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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語者與替罪羊:南宋“公吏世界”隱含的悖論

      2023-08-30 06:35:41廖寅
      關鍵詞:南宋替罪羊

      摘 要:在公吏位勢最為低谷的南宋時期,“公吏世界”說反而甚囂塵上,歷史書寫與歷史事實之間巨大反差的背后,必然存在諸多隱諱的悖論?!肮羰澜纭睅缀跏恰肮糇鲪骸钡拇~。公吏“惡象”的形成,首先是因為公吏是官府善政的失語者,基于與科學人性論存在諸多相悖之處的儒家人性論,公吏先天就不可能出現(xiàn)在善政書寫中。不僅如此,公吏還是官府惡政的替罪羊。南宋州縣官違法征稅是常態(tài),卻不愿坦然承擔違法惡名,遂將惡名轉(zhuǎn)嫁公吏,反復宣稱公吏是違法征稅的最大受益者。同時,公吏還是官戶豪橫的替罪羊。官戶非法攫取了社會大部分財富,但士大夫的書寫卻極力強化本為幫兇的公吏的關鍵角色,反而極力淡化官戶的豪橫形象。在塑造“公吏世界”的過程中,士大夫成功地讓公吏成為了社會負面的關注焦點和社會矛盾的緩沖閥。

      關鍵詞:南宋;“公吏世界”;善政;惡政;失語者;替罪羊

      中圖分類號:K24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3)04-0084-12

      作者簡介:廖寅,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教授(保定 07100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地域視野下宋代社會權威生成機制與社會治理研究”(21BZS052)

      ① 吳澄:《吳文正集》卷24《贈何仲德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56頁。

      ② 參見廖寅:《宋代的公吏與“公吏世界”新論》,《史學月刊》2021年第12期。

      ③ 《精選皇宋策學繩尺》卷10《社倉貢士莊》,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第9頁。

      ④ 參見趙忠祥:《試析宋代的吏強官弱》,《西北師大學報》2000年第2期;張正?。骸端未痉ㄖ械摹袄魪姽偃酢爆F(xiàn)象及其影響》,《法學評論》2007年第5期;廖峻:《宋代“公人世界”中的官吏共生與制衡》,《法學雜志》2010年第3期;張本順:《“吏強官弱,浸以成風”:宋代奇特司法現(xiàn)象的內(nèi)在機理解讀》,《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3年第5期。另外,關于宋代胥吏整體研究狀況,可參祖慧:《宋代吏制研究述評》,包偉民主編:《宋代制度史研究百年:1900—2000》,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刁培俊:《20世紀宋朝職役制度研究的回顧與展望》,《宋史研究通訊》2004年第1期;甄一蘊:《宋代胥吏研究綜述》,《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6年第1期。

      ⑤ 廖寅:《宋代的公吏與“公吏世界”新論》,《史學月刊》2021年第12期。

      元代理學家吳澄(1249—1333)言:“先漢之初,任文吏,宰相往往由吏起。吏貴重,故吏亦自貴重?!浜笾卣呓再v,逮宋之季極矣。國朝用吏,頗類先漢?!雹倮襞c官相對,古代通行的稱呼是胥吏,宋代特有的稱呼則為公吏。②就古代公吏群體的位勢而言,西漢與元是兩大高峰,而南宋明顯處于低谷,即“逮宋之季極矣”。然而,非常反常的是,無論是在位勢極高的西漢、元朝,還是在位勢相對較高的北宋,從來沒有“公吏世界”說,反而是在位勢極低的南宋,“公吏世界”說甚囂塵上,甚至喊出了“本朝之天下,乃吏胥之天下”。③如何理解此種反常?對于南宋“公吏世界”,學界多是順著字面意思闡釋,突出州縣權力格局“吏強官弱”的特點,④新近《宋代的公吏與“公吏世界”新論》一文,以知識考古的方式,揭示出所謂“公吏世界”,不過是士大夫階層刻意塑造的結(jié)果,目的是要徹底解構(gòu)“公吏世界”、重構(gòu)“士人世界”。⑤限于主題和篇幅,該文對于南宋“公吏世界”塑造背后隱含的諸多悖論未能深掘,因此,本文繼續(xù)沿著知識考古的道路,深掘“公吏世界”背后存在的悖論。

      一、官府善政的失語者——基于人性的悖論

      何謂善政?古人所說的善政,指的是儒家德政理想及其實踐?!渡袝吩唬骸暗挛┥普?,政在養(yǎng)民。……正德、利用、厚生,惟和?!笨追f達疏曰:“正德以率下,利用以阜財,厚生以養(yǎng)民,三者和,所謂善政?!笨追f達:《尚書正義》卷4《大禹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26頁?!暗挛┥普迸c孔子所說的“為政以德”意思相近,皆是說“德者,政之始”,“政以德然后善”。陳祥道:《論語全解》卷1《為政》,《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6冊,第71頁。儒家理想中的德政付諸實踐,即是朝廷考課中的“善最”之政。在宋代,州縣政考課遵循“四善三最”的標準?!耙运纳?、三最考守令:德義有聞、清謹明著、公平可稱、恪勤匪懈為四善;獄訟無冤、催科不擾為治事之最,農(nóng)桑墾殖、水利興修為勸課之最,屏除奸盜、人獲安處、振恤困窮、不致流移為撫養(yǎng)之最”?!端问贰肪?63《職官三》,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839頁。“四善”可簡化為“仁(德義)、廉(清明)、公(公平)、勤(恪勤)”四字,說的是“正德”,“三最”說的是“利用”“厚生”。四善(正德)是“為政之綱領”,是善政的本源和先決條件,三最“乃其條目”,是具體的治民舉措。真德秀:《政經(jīng)·勸諭事件于后》,《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6冊,第467頁。

      善政以正德為開端,以治民為歸宿,因此,善政的推行主要集中在與民眾直接打交道的州縣層面。元人何槐孫做撫州宜黃縣令時,曾著《善政指南》一書,可惜已經(jīng)失傳。不過,早在宋代,州縣善政指南性書籍就已經(jīng)層出不窮,在“公吏世界”說盛行的南宋晚期,存留至今的就有兩部。一部為《州縣提綱》,托名北宋名臣陳襄,實際作者當為某位州縣官員。另一部為《晝簾緒論》,胡太初著,乃胡太初伴隨父親胡余潛治縣時“所親見、所習聞者”。胡太初:《晝簾緒論序》,《宋代官箴書五種》,閆建飛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59頁。“提綱”“緒論”與“指南”意思非常接近,《州縣提綱》《晝簾緒論》實際就是州縣善政指南。

