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長江
關(guān)了燈,葛欣荔側(cè)過身,背對陳亭午醞釀睡意。漸入似睡非睡,腦子里隱約蕩起鼓點和鑼聲。她調(diào)動所有腦細(xì)胞,甄辨鼓點和鑼聲來自何處,是否真實存在時,鼓點和鑼聲瞬間消失。這種狀況已多次出現(xiàn),她沮喪。她懊惱。更年期提前了?才四十一呀!她果斷否定,便岔開這個思路,翻回身,對陳亭午說:“明天,我去看陳熙?!?/p>
兒子陳熙在省城讀書。讀初三,讀號稱“貴族學(xué)校”的省重點。
陳亭午習(xí)慣了葛欣荔的心血來潮,迷迷瞪瞪問:“派車不?”葛欣荔說:“不用,我開自己的車。”陳亭午喃喃道:“你一個人……”話說半句,意思明確,二百多公里的路,他不放心。葛欣荔心領(lǐng)神會,說:“放心吧,一個人自由?!?/p>
藍(lán)色科邁羅,是葛欣荔的座駕。藍(lán)色是她的最愛,爽朗,明快。買車前,她征求陳亭午意見,陳亭午給了六個字:價格別太顯眼。陳亭午是東城屈指可數(shù)的央企老總,行事審慎。等葛欣荔把藍(lán)色的科邁羅開到他面前,他眼睛一亮,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他被藍(lán)色征服了。至于價格,他相信葛欣荔能控制在“別太顯眼”的價位上。他總是對葛欣荔的決定予以點頭贊賞,葛欣荔很受用。她也一直努力把自己定位在知性女人的品位上。
上了高速,藍(lán)色科邁羅始終保持80碼的速度。80碼是葛欣荔高速路駕駛遵守的速度。女人嘛,求穩(wěn),保安全。行程過半,起初被忽略的路政標(biāo)牌、電線桿,無聲地飛過頭頂或從眼角閃過,或近或遠(yuǎn)的房子和群山,魔方般在視野里扭動。突然,腦子里放空了般,異樣地靜,聽不到一絲聲響,仿佛與世隔絕。瞬間的靜和視線里的錯覺,撥動了她某根神經(jīng),隨即,那個隱隱約約的鼓點和鑼聲漸漸響起,看不見的風(fēng),錯車時的轟鳴,獵獵撕耳,連續(xù)不斷,緊鑼密鼓的節(jié)奏頓時蕩在腦子里,蕩得血液喧騰,涌起陣陣煩躁。她急忙放慢車速,側(cè)耳仔細(xì)品辨,想確定真實感受,一旦看醫(yī)生也便于描述得更準(zhǔn)確。然而,高速出口到了,她的思緒被車水馬龍收去,那個緊鑼密鼓的感覺已消解。她確定,是個問題。但不確定是腦子問題還是心理問題。
陳熙等候在學(xué)校大門口,面對緩緩駛來的科邁羅,露出暖人的微笑,葛欣荔心花怒放。來省城看兒子,好像就是為了看這張笑臉。陳熙拉開車門,頭剛剛伸進(jìn)來,葛欣荔用食指蹭了下他的面頰。這是陳熙來省城讀書后,葛欣荔對兒子最具愛意的表達(dá)。兒子上幼兒園時,她吻兒子的小嘴,兒子上小學(xué)時,她吻兒子的額頭。她享受公共場合親吻兒子的愜意和自豪。不過,第一次送兒子到省城分別時,她吻兒子,兒子卻用手擋住了她的嘴。眾目睽睽,尷尬萬分,她抬手蹭了下兒子的臉頰,以示不滿。想不到,這個“不滿”的舉動后來演繹成母子間的另一種親昵。
陳熙說,他在網(wǎng)上預(yù)訂了“滬上姥”餐廳,他想嘗嘗上海美食。對于兒子吃穿要求,葛欣荔唯有四個字——絕對滿足。飯后,葛欣荔送陳熙回學(xué)校,把車?yán)锏乃蛽Q洗衣服交給陳熙。陳熙接過后,伸出一只手揮一揮,小聲說:“拜拜!”葛欣荔的心忽然發(fā)癢,破例吻了陳熙的額頭。陳熙先是扭頭躲閃,隨后把臉湊給她。她大喜,又吻了一下,帶出了聲響。
心情愉悅。與來時那個“緊鑼密鼓”的暗示有關(guān),葛欣荔臨時決定走國道。國道彎路多,車速可疾可緩。上了國道,她慢悠悠彎出了悠閑感,彎出了優(yōu)雅態(tài),順著閑雅彎進(jìn)路旁一家采摘園。無預(yù)設(shè)的項目,順風(fēng)順?biāo)?。順著閑雅的興致,她采摘了一筐新鮮蔬菜和水果。走國道比走高速多出一個小時,也許是閑雅派生出的好心情,她并不覺得時間長。即將進(jìn)入東城時,手機(jī)震了一下,是短信。葛欣荔從副駕駛的座位上拾起手機(jī)。
“荔姐,好嗎?想見你。志立?!?/p>
寥寥數(shù)語,瞬間堵住葛欣荔的胸口。她慌忙放慢車速,掃一眼后視鏡,??吭诼愤?。她的心跳加快。時隔八個月,僅僅八個月,無一絲預(yù)兆,顧志立從手機(jī)里跳了出來。她皺皺眉,傷了神般,慢慢閉上眼。過了大約一分鐘,她抿了抿嘴唇,重新啟動車。
“一小時后到達(dá)東城?!?/p>
短信再次跳出。葛欣荔捏著手機(jī),思索片刻,將手機(jī)扔到副駕駛的座位上,猛地給上油,藍(lán)色科邁羅像逃避一只窮追不舍的狼,快速竄了出去??砷_了不足五百米,又一次減速,再次??吭诼愤?。她累了困了般,垂下眼簾。突然,手機(jī)驟響,她的身子驚抖了一下,把頭扭向車窗外……
八個月前,是葛欣荔提出與顧志立分手的。她要求顧志立離開東城,從此不再聯(lián)系。作為補償,當(dāng)然,她沒明說,給了顧志立三十萬,讓他回老家。顧志立很詫異,問,荔姐,咋啦?葛欣荔說,你我不可能總這樣下去,聽我的沒錯,我能害你嗎?顧志立說,那也用不著我走呀!咱不見面就得了唄。葛欣荔瞇了他一眼。決定分手前,她猶豫過,聽了顧志立的話,更堅定了分手的決心。都說沉浸在情愛中的女人傻,其實,男人也不精。顧志立的“咱不見面就得了唄”,過于輕描淡寫,缺乏成熟男人的深沉和可信度。葛欣荔嚴(yán)肅道,你必須離開東城!顧志立沉思片刻后表示,聽她的,可以離開東城,但他做不到不再聯(lián)系。他強(qiáng)調(diào),三十萬算是他借的,以后會還。葛欣荔也強(qiáng)調(diào),錢是我給你的,無需還,是我的心意,心意你懂嗎?葛欣荔的右嘴角兒微微翹起。顧志立沒拒絕接受三十萬在她的預(yù)料中,至于“借”和“還”,只是說說而已,他顧志立不可能還,也還不起。她希望用這三十萬了結(jié)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終止她不祥的預(yù)感。為提防顧志立起疑心或變卦,當(dāng)晚,她和顧志立做了最后一次愛。記憶里殘留四個字,匆忙,苦澀。幾天后,顧志立以哥哥病重為由,辭去工作,離開了東城,竟然做到了不再聯(lián)系她。
葛欣荔為回歸正常的家庭生活而欣慰,為自己能果斷結(jié)束他們的關(guān)系而默默點贊,為自己的掌控能力得以驗證而沾沾自喜。不過,顧志立的杳無音信,也令她傷感過。顧志立的影子常常動在腦子里,幽靈般時不時舔食她,既有留戀和回味,也有心悸和后怕。八個月來,她一直在強(qiáng)迫自己盡快抹除顧志立。然而,僅僅隔了八個月……他回來干什么?
手機(jī)鈴聲不屈不撓,響了停,停了響。葛欣荔擰眉瞟了一眼,屏幕閃爍的竟然是“老公”。她深呼一口氣,拿起手機(jī)。
“走哪了?”陳亭午口氣急躁。葛欣荔咳了聲,清清嗓說:“快到家了?!标愅の缇徚苏Z氣:“那就好。嚇我一跳。陳熙說你離開學(xué)校四個多小時了。我晚上有事,可能回去晚些?!备鹦览笳f:“好?!标愅の缱穯栆痪洌骸澳銢]事吧?你的聲音……”葛欣荔提高嗓門,調(diào)整音調(diào):“沒事?!标愅の鐠鞌嗔耸謾C(jī)。
葛欣荔舉著手機(jī),一根神經(jīng)被觸動——拒絕回復(fù)顧志立,明智嗎?他既然能打探到她的手機(jī)新號碼,說明他有備而來。躲得了嗎?躲不了!于是,她短信回復(fù)顧志立:“我去看小熙了,明天再聯(lián)系?!?/p>
陌生。冰冷。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八個月前,她和他,無論發(fā)短信還是發(fā)微信,包括打電話,甜言蜜語像流水,包括表情包。親,吻,想了,抱一個,等等等等。她的耳根兒驟然發(fā)熱。
“好吧”——顧志立的回復(fù)姍姍而來。
顧志立的再次出現(xiàn),直接破了葛欣荔八個月來苦心構(gòu)筑的“平安無事”狀態(tài),身體和精神瞬間萎靡。進(jìn)了家門,她躺倒在沙發(fā)上。躺了不到半分鐘,又警覺起身,將床頭柜上的電話連接線扯下,隨后關(guān)閉手機(jī)。她怕,怕顧志立往家里打電話。她需要靜心思考如何應(yīng)對顧志立即將帶給她的未知??伤⒉话病囊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又從沙發(fā)滾到床上,最后氣急敗壞地將毛巾被遮住臉。
午夜,一縷酒氣飄進(jìn)葛欣荔的鼻孔,空落落的肚子生出饑餓感。她想讓陳亭午給她沖杯奶,遂放棄。她佯裝熟睡,一動不動。睡過去吧!睡覺可以暫時忘記煩惱。陳亭午洗漱完,走進(jìn)陽臺打電話,打完電話來到床邊,輕輕拉起毛巾被的角,把葛欣荔裸露在外的胳膊蓋上。葛欣荔的胸口涌起一股暖流,臉面不由自主抽動一下。陳亭午小聲問:“累了?不舒服?”葛欣荔告誡自己,繼續(xù)裝睡。她既不想說什么,也不想做什么,她的心率加快。她懷疑電話連接線是否拔下,手機(jī)是不是關(guān)掉了。她怕電話驟然響起。為緩解和釋放心理壓力,她的手像似無意,觸碰了陳亭午。陳亭午握住了她的手。她的緊張得以緩解??梢粋€魔影總是懸浮在腦海里。她清楚,今夜可能無法入眠。她翻過身,佯裝是睡夢中的無意,把頭拱在陳亭午胸前。她要做愛,做愛是驅(qū)除恐懼和不安的有效途徑,陳亭午呼應(yīng)了她。整個過程,她沒說一句話,陳亭午也難得不說話。他們把他們之間的動作,做得很細(xì)膩、很盡情、很享受。甚至,瘋狂!
