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柏豪
你活不過昨天,女孩說。
站臺上,除了她不帶感情的聲音,彌漫的還有焦躁的空氣與煙。
我手里沒有車票,也沒有提著行李。顯示屏泛著青芒,交織錯落,時刻顯示現(xiàn)在十點過七分。軌道空寂,我和女孩等待著列車將它填滿,駛向邯鄲,一個我以前從未去過的地方,我必須趕在明天之前抵達。
女孩說,到了那里,可以解決一些我生前未能得解的問題。臺前人潮涌動,擁來擠去,彼此搶占著空間。我站在站臺中央,但感覺不到逼仄,因為他們正穿過我的身體。有的人在抽煙,煙霧環(huán)繞人群周圍,結成濾鏡,破碎且朦朧,布滿每一張路過的臉,進入我上下起伏的胸膛,并從背后飄出。種種異常使我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自己已經(jīng)死了,而身旁的女孩是領路人。昨日凌晨,她在街邊等了三十分鐘,直到我從十八樓高臺跳下去。
我選的地方是幢爛尾樓,表面的窟窿多到數(shù)不勝數(shù),幾塊密目網(wǎng)勉強遮著,從頂樓到地基奄奄一息,空洞得恍若一具被遺忘在繁華都市角落里的骷髏。
女孩抬起手腕,掐準腕上的表,咔嚓!三點二十七分多六秒。
我從地上爬起來,向她徐徐走近。原本空蕩的大街,突然多出一個人,可我并不感到害怕,我與女孩直視,她的眼睛跟琥珀一樣漂亮。
見到我的第一面,女孩問,疼嗎?
我搖頭說,沒有感覺。
這不是假話,過程發(fā)生得太快,我來不及接收痛覺。
女孩孤零零站著,手指敲打表盤。她剛剛準時按停腕表,仿佛未卜先知。故事里常說,人死后會有黑白無常領入地府。女孩的身份不言而喻。我不經(jīng)意間吸了口涼氣,或許因為緊張。
我和女孩隔著一條雙向車道,走過去的短暫幾秒步履變得細碎漫長。我在平息緊張。好不容易落穩(wěn)腳跟,我把手放在肩膀上,一點點張開嘴唇,帶我走吧。
不行。她的回答直截了當。
為什么?
記錄里清清楚楚寫著,你理應三點三十分準時死亡,現(xiàn)在卻提前了一百七十四秒,計算有問題。女孩抬起拳頭,腕上的表面陳舊。
有問題……會怎樣?
就不能帶你走,她聳聳肩。
我愣住了,有種被拋棄的感覺。怎么會這樣?我無所適從地回過頭,望向車道對面地上躺著的自己,黑暗浸沒下好像不是特別真實。我想我應該還活著,茍延殘喘了一百七十四秒才停止呼吸。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還有氣?
女孩說,我去檢查一下。
她穿過車道,我自己躺在黃凸點的盲道上。女孩靜靜端詳著我自己。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稱呼來指代那個東西,在換過它、她和我之后,我想還是“我自己”更恰當些,存在一種尊重。女孩觀察完了,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像風一樣飄進去。我希望不要太長時間她就會鉆出來,告訴我之前結果錯了,計算沒有偏差,并拉著我的手,脫離這個世界。
可我在外面等了五六分鐘,女孩沒有出現(xiàn)。我不得不跟過去,來到我自己身邊,照著她的動作,屈下半截身子觀察,我自己散亂著頭發(fā),衣服上沾滿鮮血,一雙腿染成石膏雕塑一樣的顏色。我自己闔上雙眼,保持一種沉睡,而我卻時刻清醒。這樣的差別好似子彈,突如其來貫穿腦海,意識倒入眩暈之中。我扶著旁邊的樹木,撲了個空,身子栽在地上。樹干直直插在胸口,猶如一柄利劍,可我感覺不到撕心裂肺的疼痛,胸口麻木得像填滿了冰。
現(xiàn)在,是幽靈了吧?
失去與現(xiàn)實的接連,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自己無依無靠地躺在大街上,再過三四個小時就會被警察、醫(yī)生以及形形色色路過的人目睹,圍觀,指指點點。一想到這,暈眩便連帶著失落,在我心臟某處鑿開一道逃避目光的窨井。
也許他們當中有人受不了然后嘔吐;有些人連連搖頭,漫溢同理心,甩些話說太慘了太慘了。窨井能帶著我一路向下躲,就像剛才,樓下的空蕩虛無拖拽我墜落??蔁o論是窨井還是樓底下都充斥著失落卷起的海嘯,我溺斃在浪潮里,被一頭深鯨吞沒。我討厭所有浮于表面的關照。
喂。喂。喂!
女孩在叫我。
你怎么躺地上?她說,我喊你很長時間了。
我走神了。
我在幫你做這么重要的檢查,你卻走神了。她手捂著額頭,一臉拿我沒辦法的表情。
結果……如何?
沒問題,你直接斷氣了。換誰像你這么做,都不可能撐過一百七十四秒。她高高舉起手臂,又迅速落下。
她補充說,其實一秒都不行。
我嘆了口氣,偏差沒有發(fā)生。我開始還以為,不拖泥帶水地摔下去,砸碎糟糕的記憶就能一勞永逸??墒乾F(xiàn)在,事實遠非我想的簡單。
我說,我還要多久才能被帶下去?
女孩鼓起嘴巴,你就這么不耐煩待在這里嗎?
我點頭。
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都惦記你這點誤差時間呢。上回我?guī)У囊粋€老先生,因為零點五秒的誤差,說什么都不愿跟我走。
我愿意跟你走。如果可以,我也愿意把時間分給需要的人。
不行!我不是這個意思。女孩微微搖頭。上面有規(guī)定,你必須使用完全部人間時間,不然我也得挨罰。
老先生后來怎么解決的?
他從病床上睜開眼睛,對他老伴說了句我愛你。
零點五秒說我愛你?
咳咳,我還分了點自己的時間給他。
他用完就走了?
嗯,她抿起嘴巴,老先生安詳?shù)仉x開了,臨走還念叨著多謝姑娘,要不是走得急,說不定能送我一面錦旗。所以啊,誤差時間很重要,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
現(xiàn)在就使用吧,我斬釘截鐵說。
我心底盤算好了怎么使用這點時間,一百七十四秒,夠我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再孤獨地離開。
不行!女孩叉腰,挺起小小的身板,我得向上面匯報。
我等你。我盯著她,一秒都不想多待在這。
然而她的話像潑了一盆涼水,立刻澆熄我的想法。
至少要一周時間,你等也沒用。
怎么這么長?我覺得她在騙我。
地下的魂有很多。我現(xiàn)在遞交申請,排隊,再等他們審核同意。一周已經(jīng)很理想了。女孩不緊不慢地說,好像真有這么回事。
沒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
真的沒有?
嗯!女孩用力點頭。
我本想反駁,可轉念一想,女孩是我的領路人,現(xiàn)在把關系弄僵了,她一生氣不帶我走,我指不準就真成了孤魂野鬼。我只好把“你別騙我”這話塞回肚子里。
這一周我們該怎么辦?
等。
在這里嗎?
哪里都行,只能是人間。
什么?我控制不住地喊了一聲。
“只能是人間?!?/p>
她的回答無疑框定了界限,但我待夠了這里。好好想想,但凡我存在一點留念,不管多細微,我也不至于鼓起天大的勇氣翻過護欄。到時候警察檢查我自己,心里一定很困惑,這個姑娘怎么沒留下一封遺書,甚至連個證明身份的物件也沒有。
女孩佇立樹邊,我抱著腦海一片空白。兩個魂流浪街頭。如是,開啟了漫長的等待。
破曉之前,女孩問我,你在等什么?
我說,我不想看著我自己一直躺那。
很難受嗎?
很惡心。
我不再開口,我怕下一秒喉嚨里嘔出什么東西來。
因為我想起我媽說過的話。她是一個說話滔滔不絕的人,可她的面容很昏黃,四肢單薄得像幾株秸稈隨便捆綁在一起,身子佝僂著,以至于看上去有點營養(yǎng)不良。我爸離家出走了。她一天要打兩份工,多的時候三份,但她回來還是會說話,做家務,不像一個精疲力竭的人。我不知道她單薄的身軀在哪兒能撐下那么多供她抱怨的漢字,又或者從哪兒弄來滿滿當當?shù)木Γ紵缓蟀l(fā)動口輪匝肌內(nèi)的引擎。我媽說話夾雜著特有的腔調(diào),像另一門語言。我很難直述下來。但是吧,我有句話總記得的:你怎么還活著?
這句話可以適用于許多場合。有時我吃飯,掉了一顆米,落地上或者沙發(fā)上。她瞪我,說一個女孩子怎么沒吃相?我點燃了一根導火索,家里到處是導火索。她擦著地,我過去幫忙。她不讓我插手,說,我每天工作很累,你行行好,別添麻煩了。
我走回房間。她喊,你看著點走,腳下都是印子。我只能躲進被窩里,棉絮是很安全的,能抵擋一部分聲音。她不敲門就進來了,說你在干嗎?我不能說我在躲著。實際上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她掀開被窩,光照得刺眼,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可聲音我是聽得見的。她急躁地說,你看沒看書?書桌離得不遠,就在床邊。我拿過書。她說,你躺床上看書?我下床,坐在椅子上。她湊近來,說,這書沒有題目。你看的什么書?我換了一本,數(shù)學,單元后面的習題有的寫滿了,她說,紅的太多了。我不說話,我已經(jīng)不說話了。她卻搶走它,翻了起來,一頁一頁,紅色的斜杠像鞭子抽在她背上,滿頁寫著失敗。她說,你怎么還活著?
