只能自省、自慰,用忍辱負重、寬宏大量和善解人意來化解內(nèi)心的苦澀,此時女性內(nèi)心的煎熬就可見一斑了。
格瑞絲游走在三個男人之間,最后還是敗在了“男人靠智慧征服世界,女人靠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這句話上,男人的不牢靠她都看在眼里,卻還是要作繭自縛,試圖用深明大義、無私、癡心來標榜自己的女性價值。
作為90后的鐘欣婷更是因為董金泉家歷來不可理喻的傳統(tǒng)邏輯才選擇離開,最后只能依靠娘家的收容。任菲菲和女兒俞思語雖未受情感的牽絆,但也殘酷的職場社會中體驗到了人心人性的嬗變,菲菲積勞成疾只能在醫(yī)院消磨著時光,沒了往日的意氣風發(fā);俞思語追求人生價值的理想在“外面的世界一點都不稀罕她”的現(xiàn)實面前輸?shù)靡粩⊥康?,只得收起自己可笑的堅持?/p>
長久以來,對于女性應該塑造怎樣的角色,完成怎樣的使命,已經(jīng)形成僵化的標準,它將無數(shù)兼具個性與自由的靈魂扼殺在了搖籃里,在小說中大家能夠看到從歷史中延續(xù)下來的重男輕女的固化觀念貫穿了鐘俞兩家三代人。影響高紅必須要生兒子的最直接因素就是她的母親詹鄂湘連生三個女兒的悲劇,母親的窘境使她不愿意重蹈覆轍,所以即使冒著觸犯計劃生育政策的風險,為此丟掉官職也要在所不惜地完成生兒子的任務。同時這種根深蒂固的思想也間接給鐘欣婷的人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從小到大她都小心翼翼地活在父母的偏愛之外,任何的動作都得不到應該有的回饋,持續(xù)被自己的家庭邊緣化。俞思語作為鐘家的媳婦,贏了體面,卻輸了自己。原來所有的殷勤討好都不過是為了把她與生育機器、高級保姆、相夫教子等陳舊觀念捆綁在一起,從而實現(xiàn)長輩們代代相傳的傳宗接代的夙愿。所有的掙扎反抗都是徒勞無功,在社會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后找不到一席之地的俞思語,只能默認自己的剩余價值。重男輕女觀念的悲哀之處在于其如套娃一般,不僅是一種輪回的悲劇,更是因為曾經(jīng)的受害者又轉(zhuǎn)而成了施壓者。
小說中女性經(jīng)歷的失落其實也是當下女性普遍的真實困境,她們自身的傳統(tǒng)思想、覺悟程度、以及女性對婚姻與事業(yè)的平衡力和實際環(huán)境難免使她們生活在自我的沖突中,盡管保持足夠的清醒與反諷,也無從逃脫女性的社會宿命與陷阱[2]。文末充滿無限感慨的結(jié)局相較于以往側(cè)重塑造女性意識的覺醒獨立、化蛹為蝶的蛻變來說,反其道而行之,更加引人深思。
以往創(chuàng)作中的女性,如《來來往往》中的段莉娜在適應社會和夫妻關系的變化后,從生活的磨煉中醒悟,擺脫對康偉業(yè)的依戀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坐標;《小姐你早》中的女研究員戚潤物面對丈夫的背棄,奮起反抗,實現(xiàn)品格上的獨立自主;《口紅》中的江曉歌面對丈夫的移情別戀,選擇靠自己闖出一片新天地等,她們的自我是逐漸上升的,而在《大樹小蟲》中作者極力表現(xiàn)的是女性在內(nèi)外夾擊的狀況下自我建立的無力感,探討更多的是女性在追求自我過程中面對的重重阻礙以及她們內(nèi)心的悵然。社會主流話語的界定使彭慧蓮忍辱負重;賢妻良母的家庭經(jīng)營準則使高紅身心疲憊;良心拷問使格瑞絲倦怠了自我攀爬;職場的殘酷使俞思語向生育妥協(xié);婚姻的瓦解使鐘欣婷收斂叛逆,她們都受著不可抗力因素的影響,不自覺地向傳統(tǒng)的女性社會文化角色回歸。
三、結(jié)語