      善政指南的書寫邏輯與《尚書》“善政”論以及朝廷“善最”考課法基本一致,皆是先寫主政者的“四善(正德)”品質(zhì),次寫“三最(利用、厚生)”的具體展開?!吨菘h提綱》共四卷,首卷明顯側(cè)重于“正德”,比如開頭六條“潔己”“平心”“專勤”“奉職循理”“節(jié)用養(yǎng)廉”“勿求虛譽”,無不在說四善。因為正德(四善)是善政的本源,后人評價《州縣提綱》首卷“尤為推本之論”,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28《州縣提綱》提要,黃曙輝、印曉峰標校,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457頁?!翱蔀樗灸林改稀薄S垃尩龋骸端膸烊珪偰俊肪?9《州縣提綱》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686頁?!稌兒熅w論》分篇不分卷,首篇為《盡己》,其中說到“涖官之要,曰廉與勤”,而廉、勤之要莫若“清心”“平心”,胡太初:《晝簾緒論·盡己篇》,《宋代官箴書五種》,第161-162頁。明顯說的也是“正德(四善)”。所以,四庫館臣說《晝簾緒論》大旨,“以潔己、清心、愛民、勤政為急務”,“亦《州縣提綱》之類也”。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79《晝簾緒論》提要,第687頁。

      首卷、首篇之后,兩書接下來的內(nèi)容皆是條列“三最(利用、厚生)”如何具體展開。此處需要對“利用”“厚生”的涵義稍作一番補充說明?;蛟S是受“德惟善政,政在養(yǎng)民”字面意思的影響,傳統(tǒng)上,多從“民”的角度闡釋“利用”“厚生”,將其理解為物盡其用,使人民生活富裕?!稘h語大詞典》《辭源》《辭?!返戎o書皆作如此解釋。然而,從孔穎達的疏解來看,此種解釋在邏輯上頗為蹩腳?!叭吆汀保昂汀卑瓕α⒔y(tǒng)一的意思,物盡其用與人民生活富裕之間顯然不是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三者和”,應該指德治(正德以率下)、裕國(利用以阜財)、裕民(厚生以養(yǎng)民)三者之間達到最佳平衡(和)狀態(tài)。德治是總體精神,“和”是裕國與裕民對立統(tǒng)一的結(jié)果。孟子曰:“善政得民財?!闭f的就是裕國,即“賦役舉,而財聚于一家”。焦循:《孟子正義》卷26《盡心》,沈文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897頁。《州縣提綱》《晝簾緒論》后續(xù)條目基本都是在圍繞裕國與裕民反復陳說。裕國主要圍繞如何合理、有效地征派賦稅、差役而展開,核心是賦稅(錢谷);裕民則主要圍繞如何使人民遠罪(“愛民之要,尤先于使民遠罪”胡太初:《晝簾緒論·臨民》,《宋代官箴書五種》,第164頁。)、安業(yè)而展開,核心是刑獄訴訟(刑名)。

      不過,本文關注的焦點并非善政的內(nèi)涵,而是誰在善政,即善政的主體。從宋代州縣政務運行來看,行政大致可分為決策、執(zhí)行和監(jiān)督三個環(huán)節(jié)。州縣官規(guī)模太小,只能占據(jù)決策、監(jiān)督環(huán)節(jié),而公吏則占據(jù)著執(zhí)行環(huán)節(jié)。比如縣政,“一縣之務,領持大概者,官也;辦集一切者,吏也”。《王惲全集匯?!肪?6《吏解》,楊亮、鐘彥飛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185頁。宋代州縣行政的監(jiān)督環(huán)節(jié)常常流于形式,姑且不論。在決策與執(zhí)行之間,正確的決策固然重要,但有效的執(zhí)行更為關鍵。執(zhí)行是決策轉(zhuǎn)化成現(xiàn)實的必然途徑,執(zhí)行的有效與否,關乎決策的最終成敗?!吧普?,不嚴而治,民懷其惠者”。徐元瑞:《吏學指南·政事》,楊訥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9頁。真正的善政必須得到民眾的認同。州縣官雖然號稱親民官,但他們與民眾之間只有偶然的、臨時性的接觸。真正站在行政第一線,與民眾經(jīng)常保持接觸的是決策執(zhí)行者——公吏?!耙私庖粋€政府官僚機構(gòu),就必須理解它的第一線職員如何學會工作?!驗檎撬麄兊呐Q定了機構(gòu)的客戶(就是民眾)是否滿意”。詹姆斯·Q. 威爾遜:《官僚機構(gòu):政府機構(gòu)的作為及其原因》,孫艷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6-47頁。與傳統(tǒng)認識絕然相反的是,民眾對官府的善政認同,主要不是來自與極少數(shù)州縣官的接觸,而是來自與廣大公吏群體的日常交往。因此,從正常的邏輯來說,善政的主體包括官員,但更應該包括“官民交接之樞紐”袁枚:《小倉山房詩文集·文集》卷18《答門生王禮圻問作令書》,周本淳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523頁。的公吏。

      然而,在古代所有的善政書寫中,善政的主體皆只有官員,絕無公吏。比如《州縣提綱》《晝簾緒論》,兩書沒有任何關于公吏正面價值的記載。在善政的形成過程中,公吏的作用絕不亞于官員,但公吏卻成了善政絕對的失語者。這種書寫模式的形成源自古代士大夫關于人性的悖論。“必根源于德,方是善政,只是外面做事,有不本于德者,未足言善政也”。袁燮:《絜齋家塾書鈔》卷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7冊,第665頁。善政的先決條件是正德,誰是有德者呢?“君子有德”,“小人無德”;郭雍:《郭氏傳家易說》卷5,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83頁?!罢司舆M則善政行、天下安,小人邪黨進則善政不行、天下?!薄@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64,元祐元年正月庚戌,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8717頁。在士大夫眼中,官員可以是君子、有德者,也可以是小人、無德者,但公吏不一樣,公吏統(tǒng)統(tǒng)為小人,是無德者。陳襄曰:“欲視聽不惑,莫若遠小人,某伏見州縣胥吏,小人之尤也?!标愊澹骸豆澎`先生文集》卷7《與福建運使安度支書》,《宋集珍本叢刊》第8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707頁?!靶∪酥取保馑际邱憷裟诵∪酥械男∪?。龐籍曰:“夫官吏之體,奉公束手以為要;胥吏之性,舞文規(guī)利以為資。官吏不嚴則胥史(吏)縱,胥史(吏)縱則法令壞,法令壞則民受弊,此必然之理也。”龐籍:《上仁宗答詔論時政》,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14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666頁。馬端臨曰:“與郡守、縣令共治其民者,則皆兇惡貪饕、舞文悖理之胥吏。”馬端臨:《文獻通考》卷39《選舉考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132頁。諸人皆言公吏本性非善,所謂“吏胥如虎狼,秉性在吞噬”。沈德潛:《歸愚詩鈔余集》卷8《吏胥》,《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2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09頁。因為本性非善,公吏非但不是善政的主體,還是善政的主要破壞者,所以,“不束吏,雖善政不能行”。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07,紹興六年十二月乙巳,胡坤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012頁。要實現(xiàn)善政,就必須防范公吏作惡。《州縣提綱》《晝簾緒論》“于防奸厘弊之道,抉摘最明”,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79《州縣提綱》提要,第687頁。所有關于公吏的書寫,不是在說公吏作惡,就是在說如何防范公吏作惡。因為善政的主體只有官員,所以,古代書寫善政的專書,往往統(tǒng)名為“官箴書”。

