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江鳳
摘 要 本文以《始得西山宴游記》《赤壁賦》為例,分析中國古典山水的不同審美層次,窺探中國古典山水游記的審美境界,并試圖解決在高中語文教學中如何引領學生進入審美境界這一核心議題。這一過程包括感悟自然山水的感性、品悟人文山水的知性及體悟精神山水的靈性。融感性、知性、靈性于一身是中國古典山水游記的一大特色。審美教學應包含感悟、品悟、體悟,甚至是頓悟這一由感性到知性,最終達到精神愉悅的思維啟迪過程。
關鍵詞 山水游記 審美教學 感性 知性 靈性
文字是情感表達的因子,也是審美的媒介,能夠開啟作者和讀者的審美溝通。在高中文言文教學中,尤其可以通過中國古典山水游記培養(yǎng)學生的審美感悟力。教師作為“擺渡人”,需要帶著學生一同欣賞,共同品味。
中國古典山水游記包含了豐富的文化因子。中國古代文士因繁于世務,難與自然親近,像陶淵明那樣主動選擇歸園田居,脫離俗累的隱士畢竟是少數(shù)。然而人生天地之間,總與自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每逢佳節(jié)盛日,或登山臨水,或臥游坐觀;或跋山涉水……更有文人士大夫,因仕途失意,于調(diào)任被貶途中,能在領略華夏瑰麗山水的同時從自然山水中感悟人世的興衰代謝、時空際遇。所有這一切,發(fā)而為聲,行諸筆端,便鑄就了中國古典文學里耀眼的華章——山水游記。
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曾言:“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盵1]此處的“山水”雖就山水詩而言,但山水詩在體物、抒情上對山水游記不能說沒有影響。山水詩因篇幅的限制,往往在抒情、想象有余而體物不足,狀物多想象感慨而少現(xiàn)實描摹。唐之前雖不乏摹山繪水的散文佳作,但山水游記可以說到了唐代的柳宗元才真正大放異彩,他在貶謫生涯里撰寫的山水游記,尤其是著名的“永州八記”將散文藝術中的寫景、敘事、抒情、議論熔于一爐,對后世的山水游記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到了宋代,文人在創(chuàng)作游記散文時還會對山水麗景加以學理上的思考和辨析,賦予了山水游記以理性色彩。因此,還原藝術作品中的寫景、敘事、抒情、議論藝術,激活學生的生活經(jīng)驗和想象力,是打開中國古典山水游記審美教學之門的一把鑰匙。
唐代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游記》和宋代蘇軾的《赤壁賦》兩篇游記散文可以說囊括了中國古典山水游記的典型代表。那么,作為中國古典山水游記的典型代表,它們作為“文”的共同特征是什么?這一共同特征對高中語文教學審美教學有何意義?這些問題的解答,得從分析它們共同的藝術特色,呈現(xiàn)中國古典山水的不同層次,窺視中國古典山水游記的審美境界出發(fā)。
馮友蘭曾在《人生的境界》一文中將人生劃分為四個境界,分別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得此啟發(fā),筆者反觀文人筆下的山水游記,認為中國古典游記也莫不染上人文色彩,并試著將文人筆下的山水世界分為三個層次:自然的山水,人文(或道德)的山水以及精神的山水。而優(yōu)秀的山水游記也必是集自然的感性、人文(或道德)的知性(或智性)、精神的靈性三個層次于一身,在翠微與淼漫之間,為讀者展現(xiàn)一個鐘靈毓秀、描述生動、感慨深沉的人文山水。高中山水游記的審美教學是缺失的。當下文言文的教學大多局限在翻譯理解的基礎層面,即使有對文本內(nèi)容的深入探究,也極少進行審美思維的啟迪與開發(fā),這樣就把文言文的教學功能與教育價值放在一個較低的層次。在高中語文教學中,通過語文學習讓學生獲得形象感悟、理性思考和精神涵泳,才是語文教學承擔的重要責任。
一、“杖底煙霞”——感悟自然山水的感性
柳宗元與蘇軾都是政權運動中的失敗者,被貶是他們的共同命運。然而“文章憎命達”,可以說,文人的不幸卻成為文學上的幸運。余秋雨在《洞庭一角》一文中寫道:“中國歷史中極其奪目的一個部位可稱之為‘貶官文化。貶官失了寵,摔了跤,孤零零的悲劇意識也就爬上了心頭,貶到外頭,這里走走,那里看看。只好與山水親熱。這樣一來,文章有了,詩詞也有了,而且往往寫的不錯?!盵2]被貶文人將仕途失意的苦悶、彷徨通過寄情山水加以排遣。自然山水更以其鐘靈毓秀、包容萬方的品性無條件地接納了仕途失意的文人。