是葛欣荔的瘋狂,這是陳亭午的感受,以往少有的感受。幾分鐘后,葛欣荔進(jìn)入夢鄉(xiāng)。
水面清澈,蒸汽裊裊,宛如仙境。葛欣荔身穿泳衣躺在水池邊的竹椅上。忽然,水面冒出個男人頭顱,一寸寸升高,赤身裸體踏著水面走來。葛欣荔沒來得及看清男人的面目,男人瞬間長出一身綠毛……她被驚醒。她徹底失眠了,顧志立仿佛正躲在某個角落里注視她。這次與顧志立見面,無疑是一張空白考卷,如何答,如何填,似乎并不取決于她,她憂心忡忡。她側(cè)身瞅瞅熟睡中的陳亭午,愧疚感油然而生。
葛欣荔是個有夢想的女人。夢想中的白馬王子,既帥氣又前途無量。她的夢想不費吹灰之力實現(xiàn)了。稅管員陳亭午,成為她的白馬王子。當(dāng)然,她堅信,陳亭午絕不會止步于稅管員。果然,幾年之后,陳亭午調(diào)入大型國企任職,一步步,成為如今令人羨慕的大型國企老總,年薪四十萬。在東城,掙四十萬年薪的人鳳毛麟角。
早餐桌上,陳亭午察覺到了葛欣荔的異樣,問:“有事?今天?”葛欣荔說:“啊,燕子又回國了,中午約她吃個飯。”陳亭午說:“她可真能折騰?!?/p>
葛欣荔說謊了。好久不說謊了。她沒敢正視陳亭午。
接陳亭午的車剛剛離開,葛欣荔打開手機(jī)。叫“立”的人請求加微信。她拒絕添加。幾分鐘后,顧志立發(fā)來短信:“康樂賓館313”。她想了想,回復(fù):“11點,彩圓餐廳見?!彼胝瓶刂鲃訖?quán),找回對顧志立的控制姿態(tài)。她找出一件深色衣服,她決定不化妝。她想體現(xiàn)得蒼老些,她不想風(fēng)韻依舊。她想滅掉顧志立可能存有的非分之想。她做了充分的想象,比如顧志立要求和她上床。當(dāng)然拒絕!再次上床,意味著八個月的努力化為泡影。她不想繼續(xù)他們的曖昧。太累,她倚在沙發(fā)上,等待11點。等待是煎熬的。等待是挖腦的,挖出來的是與顧志立的初次見面。
前年。陳亭午電話里說,省公司章明董事長帶夫人來了,讓葛欣荔準(zhǔn)備準(zhǔn)備,參加晚宴陪章夫人,說半小時后車來接她。陳亭午很少讓她出席這類宴請。朋友曾開玩笑說,欣荔太漂亮,陳亭午不得不金屋藏嬌。其實不然。葛欣荔的社交圈并不比陳亭午窄。陳亭午讓她避開自己的圈子,奉行的是謹(jǐn)慎低調(diào)。陪章夫人算是特例。
葛欣荔換上一件新套裙,精心化了妝。之后坐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等陳亭午的車。平時,陳亭午的司機(jī)到了樓下,會用喇叭給她個暗號,一個長音一個短音。這次門鈴卻響了。門口站個陌生人。阿姨,我叫顧志立,陳總讓我來接您。葛欣荔忽然記起,前幾天陳亭午換了司機(jī),還說是他撬來的。葛欣荔矜持道,老陳打過電話了。同時給自稱顧志立的小伙子一個略顯生硬的正視——高個兒,大眼睛,寸頭,身板挺拔,黑黢黢,結(jié)結(jié)實實。
顧志立為葛欣荔打開車門,用手遮住車門上方,說了一聲,阿姨,您請。葛欣荔想笑,人高馬大的喊她阿姨,感覺怪怪的,與他魁梧的身材不匹配。
虛頭巴腦。這是顧志立留給葛欣荔的第一印象。車抵達(dá)酒店,顧志立先跑下車,繞過車頭,打開車門,再次抬手為她遮住車門上方。她想到了兵。訓(xùn)練有素的兵。那個虛頭巴腦的印象抹去了。
他當(dāng)過兵?晚宴結(jié)束,回到家,葛欣荔問陳亭午。陳亭午說,當(dāng)個屁兵,聽說練過武。哎,你怎么想到了兵?葛欣荔說,哦,看他挺規(guī)矩,做事有板有眼的。陳亭午笑道,他要不規(guī)矩我能撬來嗎!
葛欣荔后來才知道,顧志立是鄉(xiāng)下孩子。家附近有個廟,他跟和尚練過武功。因不愛學(xué)習(xí),初中畢業(yè)獨自進(jìn)城打工。他避開力氣活,選擇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這與他的魁梧身材也是那么的不匹配。他沒把打工掙的錢寄回家,而是利用業(yè)余時間拿到了汽車駕照。一身武藝加上駕駛技術(shù),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先是開了兩年出租車,后被房地產(chǎn)老板丁胖子相中,做專職司機(jī)兼保鏢。陳亭午和丁胖子業(yè)務(wù)往來頻繁,一來二去,陳亭午和顧志立也熟了。一次,陳亭午當(dāng)丁胖子的面跟顧志立開玩笑,說哪一天丁老板嫌棄你了,上我這來,我給你個體面身份。丁胖子馬上說,陳總,說話算數(shù)哈,你現(xiàn)在就把他弄去吧。陳亭午不含糊,說,行,馬上跟我走!顧志立夾在中間,瞅瞅丁胖子又瞅瞅陳亭午,低頭不語。丁胖子說,小志呀,機(jī)不可失,去吧,我成全你。同時給了顧志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兒。陳亭午捕捉到了這個眼神兒,斷定他們之間藏著秘而不宣的勾當(dāng),就想把說出去的話收回來。丁胖子見陳亭午要變卦,急忙拉過陳亭午嘀咕了幾句。陳亭午釋然點頭,說,行,跟我吧。
陳亭午告訴葛欣荔,丁胖子說這小子絕對忠誠,他之所以隱痛割愛,是因為他全家準(zhǔn)備移居加拿大,不想耽誤顧志立的前程。丁胖子準(zhǔn)備去國外定居,陳亭午早有耳聞。他對葛欣荔說,我得培養(yǎng)個自己的人。再后來,葛欣荔給顧志立的基本評估是:雖然年紀(jì)輕輕,生活目標(biāo)卻明確,并一直行走在自己設(shè)計的線路圖上。算是個有心機(jī)的孩子。對有心機(jī)的人,她多多少少有些顧慮。但她沒說。她不想對丈夫指手畫腳。她把這理解為知性。
葛欣荔準(zhǔn)時走進(jìn)彩圓餐廳。她選擇臨窗的卡座坐下。她未選擇包房,是想與顧志立保持距離。有了距離才有回旋余地。剛落座,顧志立發(fā)來短信:“荔姐,我已到,201包間”。葛欣荔一怔,顯然,已無回旋余地了。她起身走到201房門前,敲響了門。
“進(jìn)?!眰鱽砭眠`的聲音。葛欣荔推開門。顧志立從座位上站起,叫了聲:“荔姐?!备鹦览罄淠槅枺骸澳阍趺赐蝗粊砹??”顧志立說:“想你了?!彼绷祟欀玖⒁谎?,扭身坐下。
“怎么,我來了你不高興?”顧志立一臉尷尬,卻不失嬉皮。
從未有過的嬉皮。葛欣荔面沉如水,也不看顧志立,口氣冷淡,問:“你想吃什么?”顧志立說:“我請你,你想吃什么?”葛欣荔說:“我什么都不想吃?!鳖欀玖枺骸盀槭裁??”葛欣荔說:“你違背了承諾?!鳖欀玖⒄f:“荔姐,我實在是太想你了?!备鹦览笳f:“這不是男人失信于承諾的理由。我們都需要理智,守信?!鳖欀玖溥暌恍Γ骸袄蠼悖义e了。我真的想你了。”
葛欣荔糾結(jié)著?!跋肽懔恕彪y道不是理由嗎?她似乎默認(rèn)了這個理由。她按桌子上的鈴鈕。服務(wù)員敲門進(jìn)來。她接過菜單,說:“蔬菜沙拉,兩只烤蝦?!庇謫栴欀玖?,“你要什么?”顧志立接過菜單,翻了幾頁,說:“牛排,三文魚,一杯咖啡?!备鹦览箅S后說:“拿一瓶波爾多?!彼A(yù)感,此次見面,非三言兩語就能結(jié)束,紅酒也許能起到避免尷尬的作用。
沉默。
窒息。葛欣荔的感覺。她提議來西餐廳見面而沒去賓館,其態(tài)度不言而喻。顧志立不傻。沉默也就不可避免。
“你挺好?”葛欣荔問??跉饫^續(xù)冷淡。顧志立說:“還行。”
“還行是什么意思?”
“還行就是不錯?!鳖欀玖溥晷α?。葛欣荔的右嘴角兒翹起,也“嗤”了一聲。似笑非笑。是苦笑。
“還行”是顧志立的口頭語。“還行是什么意思”和“還行就是不錯”,是他們曾經(jīng)的戲謔語。
葛欣荔和顧志立相識一個月后,一天,陳亭午下班,臉色灰暗,把個小小的彩色編織袋扔在地板上。葛欣荔問,什么?陳亭午嘟囔,沒什么。葛欣荔凝眉注視陳亭午。陳亭午欲言又止。葛欣荔瞥了眼編織袋,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不追問,是葛欣荔跟陳亭午日常生活磨出來的默契,她相信,適當(dāng)?shù)臅r候陳亭午會解釋。果然,吃飯的時候,陳亭午似自語,說他可能犯了個錯誤。說上周去縣里,田經(jīng)理給了他二十萬,裝在編織袋里,跟一箱海參一同放進(jìn)了后備廂,叮囑他下車別忘了。下車時,也不知腦子想些什么,顧志立遞給他那箱海參,他真就把編織袋遺忘了。陳亭午敲了敲腦袋,極度懊惱,說,剛才,小立提醒我,說他洗車時發(fā)現(xiàn)后備廂里有個編織袋,說應(yīng)該是我的。我怎么忘得死死的!葛欣荔問,他知道里面是錢?陳亭午說,在車?yán)锓帕艘粋€禮拜,他能不打開看?陳亭午再次嘆氣,說,大意了。隨后掏出煙。葛欣荔剛要制止,遂又放棄。陳亭午并沒點燃,而是把煙卷豎在桌面上,輕輕地點擊,說,現(xiàn)在想想,這幾天,小立心神不寧,挺反常。葛欣荔說,不動心是假。陳亭午說,我怎么就大意呢?說完,才把那支煙點燃。又說,我這腦子最近有點亂,你把它收起來吧。
收錢這種事,陳亭午很少讓葛欣荔插手,盡可能不讓她知道。他是為她好。當(dāng)葛欣荔從編織袋里掏出硬邦邦的兩捆錢,說,真是的,送什么現(xiàn)金。陳亭午閉目沉思,說,你不懂,給現(xiàn)金,是查無證據(jù)的。葛欣荔噢了一聲,提醒說,你可得心里有數(shù)呀,能不收的就不要收了。
次日,陳亭午吩咐顧志立,說葛欣荔中午去天華公司參加股東會,讓他開車送一下。葛欣荔是民營企業(yè)天華公司的股東,陳亭午以葛欣荔的名義在這家公司投了300萬。葛欣荔上車時,顧志立照舊抬手為她遮住門框上方,葛欣荔說,以后不要這樣,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七老八十了。同時給了顧志立一個微笑。這是她第一次對顧志立微笑。不由自主。想必與那二十萬有關(guān)。不久,陳亭午跟葛欣荔商量,給顧志立租一間房,說他得培養(yǎng)個貼心知己的司機(jī)。葛欣荔說,你覺得有必要,就租。隨后建議在附近租,說用車方便。陳亭午就把租房的任務(wù)交給了葛欣荔。既然公家出錢,葛欣荔選租一套精裝修的公寓。家電齊全,條件堪稱四星級賓館。顧志立走進(jìn)房間,問,這是給我租的?葛欣荔把功勞給了丈夫,說,滿意吧,老陳囑咐我,給你選個條件好的??深欀玖⒉]表現(xiàn)出興奮,問,阿姨,一個月多少錢。她說,兩千。顧志立說,我用,有點浪費吧。
這小子不貪。葛欣荔十分滿意顧志立的話,算是給她留下個好印象。就說,以后別叫我阿姨,聽著別扭。顧志立不語。完全是無意,葛欣荔發(fā)現(xiàn)顧志立的白襯衣領(lǐng)子上,有塊明顯的灰跡,看得出是用什么東西擦拭過,把灰跡的面積擴(kuò)大了。偏巧,第二天臨時有事,她又坐上了顧志立的車,發(fā)現(xiàn)那塊灰跡沒了。陳亭午的公司發(fā)工裝襯衣一人兩件,她原以為顧志立換了一件新的,但看顏色,似乎不白,發(fā)暗,就問,小志,你的襯衣好像濕了。顧志立說,昨晚洗了還沒干。她問,不是發(fā)兩件嗎?顧志立說,那件給我哥了。顧志立解釋說,他哥得了腎病,靠透析活著。上次回老家,他哥說他長這么大沒穿過白襯衣,說弟弟穿白襯衣很精神,他就把另外那件襯衣給了哥哥。葛欣荔回家跟陳亭午閑聊,說小志家挺困難,把單位發(fā)的白襯衣給了病重的哥哥。陳亭午哦了聲,說這小子我看出來了,自己吃飯省,常常是一個面包一袋奶,吃不掏錢的飯,餓狼似的。葛欣荔就想從別人送給陳亭午的襯衣里選幾件未開封的送給顧志立。陳亭午說,我的他穿不了,我哪有他胖。葛欣荔就專門為顧志立買了兩件純棉的品牌白襯衣,讓陳亭午送給顧志立。既然陳亭午要培養(yǎng)個貼心知己的人,葛欣荔覺得有必要在生活上關(guān)心顧志立。等她和顧志立再見面,顧志立說,謝謝阿姨。她說,和你說過了,以后別叫阿姨,越聽越別扭。衣服合身不?顧志立說,還行。她問,還行是什么意思?顧志立說,還行就是不錯。她和他都笑了。笑得愜意。