      但是,士大夫關于公吏本性的定位絕對是站不住腳的。雖然官員受教育的程度高于公吏,但從人性說,官員與公吏并無高下之分。士大夫掌握絕對話語權,名聲上遠遠好于公吏,但好名聲的背后卻隱藏著相似的人性?!吧忻秘潯睆埗肆x:《貴耳集》卷下,李保民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2頁。是對宋朝士大夫精準的歸納,好貪的不是少數(shù),而是多數(shù),所謂“廉吏十一,貪吏十九”。李新:《跨鰲集》卷19《上皇帝萬言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4冊,第555頁。引文中的“吏”,指的是官員。作為“理性經(jīng)濟人”,“理性經(jīng)濟人”假設是西方古典經(jīng)濟學的重要前提。每個人都是自利的,都會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無論對于官,還是對于吏,皆是如此。在人性上,官員不會比公吏更君子,更有德,公吏也不會比官員更小人,更無德。古代的官員相當于今天處級以上公務員,公吏則相當于今天處級以下公務員。我們今天絕不會形成處級以上為君子、處級以下為小人的認識,因為這種區(qū)分在人性上是完全不成立的。按照士大夫的人性論,公吏天然不是善政的主體,但按照今天科學的人性論,公吏必然是善政的主體,公吏從善政中被抹去,是絕對的失語。本文強調(diào)公吏是善政的主體,是說公吏跟官員一樣,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并不是要否定公吏作惡的面相。

      元代著名學者王惲說吏與官“習不相遠”,吏“持心近鄙”,“非吏之性也,勢也”。迫使公吏近鄙的“勢”主要有二:一是公吏是政務的直接執(zhí)行者,所謂“辦集一切者,吏也”,官員將“簿書期會”之責全部強加給公吏,“輕則窘折困辱,重則榜責退黜”,公吏只能接受,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二是官員沒有真正認清官與吏之間的關系,官員的決策是源,公吏的執(zhí)行是流,流(吏)之濁是因為源(官)不澄,如果官員“清心省事”,“簡而不擾”,根本不會有苛政。官員非但認識不清源流關系,反而對公吏產(chǎn)生莫名的偏見,“昧于自信,聞其名則憎,見其人則易,意復少忤,至忿嫉訾毀,不以禮貌相接”?!锻鯋寥瘏R?!肪?6《吏解》,第2185頁。按照王惲的邏輯,官員和公吏是內(nèi)在一體的,都可能是善政的主體,也都可能是惡政的主體。可惜,如此開明、獨到的見解,或許只有在公吏地位最為高漲的元朝才有。

      二、官府惡政的替罪羊——基于國家賦稅合法性的悖論關于宋代賦稅問題,曾我部靜雄、汪圣鐸、包偉民、黃純艷等學者已經(jīng)做過專門研究,本文的重點在于分析前人較少注意的賦稅征收過程中公吏代官府受罪的現(xiàn)象。

      公吏行政絕對有善的一面,但在善政書寫中,公吏善的一面被完全抹去。因為我們無法看到公吏善的一面,公吏形象已經(jīng)被嚴重扭曲。然而,還有更糟糕的事。官員行政有善的一面,亦有惡的一面。官員善的一面會大書特書,而惡的一面往往會百般隱諱。實在無法隱諱,則習慣性地歸之于公吏,使公吏成為惡政的替罪羊。此種轉(zhuǎn)嫁惡名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難以盡述,茲僅從國家賦稅的角度略作窺探。

      南宋雖然是北宋的延續(xù),但在國家賦稅征收上,南、北宋卻有非常大的差異。從征稅合法性來說,在北宋合法是常態(tài),違法是變態(tài),南宋則完全反過來,違法是常態(tài),合法反而成為變態(tài)。北宋財政運轉(zhuǎn)總體良好,合法賦稅基本能滿足國家需要,違法征收雖然存在,但不具有普遍性。南宋財政運轉(zhuǎn)長期處在惡劣狀態(tài),合法賦稅遠遠無法滿足國家需要,違法征收普遍、長期存在。南、北宋的差異,歸根結(jié)底是由賦稅征收數(shù)量決定的。關于宋代賦稅征收數(shù)量的變遷,《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國初至紹熙天下歲收數(shù)”條有總體的描述:

      國朝混一之初,天下歲入緡錢千六百余萬,太宗皇帝以為極盛,兩倍唐室矣。天禧之末,所入又增至二千六百五十余萬緡。嘉祐間,又增至三千六百八十余萬緡。其后月增歲廣,至熙、豐間,合苗、役、易、稅等錢,所入乃至六千余萬。元祐之初,除其苛急,歲入尚四千八百余萬。渡江之初,東南歲入不滿千萬,逮淳熙末,遂增六千五百三十余萬焉。今東南歲入之數(shù),獨上供錢二百萬緡,此祖宗正賦也;其六百六十余萬緡,號經(jīng)制,……七百八十余萬緡,號總制,……四百余萬緡,號月樁錢,……自經(jīng)制以下錢,皆增賦也。合茶、鹽、酒、算、坑冶、榷貨、糴本、和買之入,又四千四百九十余萬緡,宜民力之困矣。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14,徐規(gu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89頁。

      現(xiàn)今所見北宋賦稅歲入最高紀錄為神宗熙、豐時期的六千余萬緡。這一數(shù)值在南宋高宗紹興末年就得以恢復了。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93,紹興三十一年十月癸丑,第3759頁。《建炎以來朝野雜記》所說孝宗淳熙末增至六千五百三十余萬,僅僅指的是東南地區(qū),如果包括四川,數(shù)量達到了八千余萬緡?!度~適集·外稿》卷15《上殿劄子》,劉公純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834頁。然而,八千余萬并非南宋歲入的極限。寧宗開禧元年,魏了翁在答館職策中說道:“中興以來,以十六路百七十郡之地,不能當天下全盛之半,歲入乃增至六千五百余萬,而經(jīng)制、月樁等錢二千萬不預焉,兩浙之歲輸緡錢千二百萬、四川之鹽錢九百五十余萬又不預焉?!蔽毫宋蹋骸吨匦z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21《答館職策一道》,《宋集珍本叢刊》第76冊,第787-788頁。魏了翁所言合計,多達一萬零六百五十萬緡。理宗淳祐五年,魏了翁侄子高斯得在《輪對奏札》中更是說道:“聞之主計之臣,歲入之數(shù)不過一萬二千余萬?!备咚沟茫骸稅u堂存稿》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7頁。

      如果結(jié)合版圖面積和人口,南宋賦稅的規(guī)模更顯恐怖。從有效國土面積即宋人所說的“省地”來看,南宋大概只有北宋的一半,即魏了翁所說“不能當天下全盛之半”。就人口而論,根據(jù)吳松弟的研究,北宋元豐六年總戶數(shù)為17211713戶,大觀三年為20882258戶,宣和六年約為2186萬戶;南宋紹興三十二年為11139854戶,淳熙十六年為12907438戶,達到南宋最高值。吳松弟:《中國人口史》第三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48、352、353、354頁。很顯然,南宋的人口遠遠少于北宋神宗以后,大概只相當于徽宗時期人口的五六成。排除高宗朝中前期經(jīng)濟處在艱難復蘇過程外,到高宗朝后期,賦稅征收數(shù)量已逐漸與北宋高峰期持平,孝宗以后,更是逐漸大幅超過北宋高峰期。以一半的國土面積、五六成的人口,承擔遠遠超過北宋高峰期的賦稅規(guī)模,其恐怖程度可以想見。