這只是冰山一角。
更多時候集中在要錢。學校要收學雜費,書本費?;锸迟M一月一交,所以要得勤。她會問一個我絕對答不上來的問題:你怎么不去掙?我不知道。
她說,你能學出什么樣子?
我不知道。
你就不該活著。
只要導火索點燃了,你很難逃過她的爆發(fā)。我似乎做每一件事都在點燃。而你卷進她的爆發(fā),聽到那句話只是概率問題。話語形成一些聲音,開始在我腦袋里流動起來,越來越清晰。它們在僅屬于我和我媽的回憶河道里翻來騰去,川流不息。然后有一天,它變得像洪水般猛烈,傾過堤岸,往岸后的土地流瀉。所有記憶全沾上了我媽的唾沫,帶著一股洗碗池地漏的氣味。腦海腐掉了,空空如也,起不了一點繁蕪的漣漪。我只能抱著空氣幻想某種可能,倘若沒有冒著火星的導火索,沒有話語,也許我不會做出跳下去這個連我都覺得草率魯莽的決定。
清晨五點,天空袒露出惺忪的晝光。等了將近兩個鐘頭,街角那頭終于出現(xiàn)了人影,我連忙望去,是一個女人,約莫二十來歲。她頭發(fā)染著黃色,臉龐浸在化妝品里,身上穿著的緊身衣裳像張隨時會破裂的紙,腳下的黑皮靴有長長的高跟。她在平整的人行道上寸步難行,目光一刻不離地面。我觀察她這么細致,不是沒有原因。她或許可以當?shù)谝粋€發(fā)現(xiàn)我自己的人。
憑女人的打扮,我一眼就知道她從事什么行業(yè),可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只想快點被誰發(fā)現(xiàn),哪個都行。因為這樣,我的存在才能得到最快速度的掩蓋和銷毀。
我抱腿坐在地上,殷切地望著她一步步接近我自己。
女孩說,她馬上就要到了。
隔著幾步的距離,女人停了下來。她眉頭緊皺,似乎覺察到不對勁。
接著腳底踩到凝結的紅漿。咔嚓、咔嚓。她蹬的高跟聲音嘹亮。
風吹拂依舊,街面卷起洶涌的風團,攜著落葉像渦流般旋轉。不知是雀還是燕子發(fā)出鳴叫。天幕滯留在黎明離去前的陰郁里,云如巨物逐漸向下逼近,樓層頂端隱沒于乳白的霧網(wǎng)中。
女孩又說,你覺得她會報警嗎?
肯定,她肯定報警,我說。
然而女人并沒有這么做。
她往我這邊直到三步的距離停下,面色煞白,喉嚨起起伏伏。她伸手捂住臉,另一只撐著墻壁。在胃涌感的刺激下女人滲出眼淚,臉上的涂料遽爾化作五顏六色的染缸。女人強撐著身子,像紙做的衣服越繃越緊。
女孩說,她很害怕。
我清楚地知道她為什么害怕。或許我不該錯誤地將十八樓選作終點,八樓或者六樓多少能完整些?,F(xiàn)在我自己就像一個壞掉的玩具,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了殘缺。
我捏著裙擺,撥弄褶皺上的線頭。懼意潛滋暗長。
我的手在顫抖,我也在害怕。
我不希望女人放棄打那通電話,如果她放棄了,到了七點八點,人來人往的高峰,警戒帶會把整條馬路圍得水泄不通。四處都會有好事者張望著到底發(fā)生什么。維持秩序的人只能用嘶吼聲與警笛封鎖這片區(qū)域,可那樣又會吸引更多視線。
我害怕被注意。
而且,我不想生前一直被視如透明之物的自己,死后被強賦上一疊舞光,被圍觀人群復雜情感的眼神攻擊。
但女人隨后做出了更加奇怪的舉動。
她一步、兩步、三步走近,彎下腰,拉下一點裙子,接著撫平衣服,遮住露出的肚臍。女孩說,她在幫你整理。女人好像的確在這么做,可她為什么呢?她不是害怕我自己嗎?我看著女人忙前忙后的樣子,持續(xù)了將近十分鐘。
也許,她想最后幫你維護一點東西吧,女孩說。
不管怎么想,我自己好像又完整了點。
女人收拾完以后,便往道路東頭跑去。她笨拙地奔跑著,像去追趕初升的朝陽。高跟鞋踢踏作響,路道留下細微的、緋紅色的腳印,與飄零的花瓣相同大小,但街道兩邊沒有花。
她還是沒有報警。
她消失后的五分鐘,街道重歸寂寥。我告訴女孩,我想走了。
與其說走,不如說更像是一種逃避。我沿著女人逃跑的足跡,向著熹光走去,但不知道是不是身體變透明了,光照在皮膚上沒有一點溫暖。
我路過我自己時,手臂顫了一下。早晚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只是時間問題。警察也會找到我媽。解法很簡單,查沿途的監(jiān)控錄像就行,我走得不算太遠,沿路便利店和岔口攝像頭都拍到了。他們帶著沉重的結果,叩響我家家門。對于我媽知道之后的反應,我不清楚會是怎樣,可能會哭,也可能默不作聲。但昨晚我是清楚的,離開家之前,她還在滔滔不絕地打電話。
她打電話經(jīng)常會說起很久遠的事情,說家庭的破碎,把她害得很慘,還有工作,遇到的人,和家里一個不省心的女兒。我媽想把話題引到我身上,這么起頭是標準的。然后,她就開始了長篇闊論。她說我成績又下滑了,什么時候才能到頭?她說她沒見到我放學跟誰一起走,我不擅長處理人際關系,要和別的同學多多交流。
她說,你看看我的肩膀,抬不起來。頭發(fā)白了多少?
她說,我想不出來你未來能做什么,一個人去陌生的城市。你個姑娘家,不可能照顧得好自己。
她說萬一我托付給了和她相同的男人,又是重蹈一遍地獄。
她用枯燥重復的話語,塞滿了我的耳朵,把我關在如同膠囊一般的生活里。我還想到,每天睡覺都得依靠膠囊,奧氮平。我不吃那東西,我媽的話語就會像幻燈機,映在天花板上,一節(jié)節(jié)閃過字幕。我煎熬地把意識粉碎,粉末丟進夜里,卻像硬塑料無法過濾。如此往復,夜晚被我堆積成孤寂的沙漠。
有的時候,我真想點個爐子,讓我們倆溺死在煙里邊,或者放個天然氣,一把火全炸了。毀滅的意圖在儀表上不斷朝危險部分掙扎,即將到達極限的閾值時,我媽哽咽起來,或許靠在門邊上,或許就坐在沙發(fā)旁邊。她說,我們好可憐,只剩我們倆相依為命了。
租住的房間很小,三十六平方的空間是她說話的放聲筒,我和她一起,她才能把外面受到的憤怒、悲傷、冤屈,像刀子一樣從喉嚨中間剖開。她一直哭,說很想突然沖出去,被車撞死,可是還有你在。她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接著替我編起頭發(fā),把我耳朵上方的發(fā)絲分成兩個部分,相互交錯,扎出兩個小辮子。這是半扎發(fā)。多年來她就編這一種發(fā)式。
我坐著,窗外的樓宇霓虹閃爍,隔著幾棟樓,對面某家放著新聞聯(lián)播。
我想著上次,她叫我去死,接著生活費里多給了五十。上上次,她找了老師,我在數(shù)學辦公室里和她談了一節(jié)體育課的心。怒意逐漸消減下去,我被少量的恩賜所感化,我媽使這一招屢試不爽。她真的可以做到以不變應萬變。
我想我媽事后會辯白,自己只是一時在氣頭上。而我跳下去,只是因為自己不該活著。
那晚到后面,她不再打電話,與之伴隨的是漫長的寂靜,我知道我不能恨她,恨一點用沒有,她很可憐。但我也不能再愛她,愛非常危險。我已經(jīng)厭煩了自己一部分被刀絞,另一部分又被安撫著說再堅持一下下就好。我煩悶地擱下筆,那一個月的作業(yè)我都是靠抄和亂寫蒙混過關。失眠和焦慮帶來的陣痛時常在我額頭若隱若現(xiàn),思緒亂糟糟的像一只被扔進馬桶的鋼絲球。
或許有誰可以刪除我的腦子,清除全部記憶,是個不錯的選擇。
或許我舉報她,叫人強制把她關進精衛(wèi)中心。
或許等到以后,老死不相往來。
可她是我媽。
她可以苛責我,辱罵我。但我不能有一點反抗,反抗歸于不理解,我需要對她多一點寬容,但誰又能解救我?她的寂靜源自睡眠,在她和同事從我的出生,聊到小學、初中,到現(xiàn)在將來。在她猶如先知的嘴巴里,我的一生都被聊完了。所以她精疲力竭,自然而然地休息。她沉睡后的夜晚,我跑了出去,并且沒有回去。
她醒來一定很困惑,為什么女兒不留下一條訊息?