記憶的勾起加之紅酒,葛欣荔的心理防線略有松動。難道當(dāng)初那個預(yù)感有誤?她抬頭,望著顧志立。吃東西沒了狼吞虎咽相,食量明顯減少,卻比八個月前略胖,發(fā)型已不是寸頭,偏長,低著頭,似心事重重。
“荔姐,我匯報匯報吧?!鳖欀玖⑻痤^說。葛欣荔矜持著臉面,端正身子,雙目對視,誰也沒回避?!拔议_飯店了?!鳖欀玖⒄f?!安淮蟛恍。野治覌?,我哥,都在幫忙。”葛欣荔“嗯”了聲,以示她在注意聽。顧志立卻不再往下說了。葛欣荔想問,找女朋友了嗎?她希望他說找了??伤f沒找怎么辦?她便忍住,沒問。
沉默。
葛欣荔無法承受這種沉默,便給了顧志立暗示的眼神,期待他繼續(xù)說。顧志立收到了暗示,像是無話可說,尷尬笑了聲。
這個笑聲很突兀。調(diào)偏高。是輕???是不屑?葛欣荔一時無法判斷。她想起分手時,顧志立說過的那句“咱不見面就行了唄”,便對這個笑產(chǎn)生反感。他在敷衍我?分手八個月,這也叫匯報?她急,險些直奔主題,問為什么返回東城?可他還說“想你了”怎么辦?葛欣荔再一次忍住,沒問。同時,再次鎖緊心理防線。她忽然覺得,在顧志立面前竟然束手無策,幾乎失去了主動權(quán),下一步的走向完全掌控在顧志立手里。她為陷入被動而悲哀。在過往的工作和生活經(jīng)歷中,她好像從未束手無策過。她一直欣賞自己的掌控能力,包括家庭的、單位的,以及處理朋友間的事情。她實在想象不出,這一生她無法掌控什么。
葛欣荔曾工作在區(qū)婦聯(lián),普通干部。其實稍作努力加上陳亭午的人脈,謀個一官半職輕而易舉。區(qū)里主要領(lǐng)導(dǎo)也曾關(guān)心過她的“進(jìn)步”問題,她笑笑說,我可不能領(lǐng)導(dǎo)別人。委婉拒絕。陳亭午說她清高。她承認(rèn)??蓜e人說,她清高是因為有個既有錢又有地位的老公。她承認(rèn),可能是,也許與老公無關(guān)。她從不小覷自己的認(rèn)知能力,曾開玩笑說自己天賦異稟。比如炒股。那幾年正趕上牛市,她偷偷地大膽投入,賺了十幾萬后,不貪不戀果斷退場,成為股市一蹶不振后的談資。她后來離開機(jī)關(guān)是接受了陳亭午的觀點。機(jī)關(guān)里的無聊和她個人的清高,潛藏不可預(yù)測的危機(jī),等無聊和清高演變成平庸,就是一具枷鎖,難以回歸自由的天性。她便以炒股和照顧兒子為由,回家做了全職太太。其實,陳亭午已將她的名字添入天華公司的股東。她無需上班,一年參加幾次股東會就萬事大吉。等兒子陳熙去省城上學(xué),她才閑成居家太太,突然失去了生活方向感。
第一次坐顧志立的車去省城看兒子,葛欣荔坐在后排,習(xí)慣了。并非講究身份,而是前排危險系數(shù)大。三小時的車程,前半個小時兩人還能東一句西一句聊,很快就無了話題。她佯裝打盹。其實,她毫無睡意。偶爾,她盯住顧志立的后腦勺,想說點什么,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也希望顧志立能主動說幾句話。而顧志立除去一兩句客氣話,比如,阿姨,您坐好,前面路不平。再無話可聊。無論從年齡和性別,他們倆很難找到共同感興趣的話題。畢竟她比顧志立大了整整十六歲。
車到學(xué)校大門口,葛欣荔對顧志立說,我和陳熙去他的宿舍,中午你自己去飯店吃點吧。說著,掏出一百塊錢。顧志立擺手往后退,說,阿姨,您什么時候往回走,我聽您電話。顧志立轉(zhuǎn)身上車的時候,陳熙竊笑道,叫你阿姨?搞怪呀!葛欣荔急忙阻止,去,小點聲,不禮貌。等顧志立把車開走,陳熙問,媽,他多大了叫你阿姨?葛欣荔故意說,我也不清楚。陳熙呀,你得向小志哥哥學(xué)習(xí)。陳熙反問,學(xué)什么?葛欣荔一怔,急中生智做了解答,學(xué)什么?有禮貌,懂事。
中午,陳熙要吃烤肉,葛欣荔領(lǐng)陳熙去了學(xué)校附近的西餐廳吃牛扒。她不允許兒子吃地攤?cè)?。吃飯的時候,為了圓回“學(xué)什么”,她講起顧志立的故事,什么農(nóng)村孩子呀、什么刻苦學(xué)技術(shù)有遠(yuǎn)大理想呀、什么勤儉節(jié)約呀等等,陳熙瞇了她一眼,問,那你花那么多錢,讓我跑這鬼地方上學(xué),算不算節(jié)儉?葛欣荔啞口無言。陳熙對來省城讀書一直有抵觸情緒。葛欣荔說,那不都是為你好嘛!小志倒想上學(xué)了,可他沒那個條件。陳熙問,媽,你到底想說什么?我聽不懂,我學(xué)他輟學(xué)?學(xué)開車?這樣省錢,還能掙錢。葛欣荔再次失語。兒子大了,以后真就不能隨意說話了。
返程時,為避免來時的尷尬,葛欣荔刻意坐到副駕駛位置。即便如此,顧志立的話也很少。
中午吃什么了?葛欣荔打破沉悶,主動問。顧志立答,李先生面。葛欣荔說,你這么大的塊頭,能吃飽?顧志立答,能。再無話??斓郊议T口的時候,葛欣荔說,送我去會所吧,坐車坐得挺累。顧志立說,好,阿姨,您坐好。說著調(diào)轉(zhuǎn)車頭。葛欣荔說,啊,對了,不是說過了嘛,以后不準(zhǔn)再叫我阿姨,我兒子都有想法了。顧志立靦腆一笑,問,阿姨,那怎么叫?葛欣荔想了想,說,叫嫂子。顧志立搖搖頭。看來,這個叫法似乎不對他的心思。車到會所門前,葛欣荔下車后,回頭說,以后就叫姐,叫荔姐。
“九仙會所”是葛欣荔的朋友孔薇開的。孔薇的老公開礦,資產(chǎn)過億。起初,孔薇開會所不是為了盈利,純粹是為了結(jié)交朋友。之所以稱作“九仙會所”,是孔薇跟她關(guān)系密切的八個女人一起謀劃的。她們像古書里的男人,拜把子結(jié)盟似的立下規(guī)矩:不外傳,不張揚,不再多發(fā)展一個。她們在這里洗浴、保養(yǎng)皮膚、聚餐、打牌,交流生活經(jīng)驗。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九個人的身份比較特殊,說白了,都是有錢人。要么家里男人身居高位,要么本人擁有企業(yè),是老板。葛欣荔具有雙重身份,丈夫是大型國企老總,她本人又是私企股東。九人當(dāng)中,她是個比較矜持的女人。陳亭午夸獎過她,說,當(dāng)今像你這樣內(nèi)斂的女人不多了。她自我感覺內(nèi)斂談不上,算得上是個自律的女人吧,沒有緋聞成為她自豪的盾。與她相比,孔薇張揚顯擺,帶金掛銀。葛欣荔深知,有錢人,最后拼的是品位和修養(yǎng)。后來嘛,她們的“結(jié)盟”逐漸瓦解,加入會所的人也多起來,不知不覺進(jìn)入盈利模式。最先“結(jié)盟”的九人,目前僅僅剩下三人。好在她和孔薇一直保持著良好關(guān)系,偶爾光顧,完全是給孔薇面子。
兩個多小時后,葛欣荔走出會所,發(fā)現(xiàn)顧志立在大門外等她,忽然想起忘了跟顧志立約定時間了,便有些過意不去。這樣的失誤她從未犯過,這次犯,應(yīng)該與當(dāng)時糾結(jié)顧志立稱呼她什么有關(guān)。她剛想跟顧志立說聲抱歉,顧志立突然把臉轉(zhuǎn)到一邊,給了她一個側(cè)臉。上車后,她問,剛才你好像……顧志立說,和你一起出來的,是丁老板的媳婦。葛欣荔好奇,問哪一個?顧志立說,挺胖的那個。她問,你怕見她?顧志立說,不是怕,不好意思。
跟葛欣荔一起出來的胖女人姓齊,但她不知道是丁胖子的老婆。姓齊的是前不久才加入會所的,她和她不是很熟。葛欣荔問,小立,聽我們家老陳說,他們一家不是出國定居了嗎?顧志立欲言又止。葛欣荔想,關(guān)于出國一說,定有不為人知的托詞,而顧志立清楚??吹贸?,顧志立不想說。他不說,說明他的嘴比較緊,用這樣的司機(jī),應(yīng)該放心。那個姓齊的,看面相就是咯色的主。葛欣荔決定,在尚未和姓齊的混熟前,遠(yuǎn)離她,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是陳亭午的媳婦,她老公曾經(jīng)的司機(jī)正在給自己開車。她這個人……顧志立再一次欲言又止。葛欣荔問,她這個人怎么了?顧志立說,啊,沒啥,胖。葛欣荔便想到了自己勻稱的身材,說,她是胖,她也太胖了。隨后開懷大笑。
葛欣荔和顧志立的目光,呆滯在各自的酒杯上。
繼續(xù)沉默。
難以承受的沉默。葛欣荔再也沉不住氣了,她想變被動為主動。她拿起盛酒器,主動給顧志立添酒,說:“祝你生意興隆,發(fā)大財?!鳖欀玖⒖嘈Γ骸鞍l(fā)什么大財。夠吃喝就不錯了?!?/p>
葛欣荔白了他一眼。她聽出了他的口氣在轉(zhuǎn)折,預(yù)感他此行的真實目的即將說出口。從口氣判斷,不是什么好事。她突然怕聽。她想轉(zhuǎn)換話題,又不知轉(zhuǎn)向哪個話題。只好說:“喝酒。”
葛欣荔沒跟顧志立碰杯。她和他曾經(jīng)碰了無數(shù)次杯。此刻,她沒了碰杯的心情。她無法變被動為主動!頓時心里空蕩蕩。她獨自喝了一口,忽然想起早飯時跟陳亭午說了謊,說中午請燕子吃飯,心便虛,惶惶的。她甚至無法預(yù)知這次見面的結(jié)束點在哪里。
想起燕子,燕子便橫沖直撞闖進(jìn)葛欣荔的大腦。她與顧志立的婚外情,應(yīng)該與燕子有關(guān),起碼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
燕子叫秦燕燕。那是燕子嫁到國外第一次回國,葛欣荔請她去溫泉鎮(zhèn)休閑。記得燕子上車時,瞟了一眼顧志立,轉(zhuǎn)而又給了葛欣荔一個意味頗豐的媚眼,葛欣荔假裝沒看見。她選擇溫泉鎮(zhèn)住溫泉宮,是考慮燕子生活在澳大利亞,回國了總得讓人家感受一下我們的生活變化。之前,葛欣荔來過溫泉宮,是陳亭午親自駕車帶她來的。溫泉宮是溫泉鎮(zhèn)最豪華的休閑賓館,他們住的是頂級套房,一夜4800元。當(dāng)時陳亭午告訴她,說由朋友埋單。這一次,葛欣荔是通過個人關(guān)系特約了這間套房。這是個帶泳池的復(fù)合式大套包,上層是起居區(qū),可以俯視下層泳池區(qū),上下層由玻璃隔斷封閉。假如感覺不便,可用遙控器拉上布幔,將兩個區(qū)域分開。下層的泳池長約十二米,寬約四米,池邊鋪就的是淺黃色塑膠,上面擺放著透明的躺椅和圓桌。
哇——燕子發(fā)出驚嘆。她想不到在家鄉(xiāng)東城,在溫泉鎮(zhèn)的山溝里,還有如此奢華的溫泉宮。就我們仨?她問。隨之瞅了瞅站在一旁的顧志立。顧志立規(guī)規(guī)矩矩,手里拎著葛欣荔和燕子的旅行包。葛欣荔對顧志立說,小立,放這兒吧,你先去休息,住門外那個房間。顧志立點頭,把旅行包放下。葛欣荔解釋說,我要和你燕子姐好好聊聊,我們有六七年沒見了。你餓了,先吃,自己去點菜。我和你燕兒姐想吃什么到時我們自己點。顧志立轉(zhuǎn)身那一刻,他看到了葛欣荔送給他的眼神兒。應(yīng)該是歉意。門外那個房間,嚴(yán)格說是大套房的附屬,相當(dāng)于收發(fā)室。
顧志立按照葛欣荔的叮囑,晚餐時獨自去了餐廳,為自己點了一盤紅燒肉、一條清蒸魚、一盅菌湯。葛欣荔告訴過他,這次出行,發(fā)票開公司的名頭。公司指的是陳亭午的公司。葛欣荔也曾多次對他說過,你年輕,平時不要不舍得吃,多吃點好的,你這么大的塊頭,需要。顧志立逐漸習(xí)慣了,花公款吃飯,絕不客氣,自覺或不自覺地尋找心理的平衡。有錢有權(quán)人的奢侈,常常刺激他。食堂給葛欣荔和燕子送飯的時候,他透過收發(fā)室的小窗戶,偷偷看到了那輛送飯的小車上,菜品雖然不算多,盛菜的高檔器皿無疑告訴他,她們吃的一定是些燕窩類的佳肴。