      如此恐怖的賦稅征收任務,州縣官何以完成?宋代賦稅征收實行“祖額”制,合法征收的名目和數(shù)量是相對固定的。南宋在北宋基礎上新增的賦稅,多數(shù)都是不合法的。如月樁錢,“無非鑿空橫取于民”,章如愚:《山堂考索·后集》卷63《財用·月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857頁。“其間名色類多違法”。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9《征榷考六》,第551頁。如版帳錢,“率皆無名,鑿空取辦”?!队嵛谋ご祫λ匿洝罚凶粑?、邱旭平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26頁。如經(jīng)、總制錢,“非出于鑿空橫取,則無以足其數(shù)”。陳宓:《復齋先生龍圖陳公文集》卷7《策問三》,《宋集珍本叢刊》第73冊,第452頁?!拌徔諜M取”“鑿空取辦”一類用語,南宋之前根本不存在,南宋以后亦很少見用,唯有南宋時期,廣見于官員章奏、言談之中。州縣官在養(yǎng)民與合法完成征稅任務之間,完全沒有兩全其美的可能。“財賦取辦于此,既不容闕供,而又不可擾吾民也。然財不闕供,民必受弊,事之必然”。陳造:《江湖長翁集》卷28《寬州縣劄子》,《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6冊,第361頁。當時州縣官根本不可能合法地完成征稅任務?!捌涫聼o名,其取無義”,“上下皆明知其不義,獨困于無策而莫之敢蠲”?!度~適集·外稿》卷11《折帛》《和買》,第777-778頁?!坝嫙o所出,則非法妄取”,“殆不可以遍舉,亦不能遍知,無非違法”,“亦別無他策爾”。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9《征榷考六》,第552-553頁。因為根本不可能合法完成征稅任務,各級官府之間轉(zhuǎn)嫁惡名成為常態(tài)。“戶部督州郡,不問額之虛實;州郡督縣道,不問力之有無??h道無所分責,凡可鑿空掠剩,賊民而害農(nóng),無所不用”。范成大:《應詔上皇帝書》,張偉、何忠禮主編:《黃震全集·黃氏日抄》卷67《讀文集九·范石湖文》,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000頁。“部刺史違法而賦于州,州違法而賦于縣”。胡寅:《致堂讀史管見》卷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48冊,第412頁?!吧涎捎斜O(jiān)司守倅,始則驅(qū)之冒法以辦事,末則寘之深文以自解”。王師愈:《論作邑之難》,《歷代名臣奏議》卷14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905頁。在官場生態(tài)鏈中,縣官最難為,因為縣級以上官員皆可拿下級官員墊背,而縣官則墊無所墊?!坝忻斨輰V瑹o名之須縣任之”,“自早至暮”,“惟違法以取錢物”。王炎:《雙溪類稿》卷20,《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5冊,第655-656頁。

      當違法征稅成為常態(tài),官員之間無論怎樣轉(zhuǎn)嫁惡名,都會嚴重影響官員群體的整體形象。因此,對于官員群體來說,最好的辦法是將必然之惡名轉(zhuǎn)嫁給官員之外的公職群體——公吏。謊稱公吏是違法征稅最大受益者乃官員轉(zhuǎn)嫁惡名的常規(guī)套路。劉宰論常賦之外征稅:“官收其一,吏沒其十?!眲⒃祝骸堵良肪?8《泰興縣勸農(nóng)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0冊,第514頁。胡宏論科斂:“官得其一,吏隱其九?!薄逗昙ど瞎鈭蚧实蹠罚瑓侨嗜A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6頁。陸九淵論科斂:“吏胥貪鄙,旁公侵漁”,“官未得一二,而私獲八九”?!蛾懢艤Y集》卷4《書·與趙宰》,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5頁。王師愈論科敷:“官得其一,吏取其十?!蓖鯉熡骸墩撎吨葙N雇綱船之弊》,《歷代名臣奏議》卷261,第3417頁。唐輝論額外商稅:“官得其一,公吏取其十。”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87,紹興五年三月丁丑,第1660頁。黃然論額外商稅:“利歸公家無幾,而為吏竊取大半?!崩钚膫鳎骸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63,紹興二十二年二月庚辰,第3092頁?!度簳鴷亟W(wǎng)》論和糴:“陽為輸官,實則資吏。”《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卷7《和糴》,《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4冊,第100頁。朱熹論經(jīng)、總制錢:“官得其一,吏已得其二三。”《朱熹集》卷24《與鐘戶部論虧欠經(jīng)總制錢書》,郭齊、尹波點校,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008頁?!端问贰氛撛聵?、版帳錢:“大率官取其十,吏漁其百?!薄端问贰肪?00《刑法二》,第4997頁。李道傳言多收耗米:“上不在官,下不在民,專為胥吏、皂隸肥家之資?!薄队罉反蟮浞街据嬝だm(xù)宣城志·嘉定諸倉斛斗》,馬蓉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025頁。陳淳言鬻鹽:“官府得四分之一有縮,胥家得四分之三有贏。”陳淳:《北溪先生大全文集》卷44《上莊大卿論鬻鹽》,《宋集珍本叢刊》第70冊,第257頁。朝廷從違法征稅中所得多達數(shù)千萬貫,但在劉宰等人的說辭中,公吏才是違法征稅最大受益者,其所得遠遠超過官府。這如何可能?完全不可能。如果公吏是違法征稅最大受益者,朝廷數(shù)千萬貫的違法征稅任務何以完成?如果公吏是違法征稅最大受益者,必將造就大批巨富之吏。但事實上,公吏整體上僅能勉強維持社會中產(chǎn)地位而已。

      違法征稅,官府所得絕對是大頭,當然,賦稅到了官府之后,一部分可能會被官員貪污掉。公吏究竟能得到多少呢?公吏違法所得分兩種情況:一是不合法但合乎情理,二是既不合法也不合乎情理?!端未墓襞c“公吏世界”新論》一文論證了公吏崗位主要契合社會中產(chǎn)階層的期望值,公吏崗位的收入應該能夠維持社會中產(chǎn)的水準。廖寅:《宋代的公吏與“公吏世界”新論》,《史學月刊》2021年第12期。如果有足以維持社會中產(chǎn)水準的法定俸祿,公吏也可以作君子,即“人人皆有愛惜己身之意”。胡太初:《晝簾緒論·御吏》,《宋代官箴書五種》,第171頁。但是,州縣絕大部分公吏是沒有法定俸祿的,“惟以受賕為生”,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2《職役考一》,第351頁?!跋そ遐E以為衣食”。《州縣提綱》卷1《責吏須自反》,《宋代官箴書五種》,第103頁。公吏維持社會中產(chǎn)再生產(chǎn)所得收入,雖然不合法,但是合乎情理。楊時即曰:“彼為吏于此,蓋欲以活父母妻子,故為之。今也養(yǎng)之不過,雖有刑戮在前,寧免其受賕乎?”楊時認為公吏月收入六至十貫是合情合理的,高于十貫是“妄費”,低于六貫,則無法滿足公吏家庭正常的再生產(chǎn),勢必受賕?!稐顣r集》卷12《語錄三·余杭所聞》,林海權校理,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342頁。月收入六至十貫大概就是宋代社會中產(chǎn)的標準。如果公吏違法所得超過維持社會中產(chǎn)再生產(chǎn),則既不合法,也不合乎情理。

