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超
摘 要:湖北省隨州市近年出土大量兩周時期曾國青銅器,如此眾多有銘青銅器的存在,為學(xué)術(shù)界研究先秦曾國史提供了寶貴材料。鑒于學(xué)界對銘文中一些疑難詞的釋讀存在爭議,文章選取M2∶2子鼎與M22∶6君鮮鼎,試對其銘文內(nèi)容進(jìn)行考釋,最終將“”釋為“耒”字,“”釋為“”字。
關(guān)鍵詞:金文;隨州;子鼎;君鮮鼎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07.008
近年湖北隨州葉家山墓地出土大量有銘青銅器,這些青銅器上的銘文對研究殷周時期曾國的政治、歷史、文字、書法等方面均有重要意義。這些青銅器出土?xí)r間尚短,學(xué)者未對一些鑄銘進(jìn)行考釋,而且對于銘文中的一些特殊字形又有爭論,造成疑難字詞未能徹底釋讀,因而亟需研究者進(jìn)行考釋。本文選取M2∶2子鼎與M22∶6君鮮鼎,試對其銘文內(nèi)容作一考釋。
1 子鼎金文考釋
西周早期子鼎,2011年6月出土于隨州市葉家山M2墓地,現(xiàn)收藏于湖北省考古研究所;內(nèi)壁鑄銘文39字(其中合文3)(圖1),鼎銘經(jīng)過李學(xué)勤、馮時、黃錦前等先生研究,現(xiàn)隸定如下:
丁子(巳),王大(-佑)。(戊午),子(蔑)(歷),(敞-賞)(白牡)一。己未,王賞多邦白(伯),子(麗-列),賞(-鬯)(卣)、貝二朋,用乍(作)文母乙(尊)彝。
此鼎銘文中“戊午”“白牡”“夭鬯”均為合文,字形結(jié)構(gòu)實(shí)屬特殊一類。其銘文大意為:“丁巳之日,周王隆重地舉行禮儀式,丁巳之日后的第二天(戊午日),周王對子進(jìn)行褒揚(yáng)與勉勵,子獻(xiàn)白牡之牲一頭于周王以示助祭,己未之日,王對各邦國君主進(jìn)行賞賜,子位列其中,周王賞賜子郁金香熬制的鬯酒一卣、錢貝二朋,子用來鑄造文母乙所需的寶鼎?!?/p>
“”字,李學(xué)勤先生釋為“祓”,“祓”為祭祀名,應(yīng)即商代卜辭常見的“”或“又”。后者前人多讀為“侑”,并引《爾雅·釋詁》訓(xùn)為“報(bào)”,認(rèn)為就是文獻(xiàn)中的報(bào)祭,“王大祓”,即“王大祭”①。丁進(jìn)②、孫啟康③等先生從之,黃錦前先生讀為“丁巳,王大佑”④,于薇先生釋為“祭”字,即商代專門進(jìn)行的宗廟之祭⑤。
按,觀察“”字,左部為“示”字,右部字形書寫很緊湊,應(yīng)為雙“又”的重疊,郭沫若、陳夢家先生一致認(rèn)為雙“又”即“友”字,與左部“示”組合即為“”字,讀作“祓—佑”?!啊弊?,《保卣》銘曰:“遘于四方,合(會)王大祀,祓于周?!保ā督鹞耐ㄨb》13324)董蓮池先生認(rèn)為《保卣》之“”(《新金文編》10.5415.1)或“”(《新金文編》10.5415.2)均應(yīng)讀“佑”,陳靖《金文編注》謂:“佑于周指四方諸侯都與會助祭。”⑥鐘林先生從之。于薇先生不認(rèn)為“”字為“”,她舉例“”(《合集》34617)字,將之讀為“祭”,筆者并未查到此字,但發(fā)現(xiàn)“”(《合集》賓組12869正乙)、“”(《合集》34617歷組)、“”(《合集》無名組30541)、“”(《合集》歷組34603)字形與本銘中的“”字形十分接近,“示”部件被放置于字的中部,雙“手”置于左右。劉釗先生釋作“佑”,并注:“卜辭又用‘又為‘佑”⑦。因此,本文認(rèn)為于薇先生所舉“”字,實(shí)為“”(《合集》34617歷組)字,讀作“佑”字。《說文》曰:“佑,助也。從示,右聲?!鄙吓e“佑”的甲骨文從“又”,《說文》曰:“又,手也?!薄坝?,手口相助也。”卜辭之“又”,“帝受我又(佑)”(《合集》14671),甲骨文、金文中可與“佑”“有”“侑”通用。其從“示”、從“手”,像以手奉牌位之形,以示祭誥祖先、神靈,祈求保佑之義。金文中右部多從“右”、從“有”,是為“”,乃為“佑助”之意?!恫毯钌瓯P》:“佑受母(毋)已?!保ā督鹞耐ㄨb》14387)甲骨卜辭:“王受又(佑)?!保ā逗霞?7209)“佑受”即“受佑”,受其佑助。《周易·大有》:“自天佑之,吉,無不利。”本銘“”即“佑祭”之意。