我不會留的。我非常清楚這點,留的話就要寫東西,寫東西就要組織語言,組織語言的行為會牽連一系列記憶的復現(xiàn)。紛紛擾擾的雜念像銬鏈一般鎖住我,那樣我就做不成了。
我有一種被望透一生的羞恥感,空洞感。
我打開衣柜,換上許久未穿的那套衣服逃出樓道。她的耳朵沉浸在夢境里,當然察覺不到我的離開。
我奔跑在華燈初上的街道,幾個小年輕向我吹哨。他們看見我穿了裙子,見到裙子下方裸露出潔白的雙腿,就見到一株勾引的紅杏。美似乎在他們眼里被曲解成了淫。我不是這類人,可我仍羞恥地撇過頭,避免與他們對視。
我瘋狂逃脫那些人的視野,跨越凹凸不平的盛滿水的坑洼。我追過斑馬線,交通燈停在紅色的止步小人上,可我仍大步向前。
司機一邊鳴笛一邊狠狠打了剎車,叫罵聲不絕于耳。瞎子!
我找過好幾幢黑乎乎的樓,尋上去,頂樓都鎖了。我想是那些哭哭啼啼,整天尋死覓活的人,把天臺當作舞臺,以至于就算整幢樓房空空如也,怕出事的人還是無論如何都要把門鎖上。
我不同情他們,我只想找塊安靜的地方。
回過神來的時候,街邊一片喧囂,警笛聲刺破了窗戶,周圍不斷有人探頭出來看。我以為到了七點,連忙環(huán)顧四周,女孩卻不在身邊。我張口想喊,卻又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只能“喂喂”叫了兩聲。
她幽幽從街拐角浮現(xiàn)。我剛剛看你在發(fā)呆,就去附近轉了轉,她說。
現(xiàn)在幾點?我著急問道。
五點三十四。女孩接著我的話音回答,甚至沒有看表。
幾個穿著制服的人下了車。一下車,他們就面色緊張地對著對講機喊起來。我注意到其中一個稍微往我自己這邊瞄了幾眼,便不再看下去。
女孩說,警察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不用太久時間就可以把你運走。
他們怎么發(fā)現(xiàn)的?
誰知道呢,女孩把食指抵在嘴唇,是那女人打了電話吧?
我沒有追問下去。城市好像即將蘇醒,喧囂聲變得越來越大。我怕暈眩會再度襲來,陌生的懼意使我抓住女孩的手,并輕扯著她。
去哪兒?
眼中閃過人頭攢動的景象。我說,我不想待在這里。
女孩帶我動身,往遠離我自己的方向走去。街上路燈一盞盞掐滅,取而代之的是蒸騰的水汽,早餐店正在起灶燒水。我握著女孩的食指與中指,像抓住救命稻草令人安心。
我問,這一周,我可以想去哪去哪?
是的。
但是我不知道去哪。我好像沒地方可以去。
沒事的,有我跟著你。
一直跟著嗎?
對啊,而且還不能把你跟丟了。丟了很麻煩的。再說了,我看得出來你不想一個人待著。
是不想,我頓了一下說,我討厭。
我陪你吧。她貼著我,明明幽靈一樣的身體,卻久違地擁有了實實在在接觸的感覺。我們倆被蒸汽環(huán)繞,蒸汽帶著隱晦飛過我身體,輕悠悠地散向空中。我想我們既然是魂的話,能不能像它一樣飄起來呢?
我試著跳躍幾下,卻被引力扯回地面。
女孩見到了,撲哧笑了一聲,我們不能飛。
后面幾個男子端著熱騰騰的早點,視而不見經(jīng)過我們身體。我說,他們輕輕松松穿過我們了……
我們算是一種人與魂的中介狀態(tài),雖然身子透明,可并不代表我們有奇奇怪怪的超能力。
我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手一碰邊上停的自行車就穿了過去。我說,我們能干什么?
找你喜歡的事情。女孩在道路上跳起來,你不會饑餓、疼痛、疲憊,隨便挑哪個地方走進去,也不會有人要你出示身份證明。我上崗第一天就翹班看了日落。
女孩張開手臂,跑到車道上轉圈。你想過自由什么感覺嗎?
那一天早上我們做過的事情,是站在擁擠的車道上數(shù)有多少輛車會從我們身上穿過。我對馬路有一種生來的恐懼,因為它們有的空曠得可以吃下任何東西,有的卻狹小到塞不進一點光。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變異,沖出來怪物把你撞得粉碎。但那時我不怕了。我攔在馬路上,車即將開過來。我睜著眼睛,下一秒,視野里穿越了玻璃、駕駛座上的人、真皮座椅、漆黑一片的后備廂。一瞬之間,你完成不可思議的越度。
之后女孩帶我去了私人電影院。我們看了《情書》,點這部電影的情侶躺在床上你儂我儂,他們的視線散向別處。而我一直聚焦著小樽的雪,和藤井樹出生時,爺爺為她種下的樹。情侶歡愉地笑著。我埋下頭,心臟有了干旱地的裂紋。故事在“她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個兜”結束。情侶心灰意冷。他們抱怨片子太短了。我對女孩說,謝謝你帶我看電影。
女孩說,你開心嗎?
我說,至少不那么悲傷。
情侶穿好衣服,從房間離開。我和女孩待在黑暗里,居然出現(xiàn)心跳的聲音。
女孩說,你再開心一點就好了。
我說,是啊。
接下來我們會去很多地方,你現(xiàn)在找不到想去的,之后就找到了。
嗯。
昨天,我看見你哭了。
哭了一點,翻的時候腿刮了一下鉤子。
挺疼的吧?
太疼了,我說,不過不重要了。
女孩湊近一點,你沒留遺書,我領下去的魂里,你是第一個這么做的。
我很特別嗎?
不是特別,就是吧,為什么這樣?
為什么哪樣?
不留東西。
黑暗里心跳聲猛烈起來。沒有合適的人吧,我想,并開始娓娓而談——我做過手帳,寫了一些事情,關于生活的周遭。我用了“爛透了”這樣的詞匯,被同學看到了。他們不會問你為什么這樣寫,而是說,你沒事吧?他們就已經(jīng)認定你有事了。一旦認定的事情很難會發(fā)生改變。然后你的桌上,時不時放著達利園的小餅干,或者沙琪瑪,有時還和你一起坐地鐵,聊天。他們做得很好,真的很好??伤麄冏龅氖虑?,差不多就像在傷口上蓋了個創(chuàng)可貼這樣,然后就開始想著愈合的事情。而我只能照著他們的期望笑,變好。我沒辦法脫離既定的軌道崩潰,不然他們就抱著一副“我們已經(jīng)很盡力了,你怎么又這樣”的神情望著你。
再說回我媽吧,她就是一個為了一點雞毛蒜皮,就把整天精力丟進去焚燒的可憐人。她重復著打掃、洗滌,讓家干凈一點。但我們住在陰暗潮濕的一樓,房子對面豎立著一排排垃圾桶。每天早起,家里都會被林林總總的氣味包裹:糞臭、腐爛、發(fā)酵。窗戶上總有蒼蠅爬來爬去,助長骯臟。我媽好不容易換得的一點潔凈,瞬息間又被垃圾桶吐納的顆粒填埋。
我媽彎著腰,耕耘地板,摳去地縫之間藏匿的穢物,嘴巴抱怨著一切,像在禱念什么。房間被虔誠的氛圍漂染,隱約處奏起禮歌。她把家里變得好像某座教堂,但圣潔不會持續(xù)太久。紅藍綠黃灰的五只垃圾桶會毀滅一切。啪嗒,有人把塑料袋甩進去;轟隆隆,垃圾車將桶翻進車廂。碰撞出的顆粒透過墻面的罅隙一點點滲進房間。我媽的努力蕩然無存。
她在做好,毀壞,再做好之間來回輾轉。她到底在做什么?
女孩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等講完的時候,我已經(jīng)聽不見那心跳聲了。
女孩說,臨走之前,你可以嘗試寫一封信。
不用了。
我不自主地將手搭在鎖骨上。也許我太瘦了,它很堅硬,還稍微硌手。我不舒服時總喜歡這樣做。
女孩領我離開電影院,打算去下一個地點。我說今天早上,你不見了一陣子。我想叫你,但不知道喊什么,把你名字告訴我吧。
女孩答應了。她叫小句,微小的小,絕句的句。
我拉近小句的手,我想去個地方。
她抬眼看我,笑起來,好啊。
那天晚上,距離我謝世后的二十個小時,我們?nèi)チ艘挤降目罩谢▓@,再過六百四十分鐘,我們駐足火車站臺。
只有三顆星星的夜晚,小句說,去邯鄲吧。
我問,為什么?
