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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令傳遞與西周王權

      2023-08-30 11:50:32鄒家興
      關鍵詞:史官

      摘 要:王令傳遞主要指周王派遣臣屬將其命令傳遞給命令接受者或執(zhí)行者的過程,在西周文獻中常常被稱為“出納王令”。據(jù)清華簡《攝命》篇的記載,“出納王令”包含王的命令下達和臣僚向王請示命令兩個方面。周王對“出納王令”事務的關注,突顯了周王的權力意志及其在西周政治體系中的現(xiàn)實影響力。西周金文記載的有關案例表明,王令傳遞成為周王實現(xiàn)其權力意志的重要途徑。不同時期的王令傳遞機制的差別,則反映了各時期的王權表現(xiàn)形態(tài)以及周王的應對方式。昭穆時期周王派遣史官傳遞王令,是王權強化的表現(xiàn)之一。厲宣時期史官、善夫受到信用,也反映出周王試圖通過重用近臣來重振權威。王令傳遞的主要承擔者,經(jīng)歷了由作冊過渡到內(nèi)史,最后到善夫和史官并用的變化,而西周王朝的職官制度也經(jīng)歷了相應的演變。王令傳遞機制的變遷對于王朝中樞的政治生態(tài)以及制度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成為西周政治文明演進的一個重要側(cè)面。

      關鍵詞:出納王令;《攝命》;史官;善夫;活的制度史

      中圖分類號:K22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3)04-0169-11

      作者簡介:鄒家興,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專職副研究員(成都 610064)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地理格局與西周王朝政治演進研究”(21CZS058)

      ① 相關研究可參看黃愛梅博士學位論文《王權:西周王朝國家中央權力的考察》(華東師范大學1999年)的總結,本文不贅。

      ② 黃愛梅:《西周中晚期君臣體系的變化及其對王權的影響》,《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1年第3期;李峰:《西周的政體》,吳敏娜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46-100頁;李峰:《西周的滅亡——中國早期國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機》(增訂本),徐峰、湯惠生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98-151頁;張利軍:《商周服制與早期國家管理模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315-326頁;韓?。骸段髦芙鹞氖雷逖芯俊罚┦繉W位論文,北京大學歷史學系,2007年,第281-298頁;喬傳寧:《西周中后期血緣宗族與王權政治博弈下的族群認同》,《中華文化論壇》2016年第3期等。

      王權的構成及其表現(xiàn)形態(tài)是商周史研究中的一個基本問題。王權從廣義上說,可以指以君王為核心的中央政治權力,狹義上則指君王所掌握的政治權力,后者包含在前者之中,卻又往往自成一個相對獨立的權力單元。不少前輩學者對于西周王權的內(nèi)涵與外延作過多方面的探究,有不少精彩論述,大大促進了我們對西周權力結構的認識。①但這些論述基本上都指向廣義的王權,而對狹義的王權討論得不是很充分。近年來,黃愛梅、李峰、韓巍等學者,從君臣關系、社會經(jīng)濟、政治制度、軍事以及宗族、血緣認同等方面,將西周王權研究推進到了一個新階段,特別是對狹義王權的升降展開了討論。②筆者則嘗試從王令傳遞的視角,在梳理有關出土文獻記載的基礎上,考察西周時期周王權力的具體表現(xiàn)及其對西周政治制度演變的影響。本文所謂“王令傳遞”,是指由周王派遣臣屬將其行政或軍事命令傳遞給命令接受者或執(zhí)行者的過程。王令能否順利地傳達和施行,直接關系到周王政治權力的掌控與實現(xiàn)。周王對王令傳遞問題的關注體現(xiàn)了其權力自覺。西周不同時期的王令傳遞機制的差異,則反映了不同時期的王權形態(tài)以及周王的因應措施。值得注意的是,西周金文記錄的有關案例,多數(shù)集中在周王對王畿地區(qū)的管理以及對外軍事活動中,較少涉及畿外諸侯。

      近年來,在鄰近的研究領域出現(xiàn)了所謂“活的制度史”的研究取向,即“制度史研究應把握制度變遷與其后復雜的人事權力關系,而非將制度孤立于政治運作與人事之外”,參見鄧小南:《走向活的制度史——以宋代官僚政治制度史研究為例的點滴思考》,《浙江學刊》2003年第3期;鄧小南:《再談走向“活”的制度史》,《史學月刊》2022年第1期;黃寬重:《從活的制度史邁向新的政治史——綜論宋代政治史研究趨向》,《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4期;王瑞來:《多元立體,推陳出新——政治史研究新路徑思索》,《史學月刊》2014年第3期等。這對于整個中國古代史研究都具有啟發(fā)意義。現(xiàn)實政治活動既局限于制度之內(nèi)又常常超脫于制度之外,并因此推動制度的發(fā)展演變。政治活動本身具有創(chuàng)造規(guī)則和打破規(guī)則的雙重屬性,從而推動政治局勢變化更新,并促成了政治制度的不斷再生成。西周時期的王令傳遞既體現(xiàn)了周王權力在具體政治活動中的實現(xiàn)機制,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周王朝的制度變遷趨勢?!皻v史不可能自我呈現(xiàn),必須通過歷史研究重構”。陳先達:《歷史與歷史的書寫》,《貴州師范大學學報》2021年第3期。我們需要在仔細檢視有關史事的基礎上,考察西周王朝制度變遷、人事關系、政治活動,才能把握西周歷史變遷的大脈絡。

      一、清華簡《攝命》與王令傳遞

      文獻記載顯示,王令傳遞在西周王朝政治中成為周王表達或行使其權力的重要途徑?!对娊?jīng)·大雅·烝民》:“王命仲山甫,式是百辟。纘戎祖考,王躬是保。出納王命,王之喉舌。賦政于外,四方爰發(fā)?!编嵭{云:“出王命者,王口所自言,承而施之也。納王命者,時之所宜,復于王也。其行之也,皆奉順其意,如王口喉舌親所言也。以布政于畿外天下,諸侯于是莫不發(fā)應?!薄睹娬x》卷18,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68頁。本文以下所引《詩經(jīng)》皆出此本,不再出注。西周晚期的大克鼎銘文云“出納王令”(集成02836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簡稱“集成”,下同,不再出注。),克鐘云“尃奠王令”(集成00204),師望鼎云“虔夙夜出納王命”(集成02812),意思皆相近。則“出納王令”既包含“出”,也包含“納”。當然,所謂“納”主要是指王令執(zhí)行后得到的反饋,但這一方面由于記載很模糊,不便詳論。以上數(shù)例可證,至少在西周晚期,“出納王令”已經(jīng)成為人所熟知的習語,側(cè)面反映出王令傳遞事務在西周王朝政治中的重要作用。