“”字,釋讀頗具爭議:李學(xué)勤先生釋“斗”字;馮時、黃益飛⑧先生釋“犁”字;陳小三⑨、丁進(jìn)、黃錦前先生釋“荊”字;王占奎先生隸定為“戉”,釋為“越”字;李天虹、孫啟康先生釋“耒”字。
從字形上觀察,表1為“斗”“犁”“戉”等例字甲骨文字形表。根據(jù)表1,進(jìn)行字形對比分析,首先需要排除“斗”與“戉”字,甲骨“斗”字形上部呈勺口狀,“戉”字上部為圓形“鉞頭”,與本銘差異懸殊,“犁”“耒”均為農(nóng)田間掘土、推土器具,甲骨文與本銘字形較為接近。
分析表2,我們發(fā)現(xiàn)“斗”字金文上部仍呈勺狀,“戉”字筆畫繁化加劇,與“”字形相形漸遠(yuǎn),“犁”字褪去了其象形特征,筆畫增多,與本銘不似?!墩f文》曰:“犁,耕也。從牛黎聲。郎奚切?!薄渡胶=?jīng)》曰:“后稷之孫曰叔均,是始作牛耕。郭傳:始用牛犁也?!薄袄纭薄案倍只ビ?xùn),皆謂田器?!袄纭迸c“”(《郭店》窮達(dá)2)、“”(《郭店》成之13)、“”(《上博》六用4)等“耕”字形相近。相比較之下,“荊”與“耒”字金文字形與本銘接近。黃錦前先生說“荊”的初文為“刅”,“刅”字于金文《刅尊》作“”(《集成》5767),《刅作寶彝壺》作“”(《集成》95),《中山王方壺》作“”(《集成》9735),與本銘字形較接近,但也存在一些問題:第一,“刅”字下部基本以弧線彎曲,短豎位于尾端于弧線交叉,但“”字基本是沒有下部彎曲的;第二,“”字上部起筆處呈彎曲狀,類似柄把,但“刅”字基本不存在這種特征,而且上部筆畫很短。綜合來看,“”釋“耒”字比較合適,“耒”古音來母灰部,古代為一種翻土農(nóng)具,也叫“耒耜”,上部為長柄,下部有雙叉,“耕”字“耒”部“”形、“”形與本銘基本一致,特別是“”形,長柄雙叉與本銘別無二致。
“”字,諸家多釋“麗”字,但對該字的解釋存在爭議。黃鳳春、陳樹祥先生等將本銘“”釋作“釃酒”之“釃”字,“耒子”作為釃酒的助手在祭祀儀式現(xiàn)場l。馮時先生釋“邐”,讀為“麗”,附也。“就麗”猶言即席?!兑舛Α枫懺疲骸巴躔嬀?,尹光邐(麗)?!保ā督鹞耐ㄨb》2312)《保員簋》銘云:“公在,保員邐(麗)?!保ā督鹞耐ㄨb》5202)“麗”皆附麗在側(cè)之謂m。黃錦前先生釋“荊子麗”之“麗”即“邐”字,讀為“蒞”或“位”,訓(xùn)作“臨”,“參加”之意。n
按,此字當(dāng)釋“麗”,甲骨文有“”(《輯佚》無名組576)和“”(西周H11:128),金文于《元年師簋》作“”(《新金文編》08.4279.1)或“”(《新金文編》08.4279.2),《邐方鼎》作“”(《新金文編》05.2709),《伊光簋》作“”(《新金文編》07.3975),《保員簋》作“”(《考古》91.7),前后字形應(yīng)均為“麗”字。何琳儀先生《聽簋小箋》將“邐”釋為“列”o,表示“就位、就列”之意,可從之,“耒子麗”即“耒子到達(dá)就位”。
最后說一下“”字,諸家對這個字的釋讀一般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釋“夭鬯”合文;第二種,釋“鬯”專字。按,此字乃“鬯”專字,結(jié)構(gòu)與“”(《合》賓組4025)、“”(《合》出組24145)”與“”(《屯》歷組9)相同,唐蘭先生《殷墟文字記》將此字釋“”,同“鬯”p,是古代祭祀用的酒,用郁金香釀黑黍熬制而成。本銘“”字,為“夭+鬯”組合為“”字,也應(yīng)讀“鬯”。“夭”有“嬌嫩、嬌好”之意,如《詩經(jīng)·檜風(fēng)·隰有萇楚》曰:“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薄啊弊忠鉃橄愦嫉拿谰?。
2 君鮮鼎金文考釋
春秋早期君鮮鼎2014年出土于湖北棗陽市郭家廟曹門灣曾國墓地(M22∶6),現(xiàn)藏于棗陽市博物館,內(nèi)壁鑄銘文24字(圖2)。銘文釋文如下:
君鮮乍(作)其鼎,其萬年無強(qiáng)(疆),子孫永用之,其或隹(唯)(?禱),則明亟(殛)之。
“”字,張?zhí)煊畹取逗唸?bào)》整理者q、《華章重現(xiàn):曾世家文物》r、吳鎮(zhèn)烽先生等均釋“”字。按,“”字,左部為“邑”,右部為“尼”,當(dāng)隸作“”字,“邑”與“阝”古可互換,因此“”可釋“”字,《華章重現(xiàn):曾世家文物》曰:“君是淮河流域諸侯國國君的常見稱謂,‘不見文獻(xiàn)記載,或是淮河流域的小國。”s“君鮮”查無可考,不知為何人。
“”字,筆畫殘泐不清,暫缺釋。張?zhí)煊畹取逗唸?bào)》整理者、《華章重現(xiàn):曾世家文物》皆缺釋,吳鎮(zhèn)烽先生釋“”字,讀作“禱”?!捌浠蝣浚ㄎǎ浚ǘ\)”,“禱”意為“祈禱,祈神求?!??!墩f文》曰:“禱,告事求福也?!庇帧稄V雅》曰:“禱,祭也?!薄吨芏Y·大?!吩唬骸拔逶欢\。”鄭玄注:“禱,賀慶言福祚之辭。”《周禮·小?!吩唬骸昂蜢\詞之祝號?!笔瑁骸扒蟾V^之禱,報(bào)賽謂之祠。”此句意思當(dāng)解釋為“將此銅鼎用作祈神求福之禮器”。
“”字,張?zhí)煊畹取逗唸?bào)》整理者、吳鎮(zhèn)烽先生釋“亟”字,讀作“殛”,其他諸家暫缺釋。按,“亟”字,意為“迅也,疾也?!薄伴辍弊謩t多訓(xùn)為“誅殺”之意,如《說文》曰:“殛,誅也?!薄蹲髠鳌は骞荒辍吩唬骸懊魃耖曛??!薄稌摹吩唬骸坝邢亩嘧?,天命殛之?!薄妒酚洝は谋炯o(jì)》曰:“乃殛鯀于羽山。”或表“懲罰”之意。如《書·康誥》曰:“爽惟天其罰殛我,我其不怨?!倍合壬逗铖R、溫縣盟書中“明殛視之”的句法分析》t一文對“明殛”的用法作過詳細(xì)解析,認(rèn)為當(dāng)將“亟”讀為“殛”,訓(xùn)為“罰”是為正確,并認(rèn)為這是一種咒辭。筆者贊同董珊先生的看法,本銘“”亦當(dāng)釋“亟”字,訓(xùn)為“殛”,乃“懲罰之意”?!皠t明殛之”可釋為“(否則)神明將懲罰之”。
全文釋義:君鮮鑄造了一件青銅鼎,希望他能萬壽永存,而沒有止境,子子孫孫永遠(yuǎn)能享用這件青銅禮器,用它來向神明進(jìn)行祈禱賜予福佑,若如不是,則神明必將懲罰之。
3 結(jié)語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選取湖北隨州出土金文中的M2∶2子鼎與M22∶6君鮮鼎,運(yùn)用相關(guān)古文字材料對其金文字形進(jìn)行辨析,考釋“”與“”等疑難字,認(rèn)為“”應(yīng)釋為“耒”字,“耒子”為一方諸侯,可能為早期曾侯?!啊睘椤啊弊郑熬r”為人名待考。本文對子鼎與君鮮鼎上所鑄金文的考釋分析,有助于相關(guān)研究者對曾國金文發(fā)展的歷史文化脈絡(luò)作進(jìn)一步認(rèn)識?!?/p>
注釋
①李學(xué)勤.斗子鼎與成王岐陽之盟[J].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2(1):53-55.
②丁進(jìn).岐陽四銘所記岐陽之盟史實(shí)辨析[J].學(xué)術(shù)月刊,2012,7(53):179-186.
③孫啟康.《耒子鼎》與“西周宗盟”一文中的幾個問題[J].江漢考古,2014(5):125-126.
④黃錦前.保尊、保卣及周初的形勢與對策[J].中原文化研究,2021(2):59-67.
⑤于薇.湖北隨州葉家山M2新出子鼎與西周宗盟[J].江漢考古,2012(2):70-77.
⑥陳靖.金文編注[M].武漢:武漢出版社,2016:778.
⑦劉釗.新甲骨文編[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7.
⑧黃益飛.周初會同禮考:從保卣和犁子鼎談起[J].江漢考古,2020(5):11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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