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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較法理學視野中的韓非法理學

      2023-08-30 11:18:54喻中
      關(guān)鍵詞:富勒自然法韓非

      摘 要:韓非是先秦法家的集大成者,富勒是當代西方新自然法學的代表人物。表面上看,兩者沒有可比性。但是,經(jīng)過重新建構(gòu),立足于比較法理學進行文明互鑒,他們的理論邏輯有較強的關(guān)聯(lián)性。韓非的法理學可以通過富勒的《法律的道德性》一書來透視,根據(jù)此書的結(jié)構(gòu)與框架,可以發(fā)現(xiàn),韓非也論述了“兩種道德”。其中,懲罰性的法律相當于“義務的道德”;至于獎勵性的法律,則相當于“愿望的道德”。富勒提出了關(guān)于“法律的內(nèi)在道德”的八項原則,針對這八項原則的大部分內(nèi)容,韓非都有論述。富勒認為,法律是一項有目的的事業(yè),且這項事業(yè)的成功取決于那些從事這項事業(yè)的人們的能量、見識、智力和良知。富勒如此界定的“法律的概念”,與韓非對法律的理解遙相呼應:韓非也把法律看成是一項事業(yè),且把這項事業(yè)寄托在君主身上,因而對君主的能量、見識、智力、良知提出了相應的要求。富勒論述了法律的實體目標,韓非也論述了法律的實體目標:“唯治”與“多力”。韓非作為先秦學術(shù)思想的最后一座高峰,他的法理學可以在富勒的法理鏡像中得到很好的映照,表明韓非的法理學具有一定的世界意義。

      關(guān)鍵詞:韓非;富勒;法律的道德性;自然法

      中圖分類號:D90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3)04-0111-14

      作者簡介:喻中,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北京 100088)

      在法理學與思想史的領(lǐng)域,關(guān)于韓非的論述已經(jīng)頗為豐富。在這樣的學術(shù)背景下,是否還能對韓非的法理學做出新的揭示?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一個具有經(jīng)典意義的思想人物,其學術(shù)思想必然蘊含著豐富的解釋空間,同時具備歷久彌新的內(nèi)在品質(zhì)。

      為了對韓非的法理學做出新的揭示,有必要尋找一個新的學術(shù)參照。筆者找到的這個學術(shù)參照,是美國法學家富勒(Lon L.Fuller,1902-1978)的代表作《法律的道德性》。眾所周知,這是一部新自然法學的代表性作品。所謂新自然法學或自然法學,其核心指向是強調(diào)法律與道德的關(guān)聯(lián),強調(diào)法律必須符合一定的道德要求或價值準則。從書名即可看出,《法律的道德性》一書,主要在于論述“法律的道德性”。然而,在學術(shù)思想史上,韓非的基本角色是先秦法家的代表人物,他追求富國強兵,偏好現(xiàn)實功利。按照常理,韓非的法理學可以歸屬于功利主義法理學或?qū)嵶C主義法理學,倘若以英國法理學史上的邊沁、奧斯丁、哈特、拉茲等人的理論來燭照韓非的法理學,也許是一個更加順理成章的選擇。在這種情況下,為什么選擇富勒及其《法律的道德性》作為透視韓非法理學的學術(shù)參照?

      當然可以從功利主義法理學或分析實證主義法理學的角度來考察韓非的法理學,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韓非的法理學也可以透過新自然法學的理論框架來考察。理由在于:一方面,自然法學以及新自然法學固然是一種“價值論法學”,固然強調(diào)法律與道德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固然關(guān)注法律的價值指向。但是,韓非的法理學其實也在張揚一種價值:富國強兵。在韓非看來,能夠?qū)崿F(xiàn)富國強兵的法律,才是值得期待的法律。簡而言之,“富強”就是韓非為法律設定的價值目標。這就是說,韓非的法理學,其實是以去道德化的外在形式,隱晦、曲折地表達了另一種形態(tài)的價值論法學。另一方面,新自然法學與新分析實證主義法理學的關(guān)系,表面上看,是自然法學與分析實證主義法理學在各自學術(shù)理路上的分別延伸,其實,自20世紀以來,二者已有相互靠攏的趨勢。新自然法學所說的“程序自然法”,其實已經(jīng)吸納了分析實證主義法理學的一些成分;新分析實證主義法理學也在關(guān)心法律的社會效果問題,也在考慮法律的價值問題,兩者之間其實是相通的。著眼于此,我們以時空上距離韓非較遠且相對異質(zhì)的富勒及其《法律的道德性》作為觀察視角,來透視韓非的法理學,或許能夠借助某種強勁的學術(shù)張力,彰顯韓非法理學的某些特質(zhì),從而發(fā)掘出韓非法理學的另一種面相。