是的,葛欣荔為燕子點的主菜是魚翅羹,外加一瓶杜希亞克公爵夫人紅葡萄酒。吃完喝完,燕子突然提議裸泳,說游完一沖,直接睡覺。葛欣荔說,你可真敢想。燕子說,那有什么,我經(jīng)常裸泳,走,游一個。說著,三下五除二,赤身裸體,毫不掩飾。下水前再一次對葛欣荔說,脫了,試試,機(jī)會可不多呀。葛欣荔怕燕子說她不實在,缺乏閨蜜感,便答應(yīng)了。她慢慢把睡衣脫掉,羞羞地卷下內(nèi)褲,雙手遮住私密處。燕子哈哈笑,說沒人看呀!假如燕子不提這一句,葛欣荔可能順理成章下水了,可聽了燕子的話,立馬蹲下身,問,不能有攝像頭吧?燕子竟然也弓下身子,四處張望,之后突然直起身子說,有我也不怕,咱這身材怕誰!葛欣荔上下左右瞄視一圈,才快步走進(jìn)泳池。
哇,欣荔,保持得比我還好。燕子羨慕道。葛欣荔的乳房精巧飽滿,全身幾乎沒贅肉。我可是沒生過孩子呀!燕子的乳房下墜,但并不難看,與優(yōu)雅的脖頸和臉龐形成一朵耐看的花。葛欣荔說,你有你的味道,你看你那腰,像少女。
燕子出國前,因不能生育離過兩次婚。葛欣荔一直同情她。如今的燕子,生活好像并不虧欠她,以前的怨婦形象一掃而光。她挺挺胸脯,自信滿滿,說,老娘除了沒孩子,哪都不差!之后調(diào)侃說,哎,欣荔,你家老陳把個帥哥放你身邊,他放心?我都動心了!葛欣荔說,你想象力太豐富了吧,你也真敢想。燕子極具煽動性地說,那有什么!現(xiàn)在呀……哎,他多大?葛欣荔說,沒問過。她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而燕子卻侃侃而談,把她這幾年的經(jīng)歷,尤其與男人交往的經(jīng)歷,幾乎是毫不保留地道了出來。一句話,在跟男人的問題上,她沒虧自己。還能活幾年呀!她說。說罷,眼睛瞅葛欣荔的私密處。葛欣荔捂住,你怎么色瞇瞇的?燕子獨自笑了,說,我心目中的欣荔,永遠(yuǎn)是個單純的好女孩兒!葛欣荔也說不清為什么,對燕子的夸獎突然反感,隱約覺得,里面含有對自己的“貶意”,就說,不游了不游了,累了,我得上去。說完,順?biāo)械呐_階往上走,一條腿邁出泳池后,想坐在旁邊的躺椅上,轉(zhuǎn)身的時候腳下沒站穩(wěn),整個身體突然傾斜,哎呀一聲,一只腳連連跳了兩下,歪倒在地。燕子立馬出水,前去攙扶。葛欣荔咝咝叫道,哎呀,疼。哪疼?燕子問。葛欣荔說,腳踝。燕子用盡力氣,才把她扶在躺椅上。
燕子有些懵,抬頭望了一眼上層的起居區(qū),問,試試,看能不能上去。葛欣荔試著腳觸地,又是哎呀一聲。燕子下意識往門口張望。葛欣荔說,快,快把我的衣服拿來。燕子為她找來內(nèi)衣內(nèi)褲,又拿來一條大毛巾,披在她身上,問,去醫(yī)院?葛欣荔說,這么晚了,怎么去?燕子說,喊帥哥呀。說完就往門口走,葛欣荔忙喊,你還沒穿衣服呢!燕子伸伸舌頭,找來自己的短褲和胸罩,慌慌張張?zhí)咨?,推門出去了。
睡眼惺忪的顧志立進(jìn)來了。荔姐,怎么啦?葛欣荔皺著眉說,腳扭了,腫了,不敢動。顧志立說,去醫(yī)院吧。葛欣荔說,這么晚,不去。燕子對顧志立說,我們倆先把她扶上樓。葛欣荔拒絕道,不!她穿著單薄,雪白的肌膚幾乎全部暴露在外,她不想讓顧志立觸碰。燕子說,連躺椅一起抬。顧志立弓下身,手在尋找合適的把位。顧志立問,燕子姐,你行嗎?燕子跑到躺椅另一邊,說行。顧志立說,先抬一下試試。燕子很吃力,說不行,太沉了。顧志立抬頭看看二樓,馬下臉,弓下身。你?葛欣荔預(yù)感到了什么,想阻止,顧志立的雙手隔著躺椅上的毛巾,插入她的后背和腿彎處,猛地將她端起。她啊了一聲,無助地閉上眼睛。
隔日早晨,葛欣荔的腳踝進(jìn)一步紅腫。她給陳亭午打電話,問怎么辦。陳亭午提醒她,讓她馬上去溫泉鎮(zhèn)駐軍醫(yī)院,說那里治療扭傷病最專業(yè)。并告訴她,有什么問題,他隨時趕到。葛欣荔說,不用,你別來回跑了,這事我會辦。經(jīng)陳亭午提醒,葛欣荔這才記起,這家部隊醫(yī)院是東城地區(qū)治療扭傷燙傷最拿手的醫(yī)院。她放下電話對燕子說,我竟然忘得死死的!咱們女人呀,關(guān)鍵時候總糊涂,還得是男人。
顧志立聽到燕子召喚后,走進(jìn)葛欣荔房間,什么也沒說,和昨晚一樣,用力大無比的雙臂,托起葛欣荔。葛欣荔沒做半點躲避。
大夫為葛欣荔檢查后,給她敷上自制的藥膏,說,不必住院,一天來換一次藥。葛欣荔再一次打電話給陳亭午,問怎么辦。陳亭午說,那里條件不錯,就在那治吧。我找時間去看你。
下午,燕子接個電話,對葛欣荔說,欣荔,對不起,有點急事,我得趕回市內(nèi)。葛欣荔說,要走咱一起走。燕子把嘴貼近她的耳朵,說,有車來接我。接著眨眨眼說,你呀,讓他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吧。葛欣荔不解,問,誰?燕子用嘴嘟一下門外,說,我看出來了,你倆兒的火候還不到。葛欣荔瞪起眼睛,捶了她一拳,夸張地喊,你缺德!
燕子離開后,顧志立每次進(jìn)葛欣荔的房間,包括協(xié)助葛欣荔燒水、吃藥、送飯,幾乎不停留。起初,葛欣荔并沒在意,到了晚上,她打電話讓顧志立去買水果,顧志立買回來送到房間后,轉(zhuǎn)身要走,她讓他坐一會兒,一起吃,顧志立沒坐,說回去休息。她又讓他拿些水果回去吃,顧志立擺擺手出去了。她突然才有了別扭感。替顧志立別扭。她一個人住豪華的大套包,顧志立住門外,顯然突出了主仆關(guān)系。她不忍。何況大套包內(nèi)空曠,她膽小,害怕。她決定讓顧志立從外面搬進(jìn)來,住隔壁房間。怎么說?她糾結(jié)。她怕顧志立誤解。畢竟男女有別。放棄吧。她告誡自己。她把注意力放在電視上。電視里的畫面,動著動著就無聲了,當(dāng)她意識到了,就強(qiáng)迫自己細(xì)聽。原來有聲,只是聲音沒能走進(jìn)她的耳朵,或者說被她擋在了耳外。于是,腦子里的鼓聲,伴著鑼鳴,由低到高。她拿起手機(jī),緊鑼密鼓的聲音瞬間消失。
荔姐,有事?顧志立問。葛欣荔說,小志,你搬進(jìn)來住吧,住我隔壁,也沒外人。顧志立沒吱聲。葛欣荔笑著解釋說,咱都花錢了,你住外面,浪費。顧志立輕聲說,好。顧志立輕手輕腳住進(jìn)隔壁,卻沒進(jìn)葛欣荔的房間打招呼。這小子,還挺封建。葛欣荔想。
晚上10點多,葛欣荔正在看電視,門被敲響,她喊了聲,進(jìn)!顧志立站在門口,問,荔姐,我準(zhǔn)備睡覺了,您還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Γ扛鹦览笳f,你進(jìn)來,給我透個毛巾放床頭柜上。顧志立走進(jìn)來,也不抬頭,拿起床頭柜上的毛巾,去了洗漱間,把透濕的毛巾放回床頭柜,挺胸立正,問,荔姐,還有事嗎?葛欣荔忍不住笑了,小立,你別這么正兒八經(jīng)的,多別扭呀。哎,你會游泳吧?顧志立點頭說,六歲就會游。她說,你去游一會兒再睡吧,水是今天自動換的,不用也是浪費。顧志立露出孩子般燦爛的笑容,好,我游。
葛欣荔繼續(xù)看電視。偶爾的,無意的,目光會俯視一眼泳池。顧志立健壯的體形幾乎是完美的。偏偏陳亭午赤裸的形象浮現(xiàn)在眼前,白白的、圓滑的、雍腫的。沒顧志立作比較,葛欣荔從不覺得陳亭午少點什么。少什么?力量!她想到了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詞。是的,是力量。一種無形的力量。她拿起遙控器,想把隔斷的幕簾拉上,忽然覺得不妥。她的的確確站在顧志立的角度思考——此地?zé)o銀三百兩。不去看他就是了。
顧志立游了二十分鐘,孩子般揮揮手,荔姐,我回屋了!葛欣荔也揮了揮手。之后,用遙控器將幕簾拉上。
第二天吃過早餐,去換藥前,葛欣荔坐在床上,主動斜著身子,做好被顧志立托起的姿勢。面對葛欣荔,顧志立竟然猶猶豫豫,顯得無措。葛欣荔不解,看了一眼他。他的臉紅了,慢慢彎下腰,將葛欣荔托起。葛欣荔這才害羞似的說,我以為你讓我自己走呢。顧志立沒回應(yīng)。燕子在場,他沒顧慮。剩下他和她,他忽然有了顧慮。葛欣荔說,別這么端著,你不累嗎?顧志立不答,繼續(xù)端平雙臂,托著她送進(jìn)車內(nèi)。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葛欣荔繼續(xù)仰躺在顧志立的雙臂上,把身體盡可能靠近顧志立,真心希望減輕顧志立的負(fù)重。許是用力過度,她的身體靠在了顧志立的胸口上。兩個人的體溫瞬間融合。車啟動后,顧志立沒有像往常那樣,說荔姐,您坐穩(wěn)了。甚至一路無話。也許,他在回味那一瞬間的體溫融合。同樣,葛欣荔也在回味。異樣的,私密的,令人遐想的。車到溫泉宮門前,顧志立一如既往端起葛欣荔。葛欣荔感覺到了漂浮和蕩漾。久違的蕩漾,青春少女般的蕩漾。上樓梯時,葛欣荔順勢伸出一只手,勾住顧志立的脖子,說,這樣你不累胳膊。顧志立頓時輕松了許多,與葛欣荔的體溫再一次融合,葛欣荔的氣味直入心肺,他不好意思細(xì)細(xì)品味,沒話找話問,我發(fā)現(xiàn)燕子姐的眼睛發(fā)藍(lán),她是混血?葛欣荔說,什么混血,她戴了美瞳。顧志立不懂,美瞳?葛欣荔說,說白了,就是帶色的隱形眼膜。她和他都想釋放尷尬,都想表現(xiàn)得自然些。效果不錯,兩人同時露出開心的笑臉。
進(jìn)了房間,顧志立彎腰將葛欣荔放在床上,葛欣荔的一只手扯住了顧志立的手。顧志立頓時僵住,一動不動。葛欣荔用另一只手勾住顧志立脖子,將顧志立的頭拉近自己的臉,小聲說,辛苦了,小志,謝謝你。接著給了顧志立一個吻,吻在額頭上。兩目對視,僅僅片刻,顧志立突然摟住了她……也許,這一刻,葛欣荔血液里的某個細(xì)胞突然裂變,看不見的縫隙,使得顧志立的荷爾蒙如細(xì)菌般乘虛而入……
大男孩兒的稚氣已無蹤影。葛欣荔凝視顧志立,顧志立突然抬頭,她來不及躲閃,擠出一絲笑意。顧志立也回了個微笑。這個微笑,似乎還殘留著昔日的痕跡。
“荔姐。”顧志立說話了。葛欣荔收回眼神。
“荔姐,你沒想我嗎?”顧志立問。葛欣荔想搖頭,沒搖,可她不想點頭,就木訥著。她承認(rèn),當(dāng)初她是喜歡顧志立的。她的出軌行為,事后被她解釋為正常的人性。人性,是她針對自己的出軌行為專門學(xué)的詞兒。自我感覺有點愣。每每想到這個詞,心里便給了自己一個“撇嘴”的表情!從一開始她就清楚,這種“喜歡”具有冒險性。她違背了另一個她,那個以無緋聞而自豪過的她。她確認(rèn),一個人會變成兩個或三個人。自從與顧志立好上,她就在轉(zhuǎn)換角色中行走。走得歡欣鼓舞。走得膽戰(zhàn)心驚。走得驚心動魄。走得面不改色。她承認(rèn),女人愛上一個男人,的確有傻的成分。這是毫無辦法的。她曾傻傻地問過顧志立,我們是不是很傻?傻得像天真的玩家家的孩子?當(dāng)時顧志立笑著反問,荔姐,你后悔了?她說,不后悔。顧志立給了她一個吻。一個成熟男人的吻。愛一個人和表現(xiàn)得傻,算是一個人必然經(jīng)歷的人生過程吧。她時常安慰自己??勺饔貌淮蟆牙锟偸遣刂换畋膩y跳的小兔子。她是有夫之婦,而顧志立是沒談過戀愛的小伙子。他們之間的曖昧,注定不會一帆風(fēng)順,注定有分手的那一天。但她放任了。從這個角度說,愛戀中的女人是傻。好在,八個月前,她獨斷終止了與顧志立的關(guān)系。
“喝酒?!备鹦览笾鲃痈欀玖⑴霰?,岔開那句“你沒想我嗎”的答復(fù)。顧志立露出含義豐富的微笑。與上一個微笑比,顯然是個摻進(jìn)雜質(zhì)的微笑。葛欣荔再一次預(yù)感,顧志立要說正題了。然而,顧志立又沉默了。
那就在沉默中等待吧!