我對那地方感到陌生,腦袋里聯(lián)想出的不過邯鄲學步,黃粱一夢,單薄的詞匯。
你想見你爸嗎?你要是想見,明天就得動身。明天是最后一天。小句的語氣聽起來刻不容緩。
我說過我想見他。
壹方坐落在市中心的商圈中央,是一座購物廣場。閉店后的十二點,我們當著警衛(wèi)的面闖進去。他看不見我們。
生前我的同學們大多挑在這個地方聚會。我沒參與的原因是我媽不讓,但這里高昂的消費平均到每個人頭上,囊中羞澀的我也會望而卻步。他們經(jīng)常在課間議論壹方多有意思,我不想臨末了還空留遺憾。
小句很激動,在路上轉來轉去。她穿過防盜門,隨便走進一家便利店,拿起貨架上的餅干吃起來。我伸手摸了摸,卻碰不到。
她捏著餅干,你要花了時間才可以用。
時間,你是說誤差時間嗎?
對的。你用多少秒時間,你就能以人的形式存在多少秒,小句把餅干扔進嘴里,清脆地嚼著,不然你以為我們在地下白干活呀,工資就是時間。有的想多存點投個好生活,不想的肯定現(xiàn)在就揮霍一空啦。小句吃完一塊,好像覺出說得不對,連忙補充說,話可沒對你說啊。你時間那么短,最好不要這樣去做。
小句又吃了兩袋薯片和一杯哈根達斯,回到原來的路上。她看起來心滿意足,每路過一家店都要湊近去看看里面有什么。她大概和我一樣也是一個沒逛過商場的女孩。
在我們?nèi)ミ^的店里面,最多是賣服裝的,小句一待就要待上半個小時。中間她特意去了趟奈雪,為自己調(diào)了杯霸氣黑桑葚,不要錢地塞了大把果子進去,結果嘴巴周圍沾一圈灰。她換了各式各樣的衣服走出試衣間,一會兒小鳥依人,一會兒落落大方。最后,小句穿著側身紅紋的迷笛裙與外套站在我面前,沒有燈光卻依舊光彩奪目。她問,漂亮嗎?我很想說漂亮。但我媽不喜歡鮮艷亮麗的衣服,帶一點紅都不行。然后我說,可以吧。
某家留著燈的櫥窗前,小句擺著一個瞇眼舉槍的姿勢。她為自己做的妝容,遮住了鼻子邊上三四粒斑點,睫毛稍微拉長,兩邊臉打了對腮紅,皮膚好像被奶油抹過般膩滑,氣質(zhì)俏皮可愛。我從沒想過她可以變成這樣。
可我媽說,不打扮是為了讓自己顯得干凈。我不允許你不干不凈。她不打扮,也不像別的女人去做頭發(fā)。久而久之,皺紋見縫插針地鉆進額頭,白色像蘚爬在頭發(fā)上。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她說,男人跑了,都是因為我們里面出了不三不四的人。那是老爹剛走時說的。他是我媽口中唯一的男人。
你喜歡嗎?小句說,唇間一抹絳紅。
我……我不知道。
此時,美麗的標準突然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我感覺有團影子在攥著我不存在的喉嚨,讓我難以發(fā)聲。小學時候大家都穿著如同剛從童話里走出來的衣服參加派對,而我身體外,干皺的布料結出一道繭衣,平日里被老師標榜“簡約樸素”的夸贊已然像瓷器一般破碎。繭衣網(wǎng)住皮膚各處并與周圍格格不入,我想我的茫然或許來自自己從未將蛹折成蝴蝶。
喝完奶茶以后,小句若無其事地越過下一家店,她沒注意到臉上的痕跡。我半路拐去屈臣氏。她站在門外。我找到存放濕紙巾的貨架,伸出手卻捏成了拳頭。我想喊小句進來幫忙,可一探頭就看見她正拿著一個紙袋子,里面空空蕩蕩,袋口吸風發(fā)出“嚓嚓”的雜音,她卻閉上眼睛一臉享受。櫥窗里有些展燈還開著,光線飽滿,四處擺著塑膠模特。她沐浴在燈光之下,借著模特們的簇擁翩翩起舞。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那天使般的側顏。明天,聚集于此的店員和顧客都會以為,沿路店面狼藉一片,有只畫著笑臉的紙袋子套在第一排第三個模特頭上一定出自哪個小偷的惡搞。他們不會有誰真的相信,這是我和小句留在這座城的最后痕跡。
小句在跳舞。說是跳舞,其實就在傻乎乎地轉圈。
她很開心。她說,這是自己為數(shù)不多開心的晚上。
我拿不了東西,想起可以用上時間。于是我拜托小句,她欣然同意,按下表盤邊緣的按鈕。指尖傳來些微冰涼,好久沒這樣的感覺了。我抽出其中一張,幫她一點點擦去污跡,她皮膚比我想的柔軟。我害怕稍不留神就會戳破。污跡拭去后她露出一張無瑕的臉。
小句掐停行走的表。一秒、兩秒、三秒、四秒……算上剛剛,我一共花了十秒。然后,她的話又回到我腦海中。
“我現(xiàn)在遞交申請,排隊,再等他們審核同意。一周已經(jīng)很理想了?!?/p>
她開心得忘記之前說過的規(guī)定。一種傷感莫名灌了進來,原來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七天時間。
小句微笑著,說,你感覺好點了嗎?
我什么都感覺不到。她帶我在路上行走,看電影,逛街,企圖使我變得快樂。但我覺得這就是在重復人世間每個人都會做的事情。她無憂無慮,體會自由的一分一秒,可我卻拿來中和悲傷。
我摩擦著牙齒,說,我不想你騙我。不需要等上一周的……我不想待在這里,你為什么還讓我待著?這個該死的地方。
話音落下時,小句的微笑凝固了。
她說,換個地方吧,明天。
換哪兒都不行。
你想干什么呢現(xiàn)在。
下去吧,跟你一起。
可你跟我下去了,就沒辦法再看到美好的東西。
你是說快樂、自由嗎?可你說這些,我一點感覺沒有。我只是爬上水面呼吸了幾口再沉下去,不讓自己那么痛苦。
帶你看看就好了,我們能待在這里很久……
小句沒有說完,我就開始跑起來,飛蛾撲火,從一樓直奔五樓。我記得的,五樓有座空中花園,班上同學說它很漂亮。我拼命爬上去,不是逃避小句本身,而是我聽到了虛偽的、矛盾的謊言。我不相信待下去,世界就會起死回生般地改變什么。我想起我媽對我詛咒完以后,又回心轉意說,忘了吧,這是為了你好。
有天上午她發(fā)現(xiàn)我枕頭下面的奧氮平。我吃下那藥躺在床上就能聽見心臟巨大的轟鳴,這是很可怕的,因為我覺得我的胸脯就是一面薄冰,而恐懼的腳做好了準備把表面踩碎,踩到底。她大聲詰問這他媽的是什么東西?我說藥,治焦慮用的。她說你哪兒來的焦慮?一把拆碎扔進下水道。晚上回家,我媽為我煲好雞湯,我把盛著湯水的勺子塞到口腔,不對,插進喉嚨,這樣才能嘗到一點滋味。我媽在笑,說這東西大補,安神養(yǎng)眠。她自以為在關心我,這沒有錯,她活在自信的愚蠢中。
空中花園沒有人,草坪一片漆黑,樓層外面貼了一圈燈管,它的藍光照不進這里,一點都照不著。我顫顫巍巍貼近墻面,用不著攀上墻沿,再往前走一步,就會再行一遍爛尾樓發(fā)生的事情。小句追上來,深吸一口氣。我半截身子隱沒墻中。我說,把時間給我吧。
不行。
可以的,那是我的時間。
我不允許它發(fā)生。
會很快。
不要!
那怎么辦呢,我說,爭執(zhí)下去顯得現(xiàn)在很沒意義,放我走吧。
她抖動著肩膀,說,我想你去找到美好的東西。
可我對這個世界沒有期待了。
一定有的,她手攥成拳頭。她的堅持讓我心酸。
我說,前年冬天,小區(qū)里有窩小貓死掉了。我想養(yǎng)它們,但我媽不讓,因為貓毛很難清理,還要花錢買貓糧,貓叫聲又容易吵到鄰居,很多很多原因。有好心人把它們安置在小區(qū)花園里,拿紙箱子搭一個窩。然后我用自己的壓歲錢,買紐翠絲,一個月三百。我還想著,就剩四百了,錢會不會不夠。結果到了十二月,有天我去喂它們,花園周圍站滿了人,小貓全沒了,不知道誰往里面投了老鼠藥。我回去就告訴她,要是把它們帶回家里,就不會這樣了。她當時抹著地板,跟我說,不然呢,死掉就死掉了。所以那一刻,乃至后來,我找不到什么活著的理由,也應該是那句話,不然呢,死掉就死掉了。
我們陷入一陣寒冷的沉默,小句慢慢攤開手。沉默過后,她嘆了口氣,端起手臂。月光照射腕表,泛出詭譎的銀芒。另一只手放在表盤上,手指緊緊挨著按鈕。我好像聽見指針轉動的聲音。
當我按下按鈕,你的時間就開始計算,待到一百七十四秒全部使用完畢,我將把你領入地下。
而我的腳尖不斷靠近邊緣,樓下車水馬龍,小句突然喊出聲,我報的警。時間像暫停了。
什么?