      《法律的道德性》主體部分包括四章,它們分別是:“兩種道德”“道德使法律成為可能”“法律的概念”以及“法律的實體目標”。以下就以這部頗具代表性的新自然法學論著作為參照,同時也作為觀察的視角、分析的框架,來描述中國法理學史上的韓非法理學。

      一、兩種道德

      新自然法學與古典自然法學一樣,有一個基本預設:法律必須符合一定的道德準則。因此,關(guān)于道德的論述,特別是關(guān)于兩種道德的劃分,構(gòu)成了《法律的道德性》一書的起點。

      按照富勒的論述,所謂兩種道德,是指“愿望的道德”與“義務的道德”。兩者之間的差異是:愿望的道德是人類所能達致的最高境界,相比之下,“義務的道德則是從最低點出發(fā)。它確立了使有序社會成為可能或者有序社會得以達致其特定目標的那些基本規(guī)則,它是舊約和十誡的道德。它的表達方式通常是‘你不得……,有些時候也可能是‘你應當……。它不會因人們沒有抓住充分實現(xiàn)其潛能的機會而責備他們。相反,它會因為人們未能遵從社會生活的基本要求而責備他們”。富勒還借用了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一書中的一個比喻,來說明兩種道德的不同:義務的道德可以比作語法規(guī)則,而愿望的道德相當于批評家“為卓越而優(yōu)雅的寫作所確立的標準”。富勒:《法律的道德性》,鄭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8頁。

      按照富勒的區(qū)分,義務的道德就是遵守法定義務,這是法律為所有主體設定的最低要求,也為所有主體劃定了行為底線。相關(guān)主體如果沒有達到最低要求,或者突破了行為底線,就要受到法律的懲罰。愿望的道德是法律為所有主體設定的較高或更高的要求,如果沒有達到較高或更高的要求,相關(guān)主體不會受到法律的懲罰;但是,如果達到了法律設定的較高或更高的要求,就會受到法律的獎勵。譬如:不符合語法規(guī)則的句子只能是病句,只能被判定為不合格,符合語法規(guī)則就是義務的道德;卓越而優(yōu)雅的寫作則體現(xiàn)了一種理想的標準,即應當被獎勵、表彰的標準,那就是愿望的道德。

      因此,換個視角來看,所謂“兩種道德”的標準,其實就是法律懲罰與法律獎勵的標準:沒有履行“義務的道德”,或者是在“義務的道德”之下的行為,法律給予懲罰。符合“愿望的道德”,或者是達到了“愿望的道德”這一標準的行為,法律給予獎勵。處于“兩種道德”分別設定的標準之間的行為,法律既不懲罰也不獎勵。以這樣的“兩種道德”來看韓非的法理學,可以發(fā)現(xiàn),韓非也有自己的“兩種道德”理論,那就是“二柄”理論。

      “二柄”就是刑與德。據(jù)《二柄》篇:“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為人臣者畏誅罰而利慶賞,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則群臣畏其威而歸其利矣?!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52頁。這就是說,“二柄”是君主應當掌握的兩種工具、手段、機制:刑是懲罰,德是獎勵。韓非所說的“德與刑”,不同于儒家所說的“德與刑”。韓非所說的“德與刑”就是獎勵與懲罰。儒家所說的“德與刑”,是指教化與懲罰。瞿同祖的《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第六章第二節(jié)專論“德與刑”,他說:“德化的功用如此宏遠,所以儒家極端推崇德治,孔子以北辰譬擬為政以德?!庇终f:“‘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尊德禮而卑刑罰,是儒家一致的信仰?!宾耐妫骸吨袊膳c中國社會》,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331頁。君主通過法律,確定刑與德的標準。刑的標準對應義務的道德,如果低于這個標準,或者違反了這個標準,就會面臨各種各樣的懲罰;德的標準對應愿望的道德,如果達到了這個標準,就會受到各種各樣的獎勵。