      清華簡(八)收錄了一篇西周文獻《攝命》,記錄了周王圍繞“出納朕命”的職事對受命者伯攝作的政治告誡。這對于理解西周時期的王令傳遞具有重要意義。其涉及傳命職事的一段內(nèi)容如下:

      汝有退進于朕命,乃唯望亡逢。則或即命[十二]朕,汝毋敢有退于之。自一話一言,汝亦毋敢泆于之。言唯明,毋淫,毋弗節(jié),其亦唯。[十三]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捌)·攝命》,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第110頁。

      對于這一段話,整理者作了很好的解釋,許兆昌、史寧寧以及胡寧等學者則根據(jù)《周禮·太仆》之說提出了新看法。許兆昌、史寧寧:《從〈周禮·太仆〉看清華簡〈攝命〉》(以下簡稱“許文”,不再出注),《古代文明》2019年第5期;胡寧:《論清華簡〈攝命〉中“攝”的職位與職責——以傳世文獻、金文文獻為參照》(以下簡稱“胡文”,不再出注),《簡帛研究》2020年秋冬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25-43頁。此外,王寧主張此段落中簡序有問題,“疑是古代的編簡者將簡12和簡13弄倒了,也就是其順序本來是簡11+簡13+簡12+簡14”。劉信芳從之。參見王寧:《清華簡〈攝命〉讀札》,http:∥www.fdgwz.org.cn/Web/Show/4343,2022年8月3日;劉信芳:《清華藏竹書〈攝命〉釋讀》,http:∥www.fdgwz.org.cn/Web/Show/4381,2022年8月3日。但是這一意見并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在原簡序尚能讀通的情況下,暫不可取。

      整理者以“汝有退進于朕命,乃唯望亡逢,則或即命朕”連讀,釋為“汝于朕命有所損益,唯望汝無逢迎我意,當即告于我”。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捌)·攝命》,第116頁。許文則將“則或即命朕,汝毋敢有退于之”連讀,解釋為“如果臣民對朕有上書奏言,你不得屏退之”。這是要求伯攝在傳達臣民上書言事時要注意真實反映民意的內(nèi)容。許文還認為“退進”與“出納”一樣,表示“雙向轉(zhuǎn)達、傳達之義”,并將“望”和“逢”視為意義相對的詞語,認為“唯望亡逢”是希望攝不要轉(zhuǎn)達那些逢迎上意的臣民奏事上書之意。胡文認為簡文“望”字從言,當釋為“妄”,意為虛誆;逢釋為值,指與“朕命”相值。細繹文意,將“唯望亡逢”理解為非此即彼的句式較為合理,與西周衛(wèi)簋(銘圖05368吳鎮(zhèn)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簡稱“銘圖”,下同,不再出注。)、簋之“日引勿替”(銘圖05315-05318),叔尊(銘圖11818)之“汝日其賞勿替”等句法相類。“望”字在先秦文獻中常常表示帶有某種期冀心理的看視,如《詩經(jīng)·小雅·都人士》“萬民所望”,《左傳·成公二年》“晉師歸,范文子后入。武子曰:‘無為吾望爾也乎?!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806頁。其例甚多,在這里可解釋為令人看見、知曉。整理者和許文都將“逢”釋為逢迎,而王寧認為“逢”是“當即‘逢殃或‘逢災之省語”,指遇到災殃。王寧:《清華簡〈攝命〉讀札》,http:∥www.fdgwz.org.cn/Web/Show/4343,2022年8月3日。子居訓為“遇”,引申為迎合,將該句釋為“不符合你的期望”。子居:《清華簡八〈攝命〉中段解析》,http:∥www.360doc.com/content/19/0109/01/34614342_807583710.shtml,2022年8月3日。以下所引,同此文,不再出注。蕭旭則讀為“夆”,以為是“違逆、抵啎之意”。蕭旭:《清華簡(八)〈攝命〉校補》,http:∥www.fdgwz.org.cn/Web/Show/4354,2022年8月3日。以下所引,同此文,不再出注。該字簡文字形從夆從殳,當讀為“夆”,“殳”可以視為加注的義符。《說文》:“夆,啎也?!庇帧皢?,逆也”。許慎:《說文解字》,徐鉉校定,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09、312頁。夆字甲骨文作(合集37507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編:《甲骨文合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1982年。),金文作、(集成05412、02831)等,從止從豐,從足遇封畔受阻會意,有遭遇阻遏之意。夆字在九年衛(wèi)鼎銘文(集成02831)中假借為封字,亦用其圍塞之意。又《說文解字》:“殳,以杖殊人也。”段玉裁注云:“杖各本作杸,依《太平御覽》正。云杖者,殳用積竹而無刃?!睹珎鳌贰L丈二而無刃是也。殊,斷也。以杖殊人者,謂以杖隔遠之?!夺屆罚骸庖?。有所撞挃于車上,使殊離也。殳殊同音,故謂之殳?!倍斡癫茫骸墩f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18頁??梢姟办币嘤懈綦x、阻礙之意。那么,簡文中的“逢”字當理解為阻隔、阻塞?!拔ㄍ龇辍本褪钦f,當王命下發(fā),你要及時傳布,使人聞知而不要阻塞?!凹疵币辉~,整理者、子居理解為告知,許文解釋為臣民上奏?!凹疵币娪趥魇牢墨I和西周金文,與賜命銘文常見的“即位”用法相同,應當釋為接受命令或請示命令。如《左傳·定公四年》“(魯公)用即命于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806、1536頁。是指魯公伯禽受命于周王室。金文如韓伯豐鼎云“今我既即令”(銘圖02426),免簋云“丼叔侑免,即令”(集成04240),簋云“內(nèi)史即命,王若曰”(集成04266),“即令”或“即命”均指接受命令。此外,《周書·金滕》:“今我即命于元龜。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圭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圭?!薄渡袝x》卷13,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6頁。于省吾云:“即命者,就而請命也?!贝恕凹疵笔窍蜢`龜請命之意,《大誥》“即命曰”亦同。又《洛誥》“今王即命”,于省吾釋為“王就而請命”。于省吾:《于省吾著作集·雙劍誃尚書新證》,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83-184頁。西周永盂“益公內(nèi)即命于天子,公廼出厥命”(集成10322),蔡簋“出入姜氏令,厥有見、有即令,厥非先告蔡,母敢有入告”(集成04340),“即令”或“即命”均指請示命令。簡文“即命朕”當指請示命令于王,唯其省去介詞“于”,使意思變作“授命我”,表示謙遜。因此,“則或即命朕,汝毋敢有退于之”,是說對于那些前來請示王命的人,你不要擅自屏退。那么,這段簡文主要是講司言之官如何充分地傳達周王的權力意志并保障周王與臣下的政治溝通,而不是關注臣民的政治意見。