你早上沒看見我,我去了街角,進到一處房間,只有一個中年男人住那。他好像沒出去過,房間里堆滿了垃圾。他灌自來水煮方便面,坐廚房里嚼。我拿他家里座機打的電話。
他發(fā)生什么了?
我不知道,他太累了,嚼對他來說都很費勁。我記得非常清楚,五點三十四,警察來了。他把面餅掰碎了咽著,嘴巴粘著渣子,手上全是調(diào)料塊。那太可怕了。我不想你下去也是這樣。
小句顫抖著身子,仿佛將熄未熄的燭火。
你知道你下去之后會怎么樣嗎?所有人都要喝湯,湯能帶走大部分記憶,剩下怎么也帶不走的是念想。然后你要排隊,等著轉世。短的幾個月,長則幾年。閑下來的大把時候你就會想,我的家在哪?家里人有誰?但你什么都想不起來。她,那個擁有全部記憶的我,只給現(xiàn)在的我留下一點記憶,是我在奶茶店做兼職的一個月。我每天都在煮東西,衣服上和著奶精、果醬、糖漿的氣味。我疑惑她為什么挑出這么一段,然后我看著嚼著面的男人,一下子明白了。因為我的記憶滿是困苦,她給我挑了段最甜蜜的。
小句盯著我。表盤上,她的手指在顫抖。再接著,她向前走了幾步。
這么多記憶里,你能為自己想出一段最好的嗎?
我怔了一下,什么都想不出來。老爹消失了,我媽在與生活抗爭,其他人對我們家庭里的炮火袖手旁觀。他們或許想挽回點東西,可太無能為力了。我挖掘不出念想,在這四野闃然的沙漠里,不知道該說自己可憐還是可悲。
她繼續(xù)說下去,我沒辦法想象,你沒有念想的生活有多難受,或許轉世就好了,它幫你清空所有記憶,但等的過程太難熬了。我前面三個引路的魂里面,有悲傷、痛楚還有孤獨。你從沒問過計算誤差從哪里來,老先生有執(zhí)念,所以多出零點五秒。但讓你早了一百七十四秒死去的不是那個東西……
小句琥珀色的眼睛噙著淚光,嘴唇在抖動。
而是絕望。
我的手一哆嗦,繼而全身發(fā)顫。
她面露哀傷,我知道說再多都沒用??晌也幌嘈拍阏娴囊稽c值得留戀的事情都沒有。
這個晚上,整片夜空只亮著三顆星星。以前家里剩我一個人時,我總愛裹著窗簾,擔心有鬼。我在躲避恐懼下學會觀星的方法?,F(xiàn)在最亮的是木星,靠近它邊上次亮的是虛宿一,再是土星,然后剩下些空洞的黑暗,另外則是把黑暗侵蝕的遠光。灘前樓房像拼圖,貼合繁繁復復的流光溢彩,一整道璀璨水灌滿長江,從宜昌往下走,不真實到揮手就要斷流。江風習習,我第一次見到了妖艷與迷離相互交織。它融化了視野、復雜的時間、生命和其他東西,流動的液體環(huán)繞并裹住整座城。我們仿佛成了孤島上即將流亡的居民,突如其來的孤獨使我放棄掙扎。我一步步走出墻沿,抓緊小句的手。她手心如知更鳥心臟那般溫暖。我心存的想法此時愈發(fā)清晰:如果城市陷落的時刻猛然降臨,最好在前一秒,握住誰的存在一同淹沒。
在我六歲時,老爹離家出走了。成長中缺席的是他,但我不討厭,也不恨。因為在現(xiàn)實一側,有人粉碎了太多美好的東西。但想象這邊還是完好無缺。我想老爹有著駕馭鯨魚游往波士頓的無所不能,或者令西伯利亞春光燦爛的和藹可親。但我缺乏挖掘真實的勇氣,所以一直仰賴虛假而不敢把那個問題問出口。
然而小句的話縈繞心間,問題變成了我現(xiàn)在唯一后悔的事情,離開人間前能挽住我的事情。
老爹呢?我想見他一面。
僅有的知情人士不會告訴我他的去向。她的嘴里只有抱怨、控訴和咒罵??尚Φ氖?,這名知情人士不允許我說臟話。她聽見了,會扇我巴掌。
我就不再說了,無論是不是夢里。
高中入學前,我瞞著她買了此時此刻穿的百褶裙,用的從往年紅包里摳搜出來的錢,可買下后便鎖在柜子里。
夏天熱得馬路鋪的瀝青仿佛擠出汗水,腳踏在上面軟軟的。街上一堆女孩光著小腿跑來跑去。知情人士把上個世紀,甚至更早遠的禁忌沿承下來,束縛我的裝束。我無能為力。我買它是為了幻想反抗。
我幻想過老爹擺著手,說裙子啊,隨便穿。
我也幻想過自己是某部動漫里,可以把夢境當作現(xiàn)實過活的女主,像她一樣捂住一邊眼睛,順著不可視境界線,找到老爹。
印象中,老爹很早很早就消失了。消失以前的那段時日,家里有臺破舊的電腦。他坐椅子上,打著尤里紅警,煙霧繚繞。他說姑娘,你在幼兒園里表現(xiàn)好點,出來我?guī)愦髿⑺姆健K衩枋鲆凰O(jiān)獄而不是幼兒園。我認真聽他的話,到家了,我把額頭上、手臂上獎勵的貼紙撕下來給他。他笑著,口里嚼著檳榔,抱起我在電腦屏幕前指點江山:“把傘兵降這位置”,“油田占了撒,莫放了”,“對對,把箱子踩了,爆三千錢了這不”。最后,我看著敵人在火光中爆炸,焚燒殆盡。
然后那天早上,他收拾行李,我揉著眼睛問他去哪。他匆匆忙忙說,我要去北極圈。他說的是尤里最經(jīng)典的一張地圖。我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他尷尬地笑著。知情人士睜著眼睛,插了句嘴,沒有問題的話,你盡早回來。
她在說反話。老爹不會回來。
之后小學六年級一堂微機課,有人偷偷用電腦下了紅警。男孩子們聚攏一堆,玩八國模式的地圖打不過人機。我上去了,輕而易舉剿滅殘黨。他們歡呼勝利,封我為“紅警女王”。放學后,我躲在教學樓最高層不會有人去的廁所里哭泣。淚水使我意識到了一件事實:他已經(jīng)走了六年,他永遠不會回來。
我與小句四目相對。目光融化了一切,我如釋重負。
帶我去見老爹吧。
你得趕緊,明天是最后一天。
為什么明天是最后一天?
因為他要去格陵蘭。
我更加迷惑了,為什么要去格陵蘭?
她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她說,明天你到邯鄲就知道了,他就在那里。她眼睛的琥珀色變得深沉,我沒有騙你。
我不再追問原因。小句的眼神充滿憂傷。我隱隱猜出什么不好,轉口問她,老爹明天幾點走?
晚上十點,準時。
會有誤差嗎?
誤差只有提前,不會往后。
她直截了當?shù)脑捳Z堅定我趕往邯鄲的想法。時間似乎在加速流逝。明天只有四輛火車經(jīng)過邯鄲,我們挑的最早一班。車站在江對岸,我們趕過去,二橋冷清得只有懸索上孤零零的燈火。到那已是二十三點,候車室孤零零躺著幾個人,橫七豎八的姿勢,鼾聲連連。我和小句席地而坐,綠光熒熒的顯示屏照得視野不真切,室內(nèi)吹過的風挾裹電車般地搖晃,我好像就坐在通往邯鄲的列車上。下車后老爹熟悉的面龐出現(xiàn)在洶涌的人潮里,我要說些什么?說“我想你了”太虛,說“我終于見到你了”又太煽情。我思忖良久,發(fā)現(xiàn)不需要說什么,只用兩三秒時間抱抱他就好。我太久沒有感受到老爹的溫暖,甚至還可以挑家網(wǎng)吧,再和他打局尤里紅警,在歡聲笑語中共度余生。
從知情人士的只言片語里追尋,老爹很早以前就不再存在于她的嘴里了。我小學六年級的一天,知情人在廚房洗著菜,有通電話打進來,她沒聊多久就掛了。按理來說,除了垃圾電話,她應該和每個電話的那頭滔滔不絕。我在臥室里,由于隔得很遠,我并不能聽清電話那頭說什么,知情人只“哦哦嗯嗯”應著,幾乎是一瞬間,她的眼神空洞起來,一看就覺得反常。知情人的反應不能算激動,光嘆著氣,盆里的包菜還沒去蒂。她突然說,我講厭了,算了吧,以后不提他了。菜葉隨著水花零落,塵埃落定。
老爹自那以后真的沒再出現(xiàn)在知情人士的嘴里,她把他的東西放進頂層柜子里,接著將矛頭轉向了我,這種轉向后來演化成一種噩夢,但當時我更關心她為什么會來一個平角的轉變。如果繼續(xù)從她的只言片語里捕捉,也許我能靠抓來的蛛絲馬跡拼湊出答案。知情人不止一次地提過“負心漢”“狐貍精”的字眼,它們時時刻刻提醒著老爹的離開來自其他女性的勾引。所以從穿搭上,知情人就要求我不要“不干不凈”。勾引老爹的女人一定千嬌百媚地打扮自己。再是從言行上,知情人一邊憎惡臟話一邊滔滔不絕地使用它,毋庸置疑,那個女人比她溫文爾雅。接著是每天辛勤的勞作打工,掙錢養(yǎng)家。她用微薄的薪水撐著一切,但那個女人說不定輕而易舉就能掙得和她一樣。知情人還會日復一日地打掃屋子,我知道她是想顯得自己勤奮而又賢惠??伤龅囊磺械囊磺?,只不過是想在周圍人的“女性印象”里努力證明自己,證明自己比別人強,比別人厲害、完美。她堅定地以為把這些特征黏合到一起就會讓誰回心轉意,殊不知自己掉進“自信的愚蠢”里面無法自拔。我說過的,她以為雞湯可以幫我緩解失眠;以為咒罵完我以后在我面前哭泣可以得到我的理解與尊重;以為無數(shù)次與同事打電話,間接地打壓就能激勵我學習;以為不提老爹,他就能在我記憶里徹底消失。她有太多太多的以為,那都是她掩蓋絕望的表象。
她是一個絕望的人,她經(jīng)常說“從今往后,只有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了”,我相信她所言為真,可她只不過是撐在我身上茍延殘喘。這樣的結局怨不得任何人:不怨老爹,因為我媽達不到他的期望;不怨那個女人,她足夠優(yōu)秀,她理所應當;也不怨我媽,她前前后后嘗過太多艱辛,付出太多汗水。
可還能怨誰呢?