      在《定法》篇中,韓非寫道:“商君之法曰:‘斬一首者爵一級,欲為官者為五十石之官;斬二首者爵二級,欲為官者為百石之官。官爵之遷與斬首之功相稱也?!边@就是商鞅設定的法律。雖然,在韓非看來,商鞅制定的這條法律還有待進一步完善。但是,商鞅制定的這條法律是典型的“愿望的道德”。某人參軍打仗,在戰(zhàn)場上盡力拼殺是他的本分,如果能夠盡到這個本分,即使沒有斬獲,那也符合“義務的道德”,就可以免遭懲罰、免受責備,這就相當于一個作者寫出了符合語法規(guī)則的句子。但是,如果一個戰(zhàn)士能夠有所斬獲,無論是“斬一首”還是“斬二首”,都符合“愿望的道德”,那就給予相應的獎勵。韓非反復強調(diào)的“刑德”“誅賞”“罪功”,其實都是在不同的層面彰顯“兩種道德”。譬如,《外儲說左下》:“以罪受誅,人不怨上”,“以功受賞,臣不德君”?!峨y三》:“今有功者必賞,賞者不得君,力之所致也;有罪者必誅,誅者不怨上,罪之所生也?!薄妒氐馈罚骸笆ネ踔⒎ㄒ玻滟p足以勸善,其威足以勝暴,其備足以必完法?!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24-625、434、575、295頁。根據(jù)這些論述,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君主制定的法律,應當著眼于“兩種道德”:義務的道德與愿望的道德。

      為了強化“兩種道德”對社會公眾的引領(lǐng)作用,通過“兩種道德”更好地實現(xiàn)國家的目標,韓非還提出了一種個性化的法律理論:重賞與重罰?!段弩肌罚骸笆且再p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707頁?!读础房桃馀g了當時流行的“輕刑”理論:“學者之言皆曰‘輕刑,此亂亡之術(shù)也。”一些人主張的輕刑理論看似仁義,其實是假仁假義,因為它將導致嚴重的負面后果,“是故輕罪也,民之垤也。是以輕罪之為民道也,非亂國也,則設民陷也,此則可謂傷民矣”!《韓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60-661頁。這就是說,輕刑輕罪理論由于是傷民、害民的理論,反而是不仁的理論。

      韓非通過批判“輕刑輕罪”理論,以此證明重罰的必要性。至于重賞,雖然是《六反》篇中明確提出的主張,但在其他各篇中,韓非又從不同的角度提出了一些闡釋。盡管如此,《六反》篇的旨趣,還是在于進一步彰顯“兩種道德”之間的差異,甚至希望把這種差異推向極致:“愿望的道德”既然是立法者特別提倡的一個較高的要求,那么,達到了這種要求的人,就要給予重賞;“義務的道德”既然是立法者設定的一個最低的底線,倘若有人突破了這樣的底線,那就要給予重罰。無論是重罰還是重賞,其實都在于給所有人提供一個信號:每個人的行為必須遵循法律的要求。無論是重賞還是重罰,其實都是在回應“兩種道德”的區(qū)分。既然要區(qū)分“兩種道德”,既然要以法律的方式規(guī)定賞的標準與罰的標準,那就不妨再進一步:以重罰與重罰對“兩種道德”之間的差異做出進一步的彰顯。通過這樣的方式,可以更好地體現(xiàn)“兩種道德”對社會的引導作用。

      在20世紀60年代的背景下,富勒在關(guān)于“兩種道德”的理論中,不可能提出重賞與重罰的觀點。但在戰(zhàn)國末期的韓非學說中,強調(diào)重賞與重罰,乃是一個基本觀點。那么,韓非提出的重賞與重罰觀點是否必要?是否像富勒那樣,只要區(qū)分出“兩種道德”就可以了?對于這樣的問題,應當結(jié)合特定的語境來考慮。在一個相對和緩、相對平靜、相對定型的社會秩序里,立法者通過法律,區(qū)分了“義務的道德”與“愿望的道德”,就可以對社會形成有效的牽引:“義務的道德”可以為一個有秩序的社會生活提供一個基本的保障,它以設定義務的方式,為人們的行為劃定了底線,只要社會公眾不去突破這個底線,一個有序的社會就成為可能;至于愿望的道德,則指示了一個較高或更高的標準,作為法律獎勵的對象,它是一個錦上添花的標準。然而,韓非的生活世界并不是一個和緩、平靜、定型的世界,而是一個危機四伏、險象環(huán)生、緊張、焦慮的世界,幾乎可以說是一種“戰(zhàn)時”狀態(tài)或“非?!睜顟B(tài)。在那樣一個戰(zhàn)國背景下,為了更快捷、更有效地實現(xiàn)富國強兵,為了讓戰(zhàn)國背景下的國家還能生存下去,韓非提供了一個“加重版”的、“黑體字版”的“兩種道德”理論,是可以理解的。