那次從溫泉鎮(zhèn)回來,葛欣荔十多天沒坐顧志立的車,也沒給顧志立打電話。她幾乎天天站在窗前,看顧志立把陳亭午接走,再看顧志立把陳亭午送回。她承認(rèn),她想跟顧志立繼續(xù)。顧志立給了她不曾有過的肌膚體驗。但她顧慮。顧慮重重。她擔(dān)心。她害怕。她糾結(jié)。她甚至不知再如何面對顧志立。算是一次意外的一夜情吧。她安慰自己。一天,陳亭午要帶葛欣荔去醫(yī)院探視一位退休的老領(lǐng)導(dǎo)。車來接她之前,她惶惶不安。等與顧志立面對面時,她發(fā)現(xiàn)顧志立的眼神無處安放。她心里突然笑了。噢,彼此彼此。路上,過十字路口,顧志立突然急剎車,險些與另一輛車相撞。陳亭午埋怨顧志立,你想什么了!葛欣荔并不清楚剛剛發(fā)生險情的前因后果,她的精神也溜號了。她在揣摩顧志立的心態(tài)。他年輕,應(yīng)該第一次與女人上床,所以他不安。葛欣荔的右嘴角兒翹起。翹出一撇燦爛。幾天后,陳亭午去北京開會,傍晚,葛欣荔給顧志立打電話,聲音努力平穩(wěn),小志,在家嗎?顧志立失語,在……她說,我到你那去一趟。顧志立頓了一下,似乎很意外,嗯了聲。她繼續(xù)她的平靜,說,等我。顧志立竟然站在公寓大門口接她。傻瓜!葛欣荔躲進(jìn)一家便利店,給他打電話,說,你下樓干什么?顧志立說,接你。她說,快上樓等我!顧志立一步三回頭尋找她。
這是葛欣荔第二次走進(jìn)這間公寓。望著局促不安的顧志立,她從包里拿出個精致的小盒子,說,這塊表,你帶吧。顧志立受寵若驚,說,荔姐,這……她說,你需要戴塊好表。之后,歪著頭問,這些天,沒想我?顧志立遲疑著說,想了。哪想?葛欣荔繼續(xù)問。哪都想了。他害羞似的低頭。高大魁梧的身材加上害羞的表情,格外癢心。葛欣荔貼近顧志立,問,真想了?顧志立點頭。葛欣荔說,志立,欣荔,字不同音同,你說是不是緣分?顧志立說,是吧。
他們的關(guān)系進(jìn)一步升級。顧志立在閑聊中對葛欣荔說,他給丁胖子當(dāng)司機(jī)時,丁胖子的老婆,就是那個姓齊的,給過他不少好處,讓他盯著丁胖子,跟哪些女人不正常,甚至對他拍拍打打。當(dāng)然,他委婉躲避,裝瘋賣傻不解風(fēng)情似的。他說,姓齊的在他這里沒有得到半句丁胖子的行蹤秘密,加上“不解風(fēng)情”,便在丁胖子面前讒言,才使得丁胖子忍痛割愛,把他“過繼”給了陳亭午。也就是說,與準(zhǔn)備移居國外無關(guān)。顧志立坦言,他怕,他擔(dān)心,一旦被陳亭午發(fā)現(xiàn)他與葛欣荔的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以陳亭午的權(quán)力和社會交際,處理他就像拍死個蒼蠅。葛欣荔否定了這種可能。同時說,什么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以后不準(zhǔn)用這個詞!我問過我家老陳的行蹤嗎?老陳也絕對不可能讓你盯著我。她安慰顧志立,我不是姓齊的,放心。事后葛欣荔想,一向精明的陳亭午原來被丁胖子騙了,假如丁胖子不騙陳亭午,她和顧志立也就沒了這出戲。
戲。人生如戲。葛欣荔的臉發(fā)熱。她也騙了陳亭午。
我不是好女人?她抿一口酒。隨即又為自己開脫——這是人性。這個新學(xué)的詞兒,被她使用得越來越頻。她想努力達(dá)到心安理得。那么現(xiàn)在呢?她承認(rèn),她被自己編織的套子套住了。
顧志立繼續(xù)愁眉不展。那就沉默吧。葛欣荔等得起。等,也許是主動權(quán)的掌控。
沉默。
沉默。
沉默似乎帶有節(jié)奏。葛欣荔仿佛聽到了隱隱約約的鼓點。咚、咚、咚咚……恰在此刻,顧志立像似鼓起了勇氣,張口要說什么,葛欣荔竟然打斷了他,說:“喝酒?!彼鋈慌滤f。顧志立就把即將出口的話深深咽下。葛欣荔據(jù)此判斷,顧志立要說出的話,分量一定很重。她努力替他想,他在老家那邊被人騙了,或虧損了,他要回東城繼續(xù)工作。或者,他要結(jié)婚了,希望葛欣荔再表示點什么?;蛘?,他想重新?lián)炱鹚麄兊母星?。后者,沒商量余地,與想不想愛不愛無關(guān),與危險和毀滅有關(guān)。至于再給他安排個工作,或者再給他點錢,假如不談曾經(jīng),她愿意幫這個忙。畢竟他們好過。
不!她快速否決。那樣后患無窮!
顧志立端起酒杯,也抿一口,說:“我呀,經(jīng)常想起你對我的好。”葛欣荔打斷了他,說:“過去的事,別提?!?/p>
顧志立隨即再次沉默。端起酒杯,獨自抿了一小口。
喝紅酒得抿,品,不能大口大口喝。這是葛欣荔曾經(jīng)教導(dǎo)顧志立的。為提升他的品位。顧志立應(yīng)該是牢記不忘的。那時,葛欣荔去顧志立的公寓,往往在電話里說,老陳拿回家一瓶紅酒,法國的,或斯洛伐克的,我們倆先嘗嘗。喝紅酒,成為她與顧志立見面的借口和暗示。每次去,她習(xí)慣站在公寓對面的樹蔭下,警惕地四下張望,確定沒熟人,快速過馬路,也不坐電梯,直接從樓梯步行到四樓。當(dāng)初,葛欣荔按照陳亭午的旨意給顧志立租房時,做夢也想象不到,某一天她會拿著顧志立交給她的鑰匙,走進(jìn)生活的另一面,她和顧志立的二人世界,而一發(fā)不可收,她和他已深陷做愛的潮水里。可她不承認(rèn)僅僅為了做愛,做愛無法表達(dá)她對顧志立的關(guān)愛。是的,是關(guān)愛。一次,陳亭午出國考察,暫時閑下來的顧志立問她,荔姐,你最近不出遠(yuǎn)門吧?她問,干什么?顧志立說,我想請假,回老家看看。她立即答應(yīng),回去吧,我沒事。有急事我可以找別的車。顧志立臨走前,她把顧志立喊來,從小庫房、冰箱和冰柜里,掏出一大堆東西,成板的魚、蝦、蟹,成箱的酒、飲料,還有一箱韓國產(chǎn)的人參粉,讓顧志立捎回老家。顧志立再一次受寵若驚,說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要你的東西了。她望著顧志立,右嘴角兒翹起,翹得詭異,問,我的東西你不要?顧志立即刻悟出話外音,臉紅了,乖乖把東西裝上車。她隨手又給了顧志立一萬元。顧志立發(fā)呆,抬起手卻沒接。她抓過顧志立的手,將錢拍進(jìn)手掌,催促道,快走吧!之后,她也不看顧志立,轉(zhuǎn)身上樓。其實,轉(zhuǎn)過身的她,臉上露出一絲愜意的笑。
愜意入了心肺,便難以控制?!熬畔蓵苯M織登山穿越活動,從不參加戶外活動的葛欣荔主動報了名。她把背包往車上一丟,說,這是你的。我的?顧志立問。她說,我給你買了一套登山服。說完,動作瀟灑,坐上了車。顧志立疑惑,問,讓我和你們一起登山?她說,對呀。她承認(rèn),她破了以往的矜持,平添了一份虛榮——寶物急于示人的虛榮!到了集合地點,大客車前聚集了很多人,幾乎都是女士。當(dāng)然,也有男士,多為女士的專職司機(jī),或女士的老公,或男朋友。他們僅僅是送行。女士們拒絕男人陪同穿越,大概是為了顯示其獨立精神吧。葛欣荔是第一次參加穿越,當(dāng)眾公開提出讓顧志立陪同,理由既簡單又合理,第一次穿越怕出現(xiàn)意外,怕給大家添麻煩。并表示,下不為例。
北山,離市區(qū)六十多公里。穿越起點為北山公園大門,到達(dá)頂峰龍虎崖后,再從后山下去,全程大約二十公里。正式登山前,顧志立打開包,里面是葛欣荔為他購買的登山鞋、迷彩服、帽子、太陽鏡。葛欣荔說,換上吧。顧志立說,我穿得已經(jīng)夠休閑了。她命令說,換上!等顧志立全副武裝后,猛然醒悟,他跟葛欣荔穿的竟然是情侶裝。葛欣荔一臉燦爛,說了聲,挺精神。葛欣荔承認(rèn),她當(dāng)時昏了頭腦。途中,即將登上龍虎崖時,葛欣荔又一次扭了腳。雖然比在溫泉宮扭得輕,但登上龍虎崖幾乎是不可能了。望著近在咫尺的龍虎崖,她很傷感,幾乎流出眼淚。顧志立安慰說,荔姐,等腳好了,我單獨領(lǐng)你登。于是,他背著扶著葛欣荔,從便道下了山。
晚上回到家,陳亭午很惱火,提醒葛欣荔,以后參與這樣的活動,最好不用顧志立的車。葛欣荔眨下眼。難道陳亭午聽到了她和顧志立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可能!陳亭午對她的信任不摻任何雜質(zhì)。果然,陳亭午又說,想上哪兒去玩,讓小立單獨拉你去。她釋然。立刻明白了,反腐形勢嚴(yán)峻,該收斂得收斂。她順口掩飾說,人少沒意思。之后,她馬上告誡自己,犯傻了,膨脹了,忘乎所以了。她給了自己一個譴責(zé)!輕描淡寫和敷衍式的譴責(zé)。
葛欣荔閉上眼睛,再次給了自己一個譴責(zé)。嚴(yán)厲地,痛心地。她情不自禁收緊了臉面。顧志立感覺到了她的表情變化,一口干了杯里的酒。他要說話。葛欣荔的預(yù)感。
“荔姐,”顧志立吧嗒一下嘴。“陳總還好吧?”葛欣荔說:“挺好?!鳖欀玖⒋盗丝跉猓骸班?。他好就好。”
話里有話。葛欣荔下意識問:“你想說什么?”顧志立為自己斟滿酒。葛欣荔突然意識到了,這次見面的主動權(quán)完全被顧志立掌控。
“前幾天,有人找我,問陳總的事?!鳖欀玖⒉⒉豢锤鹦览蟆8鹦览笠惑@:“誰?哪的?在哪?”顧志立說:“我也不知道是哪的。在我家飯店?!备鹦览笞穯枺骸安豢赡懿徽f是哪的就去找你?!鳖欀玖⒄f:“所以,他們沒告訴我是哪的,問啥我也不說。”葛欣荔急不可耐:“都問什么了?”顧志立說:“問我給陳總開車期間,陳總的情況。”葛欣荔惶惶問:“聽口音聽不出來是哪的?”顧志立說:“一聽就是東城的。所以,他們不告訴我,我就不說。告訴我是哪的,我也不說?!?/p>
“不可能……”不可能什么,葛欣荔并不明確。她有些慌亂。顧志立反應(yīng)倒是很快:“你不信?”葛欣荔不語。她原本是不想沉默的。難以沉默。她告誡自己,不能驚慌。她不想讓顧志立感覺她對此事的在意程度??伤懿辉谝鈫幔克裏o法掩飾。在顧志立眼里,她的沉默就是在意。想到這,她六神無主。她瞬間想到了自己是個女人,女人的無力,女人的淺薄。這是平日里她不可能承認(rèn)的。顧志立帶來的信息無疑是心驚肉跳的。她無法回避。她必須提起精神應(yīng)對。
顧志立說:“荔姐,我回來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回答。他們一定還會找我?!备鹦览笠牙U械投降。在心里。她演戲般故作輕描淡寫,說:“不理他們?!彼︸娉郑跉馀ι⒌骸霸撜f的就說,不該說的就不說?!彼肫鹉莻€彩色編織袋。顧志立說:“我懂,我是不會出賣陳總的,也不可能出賣荔姐?!闭f著,斜睨了葛欣荔一眼。葛欣荔瞬間反感,險些說出我有什么可出賣的!她沒敢說。她心虛。她和陳亭午都是有料可以出賣的。她無計可施,許久,她說:“我回去跟老陳說說?!鳖欀玖s說:“說不說都行,偷偷提醒他以后注意就是了?!?/p>
顧志立一掃心事重重,僵硬的臉面逐漸舒展,繼續(xù)說:“他們還問我,我為啥辭職?我辭不辭職與他們有啥關(guān)系!還問辭職給了我多少錢。我說,我是自愿回家的,給多少你們自己查去!別說沒給幾個錢,就是給錢,那可是把我一生的前途給買斷了。一生多少錢?他們可真能想?!备鹦览笏查g領(lǐng)悟到了什么。但她不敢確定。她要馬上離開,她需要縝密地思考和確定。她說:“你先回賓館休息,明天,或后天我們再見……”她給了顧志立一個羞澀的眼神。盡管很假。她需要穩(wěn)住他。她說,你在賓館等我,明天。顧志立露出稍許微笑。臨別,葛欣荔以為顧志立能擁抱她,并做了心理準(zhǔn)備,特殊情況,抱一下就抱一下吧。然而,顧志立并沒擁抱她。