我醒來,周遭摻雜著霧,迷迷蒙蒙。我抱著腿蜷縮在墻角。昨晚好像不知不覺睡著了。我轉頭一望,小句不在身邊。
一到早晨,站臺明顯熱鬧起來,提著行李趕來的人絡繹不絕。
小句去哪了,我茫然地張望著,喊她的名字,但哪都看不到她。
過了幾分鐘,倒是她先喊的我。她說去看時刻表了,車馬上就到。
候車廳響起聲音,通知我們列車檢票。人群緩慢行動起來,我們追隨步伐來到站臺。他們自顧自地聊天,分享彼此的事情,口音天南地北。
我們安靜等著,等待那輛列車,帶著大風呼嘯的震顫,從電線桿林立的盡頭駛過來。
列車緩緩??空九_,我踏進車廂。這輛車將會一直北上,經(jīng)過天氣預報說下起小雨的河南與大雨傾盆的河北。終點是晴轉多云的天津。再過三個小時,我就能見到老爹,有些緊張,又有些激動。
窗外景象開始往后移,列車提示音不斷響起,我屏住呼吸,車廂正在移動,座位上的乘客卻離我越來越遠。我揉了揉眼睛,確認沒有看錯。列車滾滾向前,而我停滯在原點。車壁穿過透明的身體,把我和小句狠心拋棄在凌亂的風中。霎那間我明白了——魂坐不了火車。小句茫然的表情印證著她對這一點一無所知。她囁嚅說,這是……我第一次這么做。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超過我們的預料。早知如此,我應該坐一輛公交或者出租提前試試,或者數(shù)車子那天就該意識到這一點。
等下班車一到把時間用掉,應該就可以去邯鄲了,我說。
不行,我們合起來總共就幾分鐘,到那要三個小時!
小句反駁道,語氣透著焦急。我垂下手臂,愣愣望著剛才喧囂現(xiàn)在寂寥的站臺,悵惘籠罩周圍。我見不成老爹最后一面,晚上十點他就動身前往格陵蘭。他為什么要去呢?我癱坐在地上。
小句輕輕拍著我的肩頭,手搭上來,坐在我旁邊。
其實不是一點方法沒有……
十分鐘后,我聽著小句講完,并凝視她琥珀色的眼睛,沒別的法子嗎?
沒了。
真的沒了?
嗯。
我感覺自己哪里抖了一下,但很快平復下去。去吧,我說。
我?guī)е【淇缁亻L江,繞了好幾個街區(qū)來到我家。家門口的五個垃圾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個單薄的花圈。我越過家門,兩三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交頭接耳,他們可能是我大姨父二舅舅那些沒來往的親戚。吊唁的人少之又少。我目睹自己的葬禮恍若隔世,但是我確實已身處另一個世界。往家深處走,經(jīng)過客廳,更多東西接連出現(xiàn)在我眼前,燒掉半截的香、蔫掉的白菊,和一張陰郁的面龐。我凝視相框中的我自己,顯得那么不真實。我忘記什么時候拍的了,但也許那時候我該笑一下,那至少現(xiàn)在不會讓家里氣氛過于肅殺。盡頭是我臥室。我媽正坐在我的床上,懷里抱著一個盒子。床邊站著班主任,但他身邊沒有同學,我不免有些沮喪。
班主任手里拿著信封,臉單薄而簡陋,她的事,還是不要讓班上同學知道。
我媽木訥地點頭,知道。
他說,學校那邊,也為我們想好說法,就說她轉學了。
我媽說,知道。
他說,她的事,不是你的責任。她媽媽,你別太往心里去。
也不該是你們的。
是,是。
知道了。
然后班主任緩慢地,像一個扒手,不是竊而是送那樣,把信封放在盒子上,簡陋的臉上抹著笑容。他說,一點慰問。
我媽動了動盒子,掉了下去。
別放在這里。
他連忙撿起信封,拿衣袖撣了撣,鋪在床上,我媽腿邊。
我媽抻起一點脖子,向著門口,放外面吧。
班主任沒辦法。他又把信封藏進衣服夾層的兜里,低著腰轉了出去,走到門口,我媽說,謝謝,把門帶上。
他點點頭,面色僵硬地笑了一下,把門關緊。然后我媽開始哭,房間里有了海的味道??晌覌尲瓤薏怀雎曇?,也哭不出淚水。她簡單地把五官揉在一起,只是這樣。床邊上是我用來寫字的書桌,現(xiàn)在多出幾張單據(jù),最上面一張記錄我自己的火化時間:昨晚十一點二十分。小句說過魂不會感到疲憊,可我卻在火車站沉沉睡去,不知道另一半分身扔進了火爐里。那時我在做夢,夢見自己坐在老爹的腿上,檳榔與香煙的氣味致幻出如火焰燃燒般的溫存,我自己在溫存里春暖花開,抑或焚燒罄盡。
我媽沒有睡覺,枯槁的面容寫著證據(jù),不沾邊的親戚也可以佐證這些。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還原了我死后的故事。我媽早上起來就發(fā)現(xiàn)我不在了,她以為我早早就去上學,可我連書包都沒帶。她下樓買面,一邊吃一邊去上班,吃著總感覺味道寡淡,低頭看才發(fā)現(xiàn)整碗面沒加芝麻醬。這是一種征兆,就像碗洗著洗著碎了,它代表著某種變故。我媽意識到的時候稍微晚些,她在工作,后面有五個顧客排隊,警察打了三個電話。我媽刷著條形碼,米、面、胡蘿卜,這個大媽買的東西太多了。到第四個時她騰出手來,頭夾著手機繼續(xù)掃條形碼。喂,你是趙竹律媽媽嗎?我媽說是啊。隊伍剩下三個,她幫排著隊的老爺子拎起食用油。那個吧,出了些問題。我媽掃完碼,結賬,打包,一共三十二塊六毛。然后她大聲說,什么問題?
最后兩個是對情侶,男的手里拿著盒保險套。他不耐煩地看著我媽。我媽背對著,當她得知那個問題的答案后,聽見了滿地“咣當”的聲音。她把收銀臺弄倒了,零錢撒了一地。男的嚼著口香糖說還結不結賬了。我媽怨懟地瞪著他和他的女人,說你們都去死吧。
她認領了我自己,聽親戚說當時警察的描述,我媽一滴眼淚沒流。她直接找了殯葬一條龍的人,一天之內(nèi)就燒成了灰,不是頭爐,她沒錢也沒關系。親戚說她真的沒哭過,就一直抱著我自己的骨灰,或許還摻著前面四名死者的。但我想我媽肯定哭了,在我自己化作一縷煙的時候,溫度驟然升起蒸發(fā)了淚水,燃燒時躁動的轟鳴吞噬她的哀戚。幾個小時后在江面,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那么快把我自己燒成灰燼,不是出于惶恐、逃避之類懦弱的理由,而是更為深重的東西——愧恨。
我媽哭累了。她抱著疲憊枕靠床頭。小句輕輕說,可以了。
我手不自主地搭了一下脖頸下方。我不知道這個方法會不會奏效。小句說,如果我自己的一部分能帶去邯鄲,我們可以跟著一起。而且她提到了,我現(xiàn)在成了灰。
“目前就是,怎么樣能讓她把你帶去?”