      “加重版”的“兩種道德”理論,依然是“兩種道德”理論。在《韓非子》全書中,雖然沒有關(guān)于“兩種道德”的直接論述,他對“德”的理解也迥異于富勒,甚至迥異于同時代的儒家。但是,他關(guān)于德與刑、賞與罰、功與罪以及重賞與重罰的論述,與富勒關(guān)于“兩種道德”的劃分,恰好可以相互解釋,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二、道德使法律成為可能

      《法律的道德性》第二章題為“道德使法律成為可能”。在這個標題下,富勒主要論述了“法律的內(nèi)在道德的八項要求”。這八項要求的具體內(nèi)容分別是:1.法律的一般性,“必須有規(guī)則存在。我們可以將此表述為一般性要求”。2.頒布法律,“法律必須被公布”。3.“溯及既往型法律真的是一種怪胎”。4.法律的清晰性,“清晰性要求是合法性的一項最基本的要素”。5.注意避免“法律中的矛盾”,“為了避免法律中的不經(jīng)意的矛盾,立法者需要十分小心謹慎”。6.法律不能“要求不可能之事”。7. “法律不應當頻繁改動”。8.“官方行動與公布的規(guī)則之間的一致性”。富勒:《法律的道德性》,第55、62、63-64、75、77、94、96頁。這八個方面的要求,被富勒稱為“法律的內(nèi)在道德”。由這些具體內(nèi)容及實際指向來看,所謂“法律的內(nèi)在道德”,主要是良好法律應當具備的一些形式或?qū)嵸|(zhì)上的條件,正是這些條件“使法律成為可能”。這些條件或要求被富勒稱為“法律的內(nèi)在道德”,如果把符合這些條件的法律稱為“良法”,那么,“法律的內(nèi)在道德”就是對“良法何以為良”的回答。這種關(guān)于“良法”的理論,既是富勒法理學的主要標志,其實也見于韓非的法理學。這就是說,韓非也提出了關(guān)于“法律的內(nèi)在道德”的若干要求。以下試對照富勒分述的八項原則,逐一梳理韓非關(guān)于“使法律成為可能”的基本觀點。

      (一)“法律的一般性”或“有規(guī)則存在”

      法治既然是韓非的基本主張,那么,制定相應的法律,就是韓非反復論證的一個基本觀點。他在不同的語境下,從不同的角度反復強調(diào)了同一個觀點:法律規(guī)則不可或缺。《用人》:“釋法術(shù)而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去規(guī)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輪;廢尺寸而差短長,王爾不能半中。使中主守法術(shù),拙匠守規(guī)矩尺寸,則萬不失矣?!边@里的“法術(shù)”“規(guī)矩”與“尺寸”,都是指法律規(guī)則,言下之意,如果沒有法律規(guī)則,什么也做不成,任何事業(yè)都成不了?!锻鈨φf右下》:“治強生于法,弱亂生于阿,君明于此,則正賞罰而非仁下也。爵祿生于功,誅罰生于罪,臣明于此,則盡死力而非忠君也。君通于不仁,臣通于不忠,則可以王矣?!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302、504頁。這句話是說,要想實現(xiàn)富強,必須要有法律。要想實現(xiàn)富強,君主不需要仁,大臣不需要忠。君主只需要依據(jù)法律進行賞罰。大臣的升降得失也是依據(jù)功與罪,功與罪都是由法律來設定的。

      韓非的這種主張,旨在把君臣之間的關(guān)系,由以往的倫理關(guān)系(仁與忠)轉(zhuǎn)變成為法律關(guān)系(功與罪)。在以往的倫理關(guān)系中,或者按照儒家的學說,君待臣以仁,臣事君以忠。這就像父慈子孝,雖然可能造就一種和諧的父子關(guān)系,但并不足以造就一個家庭的興旺發(fā)達。一個國家也是這樣。在以仁和忠為準則的君臣關(guān)系中,不可能讓國家走向富強,因為沒有客觀的激勵——包括作為正面激勵的賞與作為負面激勵的罰。相反,只有在去倫理化的法律關(guān)系中,君主根據(jù)法律,針對大臣的功罪依法給予賞罰,公事公辦,形成明確的、可預期的激勵,激發(fā)各種潛力,才能建設一個富強的國家。相反,倘若沒有法律,即使有再多的關(guān)于仁和忠的論證,即使全面推行君仁臣忠的立國理念,那也是無濟于事的,正如《亡征》所說:“辭辯而不法,心智而無術(shù),主多能而不以法度從事者,可亡也?!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149頁。