      “自一話一言,汝亦毋敢泆于之”,“泆”,整理者訓為“淫放”,子居認為“泆猶溢,訓為超出”。蕭旭讀為“迭”,以為“越過也,即‘進義,與‘退對文”。許文則認為“泆”通“逸”,并據(jù)《說文·兔部》“逸,失也”,釋為遺漏。簡文中“泆”與“淫”并見,將“泆”釋為淫溢不太妥當,故許文的解說更為通透。許文將此句與上文連貫在一起解釋:“前句是說如果臣民對朕有上書奏言,你不得屏退之。后句是說即使是只言片語,你也不得有所遺漏?!逼鋵?,這仍然是針對王命而言,所謂“一話一言”并非指臣民之言,而是指周王之命令。周王在此警告伯攝,不要遺漏任何一句命令。

      “言唯明,毋淫,毋弗節(jié),其亦唯”,學者多無發(fā)明,甚至認為“其亦唯”下有脫誤,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捌)·攝命》,第116頁。許文以為“其亦唯”與下文之“乃亦唯”是在簡書轉(zhuǎn)行時造成的抄寫誤衍。這當是出于對前文的理解有偏差,而未能夠正確解釋。其實,這句話仍然是對前面三句話的補充說明?!捌湟辔ā闭?,猶“其唯唯”也,與前文“淫”“弗節(jié)”相對,表示無所增益變換?!肮?jié)”字簡文從晶室聲,整理者讀為“節(jié)”,意思與“淫”相對。子居則認為該字是“昳”字異體,讀為“秩”,釋為清明。筆者認為“節(jié)”字當釋為節(jié)序、節(jié)度,“弗節(jié)”表示不遵循原有的順序。這句話是告誡伯攝不要妄改王命。

      綜上,“汝有退進于朕命,乃唯望亡逢。則或即命朕,汝毋敢有退于之。自一話一言,女亦毋敢泆于之。言唯明,毋淫,毋弗節(jié),其亦唯”,可以翻譯為:你傳達我的命令,當使人聞知而不要阻塞。若有來請示王命的人,你不要擅自屏退。我發(fā)布的命令,你一句也不要遺漏。我的命令清楚明白,你不要增溢,也不要變亂節(jié)序,遵循即可??梢?,這段話是周王對伯攝“出納朕令”工作的具體要求。

      根據(jù)上述,“出納朕命”包含周王命令下達和臣僚上請王命兩個方面,都體現(xiàn)的是周王的權力意志及其在西周政治體系中的現(xiàn)實影響力?!稊z命》的創(chuàng)作年代,學界一般認為是西周中晚期。李世佳:《清華簡〈攝命〉篇“伯攝”身分綜論》,《簡帛研究》2020年秋冬卷,第15-24頁。這說明至少在西周中晚期,周王已經(jīng)高度重視王令傳遞的通暢性和準確性,并試圖防止臣僚阻塞和歪曲其命令,體現(xiàn)了周王對政令渠道的主觀掌控。這也意味著王令傳遞已然成為王權表達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金文記載的一些例子表明,在西周的日常政治運作中,王令傳遞確實成為周王實現(xiàn)其權力意志的重要途徑。

      二、王令傳遞與西周前期王權強化

      西周時期的王令傳遞活動,在西周金文中得到了部分記錄,而且具有較為明顯的時代特征。特別是這些記錄主要集中在昭王前后和厲宣時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周王權的強弱變化。

      周初的中央權力結構,核心是由左右二公輔政周王。劉雨、張亞初:《金文官制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01頁;馮時:《周初二伯考——兼論周代伯老制度》,《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2期?!妒酚洝ぱ嗾俟兰摇罚骸捌湓诔赏鯐r,召王為三公:自陜以西,召公主之;自陜以東,周公主之。”《史記》卷34,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549頁。周公卒后,畢公接續(xù)其位,故在成王臨終之時,“命召公、畢公率諸侯相康王”?!犊低踔a》載康王即位時:“太保率西方諸侯,入應門左;畢公率東方諸侯,入應門右?!薄渡袝x》卷18,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37、243頁。二公為群臣之首,職掌內(nèi)外大政,權力很大,在一定程度上對王權造成了限制。這在金文中也有所反映,如作冊大鼎載:“公來鑄武王、成王異鼎,唯四月既生霸己丑,公賞作冊大白馬,大揚皇天尹大保休,用作祖丁寶尊彝。”(集成02758)史獸鼎載:“尹令史獸立工于成周,十又一月癸未,史獸獻工于尹,咸獻工,尹賞史獸祼,賜豕鼎一、爵一,對揚皇尹丕顯休。”(集成02778)唐蘭指出銘文中的“尹”就是指太保召公,與作冊大鼎的“皇天尹”稱謂相應。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38頁。太保召公能夠直接差遣作冊、史等史官并施予賞賜物,受賜者也不感謝周王而感謝太保,足見太保的權威。這種現(xiàn)象大約在康王后期以后逐漸發(fā)生了變化:一方面周公、召公等周初功臣、權臣凋零殆盡,后繼者威望減弱;另一方面,新的王朝大臣構成逐漸多樣化。小盂鼎銘文顯示,康王晚期活躍于政壇的有盂、榮、□伯、明伯、繼伯、□伯(集成02839)等,大臣的構成不再局限于周初的功勛家族。盡管昭王初年曾任命周公子明?!耙滤姆健保倲埑髾?,也只是比較短暫的過渡。鼎銘文記載“溓公令眔史旟”伐貊(集成02740),表明溓公亦是當時的公卿之一。李學勤認為“溓公”即祭公。參見李學勤:《釋郭店簡祭公之顧命》,《文物》1998年第7期。此外,金文及文獻所見昭王時期受重用的大臣還有公、伯懋父、南宮、鴻叔、過伯、榮、遣等高級貴族以及諸多中層貴族,政治權力在高級貴族中逐漸走向分散。在政令傳布方面,昭王也加強了掌控,經(jīng)常派遣史官到各地傳達自己的命令。