      需要說明的是,公吏違法所得并不皆屬公吏所有,其中大部分實為代州縣官受賕。當時州縣官的很多日常開銷皆出自公吏違法所得?!八郊疑绽舫鰝洹?,《州縣提綱》卷1《責吏須自反》,《宋代官箴書五種》,第103頁?!胺舶俜欠河枚?,率多敷配吏人,相習成風,視為常事”。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12《奏乞?qū)⒅街莓斖靠h謝湯中罷斥主簿王長民鐫降狀》,《宋集珍本叢刊》第76冊,第2頁。比如,“縣官日用,則欲其買辦燈燭柴薪之屬;縣官生辰,則欲其置備星香圖彩之類”,“誅求科罰,何可勝紀”,“欲吏之不受賂,斷無可行之策”。胡太初:《晝簾緒論·御吏》,《宋代官箴書五種》,第171-172頁。官員毫無節(jié)制的索取才是公吏受賕最主要的原因。迫使公吏代己受賕,通過轉(zhuǎn)嫁機制,官員們可以合法地吃喝玩樂,“銜杯嗜酒,吹竹彈絲,圖享宦游之樂”,而公吏們則背負“曲法受賂”胡太初:《晝簾緒論·盡己》,《宋代官箴書五種》,第161-162頁。的罵名。很顯然,公吏或許非法所得甚多,但真正能落到自己手中的少之又少。黃震說:“凡官司之錢,無一不出于民。明取于民者,是為科敷,其害猶??;不明取于民而取之吏者,是為椎剝,其害極大?!币驗楹笳呤堑湫偷姆众E行為,“安有為官反與日日分贓”?張偉、何忠禮主編:《黃震全集·黃氏日抄》卷74《榜放縣吏日納白撰錢申乞省罷添倅廳狀》,第2142頁。但殊不知,明取于民,官員將承擔惡名,而取之于吏,則公吏將承擔惡名。

      按照士大夫的“甩鍋”邏輯,公吏是違法征稅的最大受益者,熱衷于違法征稅,“日夜相與撼其長官以科率事”,《朱熹集》卷24《與鐘戶部論虧欠經(jīng)總制錢書》,第1008頁。理應是惡政之名的主要承擔者。陸九淵曰:“今日為民之蠹者吏也,民之困窮甚矣,而吏日以橫”,“雖下邑賤胥,然為蠹日久,凡邑之苛征橫斂,類以供其賄謝囊槖”?!蛾懢艤Y集》卷7《與陳倅二》,第99頁。葉適曰:“簿書期會,一切惟胥吏之聽。而吏人根固窟穴,權勢熏炙。”《葉適集·外稿》卷14《吏胥》,第808頁。所以,百姓怨恨惡政,應該主要恨公吏,而不是官員。比如和糴,“民皆怨于和糴”,但“和糴之數(shù)乃一歲支用之不可省者”,官府如何緩解民怨?其方式就是顛倒黑白的申諭:“今吾室廬已鬻矣,則吏之第宅,雕文而飾鏤也,夫何安?民之骨肉已離矣,則吏之妻子衣錦而食肉也,夫何忍?朝廷日有皇皇不給之憂,吾民日有流離死亡之嘆,而吏居其間,乃欲享和糴之利,其可乎?”《郡書會元截江網(wǎng)》卷7《和糴》,《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4冊,第101頁。經(jīng)過無恥的轉(zhuǎn)嫁,公吏成了惡政民怨之源?!袄粢怨贋槭?,民與吏為仇”。魏了翁:《重校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46《華亭縣重修學記》,《宋集珍本叢刊》第77冊,第192頁。士大夫讓公吏在前臺張牙舞爪,背負惡名,而自己則躲在后臺,名利雙收。呂希哲曰:“名譽不可以已也,但不可飾行以取名,曲意以避謗?!羰谷耸芷渲r而己取其譽,尤非君子、長者之用心也?!眳蜗U埽骸秴问想s記》卷上,《全宋筆記》第17冊,夏廣興整理,鄭州:大象出版社,2019年,第306頁。宋代士大夫竭盡所能使吏受其謗而己取其譽,是典型的“飾行以取名,曲意以避謗”。不過,因為這類行為是群體性的,士大夫階層整體陷入無意識之中。

      惡政的受害者不僅僅是普通百姓,士大夫家庭也會牽涉其中。當士大夫家庭成為惡政的受害者,絕少有士大夫直接指責州縣官員,他們往往會充分發(fā)揮語言藝術,以全力指責公吏的方式替官員開脫,讓官員完全不好意思辯駁,從而達到維護自身利益的目的。比如官戶常賦之外的科配問題,當時的法律存在明顯的自相矛盾之處。早在北宋時期,官戶明確具有科配優(yōu)免權,“凡有科敷,例各減免,悉與編戶不同”?!端螘嫺濉肥池浟?,劉琳等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087頁。但是,南宋初期,國家財政極度困難,朝廷不得不下令官戶科配“并同編戶,一例均敷”。為了安撫官戶,詔令同時強調(diào),等將來局勢好轉(zhuǎn),“卻依舊制行”?!稇c元條法事類》卷48《賦役門二·科敷》,戴建國點校,《中國珍稀法律典籍續(xù)編》第1冊,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68頁??墒?,朝廷再也沒有下過回歸舊制的詔令。南宋時期,常賦之外的科配是征稅的大頭,官戶占據(jù)了社會大部分財富,官府主觀上自然是想科配官戶。但官戶絕不會輕易就范,他們會公開抵制。衡州名士廖行之有別業(yè)在耒陽縣下屬三鄉(xiāng),他公開寫信給耒陽知縣,說自己應納常賦“率先縣官之程”,但對于常賦之外的科配,他則百般推脫道:

      是殆違律加賦,縣不應被此不美之聲。此殆奸胥污吏志于得賄,妄以非欠之人嫁惡于邑,以暴其若無所私者。至其行賂自免,往往掩護不言。大抵公賦奪于冥冥之中,巧為營誤,雖使神明之政墜其計而弗暇察?!瓐?zhí)事慈祥豈弟,吾君所寄以字民者也,彼胥黷貨為務,烏知損執(zhí)事體國愛民之意!廖行之:《省齋集》卷6《寄耒陽宰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7冊,第352頁。

      “違律加賦”,百分之百出自知縣的命令,廖行之公開抵制,但又不能直接指責知縣,遂大肆玩弄文字技巧,一方面吹捧知縣“慈祥豈弟”“體國愛民”,另一方面將“違律加賦”完全歸罪于公吏,是“奸胥污吏志于得賄”“黷貨為務”的結(jié)果。此番說辭,知縣沒有任何辯駁的余地,應該只能聽任廖行之逃避科配了。

      三、官戶豪橫的替罪羊——基于社會財富分配合理性的悖論關于宋代官戶的財富狀況和豪橫面相,王曾瑜、梁庚堯等先生已經(jīng)作過研究,本文的重點在于分析前人較少注意的社會財富分配過程中公吏代官戶受罪的現(xiàn)象。