      (二)“法律必須被公布”

      這也是韓非明確宣揚的觀點。《難三》:“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所謂布之于百姓,就是向百姓公布?!峨y三》還說:“術(shù)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shù)不欲見?!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587頁。這是針對法與術(shù)的性質(zhì),所做的相互對照的比較與闡釋:法需要被公布,術(shù)需要被隱匿。法與術(shù)需要區(qū)別對待的原因在于:兩者的功能不同。法既要約束官吏,也要約束民眾。一方面,官吏以法律作為依據(jù),對民眾進行賞罰。這樣的“依法賞罰”既是對民眾的治理,同時也是對官吏的約束——官吏做出的賞罰決定必須符合法律的規(guī)定。另一方面,君主也要依據(jù)法律對官吏進行治理。歷史上有名的“商鞅作法自斃”,在一定層面上,就體現(xiàn)了法律對商鞅本人的治理。無論是對民眾的賞罰還是對官吏的賞罰,都是公開的。只有依據(jù)公開的法律進行公開的賞罰,才能對所有人形成看得見的激勵。因此,“法莫如顯”,法律必須被公布。

      (三)法律不溯及既往

      法律不能溯及既往,可以說是現(xiàn)代法治的一個基本原則,也是富勒的一個基本觀點。在《韓非子》一書中,關(guān)于這個問題也有一些相關(guān)的論述?!抖ǚā罚骸吧瓴缓?,韓昭侯之佐也。韓者,晉之別國也。晉之故法未息,而韓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則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則道之,利在新法后令則道之,利在故新相反,前后相勃,則申不害雖十使昭侯用術(shù),而奸臣猶有所譎其辭矣。故托萬乘之勁韓,十七年而不至于霸王者,雖用術(shù)于上,法不勤飾于官之患也?!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21-622頁。這幾句話主要是韓非對申不害的批評。

      依韓非之見,申不害的問題在于:沒有處理好新法與舊法的關(guān)系,導致了新法與舊法并存的現(xiàn)象;針對同一個問題,新法與舊法都有規(guī)定,導致很多人選擇性地運用和執(zhí)行法律,以謀求個人私利的最大化。由此間接地造成一個后果:某個法律行為,有可能是在舊法頒布之后、新法頒布之前的時間段落里發(fā)生的,如果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即適用新法對行為主體更有利,他就會選擇適用新法。從結(jié)果來看,這就在客觀上形成了法律溯及既往的現(xiàn)象。盡管這種形態(tài)的法律溯及既往,是被動形成的,是在新法舊法并存、并用的格局下形成的,但它在事實上導致了法律具有溯及既往的效力。即使是這種形態(tài)的法律溯及既往,也帶來了嚴重的消極后果。韓非批評申不害“不擅其法”,沒有看到新法舊法并存導致的各種問題,其中就包括了可能形成的法律溯及既往的問題。大致說來,法律不溯及既往作為一項原則,雖然不是韓非專門而直接論證的觀點,但在韓非法理學中,可以推導出這樣的觀點,可以作為韓非法理學的一個推論。

      (四)法律的清晰性

      關(guān)于法律的清晰性,《飾邪》有一個形象而生動的比喻:“故鏡執(zhí)清而無事,美惡從而比焉;衡執(zhí)正而無事,輕重從而載焉。夫搖鏡則不得為明,搖衡則不得為正,法之謂也?!边@是以鏡子的清亮、清澈來比喻法律的清晰。只有清亮、清澈的鏡子才能照出一個人的美丑,同樣,只有清晰的法律才能體現(xiàn)出法律精準地衡量功罪的作用,含混不清的法律根本不能提供明確的行為指向?!栋苏f》:“法明則內(nèi)無變亂之患,計得則外無死虜之禍。”《韓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180、675頁。這也是強調(diào)了法律的明確、明晰、清晰。只有明確、明晰、清晰的法律才能保障國家的有效治理,才能防治各種禍與亂。