她和他,曾經(jīng)的擁抱很瘋狂。何止擁抱!陳亭午上班或下班的時間點,葛欣荔總是鬼使神差站在窗前,看顧志立為陳亭午打開車門,再關(guān)上,再抬頭往樓上瞅,瞅她。一次,她發(fā)現(xiàn)陳亭午下車動作遲緩,沒了往日的灑脫。顧志立從后備廂提起一箱東西,快步越過陳亭午,走進(jìn)小區(qū)大門。她承認(rèn),她心里即刻閃了火花。她扭身,抓起茶幾上的水杯,漱漱口,快速吐出,前去開門。顧志立把東西放在門口地板上,抬頭的時候快速接過她送給他的嘴唇,吻了一下。其實,這個時候,陳亭午的身影已出現(xiàn)在二樓樓梯拐角。他們倆瞬間的吻,毫無戒心的陳亭午難以察覺。顧志立轉(zhuǎn)身走了,葛欣荔還沉浸在那個吻的回味中。
愣什么神兒?陳亭午問。她從愣怔中回過神兒,說,你臉色不好。陳亭午勉強(qiáng)露出笑意,啊哦,我一會兒和你說。
陳亭午坐在沙發(fā)上掏出煙,說,欣荔,我工作調(diào)動了。葛欣荔蹙了一下眉。陳亭午說,調(diào)我到省公司。葛欣荔一臉驚訝,為什么?陳亭午說,工作需要,提半個格,年薪多出三四萬。陳亭午進(jìn)一步解釋說,正常調(diào)動,你也可以去省城。顯然,他是為了緩解葛欣荔的情緒。接著說,我想,我是不會在那里待久的,我不喜歡省城。葛欣荔嘟囔說,我也不喜歡。陳亭午像是突然決定,說,我把小立留給你……葛欣荔不由得心驚,問,為什么?陳亭午想了想說,這個時候帶自己的司機(jī),怕是不明智,我過去熟悉情況后,再做最后決定。葛欣荔言不由衷,說,我也用不著他呀。陳亭午笑了笑說,你需要車,也需要個保鏢。葛欣荔赫然放下驚顫的心。
陳亭午正式離開東城前,臨時改變主意,把顧志立安排到了另一家企業(yè)。那家企業(yè)的頭兒是他的鐵哥們兒。他直言不諱,說顧志立是他的親戚、晚輩,留在哥們身邊,也好讓顧志立有足夠的時間照顧葛欣荔和家。那哥們兒一口答應(yīng),給顧志立安排到機(jī)動崗,可上班,也可以不上班,工資獎金分文不少。
去省城報到那天,葛欣荔順便去看兒子陳熙。返程前,陳亭午拍拍顧志立的肩膀,眼睛卻對著葛欣荔,開玩笑說,你是她的保鏢,要負(fù)責(zé)她的安全。葛欣荔也開玩笑說,我也享受享受廳級待遇。此后,兩周或一周,顧志立送葛欣荔去省城與兒子和陳亭午團(tuán)聚,葛欣荔和顧志立也同時進(jìn)入了黃金“蜜月”期。但是,葛欣荔始終堅守一個原則,決不在自家跟顧志立上床,理由是,避嫌,避鄰居耳目。同時也給了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對陳亭午的尊重。
“把我一生的前途給買斷了,一生多少錢?”葛欣荔從彩圓餐廳回到家,反復(fù)琢磨這句話,確定,顧志立重返東城的目的是訛她!她的鼻尖瞬間冒出汗珠兒。
葛欣荔終于承認(rèn)她變了??伤憛挕白兞恕边@個詞。變了,似乎是在說她變壞了。她無法接受“壞”字。她尋了個中性詞——變化。內(nèi)心的變化,言語的變化,衣裝的變化,從表情到性生活的變化。這個變化,透著浪漫和愉悅。別人說她變得滿面春風(fēng),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漂亮。她承認(rèn)。她笑納。美美的。那是曾經(jīng)。她曾經(jīng)為她的這些變化,被陳亭午忽略了而心酸而愧疚過。盡管最初,她為陳亭午的忽略而竊喜過。現(xiàn)在,竊喜一去不復(fù)返,她已陷入絕境。是的,是絕境。絕境下的思維,直接驅(qū)走了曾經(jīng)的浪漫和愉悅、悔恨和恐懼,不可阻擋地填滿大腦。她不得不為自己狡辯,正是陳亭午的忽略,才使得他們的生活,不,準(zhǔn)確說,是她自己,像裂縫的雞蛋,細(xì)菌滋生,最終變質(zhì)。不,她同樣討厭“變質(zhì)”這個詞。變質(zhì),毫不客氣把她定位在“變壞了”。她無法接受“變質(zhì)”,更無法接受“變壞了”。她承認(rèn),陳亭午的工作很忙,對她一直很好。陳亭午信任她,信任得十分自信,不然怎么可以忽略她的種種變化呢?此刻,她預(yù)感,她這顆裂了縫的蛋,保不住了,極有可能爆裂,像氣球一樣爆出聲響,被傷害的第一個人就是陳亭午。她不忍,她深感悲哀。不,這些都無法準(zhǔn)確表達(dá)她的真實心境。對了,是絕望!她已陷入絕望的境地。女人的第六感告訴她,顧志立此行的真實目的,絕非僅僅讓她給陳亭午傳個話,“以后注意就是了”,他是帶著鱷魚嘴來的……顧志立完全可以在電話里告訴她,有人調(diào)查陳亭午,讓他們兩口子注意就是了。人們都說,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算問題。這一次,錢能解決嗎?調(diào)查陳亭午是真是假?跟陳亭午怎么說?陳亭午會不會問,顧志立為什么不直接跟他說?顧志立離開東城后,陳亭午也曾跟葛欣荔說過,這小子,走了后怎么連個聲響也沒有?葛欣荔昧著良心解釋說,這小子太不講究,沒良心。陳亭午晃晃頭,沒再說什么。葛欣荔心虛。何止心虛?
記得在公寓,葛欣荔曾試探顧志立,小志,你也該找女朋友了,我給你介紹一個吧。顧志立說,不急,我們這樣不好嗎?葛欣荔笑眼彎彎,說,我們也不能總這樣呀!顧志立想了想說,我不找了,找了,我對不起你。葛欣荔心花怒放,哈哈哈開心大笑,說,那怎么可能呢!說完順勢委進(jìn)顧志立懷里。這一次,葛欣荔格外迷離……她承認(rèn),顧志立的話很受聽。盡管那是不可能的。她承認(rèn),她已經(jīng)沒有了方向感。她正陷入難以自拔的情感漩渦。她承認(rèn),女人不是理性動物??伤植粦岩勺约旱闹浴V耘c婚外情無關(guān)。她曾經(jīng)如此為自己辯解。
一天晚飯后,陳亭午因急事要用車,便給顧志立打電話,顧志立未接。葛欣荔急了,說她打打看,就用自己的手機(jī)給顧志立打,顧志立立刻接了,說正在跟朋友喝酒。顧志立身邊有人問,是誰的電話,顧志立說是情婦的。葛欣荔一愣。盡管聽著別扭,甚至厭惡“情婦”兩個字,但也無可辯駁。顧志立開車趕過來的時候,葛欣荔聞到了酒味,說,喝酒了你也敢開車,你不要命了!指責(zé)的口氣含著疼惜。陳亭午瞥了她一眼,問顧志立,喝酒了行嗎?顧志立慵懶地說,酒都醒了,你怕什么?這態(tài)度,在顧志立拉上陳亭午上路以后,葛欣荔略有所思。顧志立過去在陳亭午面前,畢恭畢敬。但很快,葛欣荔就把這事忽略了。她在心里為顧志立開脫,他喝酒了,是醉意所致。再見顧志立,她對顧志立說,小立,以后和老陳說話注意點。顧志立嬉皮笑臉,說,明白。她承認(rèn),她和他都被情愛沖昏了頭腦。她毫不避諱帶顧志立逛商場,給自己購買一件價值4000元的風(fēng)衣,又為顧志立購買一雙2300元的皮鞋。顧志立感嘆說,有錢真好。之后又加一句,當(dāng)官真好。葛欣荔佯裝嚴(yán)肅,說,好什么好!顧志立笑了。葛欣荔也笑了。心照不宣的笑。葛欣荔也毫不避諱領(lǐng)顧志立出入高檔飯店,甚至把點菜的主動權(quán)交給了顧志立。顧志立沒有辜負(fù)葛欣荔,點了她愛吃的菜后,還不忘給自己點只大龍蝦。葛欣荔承認(rèn),她為他的品位改變而沾沾自喜過。那是她的成果!她塑造了他!
我塑造了他?屈辱感頓時彌漫葛欣荔的心頭。她惶惶不安,不知所措,頹然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
陳亭午調(diào)往省城不到三個月,章明董事長的位置突然被北京總部空降的一位“70后”取代,上方的理由是,要對全國省市級公司進(jìn)行改革。為確保改革順利進(jìn)行,70后決定將陳亭午派回東城,但繼續(xù)享受省公司副總待遇。這是個值得琢磨和具有無限想象空間的調(diào)動。陳亭午對葛欣荔的解釋化為最簡單的四個字:工作需要。他是為了安慰葛欣荔。其實這次調(diào)動違背常規(guī),反腐背景下,所有意外都不算意外。甚至內(nèi)部刮起了五花八門的傳言。可葛欣荔對此并未深入思考,她的大腦空間幾乎被顧志立一點一點擠占。
陳亭午調(diào)回東城半個月后的一天,葛欣荔跟顧志立約定公寓見。她打開門,屋里竟然無人,且凌亂。以前每一次來,顧志立都會事先精心收拾屋子,換新的床單,干干凈凈恭候她。他今天可能忙?她為顧志立開脫。她處處為顧志立開脫。她原本是個較真的女人,卻對顧志立另當(dāng)別論。這就是愛?這就是女人的傻?她說不準(zhǔn),懶得進(jìn)一步思考。就算是一種知性吧。她動手打掃房間。
已是晚上七點。葛欣荔開始焦慮。她突然想到了車禍。她慌忙端起手機(jī),打給顧志立。鈴聲在門外響了,隨即門也打開了。顧志立解釋說,下班送一個朋友回家,堵車。她明顯不悅,說,為什么不來個電話?顧志立說,你不是說過嘛,咱倆心有靈犀,不到萬不得已少打電話。她想到了狡辯!她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狡辯。她要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與他歡愉。
橫懸在葛欣荔上方的軀體,如同一架運動的機(jī)器……她承認(rèn),每每這個時刻,大腦是空洞的,神情是迷離的,眼睛習(xí)慣半閉半睜。即使半睜,視野也是虛無的。她承認(rèn),最初和顧志立赤身運動時,她的眼睛是睜開的,她欣賞他健碩的軀體,喜窺他陶醉般的表情。她承認(rèn),久了,次數(shù)多了,便沉醉了,自然而然閉上眼睛,享受迷離和虛無的意境??蛇@一次,不知哪根神經(jīng)溜了號,她睜開了眼睛,視野不再虛無,畫面十分清晰,她看到了令她意外和吃驚的情形:顧立志竟然咬牙切齒,眼睛射出一道兇險的光,瞟向屋頂。她的身體瞬間松懈,傳導(dǎo)情欲的神經(jīng)一一斷裂……假如形同以往,繼續(xù)沉醉于迷離狀態(tài),忽略顧志立的表情和眼神兒,她和他將會繼續(xù)演繹激情澎湃,繼續(xù)屬于她和他的任性和肆意……她警覺地品味并確定,顧志立那個表情,是惡的。最后一刻,顧志立竟然沒有像以往那樣摟住她、親吻她。
鼾聲,顧志立竟然發(fā)出了鼾聲。鼾聲怪異,刺耳。葛欣荔倏地起身,下意識提起毛巾被的一角,遮住胸乳。她仔細(xì)端詳酣睡中的顧志立,厚實的大腳,粗壯的腿,茂密的黑毛,帶棱的肌腹,發(fā)達(dá)的胸脯,略帶胡須的臉,小平頭……他還是那個可愛的大男孩嗎?疑問帶出巨大的空洞。她忽然懷疑她和他的曾經(jīng),懷疑她和他的此刻,懷疑所有的一切,包括空間、時間……她快速穿好衣服,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簡單化了妝。出來后,坐在了椅子上,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顧志立。
那個惡的表情和眼神兒,說明了什么?