山水游記,不可避免地需要描山摹水,作者需要把自己對外界山水的感覺和印象通過文字,為讀者展現(xiàn)一個能夠讓其身臨其境的畫面或境界。這就需要作者調(diào)動自己的感官經(jīng)驗。就像《赤壁賦》中所描繪的那樣,“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傺桑鲁鲇跂|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边@種空靈境界也會讓讀者隨著作者產(chǎn)生一種“遺世獨立,羽化登仙”之感。所以說,山水游記的寫景是強調(diào)感官經(jīng)驗的,天生是一種感性的文字。這里的“感性”無疑是一種“敏銳的感官經(jīng)驗”。[3]作者與讀者最先感知到的也是“自然”層面上的山水。所謂的“自然”層面,就是指大自然作為一種直觀的視覺體驗呈現(xiàn)給我們的本來面貌。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亦如徐霞客筆下的“杖底煙霞”。
通過閱讀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游記》,我們不難感知到他在寫景敘事過程中對一系列動詞的運用。“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痹谝幌盗蟹路饹]有間歇的動作之間,作者想要呈現(xiàn)的并不是他這些漫不經(jīng)心的動作,而是其惴栗不安的心態(tài),一種“身份的焦慮”。由此可見,中國古典山水游記的感性不僅是在描摹自然景觀中讓讀者如臨其境,如見其景,更是通過作者敘事性的語言,包括對精準動詞而非形容詞的運用,讓讀者感知作者的“感性”。
所以,對中國古典山水游記的審美教學首先得先從文章本身的寫作特色入手,還原作者的多種感官經(jīng)驗,包括精準動詞、形容系的提煉,多種手法的綜合運用,許多細致入微的渲染和描摹……這些均值得學生仔細感悟、揣摩和借鑒。教師的功能就是引導學生細細體味這些傳神之筆,培養(yǎng)他們對語言的敏感,探究的自覺,從而深化他們對文章的理解,感受語言文字作品所表現(xiàn)的情感,獲得對藝術作品的具體感受和經(jīng)驗。
《始得西山宴游記》和《赤壁賦》正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山水游記的“感性”之美,只有首先在“感性”層面上還原“自然”的山水,才能讓學生跟隨作者去“游目騁懷,極視聽之娛”。
二、“萬化冥合”——品悟人文(道德)山水的知性
“古代中國所認識的動物界秩序的關鍵,是人與動物在道德上的互相協(xié)調(diào)”[4],其實古人不僅給動物世界賦予了一定的道德色彩,在他們的觀念中,天地間萬物的運行無不染上人文(道德)色彩。從最初的巫祝史宗文化到“天人合一”的觀念,古人在觀照外部世界的過程中往往會以自身倫理比附外部世界。所以說,把山水人文化并不是某一個人的獨創(chuàng),而是一種文化觀念滲透與浸淫的結果。
柳宗元筆下的《始得西山宴游記》不僅有對西山的感性描摹,如“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體現(xiàn)了一種耽愛山水,坐玩造化的諧趣。也有他面對此景此境的理性感悟,如“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說明他的游玩不僅是登臨欣賞,更是以小喻大,賦予了山水以人的品格,把山水人文化了。此刻他所看到的已不再是“自然”層面的山水,而上升到了“人文”層面。西山本無所謂“特立”,但“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p>
眾所周知,人類的感情是相當復雜的。外界的山水可以調(diào)動作家的感官經(jīng)驗,激起文人坐玩造化的情緒。然而,當這種情緒與山水拉開一定的客觀距離,文人的情緒又會轉(zhuǎn)變或沉淀為一種理性思考。這種理性思考不再是內(nèi)心的激蕩而是平復,是文人以智慧對山水加以感悟,是“知性”的呈現(xiàn)。正如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所言“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知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
這一“知性”在《赤壁賦》中更加完美地得到了呈現(xiàn)。如果說古人的“天人合一”還有點自然神崇拜的非理性思考的影子存在的話,那么到了蘇軾筆下,這種人文化的山水已經(jīng)打上了作者理性思考的印記。它不同于《石鐘山記》側(cè)重于對山名的考察從而得出見解,也不同于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側(cè)重于闡述游后的感想,從個別的事例歸結到普遍的道理。蘇軾筆下的《赤壁賦》在兼具感性抒情的同時,已經(jīng)上升到哲思的高度,從自然山水中抽象出一個哲學命題——人世無常,自然永恒。