      (五)避免法律中的矛盾

      富勒所說的“法律中的矛盾”,主要是指在一個法律體系中,甚至是在同一個法律文件中,存在著邏輯意義上的矛盾。譬如,“在一部單一的制定法中存在兩個條文:一條要求汽車的車主們在一月一日安裝新的車牌;另一條規(guī)定在一月一日從事任何勞動都是犯罪。這似乎是一種違反同一律的情形;一種行為不能同時既被禁止又被要求”。富勒:《法律的道德性》,第78頁。這就是法律中存在矛盾的一個極致。

      韓非沒有直接論述同一部法律內(nèi)部條文之間的沖突,但他注意到一個大致相似的問題:法律的規(guī)定是一回事,在法律的執(zhí)行過程中,與法律有關(guān)的一些政策、一些原則又指向了另外一個方向。這種情況,雖不是法律條文之間的矛盾,但可以解釋成“紙面上的法律”與“行動中的法律”之間的矛盾,或者是法律規(guī)則與法律政策之間的矛盾?!段弩肌罚骸耙云浞附沧镏嗥溆杏乱?。毀譽、賞罰之所加者,相與??娨玻史ń麎亩裼鷣y。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隨仇者,貞也。廉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而吏不能勝也。不事力而衣食,則謂之能;不戰(zhàn)功而尊,則謂之賢。賢能之行成,而兵弱而地荒矣。人主說賢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禍,則私行立而公利滅矣?!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707頁。這就是“行動中的法律”與“紙面上的法律”之間存在的沖突,或者是法律條文與法律政策之間的沖突:按照“紙面上的法律”,只有通過戰(zhàn)功才能獲得尊位;但是,按照“行動中的法律”,一個人因為有賢人的名譽,就給他尊位。

      韓非對這種沖突感受很深,否則,他不會反復突顯這種嚴重損害法律權(quán)威的沖突。譬如,《詭使》稱:“難致,謂之‘正。難予,謂之‘廉。難禁,謂之‘齊。有令不聽從,謂之‘勇?!敝T如此類的情況,都體現(xiàn)出明顯的矛盾。從實際效果來看,也可以歸屬于廣義的“法律中的矛盾”。此類現(xiàn)象在《六反》篇中還有更多的列舉:“畏死遠難,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貴生之士。學道立方,離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學之士。游居厚養(yǎng),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語曲牟知,偽詐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辯智之士?!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47、654頁。諸如此類的矛盾,就是韓非所說的“六反”。所謂“六反”,就是與法律有關(guān)的六種沖突、六種矛盾。這樣的沖突與矛盾嚴重抵消了法律對社會的引導作用,損害了法律的實際效果,應當切實采取措施,加以避免。

      (六)法律不能要求不可能之事

      韓非在這個方面也有相應的論述。據(jù)《八說》篇:“察士然后能知之,不可以為令,夫民不盡察。賢者然后能行之,不可以為法,夫民不盡賢。楊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干世亂而卒不決,雖察而不可以為官職之令。鮑焦、華角,天下之所賢也,鮑焦木枯,華角赴河,雖賢不可以為耕戰(zhàn)之士?!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70頁。韓非的這段話,雖然主要在于說明:像楊朱、墨翟那樣的智者,像鮑焦、華角那樣的賢者,都無助于國家的富強。但同時說明:法律的制定,不能以楊朱、墨翟那樣的聰明才智作為標準,不能把法律調(diào)整的對象預設為像楊朱、墨翟那種智慧水準的人,那樣的要求就太高了。社會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達不到,都沒有那樣的洞察力。當然,法律的制定,也不能以鮑焦、華角所具有的賢能品質(zhì)作為標準,因為社會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那樣賢能。因此,制定法律的依據(jù),只能是普通人的德智標準,法律不能提出過高的要求。必須承認,這樣的理論指向,韓非并沒有給予特別的彰顯,但在他的相關(guān)論述中,已經(jīng)包含了這樣的觀點:法律不能要求不可能之事。