我媽半閉著眼休息,看上去又像睜著。我鉆進她夢里之前,掃了眼墻上時鐘,十六點。下午沒有火車趕赴邯鄲,她六個小時絕對帶不了我自己前往那里。
只有一種可能,我無論如何也要一試。
夢里面,我媽坐在一面空白墻邊,墻只是夢里一處。夢是無數(shù)由墻搭建的迷宮。墻邊上,她給一個假人梳頭發(fā),留出鬢角兩側部分,從兩邊各取出頭發(fā)一束然后向內(nèi)扭轉,并于后腦中央會合。她的操作熟稔而精心。
我沒有喊她。我知道她覺察到了我的存在,因為呼吸的聲音與氣息。
她梳著頭發(fā),像呵護著什么,動作小心翼翼。
你誰???
她沒有抬頭,全神貫注地盯著梳子。她好像擔心看見是我。
然后,時間凝固了幾秒。因為她不再動了。
我做錯了,對吧?
她齒間擠出幾個顫音,單薄的身形仿佛沾上一點火星就將熊熊燃盡。
你還好嗎,在那邊……
還沒走,馬上走了。那邊說是挺好的。我沒去,不清楚,
吃的呢,衣服什么的,錢要不要?
那邊都不要。
你過得怎么樣?
還行,挺快樂的。
好的,好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聽不見,彼此間沉默了四點零五秒后,我開口了。
我來是打算跟你說走的事情。
她挺起背,要回頭卻卡在中間,有些凄涼,才一天啊……多待會兒不好嗎?
我說,你幫一個忙吧。
你要去哪兒,她自言自語。接著,她頓了頓說,算最后一次嗎?
我想不算,不過要抓緊,時間不夠了。
好吧,她握著梳子的手一直在抖,抖到頭發(fā)外面。她掙扎著不讓它移得更遠,你要我做什么?
去江邊,把骨灰撒了,撒遠些。
她梳子摔了,掉在她腳邊,彈幾下,不再動了。
這么做,對得起你嗎?
你答應我吧。
什么?
答應我。
嗯。
你不要想我,也不要太自責。我等你。
夢外面,小句在叫我了。我準備離去,迷宮開始破碎,我媽終于轉過頭,恍然一聲大喊,你到底去哪兒?
再見了。
我走出夢里,我媽頭猛地一晃,撐開沉重的眼皮,抓住床頭一點點抵起身子。她帶著盒子踉蹌沖出門外,模樣失魂落魄,屋里人一臉錯愕。她一路邁過客廳、走廊。樓道響徹奔跑的回音,每一步扣人心弦。我往窗戶外面看見我媽跑出巷道,傴僂卑微的身影融入人來人往的洪流。
小句的眼睛直對我,我被盯著有點不舒服。
怎么了?我手搭在鎖骨上。
她臉上似乎浮現(xiàn)某種微笑。她問,你真的感到快樂嗎?
我說,寫下來吧。
長江風平浪靜,新娘端坐礁石之上,腰間細柔得如這飄飄江水。她的美麗吸引了一群來自陜西的游客。他們手里拿著“秦”字旗,駐足在登船的廊橋上流連忘返,似乎城的美遠不及她的美,但他們沒有沉浸曼妙之中太久,身后不斷響起咂嘴的聲音,因為攔著那些人的去路了。煞風景的行為擾亂游客觀賞的興致,爭吵就此開始。
我媽一個人站在二樓船頭,身子前靠護欄,手上緊緊抓著盒子。周圍流動著紛亂喧囂與美麗,而她的視線卻始終平望遠方,表情沒有變化。天幕陰沉,江面一望無垠,四周翻涌著白浪找不到一點波光粼粼。人潮里缺失了她的一點呼吸,似乎她在屏息著等待船緩緩開啟。碼頭彌漫一股柴油燃燒的味道。錨緩緩升起,船不再等待岸上爭執(zhí)的人群,搖曳著身軀悠悠駛往江心。我們沒辦法上船,只好佇立灘岸,小句目光在船上寸步不移。她比我看得更清晰。
你媽一直抱著盒子,沒有動靜。
我說,等等看看。
不好說,她連外面包的一層布都沒拆開。
船離碼頭有些遠了,大概百把米距離,我望過去,她渺小的身軀在風里浮動,似乎下一秒就要越過護欄跌進江里。
我手不禁放在鎖骨上。
小句一臉擔憂地說,我怕出岔子。
船上的人逐漸縮成手指大小。我說,等到江心吧。
你不能再等了。小句領著我走下灘岸,江濤拍打階石,周圍一片被風壓低的蘆葦。她說,我們要跟著它。我的腳尖接觸江水,心忍不住一驚,卻沒有預想那樣沉落下去,反而穩(wěn)穩(wěn)地站定江面。船只漸行漸遠,上面人越來越小,身影接近一顆米粒。小句推著我,說你必須要去追了。
我猶豫不決。
可小句已經(jīng)抓住我的手,接著,我們開始在江上跑起來。
我說,我們這樣追不上它。
她喊,我就沒想過要去追它!
就在我們咫尺之近的地方,江對岸另一艘船緩緩起航。它帶著最后一次相遇的機會朝江洲駛去。我和小句奮力奔跑,江面似乎劃開一道箭形波紋,波紋蕩漾開來,一些滅絕的白豚從水下跳出,我聽見海雀在空中盤旋,緊接著周遭一切仿佛聽從我內(nèi)心的召喚,長江南岸和北岸緩慢移動,橋梁開始顫抖,崩裂出來的瀝青與懸索像禮花筒射出的彩帶那般飄揚,江底隧道逐漸彎曲,一道鋼管彩虹從水下拱江而出,照耀著世間的姹紫嫣紅與??菔癄€。兩岸似乎要跨越白堊紀以前就斷開的距離,填過六千三百公里的江河,重新相逢在這條如同摩西劈開的路上。直至那一刻,我內(nèi)心清楚地明白,再也沒什么東西能夠強大到阻擋我與她的相遇。
在船抵達江洲的前一分鐘,我們趕到船底。我終于做好了準備。
用我的時間吧,我說。
小句手懸在表盤上,表情有些猶豫。
沒事的,信我一次。
不要都花光了。
我用力點點頭。
從船底出來,翻過路障的時候,碰見一個工作人員。他說:“你為什么從船底出來,底下不許進知不知道?”
我小聲說著抱歉,可能他看我只是個小姑娘,不快地撇撇頭。我趕緊路過他身邊,向二樓船頂奔去。江風陣陣,船頭護欄邊站滿了人。他們有說有笑地指著岸上燈火,“好美”“真是漂亮”的驚嘆不絕于耳。我艱難擠進人堆里,狹隘感圍擁上來,終于手抓住護欄時,我感覺自己還存在著。
江洲邊上,另外一艘船開了過來。我媽搖搖晃晃進入我的視線,江風吹拂雪花般的頭發(fā),她面容憔悴。
“喂!”我喊了一聲。她直勾勾盯著盒子,沒有反應。
于是我喊得又大聲點。
“喂——”
她仰起頭,好像從某個地方一瞬間脫離出來,迷茫地四處張望著。我這艘船上歡呼聲吵鬧聲不斷,揮舞著“看那兒”的手臂應接不暇。她沒辦法一瞬間在這汪洋中找見我。我兩只手抵在嘴邊,拼盡全力大喊:“撒吧,媽,骨灰!”
她躊躇著,緩緩解開布,手指卡在盒蓋的縫隙里。
“撒吧!”