如果說《赤壁賦》中的“客”就是蘇子本人的話,那么從“客”的回答中無疑展現(xiàn)了蘇軾對人生與自然的思考。當詩人將視野從如此空靈的自然景觀中抽離,而是以一種俯察視角關照永恒的自然,看到的是時光流逝、英雄不再、生命短暫、功業(yè)難成。曾經(jīng)烜赫一時的曹孟德最終也湮沒在這無垠的宇宙時空之中,讓蘇子看到了人世的渺小,并一度引起了蘇子對于自己“身份的焦慮”。不僅永恒的生命不可得,即使是個人在他人眼中的意義和價值也是“不可驟得”的。那么人世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這就是蘇子通過“客”的身份,向自己也是向我們提出的命題。
由上,這一層次的審美教學不僅需要引導學生抓住作者由感性到知性這一思緒的轉(zhuǎn)變過程,更重要的是帶領學生走進作者的理性世界,實現(xiàn)情感的還原與共鳴。無論是柳宗元的“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還是蘇子的“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古人筆下的山水已成為文人反觀人世道德的工具,更是文人進行抽象哲思的對象。
三、“羽化登仙”——體悟精神山水的靈性
優(yōu)秀的山水游記無疑要給人以審美愉悅,這種審美快感的產(chǎn)生不僅體現(xiàn)在閱讀過程中對語言文字的咀嚼與品味,更高層次的應是一種精神上的愉悅。正是這種精神上的愉悅讓讀者與作者產(chǎn)生一種同理心,“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讓讀者“有感于斯文”。
同時,我們不可否認的是達到精神或性靈層面的山水游記,其內(nèi)容已不是停留在描摹山水、坐玩造化,或由事入理,生發(fā)感慨。它的內(nèi)容空靈而飄逸,讓人游目騁懷、心曠神怡,人在自然的世界中被凈化,與自然渾然一體,生發(fā)出世之想。張載在《正蒙·大心》中說:“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通過張物“大心”,清除了物我的對立,將天下之物變成了心的大化和外化。這才是山水游記的最高境界,即靈性的精神山水。
《始得西山宴游記》中“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哪吾專c萬化冥合”,不正是一種精神上的超脫嗎?蘇軾的《赤壁賦》告訴我們,犧牲自己寧靜的心情而去追求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世間的榮華富貴,是多么愚蠢。我們的名字終將埋藏于地,與無限的時間相比,我們虛弱的、短暫的生命與蜉蝣的生命一樣微不足道。既然如此何不在有限的生命中去享有這無限的自然呢?如果能這樣看待這種渺小的“身份的焦慮”,無疑會讓我們的獲得心情的寧靜與精神的升華。
山水游記的審美教學就是引導學生感受和品味語言,獲得對藝術作品的具體感受和體驗,激活學生的情感愉悅,得到審美的享受,從而領悟作品的豐富內(nèi)涵的過程。在與文本、作者實現(xiàn)了順暢的對話之后,最終實現(xiàn)一種生命的對話,走進作者精神的世界。
正如阿蘭·德波頓所言:“不管人們之間存在著多大的差別,一旦我們把世界上最強大的人同荒原大漠、崇山峻嶺、巨大的冰河以及世界的大洋相提并論,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就會變得非常微弱,幾乎消失。身處宏大的自然景觀,我們會感受到在廣闊無垠的宇宙中人類的渺小,我們的心情會隨之寧靜,我們在社會等級結構中感受到的人微言輕的感覺也會隨風消散?!盵5]
所以說,山水是同樣的,而看待山水的眼光卻是各有不同的。無論是“自然的山水”“人文的山水”還是“精神的山水”,融“感性”“知性”與“靈性”于一體的山水游記,定是一篇優(yōu)秀的文章。與其說,讓學生通過文章看山水游記,莫如說是引領學生通過文人筆下的山水反觀文人的才情與品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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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英]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266.
[作者通聯(lián):江蘇連云港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