      (七)法律不應當頻繁改動

      法律不能頻繁改動,就是要求法律相對穩(wěn)定。從長時段、大歷史的角度來看,韓非要求法律應當與時俱進,不能用先王之法治理當今之世。但是,針對現(xiàn)實,韓非又反復強調(diào)了法律的相對穩(wěn)定性?!段弩肌罚骸胺缫欢?,使民知之。故主施賞不遷,行誅無赦,譽輔其賞,毀隨其罰,則賢、不肖俱盡其力矣?!边@就是說,只有相對固定、相對穩(wěn)定的法律,才能給人以確定的指引,才可能激勵“賢、不肖俱盡其力”?!督饫稀贩Q:“治大國而數(shù)變法,則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貴靜,不重變法?!边@是對《道德經(jīng)》中所說的“治大國若烹小鮮”的解釋,同時也是在強調(diào)法律的相對穩(wěn)定性。在韓非看來,頻繁改動的法律就意味著無休無止的折騰,既苦民,也害國?!讹喠睢罚骸胺ㄒ讯ㄒ樱灰陨蒲院Ψ??!边@句話是說,已經(jīng)確定了的法律,不要用仁義道德之類的話來妨害它,尤其不要損害它的確定性?!锻稣鳌罚骸昂靡灾浅C法,時以行雜公,法禁變易,號令數(shù)下者,可亡也。”《韓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707、202、754、148頁。這是從相反的方向上,指出法律頻繁變動將會導致的嚴重后果。

      (八)官方行為與公布的規(guī)則之間的一致性

      這項要求,旨在強調(diào)官方行為與官方制定的法,應當保持一致。著眼于此,前述第六項關(guān)于“法律中的矛盾”的相關(guān)闡釋,都可以用來說明:官方行為應當與公布的法律保持一致。在富勒的理論中,避免“法律中的矛盾”與“官方行為與公布的規(guī)則之間的一致性”,是截然不同的兩個要求,應當分別提出。韓非雖然沒有把這兩個方面的要求截然分開,但對于官方行為與法律規(guī)則之間的一致性問題,也有自己獨到的理論貢獻,那就是,在韓非的論述中,富勒所說的“官方行為”還可以進一步分成“君主行為”與“官吏行為”,因為這兩種行為都可以被稱為“官方行為”。

      一方面,就君主行為而言,韓非要求君主的行為一定要與法律保持一致,不要認同法律之外的其他規(guī)則、原則?!段弩肌罚骸肮拭髦髦溃环ǘ磺笾?,固術(shù)而不慕信,故法不敗,而群官無奸詐矣?!睂τ诰鱽碚f,“智”與“信”都不可依恃,只有專一地依據(jù)法律,才能實現(xiàn)“群官無奸詐”的目標。另一方面,官吏或群臣代表的官方行為與法律保持一致更加重要。正如《有度》所言:“官之失能者其國亂。以譽為賞,以毀為罰也,則好賞惡罰之人,釋公行,行私術(shù),比周以相為也。忘主外交,以進其與,則其下所以為上者薄矣。交眾、與多,外內(nèi)朋黨,雖有大過,其蔽多矣。故忠臣危死于非罪,奸邪之臣安利于無功。忠臣之所以危死而不以其罪,則良臣伏矣;奸邪之臣安利不以功,則奸臣進矣:此亡之本也?!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712-713、44頁。

      以上八個方面表明,富勒所說的“法律的內(nèi)在道德”要求的八個方面,基本上都可以在《韓非子》中找到相關(guān)的論述。雖然,囿于時代背景、文化傳統(tǒng)、角色身份的巨大差異,韓非與富勒的立場各有側(cè)重,他們的論述不能一一對應,也不必一一對應,但是,就“法律的內(nèi)在道德”或“程序自然法”來說,他們之間的共性還是值得注意的。

      三、法律的概念

      《法律的道德性》第三章論述“法律的概念”,在這個標題下,富勒比較了關(guān)于“法律”概念的多種論述。在此基礎上,富勒說:“我堅持認為法律應當被視為一項有目的的事業(yè),其成功取決于那些從事這項事業(yè)的人們的能量、見識、智力和良知,也正是由于這種依賴性,它注定永遠無法完全實現(xiàn)其目標?!备焕眨骸斗傻牡赖滦浴?,第169頁。這種關(guān)于法律的理解,也可以在韓非對法律的闡述中得到印證。他們兩人關(guān)于法律概念的理解,具有很大的共通性。