      目前所見最早有關王令傳遞的記載,見于令方彝銘文:

      唯八月,辰在甲申,王令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受卿事寮。丁亥,令夨告于周公宮,公令同卿事寮。唯十月月吉癸未,明公朝至于成周,令舍三事令,眔卿事寮、眔諸尹、眔里君、眔百工;眔諸侯:侯、田、男,舍四方令。為省篇幅,本文引用金文多采取節(jié)引方式,下同,不再標注。(集成06016)

      這段銘文記載周王任命周公的兒子明保為王朝卿士,“尹三事四方,受卿事寮”?!傲顗鞲嬗谥芄珜m”,唐蘭翻譯為“(周王)命夨令把這件事告了周公的宗廟”。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第205頁。譚戒甫以為宮指宮室,“告于周公宮”意為把這個“命誥”告知周公。參見譚戒甫:《周初夨器銘文綜合研究》,《武漢大學學報》1956年創(chuàng)刊號。將銘文之“告”字理解為傳達“命誥”甚確,但聽誥之人并非周公,而應該是受命者明保。事情結束后,明公邀請夨令一同前往成周召集卿事寮諸官員和外服諸侯。抵達成周后,夨令把這個命令重新宣布了一遍,“舍三事令”是宣布有關“三事”的命令,“舍四方令”就是宣布有關四方諸侯的命令。夨令雖然在成周擔任了明公的助手,但其本質(zhì)是周王的傳令使者,代表著周王的意志。

      在軍政活動中,昭王也常派遣史官傳達王令。如邢侯簋銘文:

      唯三月,王令榮眔內(nèi)史曰:“邢侯服,賜臣三品:州人、重人、鄘人?!卑莼祝斕熳釉熵蕿l福,克奔走上下,帝無終命于有周。追考(孝),對不敢墜,卲朕福盟。朕臣天子,用典王令,作周公彝。(集成04241)

      邢侯簋大約作于昭王前期,記錄的是昭王對邢侯的一次賜封。鄒家興:《邢國徙封與西周早期政治戰(zhàn)略的轉(zhuǎn)變》,待刊。“王令榮眔內(nèi)史”“邢侯服,賜臣三品”意思是周王命令榮和內(nèi)史對邢侯進行賜封,劃定邢侯的服事,并賜予三批臣屬。從銘文的記載來看,周王可能不在場,而由榮和內(nèi)史承擔了傳達王令的角色。

      在軍事活動中,專人傳令更有助于提高效率。如中甗銘文載:

      王令中先省南國貫行,設在曾。史兒至,以王令曰:“余令汝史(使)小大邦,厥又舍汝芻量,至于汝,小多?!敝惺∽苑健⑧?,造□邦,在噩師次。(集成00949)

      這篇銘文內(nèi)容豐富,可惜只有摹本傳世,個別字存在誤摹現(xiàn)象,無法完全釋讀。銘文講昭王命令中預先前往南國考察道路,建設軍事駐地。與中甗同出之中方鼎銘文亦云“王令中先省南國貫行,設王”(集成02751),記錄的是同一件事?!跋仁 敝跋取睘橄葘?,“省”是省察、視察之意?!霸O在曾”之“”讀為居,“指王在京城以外的行宮、別館或臨時駐蹕之地”,王輝:《商周金文》,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97頁。即“周王之離宮”。黃益飛:《金文所見“”與西周政治統(tǒng)治》,《考古》2016年第9期?!霸O”猶中方鼎“設王”,郭沫若云:“謂張設王之行屋也。”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二),北京: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51頁。中在曾地建設行宮的時候,史兒帶來了周王的新命令,讓中去出使南國一帶的大小邦國。中在接受命令后,便從曾地出發(fā),依次巡省了方、鄧等邦國,最后到達了位于噩的軍事駐地。昭王專門派遣史官傳令,顯然有助于南征活動的順利開展,以及掌控軍政情報。

      作冊折尊銘文則記載了周王派遣作冊授土之事:

      唯五月,王在,戊子,令作冊折兄望土于相侯,賜金,賜臣,揚王休。唯王十又九祀,用作父乙尊,其永寶。(集成06002)

      “兄”讀為貺,贈予、授予之意?!傲钭鲀哉坌滞劣谙嗪睢?,指周王命令作冊折去將望土授予相侯。這個過程既包含傳達授土的命令,也包含授土的儀式。因此,周王授土的命令是由作冊折傳達的。由于銘文與昭王南征有關,相侯國具體位于何處,迄今雖無定論,肯定不超出南國的范圍。昭王派遣作冊去賜土,是為了團結拉攏相侯,排除南征的阻礙。一個相近的例子是般觥銘文:“王令般兄米于搤丂?!保?9299)不過,王派般贈米給搤丂,其隆重程度遠遠低于授土,大概只是一種禮贈行為,未必帶有正式的命令。

      除了昭王時期,還有一篇穆王初年的韓伯豐鼎銘文,記錄的是王朝官員受命處理一件土地交付的事務,鄒家興:《韓伯豐鼎銘文新讀》,鄒芙都主編:《出土文獻與先秦秦漢史研究論叢》,北京:科學出版社,2022年,82-88頁。也涉及史官傳令:

      唯十月既生霸甲辰,在成周,史至,以茲令曰:“內(nèi)史曰:‘告韓伯,伯氏宕。”卿事司曰:“侖,今我既即令,曰:‘先王令尚付?!表n伯豐作寶彝。(銘圖02426)

      這段銘文主要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由史傳遞內(nèi)史按照周王旨意發(fā)出的命令,負責將命令傳達給成周的卿事,故稱“史至”?!案骓n伯,伯氏宕”則是這一命令的內(nèi)容。第二部分是成周的卿事在接到命令之后,負責施行?!敖裎壹燃戳睢敝^卿事已經(jīng)接到史傳來的命令。命令的內(nèi)容是將指定的土地交付給韓伯,即“先王令尚付”,亦即前文所說的“伯氏宕”?!安襄础笔钦f韓伯可占有土地,“先王令尚付”則是講按照先王的意愿應當將土地交付給韓伯。由此可見,史負責將內(nèi)史代王發(fā)出的政令傳遞給身在成周的卿事。