鼾聲突然停止。顧志立睜開眼,愣愣地,困惑不解的樣子。葛欣荔穿戴整齊。顧志立迅速起身,問,我睡了?葛欣荔沒言語。顧志立認(rèn)真注視她,動著疑惑的眼球。他可能意識到了什么,順手扯過毛巾被,蓋住了下身。葛欣荔右嘴角兒一撇,似笑非笑。顧志立感覺到了這個笑與以往不同,但他無法給出準(zhǔn)確的判斷。葛欣荔努力保持平靜,說,你睡了,睡得挺香。說完拿起挎包,我有事,先回去了。
悻然離去的葛欣荔不想進(jìn)一步自責(zé)。顧志立給過她除丈夫之外的生活體驗,她發(fā)現(xiàn)了人在性欲方面,從某種意義上講,雖有底線,卻留有空間。盡管到目前為止,并未影響她和老公的關(guān)系。但是,此刻,因為顧志立的那個表情和眼神,顛覆了曾經(jīng)所有的歡愉。這是個刻骨銘心的陰影!跟陳亭午做愛,有生死相依感,而跟顧志立沒有。顧志立已經(jīng)不是那個涉世不深的大男孩兒了。是的,正是這個惡的表情,給了她不祥的預(yù)感。
決定分手,應(yīng)該是在這一天。
回溯一下,無論從客觀和主觀,葛欣荔不想把全部責(zé)任攬給自己。她把自己比作一只小船,一條大河里無數(shù)只小船中的一只,被夾在中間順流而下,難以退回,也無法突圍,要想突出去,需要大功率馬達(dá),僅靠自己的槳,是無法完成的。她把和顧志立的關(guān)系,列入時髦的姐弟戀。她承認(rèn),第一次見到顧志立,把他看作孩子,帥氣,懂規(guī)矩,勤快,然而……葛欣荔決定在陳亭午下班前,再見顧志立。她必須弄清楚顧志立此行的真正目的,她不能冒失跟陳亭午談,她怕無法收場。她斷定,顧志立極有可能撒謊。那么他撒謊的目的應(yīng)該是為了錢。都說,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算問題。她必須努力一把。
顧志立見門口站著葛欣荔,略顯驚訝:“荔姐……”葛欣荔強(qiáng)露微笑,給他個媚眼:“真想我?”顧志立眨眨眼,一時無語。葛欣荔把包扔到床上:“你以為我就不想你?我洗個澡?!毕丛瑁墙杩?。也是暗示。暗示她要與他上床。這是他們曾經(jīng)的默契。
葛欣荔進(jìn)了淋浴間,喊了聲:“你洗了嗎?”顧志立說:“洗過了。”葛欣荔簡單沖洗后,披著大毛巾走出來,說:“老陳今晚回來晚,我在家也沒事?!彼o自己找個臺階。顧志立點上一支煙,說:“你變化挺大?”葛欣荔答:“老了?!鳖欀玖⒄f:“老了倒談不上?!备鹦览鬀]心情繞彎子,問:“這次回來,還走嗎?”顧志立沒有回答。葛欣荔問:“找女朋友了?”顧志立吸了一口煙:“找女朋友,太容易了?!备鹦览髥枺骸拔覇柲?,找了沒有?”顧志立說:“沒找。不想找?!备鹦览髥枺骸盀槭裁??”顧志立說:“我就想找你!”許是情緒使然,葛欣荔嗔怒道:“你有病呀?”顧志立哼了一聲:“我有病,心病?!敝罄L音說:“我覺得我不干凈,無法面對女朋友?!?/p>
葛欣荔目瞪口呆。她想伸手撕顧志立的嘴!但她必須忍。
“我想找陳總當(dāng)面談?wù)??!鳖欀玖惓F届o。葛欣荔憤憤問:“談什么?”顧志立說:“你放心……我不會談我和你的事?!?/p>
葛欣荔徹底崩潰。他在威脅我!她的心房顫了顫。她瞇縫著眼,歪了一下頭,突然笑出聲,聲調(diào)怪怪的:“你常常在我的夢里,烙印太深了??上В悴辉谘矍?。”她很吃驚,吃驚自己把話說得如同在舞臺上。她知道她暫時是無法逃脫的,她要敞開胸懷。她果然做到了,甩掉浴巾……
葛欣荔繼續(xù)她的臺詞:“沒有你的日子我很悲傷?!庇衷囂秸f,“這次就不要走了,在這做生意吧,我們合伙?!鳖欀玖⒄f:“這樣不好吧,在陳總眼皮底下,這不是給他上眼藥嗎?我知道,你和陳總感情很好?!备鹦览笳f:“很好能跟你這樣?”顧志立問:“他外面有人了?”葛欣荔沒有回答,卻說:“我不管那么多了,既然你回來找我,這可能是命中注定,是緣分?!鳖欀玖⒊聊?。葛欣荔問:“你不愿意?”顧志立繼續(xù)沉默,之后說:“我可以帶錢回去做,算我們合伙,也不會被人知道?!?/p>
葛欣荔進(jìn)一步明確了顧志立的意圖,故意問:“你想做什么?”顧志立說:“做邊貿(mào),跟俄羅斯?!备鹦览髥枺骸靶枰嗌馘X?”顧志立說:“一百萬?!备鹦览筻伊艘宦暎骸耙话偃f能做什么生意!”顧志立說:“那就二百萬?!备鹦览笳f:“沒問題,只要能做成。”顧志立大嘴一張,抱住她,給了她一個啃。
葛欣荔準(zhǔn)備離開前,像似突然想起,問:“哎,小立,調(diào)查老陳的事,你看,我怎么跟老陳說?”顧志立思忖著,說:“不用說。就是來一百個人找我,我死活不說就是了!打死我也不說!”
葛欣荔感覺是踩著棉花回家的。她跑進(jìn)衛(wèi)生間,脫去衣服,狠狠地沖洗全身,最后虛脫般坐在坐便器上。面對顧志立,她無應(yīng)對良策。無論調(diào)查陳亭午是真是假,顧志立的胃口清晰可見。她終于明白了,“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已經(jīng)失效。錢能解決一時之難,解決不了根本。顧志立的鱷魚嘴,會一口一口咬她,會沒完沒了……她突然哽咽,全身顫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心力交瘁而又無可奈何。
忽然,手機(jī)響了。是兒子陳熙。陳熙好像聽出她的氣息異樣,問:“媽,怎么了?”她調(diào)整嗓音說:“媽在洗澡,沒事?!标愇酢班蕖绷艘宦暋K肫鹱蛱炫c兒子分手時,她吻了兒子的額頭,兒子不但沒躲閃,甚至把嘴努力往她的臉頰上靠,仿佛那團(tuán)熱氣撲面而來,就在眼前。她深感對不起兒子?!皟貉?,”她說。她平時稱呼兒子“陳熙”或“小熙”,便下意識糾正,“陳熙呀,”自我感覺糾得唐突,慌慌問,“幾號考試?”陳熙說:“昨天不是告訴你了嗎,這么快就忘了?”她馬上補救:“啊啊。媽老了,糊涂了?!标愇跽f:“老什么老?天天說老會真老的!”她忽然覺得與兒子無話可說了。都是該死的顧志立給鬧的。該死的顧志立!該死……死……一個“死”字在她腦子里瞬間膨脹,兒子還在說什么,她根本沒聽清。當(dāng)她再次聽清兒子的聲音時,是兒子驚恐的呼喊:“媽!媽!你怎么了?媽……”她猛然清醒:“啊,啊,我沒怎么。我有點暈。先不說了,有人往座機(jī)打電話了。”陳熙說:“可能是我爸打的。”
果然是陳亭午。“怎么回事?”陳亭午焦急地問。葛欣荔有些懵:“什么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标愅の缯f:“陳熙給我打電話,怕你出事?!备鹦览笳f:“我沒事,我在洗澡,有點暈?!彼@才弄明白,剛才跟陳熙通話時,大腦曾瞬間空白,陳熙在喊她無應(yīng)的情況下,沒有中斷他們之間的通話,而是借身邊同學(xué)的手機(jī),打給了陳亭午。她承認(rèn),那一瞬間的空白,是被那個“死”字纏住了。死未必不是一條活路。當(dāng)然,是讓顧志立死。
夜里,陳亭午睡熟后,葛欣荔起床去了陽臺,偷偷給顧志立打電話:“小志,耐心等待,我準(zhǔn)備一下,盡可能先湊夠200萬。后天,我們出去玩幾天,再細(xì)談。我們不能待在東城,熟人太多。不多說了?!鳖欀玖ⅰ班培培拧贝饝?yīng)著。
第二天陳亭午上班后,葛欣荔開著藍(lán)色的科邁羅,開始實施她的計劃。假如老天在注視她,一定誤以為她是個靈魂出竅的人,行尸走肉般漂浮在大街小巷,先后出入父母家、銀行、商場、律師事務(wù)所,甚至還爬了一趟北山的龍虎崖,毫無章法可循。回到家又開始翻箱倒柜,連續(xù)寫了幾張紙條,藏在不同的柜子里。之后,她給陳亭午打電話,說晚上不要在外面吃了,她做了一桌好吃的??申愅の缫獎?wù)在身,答應(yīng)一定回家吃飯,但時間不確定,并讓她先吃。
陳亭午回來時已是深夜。葛欣荔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陳亭午抱歉說:“對不起,我飯也吃了,酒也喝了。但我還留了點肚子。我陪你吃?!备鹦览笪⑿Γ之惖奈⑿?。陳亭午問:“你笑什么?來,起來,我再陪你喝點酒?!彼吹搅瞬妥郎蠑[放著一瓶干紅。葛欣荔說:“你吃了就不要再吃了,以后,要多多注意身體。”陳亭午再一次問:“那你吃了嗎?”葛欣荔說:“我不舒服,不吃了,你吃吧!”
陳亭午迷惑,尚未反應(yīng)過來,葛欣荔伸出雙臂摟住了他。陳亭午釋然長嘆:“你可真能作?!备鹦览蠛龅刈穑骸拔夷茏鲉??那就作作吧?!彼跗痍愅の绲哪槪屑?xì)端詳,給他一個吻。一個漫長的吻,長到陳亭午難以招架……
八個月前,顧志立從葛欣荔手里接過三十萬現(xiàn)金時,額頭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葛欣荔建議他去銀行存卡里,顧志立說,不。葛欣荔說,拿著不方便也不安全。顧志立說,沒事,拿著踏實。葛欣荔原本打算從自己的卡里直接轉(zhuǎn)到顧志立卡上,想起陳亭午說過的話,現(xiàn)金可以不留痕跡和查無實據(jù),便罷。她不想留下任何痕跡!