下一秒,船交錯著逐漸遠去,她的面容又模糊起來。我全身定在原地,不確定她是否真的看見了我。我大喊著“再見了”,船載著她消失,空留一攤波濤翻涌的余影。我懸起的手臂努力抓著什么,但好像無濟于事??删驮谖胰f念俱灰,即將掉進歡聲笑語與魚腥味混雜的陷阱里時,我突然聽到后方傳來一陣驚呼,接著望見空中升起一縷灰白,兩縷,四縷,不斷拋撒天上,并順著江風飄到每一個人這里,像素紗,像皚皚大雪。我媽喊著一些話,但說出口的瞬間就被江濤掀翻,輕微得不如空中一粒煙塵。我從這頭奔向船尾,她離去的方向,趕著消盡前的最后一秒,死死抓住她扔下的話語,只有三個字。
“對不起?!?h3>十
后來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算上在船上的時間,和之前壹方的,我用掉了一百一十秒,一百七十四減去一百三十一,還剩下不到一分鐘時間。然后呢,我和小句就坐在我自己一微米的顆粒上,冷空氣把我們送向北方。飛過豫東平原時,天穹剛好降下一片霧靄。就是那個時候,我決定了,要把所有秒數(shù)的故事全寫下來。
或許你會問我,邯鄲怎么樣?如果我還活著的話,以后就搬去一個和它差不多的城市,散散步看看夕陽步入終老,那再好不過。我們到達邯鄲東已是二十一點,那地方空闊得沒幾幢高樓,有也是黑燈瞎火的。我們走在東環(huán)路,路上空寂無人。路旁工廠原本寫著“汽車服務中心”的招牌掉得一干二凈,留個字的輪廓掛那里,還被人拿噴漆涂上“蹦床”。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要這么寫,或許是出于好玩吧。廠區(qū)已經(jīng)凋零了,聞起來不舒服,有股廢墟的味道。不過另一邊就好了,全建的住宅小區(qū),樓里亮著燈,到處是人間煙火。
小句走在前面幫我引路,但沒有說話。我以為她到了邯鄲,會逍遙自在地逛來逛去。我倒也沒嫌她沉悶。在路上,我設想了許多和老爹見面的場景,比如走進某一戶小區(qū),叩響鐵門,在門前看著他與另一個和你差不多年紀的女人幸福美滿。他們還有一個比我小,但可愛得多的女兒。又或者他窮困潦倒,躲在網(wǎng)吧最深層的角落里,玩著被時代遺忘的尤里紅警,繼續(xù)靠檳榔與煙度日。我知道你不太喜歡我寫的這段,但是吧,我說過我喜歡想象的。你很難不覺得它真實。
我們在一個十字路口前停下,路中央積著很深一攤水。她說希望我做好心理準備。我已經(jīng)做好了,手沒再搭在鎖骨上。她拐進路口邊一處巷角,有家燒烤店亮著燈。屋外下著滂沱大雨,但里面依舊觥籌交錯熱鬧非凡。我在馬路上站了很久,既沒聽見老爹聲音也沒看見他人。那老爹在哪兒呢?小句說在店外面??晌乙呀?jīng)待這里很久了,除了一只羊,幾個烤著火的伙計,忽明忽滅的燈牌,黏糊糊的雨水,大棚子傘和一桶泔水,再沒別的東西。五分鐘后我知道了真相。小句指著那只傻呆呆叫著的羊,說你老爹在那。我有些悲傷,問它還認得我嗎?她說不會認了,他轉世過一回。我說什么時候的事。她說它出生半年。我說不是這個事情,是他去世。然后小句說了,他在我六年級就撒手人寰,原來你一直瞞著我。那通小學的電話,你洗著菜時候接的,那頭不是說老爹過得多么多么好,也不是說想付點贍養(yǎng)費給我,而是他去世的消息。老爹醉駕,車禍,撞上一輛卡車,什么都沒了。但你為什么會瞞著?而且瞞了足足五年?難道是恨嗎,抑或從我記憶里把他移除?如果真是這樣,你為什么每年那個時候會燒紙,為什么每次罵我的時候刻意回避他,又或者家里關于他的東西不是扔掉而是放在頂層柜子里?那天晚上,我站在天臺哭了很久。我想著死真的好難受啊??墒潜绕鹚赖碾y受,我更加恐懼你的冷眼、責罵和不屑一顧。我覺得它們就是將來我去向社會遇到的東西,就是我的未來。
邯鄲的雨水一滴三滴九滴二十七滴……有恃無恐地穿過我們,像我臉上的淚水。羊咩咩叫著,它的眼睛長得和我爸一樣柔和。小句向我道歉,說瞞了我一路。我沒有失落,也沒有憤怒,相反我非常感謝她。你知道嗎,當一種執(zhí)念得到解決,它會軟化,逐漸變成釋懷,而釋懷就是我的念想。我不需要快樂自由,我需要一種與過往的和解。小句說原本十點有戶人家會看上燒烤店的羊,之后賣去屠宰場,去屠宰場的路上羊跑了……前后周折很長一段,最終抵達格陵蘭。我在想,其實去格陵蘭和去死是一樣的性質(zhì)。它們都代表著遠方,一種對現(xiàn)在無能為力的幻想。只不過,在那個天臺,我做出的是一個輕而易舉的決定。我沒辦法真的學習,找工作,掙錢,買去格陵蘭的機票,我害怕在現(xiàn)實里面掙扎,恐懼孤獨時做什么都無能為力,忌憚生活這場深不見底的游戲。然而在燒烤店前面,我說過的那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真的,一種像火燒的激動充斥在我透明的身體里。小句按下表盤,我沖過去,不管過來迎客的老板還是搭訕的伙計,我眼里只有臟兮兮的羊。我解開捆在燈牌上的繩索,一點點攥在手中,并在他們懷疑的目光下沖進雨里。有個伙計大叫“偷羊”,還有一個試著攔住我??晌夷X子里只有跑,拼命地跑。我彎下身子躲過手臂,穿梭斑馬線上,飛躍十字路口的水洼?;镉媯冏汾s上來,抄鍋提盆,一群人在雨夜里奔逃,道路上全是路燈拋下的輝煌,是金子!我跑著,積水里散落無數(shù)金子,簡直不要太美。黑夜中,雨淋濕我上下全身,頭發(fā)粘著擋住前方視線,手腳冷得不能再冷,但我仍然奔著,馬不停蹄。我必須要去格陵蘭。
跑到后面,我聽不見伙計們追的聲音了,小句幫了忙,手表變成鐮刀砍倒一個路燈,攔住伙計們的去路。她果然有“超能力”。她說讓我們一起追逐自由,仿佛動漫里的臺詞。我懷里抱著羊,它有著和老爹同樣的溫暖,以前我總在他身上坐著,現(xiàn)在換它到我懷中了。我這么想著,仿佛心有靈犀般,它伸出舌頭舔了舔我面頰。我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只記得自己沖進叢臺公園,路邊種的雪松,有一些嶄新的亭子。隨著行徑越來越深入,我漸漸舒緩呼吸,不真切的綠光流進視野,碎小的冰塊漂浮在湖面,水湛藍得如同鋯石。雨還在不停下著,這場雨來自天氣預報里說的冷空氣,從北京,從西伯利亞,從更遠的北極。徐徐寒風揚起了頭發(fā),指尖接觸到灼燒過一樣的冰冷,呼吸卻沒誰聽見心跳的聲音。向著遠方望去,水之上是廣袤的雪,雪面有著牛奶般的細膩,綿亙蜿蜒的冰山將我包圍,腳后一步的北冰洋一碧萬頃。在最后四十三秒里,我,小句,和一只羊,終于踏上這處萬里冰封的土地,荒謬到幾乎夢幻。小句的腕表發(fā)出報警聲,提示我們?nèi)碎g時間不足,她把它摘下然后扔進極光里。羊貼近我的胸膛,小句挽起我的手臂,我再不會感到孤獨。
在我下來之前,小句反復問過我,你感到快樂嗎?我的回答一直都很開心,雖然帶有一種欺騙,可是,我真的看到了這世間的美不勝收。等我意識到這一切時,為時已晚。小句經(jīng)常陪我看日出日落。她是一個堅定自由的女孩,有她陪著,我安心許多。但我想著,你時刻守著我不在的房間,形單影只,又該如何生活?你要早點,或者,我們早點互相坦白的話,結局就不會這樣,肯定不會這樣??晌覀冋劜涣巳绻?。外面的紛擾封住了你心里的嘴,讓你沒辦法表達。而我久久活在四面楚歌之中,固步自封地堅信沉默是維護和平的唯一方式。所以你愛著他,也愛著我的心聲隨之吞沒了。我聽不見。但這不是遺憾對吧,至少你現(xiàn)在聽見了,我愛你們。我,愛,你。
多年以后,岸邊攘來熙往。我喊著賣湯,新鮮的湯。
今天生意不是很好,鍋里剩下很多,常有的事。我賣了很長時間,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小句不在,她十年前就去了對岸,尋找新的自由。我時而會看見有什么琥珀色的東西從眼前閃過。我還是有些想她。
身影一群接著一群飄過。一位老婦人停在窗口。來一碗吧,她說。
好。
我用勺舀了兩下湯水,裝進碗里,遞給老婦人。但她不為所動,只是在啜泣??奘窃谒y免的事情,因為喝下后會遺忘記憶。但老婦人不一樣,她只是盯著前方,嘴唇顫抖著,淚珠在眼眶邊打轉,硬是不淌下來。我抬頭望向她,她卻連忙別過身去,躲開我的視線。我忽然想起什么。
在放調(diào)料的柜子里,曾經(jīng)的我留下一封信。她說希望我能在“一個女人哭泣”的時候打開,并念給她聽。我不明白是什么樣的女人哭泣。實際上,這里每天都有人在哭,但現(xiàn)在我明白了。
我撕開信封,里面裝著許多張紙,洋洋灑灑寫滿了字。我逐字逐句讀起來,老人聽著,有時頷首有時嘆氣,有時又用衣袖擦著眼角。紙上記錄著我的很多過往,但現(xiàn)在我通通不記得了。我念著念著,好像自己也跟著去往她提及的地方。最后,當我喊出“我愛你”時,老人淚水決了堤,哭得不能自已。
您沒事吧?我扶著她,挑一個位置坐下。
她掩著面,不麻煩你了,姑娘。
信您要留著嗎?
不用了,謝謝。
我怕有什么遺漏,把信封倒過來,果不其然,露出一張小卡片的一角,估計剛才卡著了。我抽出來,遞給老婦人。
您看看,這上面還有字。
她接過去卡片,這次沒有推脫。她咬著嘴唇,把淚水吞了回去,把它揣在懷里。她抱起碗,將湯一飲而盡。
擺渡船劃了過來,周圍的涌流卷挾著老婦人登上去,背影倉皇而又落寞,滾滾黃泉水載著她離開。對岸生長著無窮盡的松樹與終年不斷降下的雪。我關上店門,
望向街上的天空,想著她的背影,潦草得令人目眩。我瞇上眼睛,不知道為什么瞇了很久,今天好像沒有陽光。
而那張她帶走的卡片上,曾經(jīng)的我只寫下五個字:再會了,母親。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