      由上述諸例可知,昭王前后負責王令傳遞的人主要是作冊、史、內(nèi)史等史官,涉及任官、巡省、授土、賜封諸侯等事務。這一方面體現(xiàn)出周王試圖加強對內(nèi)政外務各個方面的掌控,另一方面則反映了史官制度的演變。周王派遣史官直接傳令給地方官員或諸侯,既強化了其對地方軍政事務的把控,也削弱了王朝公卿大臣對政權運作的影響。周王對內(nèi)政管理、軍事行動、諸侯封賜等多方面事務的直接干預,則意味著王權的觸角不斷拓展延伸。隨著政治局勢的演進,有助于強化王權和提高政權運作效率的新制度也在萌芽。史官是西周王朝職官系統(tǒng)中的一個重要角色,主要承擔文書起草與頒布、各類禮儀及卜筮等方面的事務。特別是其中的作冊和內(nèi)史,往往作為周王的秘書官而存在,可以說是“王之喉舌”。鄒家興:《西周史官綜合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20年,第61頁。作冊源于商代,在商末已得到商王的信用,到西周早期仍然是一個活躍的群體,隨后則逐漸被新興的內(nèi)史官取代。西周內(nèi)史最早見于內(nèi)史亳同銘文:“成王賜內(nèi)史亳豐祼,弗敢唬,作祼同。”(銘圖09855)成王為謚號,銅器當作于康王前期,可見內(nèi)史亳豐活動于成康之際。學者甚或以為他就是《尚書·顧命》中提到的“作冊度”。王占奎:《讀金隨札——內(nèi)史亳同》,《考古與文物》2010年第2期。昭穆時期,內(nèi)史很快就發(fā)展為內(nèi)史官系統(tǒng),并逐漸融合吞并了傳統(tǒng)的作冊官,成為西周最具特色的官制之一。西周中期以后,內(nèi)史主要負責周王的賜命事務,是最具代表性的周王嫡系近臣,充分體現(xiàn)了周王的權力意志。昭王前后作冊和內(nèi)史并見,都負責傳遞王令,正是新制度和舊制度交疊的表現(xiàn)。

      穆王進一步從制度上強化了王權。首先是建立了程序完整的賜命制度。這一制度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收攏權力的作用,一方面通過官職授予吸納更多的貴族參與日常統(tǒng)治,另一方面則通過官員考核更為全面地掌握政治信息。內(nèi)史官作為賜命活動不可或缺的角色,也逐漸形成穩(wěn)定的制度。其次是確立諸多世家大族輪流執(zhí)政的行政體制,同時設置列卿共同輔政,形成了一個“委員會”式的中央官僚群。李峰認為相對于西周早期由少數(shù)家族壟斷統(tǒng)治的情形,這一體制反映出西周政府向著更加開放、相對非獨裁和非個人統(tǒng)治的方向轉(zhuǎn)變,并促成了政府權力結構的制度化或者說穩(wěn)定化。李峰:《西周的政體》,第89頁。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行政長官對權力的獨掌,從而保障了王權的至高無上性。朱鳳瀚則指出,豐富的賜命銘文反映出“王朝政治等級制度的完善、君主專制制度之成熟化以及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朱鳳瀚:《商周家族形態(tài)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22年,第470頁。此外,更為完善的禮樂制度,如列鼎、列簋等貴族用器制度得以設立,進一步規(guī)范政治等級秩序,從禮制上維護王權的至尊。吳十洲:《兩周禮器制度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59-260頁。最后,昭穆時期頻繁的軍政活動,也為更多中小貴族提供了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促使他們更加緊密地與周王結合在一起,從而強化了周王的政治擁護力量并對權貴世族形成制衡。韓?。骸段髦芙鹞氖雷逖芯俊罚?82頁。

      在這種政治環(huán)境下,王令傳遞也主要依制度規(guī)范而行。目前所見屬于西周中期的金文中,只有永盂銘文與王令傳遞有關:蔡簋銘文云:“蔡,昔先王既令汝作宰,司王家。今余唯申就乃令,令汝眔曶攝胥對各,從司王家外內(nèi),母(毋)敢有不聞,司百工,出入姜氏令。厥有見有即令,厥非先告蔡,母(毋)敢有入告。”(集成04340)銘文記載周王任命蔡為宰,管理王家內(nèi)外,還要負責為王后姜氏傳遞命令。由于其服務的對象主要是王后,此不贅述。

      唯十又二年初吉丁卯,益公內(nèi)即命于天子。公廼出厥命,賜畀師永厥田:陰陽洛,疆眔師俗父田。厥眔公出厥命:井伯、榮伯、尹氏、師俗父、遣中。公廼命奠司徒圅父,周人司工、淵史、師氏、邑人奎父、畢人師同,付永厥田,厥率履厥疆宋句。(集成10322)

      在這篇銘文的敘述中,益公承擔了傳遞王令的角色。唐蘭指出:“銘文記周王分土地給永的事情,但王不在場,傳達周王的命的人是益公?!碧铺m:《永盂銘文解釋》,《文物》1972年第1期。白于藍則認為銘文中的“厥”均指周王,從而將“厥眔公出”斷讀,解釋為周王與益公同出,然后周王親自向井伯等五人發(fā)布命令,益公則向奠司徒圅父等人發(fā)布命令。白于藍:《師永盂新釋》,《考古與文物》2010年第5期?!柏省弊衷谖髦芙鹞闹谐S米髦甘敬~,但并不意味著在同篇銘文必須指同一個對象,唐說較白說更為合理。根據(jù)銘文的敘述邏輯,“益公內(nèi)即命于天子”是說益公覲見周王,并向周王請示了命令。“公廼出厥命”是說益公在得到周王關于賜予師永田地的命令之后,又將命令傳達給具體負責相關事務的官僚。命令的內(nèi)容是將一塊位于洛水南北兩側(cè)并與師俗父田地接壤的田地交付給師永?!柏时o公出厥命”是指井伯、榮伯、尹氏、師俗父、遣中、司徒圅父等中央官僚陪同益公一起發(fā)布的這個命令,因為他們是主持其事的中央長官。西周中期的裘衛(wèi)盉記載裘衛(wèi)與矩伯的交易涉及田地,“裘衛(wèi)廼彘告于伯邑父、榮伯、定伯、伯、單伯”(集成09456),然后由這五人命令三有司官員監(jiān)督授田之事。又五祀衛(wèi)鼎載衛(wèi)與邦君厲之間產(chǎn)生田地交易糾紛,“衛(wèi)以邦君厲告于井伯、伯邑父、定伯、瓊伯、伯俗父”(集成02832),這五人于是對其事進行勘核仲裁,并令三有司官員監(jiān)督田地交付。可見,西周中期處理這類田地授受事件,由五位中央官員主持其事應該是常態(tài)?!肮珡i命”一句指益公將周王的這個命令傳達給奠司徒圅父、周人司工、淵史、師氏、邑人奎父、畢人師同等具體執(zhí)行命令的地方官僚。