      社會財富分配過程一般分為兩個層次,即初次分配與二次分配。初次分配是市場行為,主要遵循效率原則;二次分配是政府行為,主要遵循公平原則。前述國家賦稅即屬于二次分配的范疇,此處所論社會財富分配合理性,既不是初次分配,也不是基于公平原則的二次分配,而是政府行為衍生出的逆公平二次分配。

      清人常說:“今之天下有大弊三:吏也,例也,利也。實則吏執(zhí)例以牟利耳?!背杀捐保骸毒沤?jīng)今義》卷27《通論》,《四庫未收書輯刊》第4輯第10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512頁?!皥?zhí)例以牟利”,“惟于胥吏則為大利之所在”。馮桂芬:《校邠廬抗議·省則例議》,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15頁。宋代士大夫指責公吏,亦不出此窠臼,他們對于“公吏世界”之渲染,焦點之一就是公吏“執(zhí)例以牟利”。宋代的法律體系有兩大系統(tǒng):一是相對固定的法,如律、令、敕;二是時常變動的例。湯鵬舉曰:“法者,天下之所通用。例之所傳,乃老奸宿贓秘而藏之,以舞文弄法、貪饕賄賂而已?!崩钚膫鳎骸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74,紹興二十六年九月戊辰,第3338頁。龔茂良曰:“法本無弊,例實敗之。法者,公天下而為之者也;例者,因人而立以壞天下之公者也。”《宋史》卷158《選舉四》,第3715頁。葉適曰:“國家以法為本,以例為要?!坏貌慌e而歸之吏?!薄度~適集·外稿》卷15《上殿劄子》,第834-835頁。更有官員天真地認為,行法不行例,則吏弊會自然消除,即:“所行者皆法也,非例也,彼為吏者,雖欲任情以出入,弄智而重輕,有不可得,奸弊自然寖消。”《宋會要輯稿》刑法一之五六,第8268頁。

      在士大夫眼中,例似乎主要對公吏有利,是公吏破法謀利的武器,真的如此嗎?公吏遠比官員熟悉例條,的確可以憑借技能優(yōu)勢謀取不當利益。但是,例的存在,最得利的絕對是官戶,公吏不過是在執(zhí)行例的過程中謀求一點兒蠅頭小利而已。首先,例之所以產(chǎn)生,主要就是為了滿足某些官戶的特殊需要。許應龍《論法例劄子》明確說道:“乃若例者,或出于一時之特恩,或出于一時之權宜,有徇親故而開是例者,有迫于勢要而創(chuàng)是例者,揆之于法,大相抵牾?!痹S應龍:《東澗集》卷7,《宋集珍本叢刊》第73冊,第225頁。無論是出于特恩、徇親故,還是迫于勢要,其受益主體皆是官戶。其次,先例一旦開創(chuàng),就會不斷有人效仿、援引,即“援例者眾,若例一開,不可復閉”,《宋會要輯稿》后妃二之一一,第283頁。但有資格效仿、援引者主要是官戶。陳襄曰:“非理僥求,因成體例,攀援引用,寖不可革?!标愊澹骸豆澎`先生文集》卷18《乞止絕權貴非次陳乞恩例劄子》,《宋集珍本叢刊》第8冊,第792頁。周必大曰:“每開一例則轉(zhuǎn)折攀援,無有窮已?!敝鼙卮螅骸吨鼙卮笕肪?9《繳李觀鄭孝禮轉(zhuǎn)官詞頭狀》,王蓉貴、白井順點校,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895頁。陳宓曰:“此一例字,壞了許多賢士大夫?!标愴剩骸度想s志》卷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4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857頁。很顯然,能夠“轉(zhuǎn)折攀援”者,主要是官戶。因此,相對于官戶因“例”所得,公吏所得不過是一些“好處費”而已?!吨菘h提綱》說:“夫富者不為吏,而為吏者皆貧?!薄吨菘h提綱》卷1《責吏須自反》,《宋代官箴書五種》,第103頁?!稌兒熅w論》說:“稍有貲產(chǎn)者又孰肯為吏哉?”胡太初:《晝簾緒論·御吏》,《宋代官箴書五種》,第171頁。兩書成書于南宋晚期,就公吏階層總體“貧困者”士大夫眼中的公吏“貧困”,是相對于官戶而言,從整個社會來看,公吏至少屬于社會中產(chǎn)。形象來看,公吏階層能夠撈取的“好處費”,自始至終非常有限。

      無論是官府,還是官戶、公吏,逐利都是第一位的。社會各團體、各階層逐利交織在一起,就衍生出了社會財富分配的問題。在宋代的社會財富二次分配中,公吏扮演著卑微而又十分重要的角色。卑微是說公吏地位低下,在社會財富二次分配中所得甚微。重要是說官府、官戶雖然在社會財富二次分配中所得甚豐,但官府、官戶超常瓜分社會財富,皆離不開公吏之手?!袄魣?zhí)囗囗囗,高下其手,惟賄是視”,杜范:《清獻集》卷8《便民五事奏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5冊,第676頁。“吏緣為奸,隱匿詭寄”,袁甫:《蒙齋集》卷14《華亭縣修復經(jīng)界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01頁。“若非鄉(xiāng)司導之,則不能為;非鄉(xiāng)司庇之,亦不能久”?!端螘嫺濉肥池浧摺鹬吡?,第8146頁。這些都是在說公吏是社會財富逆公平再分配的關鍵。官府超常掠奪社會財富已見前述,茲再看官戶如何借助公吏之手超常攫取社會財富。

      先來看以土地為代表的宋代社會財富分配的總體趨勢。乾興元年(1022),上封事者言:“有諸般僥幸,影占戶門,其戶田土稍多,便作佃戶名字,若不禁止,則天下田疇半為形勢所占?!鄙戏馐抡咚浴靶蝿荨卑斯賾艉脱们?、將吏等高級吏戶。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98,乾興元年二月庚子,第2269-2270頁。北宋前期,公吏崗位價值很高,很多一、二等上戶皆投身公吏。上封者的語氣為假設,但假設與實際不能懸殊太大。當時官戶和高級吏戶實際占田或許在四成左右,而官戶實際占田或許在三成左右。紹興二年(1132),右司諫方孟卿言:“今郡縣之間,官戶田居其半。”官戶占田已明確占全國的一半。但官戶田產(chǎn)多數(shù)游離于國家管控之外,反映在地籍上,則“占田過數(shù)者極少”。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51,紹興二年正月丁巳,第1052頁。南宋官戶田產(chǎn)脫離地籍的情況非常嚴重,“至有歲收千畝之家,官中收二三頃者;有歲收千斛之家,官無名籍者”,《宋會要輯稿》食貨六一之一○,第7438頁?!昂烙抑姨镞B阡陌,而資產(chǎn)之數(shù)什不二三”。陳宓:《復齋先生龍圖陳公文集》卷7《策問三》,《宋集珍本叢刊》第73冊,第451頁。因為田產(chǎn)隱落而不承擔賦役,土地向官戶集中的趨勢日趨明顯。比如嘉興府崇德縣,“民田之存已無幾”。陸埈:《崇福田記》,單慶修、徐碩纂:《至元嘉禾志》卷2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74頁。再比如撫州崇仁縣穎秀鄉(xiāng),“省簿立戶,并有官稱,無一編民”。范應鈴:《限田論官品》,《名公書判清明集》卷3,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88頁。咸淳四年(1268),右正言劉黻言:“今州縣之不可為,大率生于版籍之不明,賦稅走失,……州縣之賦額,十不存六七?!眲㈨辏骸墩摻?jīng)界自實疏》,《蒙川先生遺稿·補遺》,《宋集珍本叢刊》第86冊,第573頁。州縣賦額虧減,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田產(chǎn)脫離了國家地籍。賦額十不存六七,意味著有大致相近比例的田產(chǎn)脫離了國家地籍。盡管宋人多以“形勢之家”“豪右之家”一類泛泛用語描述隱落田產(chǎn)的主體,但從隱落田產(chǎn)的能力來看,隱落主體絕大部分當屬官戶。如果加上官戶沒有脫離地籍的田產(chǎn),到南宋晚期,官戶田產(chǎn)當占全國的七成左右。著名歷史學家張蔭麟有著相似的估算:“官戶田在南宋已占郡縣之半;至南宋末,更當遠逾于此”,僅兩浙及江南東、西三路,“集中于彼等手之田地已有四千五百萬畝”。張蔭麟:《南宋亡國史補》,《宋史論叢》,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80頁。