《大樹小蟲》是池莉積攢了充足的生活能量和情感體驗投射出的關于現(xiàn)實女性生存的清晰影像。在作者文字的推演下,她們看似井然有序的人生節(jié)奏中關于人生的表情的微妙變化、個體情緒的流動、心理起伏和成長軌跡越來越具象。從30后、50后、70后、80后再到90后,她們都曾以熾熱的靈魂感應生活的律動,內(nèi)心閃耀著自我的光芒,但背后是異曲同工的無言與酸澀,她們在各自的包圍圈中扮演著共通的社會角色,承擔著多樣化的責任,如此多重的身份設定使她們的視野縮聚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不斷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中掙扎,從一種困局走入另一種困局。如此遍及整個社會的女性困境,戴錦華早先已經(jīng)有了理性的解釋:“關于女性的話語與女性的社會及個人生存始終是一片‘霧中風景’?!盵3]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一切又都在意料之外,人物既想追尋自我又不斷迷失自我,在反復地試探過后,最終選擇與現(xiàn)實握手言和。大家能看到的是時代在更新,但傳統(tǒng)女性觀念的混濁泛濫仍舊在不同的女性身上反復出現(xiàn),“她們改變不了世界,她們改變只能自己的世界觀”,無論她們曾經(jīng)多么努力想要掙脫枷鎖,獲得自我價值的認可與贊賞,最終還是淹沒在男權為中心的社會浪潮中,對男性世界的依賴、認同在一點點地將她們與真正的自我剝離,妥協(xié)與割舍是她們面對現(xiàn)實選擇繳械投降了。
作者在文本中以女性的視角觀察女性,講述女性的故事、解讀女性的命運、闡釋女性的人生[4],其實是對當代女性的生存現(xiàn)狀和心理狀態(tài)進行了更加全新的拆解,目的就是要激發(fā)當下女性對自我塑造的思索和追問。這不僅僅是作者,也是每個生命個體,對于無可挽回的庸俗走向的質(zhì)問與求解。
小說在繁復的人物勾連中展示了普通民眾的生存世相,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普遍性,觸及了當下人們特別是女性的難點與痛點,就像池莉說的:“女性總是這么單純和輕信,總是這么感性和認真,太容易受到損害了。”[5]因此女性如何在紛紛擾擾的現(xiàn)實生存中做好自我的平衡,面對家庭或是事業(yè)抑或愛情能夠界限分明,堅守好自我的陣地是至關重要的。
英國作家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里說:“一個人能使自己成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在這間屬于自己的房間里,她不需要怨恨任何人,因為任何人都傷害不了她;她也不需要取悅?cè)魏稳?,因為別人什么也給不了她?!盵6]作為新時代女性,清醒獨立的自我意識,自知自洽的人生選擇、平等和睦的情感關系是生活的藝術,理智而不沖動、勇敢而不怯懦、自信而不盲從是恒久明確的人生目標,堅定地做獨立的個體,不依附于他人而存在,不做無謂的犧牲和內(nèi)耗,才能綻放真正的光芒。
現(xiàn)如今主流的女性價值觀一直在宣揚自尊自立自強,目的就是要打破所謂的屏障,支持女性要不遺余力地投身于自我提高的偉大覺醒中, 學會自我認同、自我悅納、自我欣賞、自我實現(xiàn)、自我存在。我們首先要認可自己是個獨立的個體,就像電影《蒙娜麗莎的微笑》中,凱瑟琳沃森說的:“作為女性,我們的身份會是妻子,是母親,但更是一個人。”所有女性們都應當明確:女性的生活不僅僅是為人,更是為己,先看到自己才能更好地看待周圍的一切。在男女共存的社會體系中,男性話語一直發(fā)揮著主導作用,女性往往以“弱者”的形象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一個普遍的共性就是多數(shù)女性僅能依靠物質(zhì)來作為精神上的代償,將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但其實隨著越來越盛的輿論的發(fā)聲,社會各界對女性能力價值的重新審視,性別已然不是定義,更不是永恒標簽,無數(shù)獨立、勇敢的女性用事實證明,女子并非要依附于誰而生存,她們的臂膀自有力量,女性脆弱柔軟的同時也可以雷厲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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