      由于例子太少,我們很難從其中看出西周中期王令傳遞行為的特征。不過,西周中期形成了周王-執(zhí)政-列卿的王朝中央官僚機制,這一機制顯然影響著王令傳遞的行為。永盂銘文中的益公是當時的執(zhí)政,井伯等五位大臣則是列卿。執(zhí)政由井、益等世卿大族輪流出任,列卿的設置則讓更多的高級貴族得以分享政治權力。在這一套政治機制下,共、懿、孝諸王雖然享國日短,沒有太多政治建樹,卻也在相當程度上維持了王權不墜。雖然有學者認為西周中期世族政治的形成強化了權力的世襲,壓縮了王權的活動空間,韓巍:《西周金文世族研究》,第283-284頁。但實際上,周王和中上層貴族之間形成了微妙的權力平衡,這種平衡在一段時期內(nèi)并沒有對王權造成威脅。

      三、王令傳遞與西周晚期王權重振

      到了西周中晚期之際,部分在世族政治中獲利的強宗大族崛起,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周王的權力和威信。井、益、榮等世族在西周中期后段長期把持朝政,其宗族勢力隨之膨脹,逐漸尾大不掉。許倬云、朱鳳瀚、李峰等學者指出,西周貴族勢力的發(fā)展,擠占了王朝的政治資源,損傷了王室的力量和權威。許倬云:《西周史》(增補二版),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第318頁;朱鳳瀚:《商周家族形態(tài)研究》,第486頁;李峰:《西周的滅亡——中國早期國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機》,第145頁。不少中小宗族由于職官世襲,也在一定程度上減弱了對王室的政治支持。有些小家族甚至依附于大世族,從而脫離了王室的直接控制,造成了周王與部分臣屬之間政治關系的“隔斷”?!巴醭寂c其臣屬君臣關系的加強,限制了周王王令的下達和執(zhí)行;新出現(xiàn)的君臣層級,對王權產(chǎn)生新的分割作用;而王臣本人及家族地位的升降,則直接使周王賴以建立統(tǒng)治秩序的本階級的基礎發(fā)生動搖”,黃愛梅:《西周中晚期君臣體系的變化及其對王權的影響》,《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加之懿王、孝王、夷王諸王自身或在位時間短暫,或政治能力有限,不足以充分掌控王權。夷王時期甚至發(fā)生了自降身份,下堂見諸侯的事件。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78頁。王權衰弱到厲宣時期變得積重難返,周王室軍事力量的削弱更加劇了這一點。周厲王時期的禹鼎銘文載:“用天降大喪于下國,亦唯噩侯馭方率南淮夷、東夷廣伐南國、東國,至于歷內(nèi)。王廼命西六師、殷八師曰:‘撲伐噩侯馭方,勿遺壽幼。肆師彌怵匌恇,弗克伐噩。肆武公廼遣禹率公戎車百乘、斯馭二百、徒千,曰:‘于匡朕肅慕,唯西六師、殷八師伐噩侯馭方,勿遺壽幼。雩禹以武公徒馭至于噩,敦伐噩,休獲厥君馭方?!保?2833)銘文敘述王派王師“西六師、殷八師”征討反叛入侵的噩侯,結果卻未能如意,不得不請武公派遣將領率軍出戰(zhàn),才取得成功。這無疑暴露了王室軍隊戰(zhàn)斗力的衰弱。李裕杓:《西周王朝軍事領導機制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66頁。多友鼎銘文(集成02835)亦記載多友受武公之命,率軍抵御入侵的獫狁。周王朝對外征伐,竟然要倚賴世族的私屬,可見王權在世族面前已經(jīng)喪失了主動權。

      面對這一問題,周王曾試圖采取措施重振權威,比如夷王三年,“致諸侯,烹齊哀公于鼎”。范祥雍:《古本竹書紀年輯校訂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4頁。厲王則自述要“亡康晝夜,經(jīng)雍先王,用配皇天,簧黹朕心,墜于四方”(簋,集成04317)。他一方面起用一些近臣如善夫來加強其權力掌控,另一方面嘗試利用大世族之間的競爭關系來削弱世族的權力,比如任用榮夷公專政,任用番生“攝司公族、卿士、大史寮”(番生簋,集成04326)以總攬朝政。徐中舒先生曾指出厲王開始對傳統(tǒng)制度進行變革,主旨在增加收入,強化王權。徐中舒:《先秦史論稿》,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第172頁。李峰也認為,周厲王的“專利”行為,就屬于“挽救王朝的衰亡而加強王室財政的一種努力”。李峰:《西周的滅亡——中國早期國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機》,第145頁。但是他的專政措施遭致世族大族的抵制,并引發(fā)了國人暴動。厲王流亡于彘,其集權行動以失敗告終。宣王即位后,在一批賢臣的輔佐下,也推行了一些革新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國力,重振了王權。楊善群:《論周宣王中興》,《史林》1988年第1期。他的做法比厲王溫和,一方面較圓滑地團結各大世族,達成君臣和諧共治的局面,另一方面則依賴部分可靠的親信來幫助自己掌政,加強王權。

      強化對王令傳遞的掌控也是厲、宣時期重振王權的措施之一。有關王令傳遞的事件被金文頻繁記錄,不僅顯示出周王對此方面的重視,也反映了君臣信任關系的變化。在這一時期,史官仍然是王令傳遞的重要承擔者。屬于厲王或宣王時期的善夫克盨銘文云:

      唯十又八年十又二月初吉庚寅,王在周康穆宮,王令尹氏友史趛典善夫克田人。(集成04465)

      “典”,陳夢家指出即格伯簋“用典格伯田”之“典”,是動詞,為簿錄之意。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上),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65頁。楊樹達則以為:“典,常也,典常有今言確定之意。或謂典當讀為奠,奠,定也,記田之地界于寶簋,故為定也?!睏顦溥_:《積微居金文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3頁?!暗洹弊滞愑梅ǔ鲜鰞摄?,還見于邢侯簋“用典王令”(集成04241),六年琱生簋“余以邑訊有司,余典勿敢封”(集成04293)等,均為登記的意思。負責這件事的使者則是史趛。根據(jù)格伯簋、散氏盤等銘文記載,田地登記往往需要組織官僚進行實地勘察,協(xié)同辦理。那么,史趛作為周王派遣的使者,不僅要完成登記事務,而且肩負著宣達王令的任務。宣王時期的史頌鼎銘文則載:

      唯三年五月丁子,王在宗周,令史頌省蘇溷友、里君、百姓,帥堣盩于成周,休有成事。蘇賓璋、馬四匹、吉金,用作彝。(集成02787)

      “省”字從彳從眚從言,郭沫若疑為“字之異,假為覿,謂眚視承問也”,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二),第160頁。陳夢家以為即“省問之省”,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上),第306頁。意為省察、巡視。“堣盩”解釋多歧,未有確詁,待考。從銘文敘述看,“溷友、里君、百姓帥堣盩于成周”是史頌擔負的任務,故云“休有成事”。雖然銘文未提及傳令之事,但史頌肩負使命,自然是帶著王令去的。

      相較于西周早中期,西周晚期的一個新現(xiàn)象是善夫成為王令傳遞的重要承擔者。厲王時期的大簋蓋銘文云:

      唯十又二年三月既生霸丁亥,王在侲宮。王乎吳師召大,賜睽里。王令善夫豕曰睽曰:“余既賜大乃里?!鳖ベe豕章、帛束,睽令豕曰天子:“余弗敢吝。”豕以睽履大賜里,大儐賓豕介章、馬兩,賓睽介章、帛束。(集成04298)

      這篇銘文記述周王將原屬于睽的里邑轉(zhuǎn)賜給大,并派遣善夫豕前去將王的命令轉(zhuǎn)達給睽。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三),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269頁。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答復后,豕陪同睽踏勘了需要轉(zhuǎn)讓給大的里落,并得到受里者大的饋贈。

      宣王時期的吳虎鼎銘文云:

      唯十又八年十又三月既生霸丙戌,王在周康宮夷宮,導入右吳虎,王令善夫豐生、司工雍毅申剌(厲)王令:“付吳舊疆,付吳虎:厥北疆涵人眔疆,厥東疆官人眔疆,厥南疆畢人眔疆,厥西疆姜眔疆。”厥具履封:豐生、雍毅、伯導、內(nèi)司土寺。(銘圖02446)

      此銘記載周宣王派遣善夫豐生、司工雍毅去重申厲王的遺令,內(nèi)容是讓吳把一塊田地交付給吳虎。豐生、雍毅在相關人員的陪同下,勘察了田地的邊界,完成了這一事務。顯然,他們在執(zhí)行事務的過程中,也需要把周王的命令傳達給涉事雙方以及參與執(zhí)行人員。

      小克鼎銘文記載周王在宗周,命令善夫克到成周去傳布王令:

      唯王廿又三年九月,王在宗周。王命善夫克舍令于成周,遹正八師之年。克作朕皇祖釐季寶宗彝。(集成02796)

      “舍令”與令方彝銘文中的“舍三事令”“舍四方令”用法一致,即宣布命令。“正”陳夢家以為猶師遽簋“王誕正師氏”之“正”,是巡省校閱之意,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上),第264頁?!渡讨芮嚆~器銘文選》謂“正”讀為整,意為整頓。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三),第222頁。其實“正”可通“政”,治也,《詩經(jīng)·商頌·玄鳥》“正域彼四方”,《毛詩正義》卷20,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623頁?!洞蟠鞫Y記·千乘》“有君長正之者乎”,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63頁。均用此意。故“遹正八師”就是去整頓八師,校閱隊伍。克鐘銘文又記載周王派遣他去京師視察:

      唯十又六年九月初吉庚寅,王在周康剌宮。王乎士曶召克。王親令克,遹涇東至于京師,賜克佃車、馬乘。克不敢墜,尃奠王令。(集成00204-00205)

      此銘之“遹涇東至于京師”的目的當與“遹正八師”相近,是為了去軍事駐地檢查駐軍的狀況,有不善者則整頓之。后文“尃奠王令”與小克鼎銘之“舍令”正相對應,可知克作為周王的使者在檢閱整頓軍隊的同時,要宣達周王的誥令。大克鼎(集成02836)記載周王賜命善夫克云“昔余既令汝出內(nèi)朕令,今余唯申就乃令”,意即讓善夫克繼續(xù)負責出納王令,并給予了豐厚的賞賜,包括大量的田地和臣妾??梢?,善夫克是周宣王的寵臣,其前后兩次受到周王派遣負責軍隊檢閱之事,也就順理成章了。前引善夫克盨銘文記載周王派使者去登記克的田地和人民,反映了周王對善夫克的寵信。

      上述諸例可見,西周晚期的王令傳遞以史官和善夫為主要承擔者。史官和善夫出身都不是特別高貴,能與世族勢力保持距離,與周王接觸頻繁則使他們更加容易受到信賴。周王通過這些近臣傳令,可以繞過世族干預,加強與中下層貴族的直接聯(lián)系。韓?。骸段髦芙鹞氖雷逖芯俊?,第286頁。于是,他們共同承擔起溝通內(nèi)外、出納王令的職責,成為周王掌控政治權力的重要助手。周王甚至派遣他們出使異地,去傳遞王令或完成某些軍政任務。