      南宋晚期官戶占據(jù)社會大部分財富,不僅僅是一種估算,而且是當時人的一種共識。章如愚曰:“天下財賦,不在朝廷,不在百姓,而在士大夫之箱篋。”章如愚:《山堂考索·續(xù)集》卷37《官制門·縣令》,第1133頁。孫夢觀曰:“財用之在天下者,昔非豐,而今非嗇也。今日之國用竭矣,民力困矣,財用果安在耶?亦在于士大夫之家而已?!睂O夢觀:《雪窗集》卷2《高宗皇帝詔籍記贓吏姓名》,《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1冊,第83頁。連理宗皇帝都說:“國與民俱匱,而士大夫家益肥,間有號清流,而居之污濁尤甚,朕何賴焉!”《宋史全文》卷35,寶祐四年十一月癸丑,汪圣鐸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854頁。

      官戶階層的巨額財富,主要不是憑借市場渠道合法獲得,而是通過各種違法手段攫取而來。官戶非法攫取財富,不論是真小人,還是表面上的君子,概莫能外,“貪風煽熾,彼此相夸”。孫夢觀:《雪窗集》卷2《高宗皇帝詔籍記贓吏姓名》,《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1冊,第83頁。表面上的君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即“間有自號清流,而居之污濁尤甚”。宋代士大夫“尚名好貪”,表面上道貌岸然,但在逐利的不擇手段上,往往無出其右者。

      然而,官戶非法攫取社會財富,離不開公吏群體的協(xié)助。公吏的協(xié)助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1)隱落田產(chǎn)。公吏多來自本州本縣,對本州本縣的情況自然非常熟悉?!袄赳阒卩l(xiāng)里,其貧富厚薄,或能瞞官,不能瞞吏,自一金至百金、千金之家,吏皆若燭照”。洪亮吉:《卷施閣集·文甲集》卷1《吏胥篇》,《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67冊,第240頁。因此,官戶想隱落田產(chǎn),離不開公吏的掩護、配合。前述“至有歲收千畝之家,官中收二三頃者;有歲收千斛之家,官無名籍者”,陳述者的前提是“兼并隱寄之家與鄉(xiāng)村保正、鄉(xiāng)司通同作弊,隱落官物”?!端螘嫺濉肥池浟恢弧?,第7438頁。專管財政的戶部侍郎韓彥古也說:“縣鄉(xiāng)之胥吏”,“多寡任情,輕重無制,隱落竄易,其弊如麻”。章如愚:《山堂考索·后集》卷53《賦稅·田賦》,第803頁。毫無疑問,胥吏協(xié)助隱落的田產(chǎn),絕大多數(shù)當屬官戶。(2)逃避賦稅。官戶在籍田產(chǎn),亦會百般逃避賦稅,但又逃不過洞悉一切之公吏的眼睛。要達此目的,自然也離不開公吏的掩護、配合。比如拖延納稅,“多方計囑司吏”,“遷延不輸”,“更拖一二年,便望赦恩蠲放”。陳淳:《北溪先生大全文集》卷46《上傅寺丞論學糧》,《宋集珍本叢刊》第70冊,第266頁。再比如謊報信息,“重賂鄉(xiāng)胥,或指為坍江逃閣,或詭寄外縣名籍,雖田連阡陌,輸稅即少,役且不及”。杜范:《清獻集》卷8《便民五事奏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5冊,第676頁。(3)侵奪公私財產(chǎn)。公產(chǎn),比如官田,“形勢之家買誘胥吏,并以職田為官田請買,……一旦盡變而為豪民之田”。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30《新淦申臨江軍及諸司乞申朝廷給下賣過職田錢就人戶取回》,《宋集珍本叢刊》第68冊,第59頁。私產(chǎn)即百姓產(chǎn)業(yè),“豪家欲并小民產(chǎn)業(yè),必捏造公事以脅取之”,但捏造公事必須有公吏的配合。比如饒州王樞府家侵奪平民徐云二產(chǎn)業(yè),即是縣吏鄧榮“舞文妄覆”。辛更儒:《劉克莊集箋校》卷192《書判·饒州州院申徐云二自刎身死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520-7521頁。

      公吏協(xié)助官戶非法攫取社會財富,有主動者,有被動者,但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公吏都只是幫兇而已。在與官戶聯(lián)合作弊的過程中,公吏畢竟會得到好處,所以主動協(xié)助官戶的公吏會大有人在,這也是古今之人的通常認識。但是,很多情況下,公吏其實是被動的。

      首先,攝于州縣官權威,不得不如此?!凹木哟笮眨缞Z武斷”,州縣官依法懲治,“其怨必深”,“小則興謗,大則搖撼”。倪思:《經(jīng)钅且堂雜志》卷3《守令》,長沙:岳麓書社,2005年,第74頁?!凹木哟笮铡奔垂賾?。州縣官為巴結(jié)寄居大姓,有時不惜犧牲公利以討好之,遂讓公吏協(xié)同作弊。紹熙元年(1190),臣僚言:“比年以來,士大夫寓居多以外邑為便,縣官甫下車則先詔(訪)問權要聲援,往往循習諂媚,互相交結(jié)。其為權要聲援者,因縣官之見知,遂假此以恐嚇齊民,或以私忿未決,債息未償,輒將小民拘送縣獄??h官方承奉之不暇,乃俾老胥猾吏鍛煉追考?!薄端螘嫺濉沸谭ㄎ逯娜?、四四,第8527頁?!百吕像慊簟?,一個“俾”字表明“老胥猾吏”是受縣官指使,被動而為。寶祐六年(1258),吳潛在《奏按象山宰不放民間房錢》中說:“聞縣道多有與大家、上戶為伍,……本縣鄉(xiāng)里屋主皆系寄居官戶者,……為象山之官吏與寄寓縉紳非王臣乎?而奉旨蠲放房賃,大家、上戶視之如無,縣道官吏知有大家、上戶而不知有君上。”吳潛:《許國公奏議》卷4,《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75冊,第187頁。從吳潛整個彈劾狀來看,“大家”“上戶”就是寄居官戶。其實,州縣官縱容公吏協(xié)助官戶作弊,除了畏憚、巴結(jié)之外,還有共情的因素?!熬庸倬蛹冶疽焕怼?,“見任官每每稱寄居官之可惡,寄居官亦多談見任官之不韙”。袁采:《袁氏世范》卷2,劉云軍校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90頁。州縣官的家庭在其家鄉(xiāng)其實在做著和治下官戶相似的事情,只是空間有別而已。