他們是在火車站附近的咖啡店分手的。顧志立捧著裝有三十萬現(xiàn)金的包,緊張而又不安,咖啡喝得像白開水,三口就喝干了。若是平日,葛欣荔會制止他,咖啡也需要品。這一次,她放棄了。顧志立說,快檢票了,我走吧。葛欣荔點頭,起身。她是準(zhǔn)備擁抱一下顧志立的,算是訣別,可顧志立忽略了,匆忙轉(zhuǎn)身離去,走到門口,才回頭,揮了一下手,齜牙笑。
這個笑,含有竊喜的成分。顧志立走后的杳無音信,坐實了葛欣荔的感覺。
顧志立站在賓館的十字口東張西望。葛欣荔突然冒出個念頭,何不直接撞死他?可理智告訴她,以他們之前的主仆關(guān)系,她這叫預(yù)謀殺人。她不想與他同歸于盡。她把車開到顧志立身旁,給了聲鳴笛。顧志立發(fā)現(xiàn)她和藍(lán)色的科邁羅,問:“荔姐,你的車?”葛欣荔點頭:“嗯。快上車?!鳖欀玖⑸宪嚭笳f:“藍(lán)色真好看?!庇謫枺骸拔覀?nèi)ツ模俊备鹦览笳f:“我們先去了卻個心愿,去北山,攀崖。完后聽你的,你想去哪就去哪?!鳖欀玖枺骸叭埢⒀拢俊备鹦览笳f:“忘了?你答應(yīng)過我的。”顧志立連連搖頭:“沒意思沒意思,不去不去,咱別沒事找事,去出一身臭汗。”葛欣荔一怔,問:“那你說去哪?”顧志立想想說:“去綠島?我一直想去。來,我開?!?/p>
東城離綠島180公里。葛欣荔猶豫著。她深思熟慮的唯一方案,就是登上龍虎崖,趁顧志立不備將他推下山澗,造成意外墜亡的假象。近十年,有關(guān)龍虎崖自殺或墜亡事件發(fā)生多起,當(dāng)事人無一生還。當(dāng)然,顧志立的意外死亡,必然會牽扯出她,她情愿承擔(dān)婚外戀的罵名。她認(rèn)了。為了這個家不再被這只餓狼長久啃噬,背負(fù)罵名也值。事后,她會向陳亭午如實坦白,任由他處置。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陳熙。只能說聲對不起了。然而,顧志立輕而易舉打亂了她的計劃。
葛欣荔把駕駛座位讓給了顧志立。她要靜下心來謀劃下一步。心中的鼓點再次奏起,由低到高蕩在大腦,噴出耳膜,撕出了鑼聲。她仿佛進(jìn)入靈魂出竅狀態(tài),漂浮著,漂浮著,很快陷入昏睡。等她醒來,清醒無比,靈魂仿佛又回來了。她告誡自己,隨機(jī)應(yīng)變。她堅信,她能夠做到。為了穩(wěn)住顧志立,讓他放松警惕,她說:“我跟老陳請了三天假,我沒跟老陳說你來了,我說跟會所的姐妹出去散散心。我想,我們玩三天后,你直接回黑龍江,我把200萬打你卡上后,我去找你?!?/p>
顧志立沒表態(tài)。他也許在考慮打卡的利弊?
“你說說,拿了錢,打算具體做什么?”葛欣荔想以聊天的方式,緩解內(nèi)心的緊張。顧志立說:“開個像樣的大飯店沒問題?!备鹦览笱鹧b不爽:“你就知道飯店飯店的,難道就沒有別的大生意可做?你不是說跟俄羅斯做邊貿(mào)嗎?”顧志立說:“沒個三四百萬周轉(zhuǎn)不過來?!备鹦览筮M(jìn)一步確認(rèn),她的判斷是準(zhǔn)確的,顧志立此行的目的就是訛她。她徹底承認(rèn),一個人的文化背景,不但決定素質(zhì)高低,也決定了他的情商和底線。她終于承認(rèn),她塑造不了他,她失敗了。“你回去后考察一下,拿出個切實可行的方案,需要多少錢做個預(yù)算。先給你二百萬?!鳖欀玖⑴み^頭,興奮地吻了她臉頰。她嚇了一跳,吼道:“你瘋了!”
車在公路上畫了道曲線。
綠島,是個半島。島的面積不足四平方公里,島與陸路有五十米寬的連接處,商家在此修建一座城樓式的大門,于是半島變成了島。
葛欣荔選了一套歐式小別墅。進(jìn)了屋,顧志立一頭躺在寬大的床上,說了一聲:“好久不開車,挺累,挺困?!备鹦览笳f:“那你先休息,睡一覺?!?/p>
顧志立很快打起呼嚕。
葛欣荔走出別墅,尋找實施意外死亡的地點和方式。島的西南方有一道攔海大壩,大壩呈內(nèi)弧狀,里面停了幾條游船,很顯然,這是個碼頭,也是小島周邊水域最深的地方。假如車從這里掉進(jìn)大海呢?顧志立水性極強(qiáng),完全有能力自我逃脫,而死的可能是她自己。她繼續(xù)走,繼續(xù)觀察,無果。路過一家大排檔,一個醉漢跪在大壩上,面朝大海嘔吐。醉駕墜海四個字跳了出來。一個稍微有點難度的方案隨即生成:把顧志立灌醉后,她把車開到大壩上,讓右車輪壓在大壩邊沿,她再下車,站在車外向右猛打方向盤,車的右前輪就會滑出大壩,車會順勢翻進(jìn)大海,海水瞬間就會灌進(jìn)車內(nèi),醉酒的顧志立……必死無疑!
夕陽落下。葛欣荔叫醒顧志立,把他直接拉到大排檔。這里煎炒涮烤一應(yīng)俱全,紅酒白酒啤酒多為國外品牌。許多外國游客正在用餐。顧志立很興奮,說:“這回我倆好好喝頓酒,一醉方休!”葛欣荔加一句:“點白酒。”顧志立打了個指響:“OK!”葛欣荔拉長聲音說:“從今以后,我也解放了?!鳖欀玖㈩D了一下:“荔姐,你……”葛欣荔凄然一笑:“快去拿酒吧。”顧志立一臉狐疑,去吧臺拿酒回來后,仍心事重重。葛欣荔主動從他手里接過酒瓶:“來,小立,你辛苦了,我來給你倒?!鳖欀玖⒄0驼0脱?,問:“荔姐,真的跟陳總鬧別扭了?”葛欣荔把酒斟滿后說:“別扭?我和老陳之間一旦出現(xiàn)問題,用別扭兩個字是不是太簡單了?”顧志立又一次問:“他外面有人了?”葛欣荔說:“那倒沒有。是我,我有人?!鳖欀玖枺骸罢l?”葛欣荔說:“你!”顧志立眨巴一下眼,低下頭。葛欣荔盯住顧志立。顧志立把目光掃向大海,未敢正視她。
主動權(quán)終于奪了回來。葛欣荔繼續(xù)盯住顧志立。顧志立端起酒杯,忘了與葛欣荔碰杯,獨自喝了一大口。之后,長嘆一口氣,感慨道:“荔姐,我們呀……”卻不說了,又喝了一大口。他想說什么?葛欣荔不想聽,就說:“咱倆還沒碰杯呢!”顧志立的心思顯然未在碰杯上,草草地碰了一下葛欣荔尚未端起的酒杯,仰頭將自己杯里的酒干了。這正合葛欣荔的意。不過,顧志立的情緒變化,她一時難以判斷他的心思。
葛欣荔再次將顧志立的酒杯倒?jié)M。顧志立抬起頭,看了葛欣荔一眼,端起酒杯,說:“我……我有時,心理不平衡,越活越不平衡?”葛欣荔跟他碰了一下杯,說:“平不平衡,關(guān)鍵看你站在哪個位置,跟誰比?”顧志立又喝了一大口,說:“我憑什么……我他媽的……”葛欣荔放下酒杯,故意爆粗口:“你他媽的不平衡,我他媽的就平衡嗎!”顧志立愣住:“荔、荔姐,你咋變態(tài)了似的?!备鹦览蠛吡艘宦暎似鹁票骸安蛔儜B(tài),就不能正常活。從認(rèn)識你,我得帶幾套面具才能活下來?你知道嗎?”說完,喝了一口酒。顧志立說:“不至于吧?!备鹦览笳f:“我也是人!認(rèn)識你,我就得不斷轉(zhuǎn)換角色,能不變態(tài)?”顧志立眨眨眼。他不想繼續(xù)變態(tài)的話題,問:“陳總要是知道我來了,他要是知道我跟你……”他的心思逐漸顯露,他只想要錢。葛欣荔打斷他:“小立,其實,老陳早就懷疑我倆了,不然,我怎么能讓你離開東城,離開我!”說著,眼里閃了淚光。她為自己的演技默默點贊,大聲說:“你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的后半生……”
顧志立繼續(xù)眨眼,默默喝了幾口酒。葛欣荔繼續(xù)說:“我不知道我們的未來。我很茫然很無助?!苯又⑿Φ溃骸靶×ⅲ倚睦镉袛?shù),你要是還喜歡我,我們慢慢來,不喜歡,也無所謂,我們畢竟年齡差距那么大。答應(yīng)你的事,我兌現(xiàn),算我合伙。你要同意,我們就遠(yuǎn)走高飛。”
顧志立一言不發(fā),繼續(xù)喝酒。葛欣荔故意問:“小立,知道什么叫窮途末路嗎?”顧志立眨眨眼,未答?!霸趺?,心理有負(fù)擔(dān)了?”葛欣荔問。顧志立咧一下嘴,還是沒有回答。葛欣荔說:“干了這杯?!?/p>
顧志立把酒干了。之前,以他的判斷,葛欣荔與陳亭午之間,永遠(yuǎn)不存在離婚的可能。他把與葛欣荔的好,看作是一場意外。葛欣荔給予他的,不僅僅是物質(zhì),空虛無底的精神世界充滿了耀眼的光,新奇感和欲望的滿足,令他激動、興奮和受用。他挺知足。那時他曾想過,假如陳亭午真的問及葛欣荔的隱私,他是不會如實回答的,他和葛欣荔在無形中已經(jīng)結(jié)盟。結(jié)盟是一種精神洗禮,雖然他們的結(jié)盟沒有通過語言來約定,卻是心照不宣的。他和她已經(jīng)被看不見的紐帶連接??珊髞?,葛欣荔武斷地讓他離開東城,斷了他的前程,假若當(dāng)初葛欣荔不主動,他會堅守自己的職業(yè)本分,繼續(xù)在東城發(fā)展。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被葛欣荔操控了,所以,他不平衡。他希望葛欣荔能繼續(xù)給予他補償。不過,葛欣荔剛剛說的話,觸動了他,原來陳亭午發(fā)覺了他和她的關(guān)系,她是為了保護(hù)他……可葛欣荔的未來,他能接納嗎?他不敢確定。不,他確定,他不能接納她。他們不可能成為未來的伴侶,他承受不起她的年齡,他有他自己的未來。
海邊燈火闌珊。顧志立始終未對心理負(fù)擔(dān)問題作出回答。他不停地喝酒。他正在進(jìn)入葛欣荔的圈套。
預(yù)案即將實施,成功與否,結(jié)果如何,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充滿了未知,葛欣荔的腦子里那個緊鑼密鑼的節(jié)奏,逐漸響起。她突然呼吸急促,雙眼溢滿了水。她不得不仰起頭,試圖阻止淚水涌出。顧志立發(fā)現(xiàn)了,也許是良心發(fā)現(xiàn),含糊不清地說:“荔姐,我、我……”葛欣荔果斷說:“走,我們回去休息?!彼皝矸?wù)員結(jié)賬。顧志立垂頭低語:“荔姐,我錯了,別、別為我……”葛欣荔說:“走!”她要執(zhí)行自己的計劃,怕再晚了,無法把顧志立弄上車。
“回……家,回家吧……”顧志立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發(fā)出自語。
黑暗中,葛欣荔已經(jīng)在環(huán)島路上兜了三圈。確定顧志立昏睡后,她把車慢慢停在選定的壩上,前后右輪緊靠在大壩的邊緣。她試了一下方向盤,預(yù)感向右猛打,前右輪就會滑下去。她挺起身,喘了一口氣,使出全身力氣,把顧志立放躺在駕駛位置上,她想把顧志立的腳也挪過來,把他的手搭在方向盤上,想象車子墜入大壩后,造成車是顧志立醉駕入海的假象。然而,幾經(jīng)努力,都無法讓顧志立就位。突然,顧志立睜開眼,疑惑著,問:“我們、沒、沒住下?”葛欣荔沒好氣地說:“我不想再回去了,我無法面對陳亭午?!鳖欀玖娭茪庹f:“荔、荔姐,這次回、回來,你不高興……”葛欣荔苦笑:“我以為該結(jié)束的就結(jié)束了,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留給我們緬懷吧,我想心靜??赡阌只貋砹?,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都未靜過,這也許就是命吧,我認(rèn)了?!闭f完,跳下車。顧志立繼續(xù)嘟囔說:“對不起,對不起,你不、不愿意,就、就結(jié)束吧,錢,我不要了……”
葛欣荔快速關(guān)上車門,把手伸進(jìn)車窗,抓住了方向盤。顧志立嘴里繼續(xù)噴著酒氣,眼睛似閉似睜,說:“對不起,那、那個調(diào)查的……我……荔姐,我對不起你。我走,我回去,我不給你找麻煩,我再也不見你了,我糊涂,回家吧,回家吧……”說完,垂頭,睡了般。
葛欣荔呆滯了片刻,猛地拉開車門,薅住顧志立的頭發(fā),狠狠地打了一記耳光,接著連續(xù)打,大吼:“你混蛋!混蛋!混蛋!”顧志立喃喃道:“我混蛋,混蛋,混蛋……”面部的疼痛,迫使他睜開醉迷的眼睛。他一臉茫然。他看到——葛欣荔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