      西周晚期善夫進入政治權力的中樞,并產(chǎn)生重要影響,是一個重要的變化。善夫即膳夫,《周禮·天官冢宰·膳夫》記載膳夫“掌王之飲食膳羞,以養(yǎng)王及后、世子”,《周禮注疏》卷4,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659頁。負責王家的日常飲食事務,是王之近幸。李峰指出,善夫在西周晚期發(fā)揮了重要的政治作用,意味著周王越來越信任和依靠他的個人侍從或代表者。李峰:《西周的政體》,第96-97頁。善夫在西周中期以前很少見諸記載,西周中期的師鼎銘文載:“王乎作冊尹冊令師:‘胥師俗司邑人,唯小臣、善夫、守、[友]、官、犬,眔奠人、善夫、官、守、友,賜赤舄?!保?2817)西周晚期的此鼎銘文云:“王乎史翏冊令此曰:‘旅邑人、善夫,賜汝玄衣、黹屯、赤巿、朱黃、旂?!保?2821)這里的善夫不是王廷的善夫,而是地方的善夫,故被列于邑人或奠人之后。他們大約是在地方行所負責周王或官員飲食和宴饗事務的官員,只有在周王出巡到其地的時候才會與周王接觸。到厲王時已經(jīng)成為近侍之臣,參與政治活動。厲王時期的善夫有善夫豕(大簋蓋,集成04298)、善夫(大鼎,集成02807)、善夫梁其(善夫梁其鐘,集成04147)等。宣王時期,善夫得到進一步幸用,有善夫克、善夫豐生(吳虎鼎,銘圖02446)、善夫山(善夫山鼎,集成02825)等。幽王時期則有膳夫仲允(《詩經(jīng)·小雅·十月之交》)。此外還有不易判定王世的善夫伯辛父(善夫伯辛父鼎,集成02561)、善夫旅伯(善夫旅伯鼎,集成02619,按旅伯與伯辛父可能是同一人)、善夫吉父(善夫吉父鼎,銘圖02078)等?!对娊?jīng)·大雅·云漢》所謂“膳夫左右”,《毛詩正義》卷18,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62頁。也暗示了善夫與周王的特殊政治關系。透過青銅器及其銘文可以看出,善夫在西周晚期的政治地位得到了顯著提高,并且一度參預超出其職權范圍的軍政大事。除了上文提到的兩次受王命去整頓王師的善夫克,晉侯蘇鐘銘文(銘圖15298-15305)記載,當周宣王在一次征伐結束之后在成周召見參與協(xié)同作戰(zhàn)并獲得戰(zhàn)功的晉侯蘇時,宣王竟是讓善夫召喚晉侯入覲受賞,可見善夫已然在軍政活動中充當周王的喉舌。

      當然,周王也不僅僅依靠史官、善夫等近臣傳遞政令,還有前文提到的諸如仲山甫、師望等受到重用的軍政官僚??梢?,西周晚期諸王在既有的官僚運作體系中,一方面拉攏有助于維護自身王權的世族官僚,增強政治支持力量;另一方面則重用善夫、史官等近幸之臣,強化自身對政權的掌控。這兩個措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重振王權的作用,但是并沒有從根本上扭轉(zhuǎn)王權走衰的局勢。

      結 語

      西周在有限的人力物力條件下建立起跨越數(shù)千里的王朝統(tǒng)治體系,并要維系這個體系的有效運作,跨區(qū)域、跨層級的政令傳遞必然成為一個重要問題。周人為此建立了一些影響深遠的制度,包括朝覲、巡守、赴告、采詩制度等,以保障周王或王朝中央對地方諸侯、下層平民百姓的信息掌控。比如赴告制度,徐杰令指出,王室和諸侯都設有專司赴告的官員,借助這一制度,“王室可以隨時了解和掌握各諸侯國的政情和動向,以便根據(jù)不同情況制定相應的對策,采取相應的措施”。徐杰令:《春秋赴告制度考述》,《文史哲》2003年第2期。除上述制度以外,周王派到各方的使者,也能夠?qū)⑻煜滤姆降恼涡畔⑺鸭⒎答伣o周王。

      相應地,周王要使自己的政令能夠準確下達到地方,也要建立一套傳令機制。西周金文的相關記錄,正反映了王令傳遞在西周政治中已經(jīng)成為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些案例一方面反映了周王在西周政治體系中的不可動搖的特殊地位,以及周王在具體政治實踐中的影響力。周王通過向外傳遞指令,展現(xiàn)其權力意志,實施其統(tǒng)治,涵蓋了任官、授土、巡國、征役、治軍等多個領域。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不同時期王權的消長變化及其應對方式。卿權與王權的博弈,刺激了王令傳遞機制的改變。金文資料顯示,王令傳遞的承擔者,經(jīng)歷了由作冊過渡到內(nèi)史,最后到善夫和史官并用的變化。同時,西周王朝的職官建制及其職能也經(jīng)歷了相應的演變。政治制度隨著政治實踐的推進而不斷新陳代謝,新制度逐漸取代舊制度,政治文明因此得到發(fā)展。作為王權喉舌的內(nèi)史在西周中期逐漸體制化、常規(guī)化,作冊則逐漸消亡,太史與內(nèi)史的職權也出現(xiàn)了較為明顯的區(qū)分。李峰曾指出,西周中期的政府經(jīng)歷了一個較為明顯的擴大和系統(tǒng)化過程,而內(nèi)史機構的獨立就是其中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李峰:《西周的政體》,第88頁。建制逐漸完善的史官體系成為周王的喉舌,輔助周王擬誥出令,命官治政。西周晚期,厲、宣等王又賦予善夫等近侍之臣一部分政治權力,借此突破世卿對王權的牽制。善夫由此從內(nèi)官轉(zhuǎn)變?yōu)橥醭醒胄姓闹匾巧?,為王室?nèi)廷官制度的發(fā)展開啟了新的契機。段志洪指出:“周王作為國家的最高統(tǒng)治者,要克服原始民主制遺風,削弱卿權,提高王權,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家臣上升為國家職官。王室家臣對周王有絕對服從的義務,用家臣控制王朝政治就是將國家機器直接置于周王自己的掌握之中?!倍沃竞椋骸吨艽浯蠓蜓芯俊?,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85頁。內(nèi)史、善夫無疑就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同時反映出制度變遷過程中人事權力關系的復雜性??傊髦芡趿顐鬟f機制的變遷對于王朝中樞的政治權力形態(tài)變化以及制度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成為西周政治文明演進的一個重要側(cè)面。

      (責任編輯:史云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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