      其次,攝于官戶權威,不得不如此。如果州縣官都畏憚官戶,那么,公吏更是難以與官戶抗衡,他們之間的權威存在著絕對的勢差。有汪相如者,官銜為迪功郎、縣尉,屬于最低層次的官員,但其“居鄉(xiāng)之日”,卻能“把持縣吏,協(xié)之至死;械系于獄,久之始脫”,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12《申將寧國府南陵縣尉汪相如罷職事》,《宋集珍本叢刊》第76冊,第14頁。從行文邏輯來看,汪相如把持的縣吏不止一個??梢姽賾襞c公吏勢差之大。在當時的倫理秩序中,州縣官與寄居官地位相仿,屬于主人的層級,而官府的公吏則與官戶的幹人地位相仿,屬于仆人的層級,所以,幹人常常被稱為“家吏”。因為地位相仿,公吏謝役之后,常常轉(zhuǎn)作官戶幹人。朝廷為此還曾專門下詔:“諸曾經(jīng)編配及罷役、見役吏人輒充官民戶幹人者,徒貳年,許人告?!薄稇c元條法事類》卷80《雜犯·職制敕》,《中國珍稀法律典籍續(xù)編》第1冊,第925頁。因為在權威上存在著絕對的勢差,公吏很多時候不得不協(xié)助官戶作弊。“胥吏惟上戶之聽”,“上戶多是衣冠讀書赴舉仕族”,“形勢之家隱瞞,胥吏相為庇匿”。梅應發(fā)、劉錫:《開慶四明續(xù)志》卷7《行移始末》,《宋元方志叢刊》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000、6004頁。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公吏協(xié)同官戶作弊,士大夫一面將本為幫兇的公吏書寫為作弊的關鍵角色,一面又百般隱諱官戶身份。他們的書寫,很少用“官戶”“品官之家”等直接指向本階層的詞匯,而是以“豪族”“豪強”“豪右”“豪民”“大姓”“大家”“上戶”“形勢戶”“形勢之家”等籠統(tǒng)性的詞匯代替。比如陸游說“吏與豪民為市,戶籍惟出鄉(xiāng)有秩手”,《陸游集·渭南文集》卷39《吏部郎中蘇君墓志銘》,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2369頁。就是典型的為官戶而諱的技巧性書寫。“豪民”很籠統(tǒng),但“鄉(xiāng)有秩”卻是有實指的?!爸取钡囊馑贾皇枪賳T的俸祿,“鄉(xiāng)有秩”指的是鄉(xiāng)居官員,清人陸心源所編《宋史翼》遂直接改為“吏與豪民為市,戶籍惟出鄉(xiāng)宦手”。陸心源:《宋史翼》卷4《蘇嘉附蘇玭傳》,吳伯雄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84頁。再比如韓元吉說“寄居豪強例不肯輸折帛錢,脅持官吏,只納本色”,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9《薦張竑周坰狀》,劉云軍點校,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第167頁。只納本色的寄居豪強,必是官戶無疑。這樣的書寫模式,無疑會極大地強化公吏“惡”的形象,同時又極大地淡化官戶“豪橫”的形象。在這種書寫模式下,公吏事實上成為了官戶豪橫的替罪羊。

      四、結(jié) 語

      在士大夫的書寫中,南宋地方政治生態(tài)一個突出的變局在于“公吏世界”的凸起??墒牵瑥恼麄€中國古代公吏群體的位勢來看,南宋明顯是一個低谷時期。歷史書寫與歷史事實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反差,背后必然存在諸多隱諱的悖論。

      “公吏世界”看似風光,其實是徹頭徹尾的貶義,幾乎是“公吏作惡”的代名詞。公吏“惡象”的形成,首先是因為公吏是官府善政的失語者,其“善象”面被士大夫從善政書寫中徹底地抹去。士大夫如此書寫,主要是基于與科學人性論存在諸多相悖之處的儒家人性論?!暗挛┥普?,在儒家理念中,正德是善政的先決條件,而公吏則是“小人之尤”者,先天就不可能出現(xiàn)在善政書寫中。

      不管是善政,還是惡政,總體而言,官與吏是統(tǒng)一體,而非對立體。士大夫?qū)⒗羲茉斐晒俚膶αⅢw,目的有二:一是官員獨享善政之名,二是讓吏成為惡政之名的主要承擔者,從而掩飾官員惡的一面。就拿最核心的賦稅征收來說,南宋合法稅收遠遠無法滿足國家財政需要,違法征稅成為常態(tài)。大多數(shù)官員明知違法之源在于官府,但卻不愿坦然承擔違法惡名,遂將違法惡名轉(zhuǎn)嫁公吏,反復宣稱公吏是違法征稅最大受益者。在違法征稅過程中,公吏實際所得非常有限,總體上僅能維持社會中產(chǎn)地位而已。很顯然,公吏成了官府惡政的替罪羊,如果公吏是最大受益者,州縣官根本不可能完成龐大的違法征稅任務。

      南宋財富分配存在兩大顯著趨向:一是以違法征稅的形式流向朝廷,規(guī)??涨?;二是以非法攫取的形式流向官戶,規(guī)模同樣空前。官戶非法攫取離不開公吏的掩護與配合。但公吏只是幫兇而已,他們在協(xié)助官戶作弊的過程中所得甚微。然而,士大夫在書寫的時候,卻極力強化公吏的關鍵角色,同時又極力淡化官戶身份及其豪橫形象。這樣的書寫,顯然是想讓公吏成為官戶豪橫的替罪羊。

      總之,作為“官民交接之樞紐”和第一線行政工作者,公吏既是善政要素的匯集點,也是惡政矛盾的交織點。憑借絕對話語權,士大夫可以輕易地抹去公吏的善政面相;借助以偏概全的邏輯,士大夫又可以讓公吏成為官府惡政和官戶豪橫的替罪羊。在塑造“公吏世界”的過程中,士大夫成功地讓公吏成為了社會負面的關注焦點和社會矛盾的緩沖閥。一方面,州縣官維持了良好形象,可以繼續(xù)扮演“父母官”“父母官”的稱呼首見于宋代。的角色;另一方面,作為地方社會主導力量的官府與官戶,彼此之間在財富分配領域隱藏著尖銳的矛盾,但雙方都將矛盾的焦點轉(zhuǎn)移到了公吏身上,讓公吏成為他們共同的替罪羊,從而使得彼此之間的矛盾始終隱而未發(fā),基本維持住了和諧的局面。

      (責任編輯:史云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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