      按照韓非的論述,法律就是一項有目的的事業(yè),而且是一項目的性極強的事業(yè)。具體地說,法律乃是一項優(yōu)化國家治理、實現(xiàn)國家富強的事業(yè)?!队卸取罚骸皣鵁o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闭怯捎谶@個規(guī)律、原理,先王“舍己能而因法數(shù),審賞罰”。《六反》:“圣人之治也,審于法禁,法禁明著,則官治;必于賞罰,賞罰不阿,則民用。民用官治則國富,國富則兵強,而霸王之業(yè)成矣?!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41、48、657頁。這些論述表明,在韓非的視野中,法律是“一項有目的的事業(yè)”,法律的目的就是“官治”“國富”“兵強”。簡而言之,法律乃是一項有目的的強國事業(yè)。

      為了實現(xiàn)這項強國事業(yè),韓非要求從事這項事業(yè)的人們——核心是君主——必須具備多方面的“能量、見識、智力和良知”。關(guān)于這個方面的論述,其實構(gòu)成了《韓非子》一書的重心與主軸。韓非對君主在“能量、見識、智力和良知”諸方面提出的要求、表達的期待,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略作概括與梳理。

      (一)能夠克服困難

      對君主來說,這既是一種能量,也是一種智慧。在韓非描繪的政治世界與法律世界中,君主絕非甩手掌柜,相反,君主承擔了巨大的責任,同時也面臨著巨大的風險。在春秋時代,“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妒酚洝肪硪话偃本褐腥A書局,2006年,第760頁。到了韓非生活的戰(zhàn)國晚期,這樣的政治風險有增無減。作為宗室公子的韓非,他對君主面臨的政治危機與政治風險,較之于其他先秦諸子,有更加切身的體驗。置身于這種戰(zhàn)國背景的君主,倘若要生存下來,倘若還想有所發(fā)展,倘若還要成就一番強國事業(yè)——至少是存國事業(yè),就必須有克服困難的能力與勇氣。

      單從法律方面來說,有些法律在制定過程中就很困難,有些法律在執(zhí)行過程中也很困難。但是,君主必須克服這些困難,才可能成就強國事業(yè)。正如《八說》所言:“法所以制事,事所以名功也。法有立而有難,權(quán)其難而事成,則立之;事成而有害,權(quán)其害而功多,則為之。無難之法,無害之功,天下無有也。是以拔千丈之都,敗十萬之眾,死傷者軍之乘,甲兵折挫,士卒死傷,而賀戰(zhàn)勝得地者,出其小害計其大利也?!边@就是說,像其他事業(yè)一樣,在法律的制定與實施過程中,也會面臨各種困難,君主必須克服這些困難。倘若需要為法律的制定與實施付出一定的代價,君主必須承擔這個代價,必須承擔相應的壓力,這就考驗著君主的決斷能力?!栋私?jīng)》已經(jīng)述及君主可能面臨的能力短缺問題:“官之重也,毋法也;法之息也,上暗也。上暗無度,則官擅為;官擅為,故奉重無前;奉重無前,則征多;征多故富。”法律的暗弱是因為君主的暗弱,君主的暗弱就是君主在能力、智慧方面的嚴重短缺。對于暗弱的君主,我們也許可以稱其為“暗主”,與這種“暗主”形成反差的,就是韓非一直都在期待的“明主”?!读础罚骸肮拭髦髦螄?,眾其守而重其罪,使民以法禁而不以廉止?!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73、693、658頁。這就是說,明主有“眾其守”的能力和智慧。所謂“眾其守”,就是“守者眾,以防于未發(fā)”。王先慎:《韓非子集解》,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456頁。這是一種防患于未然的能力。

      要求君主具備克服困難的勇氣與能力,其實可以表明:韓非見過太多暗弱的君主,在韓非眼里,君主的能力亟待提升。韓非的這種立場,源于他的親身經(jīng)歷:“非見韓之削弱,數(shù)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于是韓非疾治國不務修明其法制,執(zhí)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強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實之上。”《史記》卷六十三,第395頁。這樣的“韓王”,確實需要提高能力。

      (二)能夠廢除私道

      在戰(zhàn)國晚期,“私道”也是君主面臨的一個大問題。所謂“私道”,亦可稱之為“私學”,是與“法”或“公法”相對應的一個概念。對于君主來說,能否廢除“私道”,可以考驗君主的“能量、見識、智力、良知”,對于能否實現(xiàn)強國事業(yè),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队卸取罚骸捌鋰鴣y弱矣,又皆釋國法而私其外,則是負薪而救火也,亂弱甚矣!”《韓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42頁。這就是說,一個國家的亂與弱,都是因為君主縱容官吏以私道、私事替代了國法、公事。這里的“外”,“謂臣之事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第35頁。倘若國法被放逐,私道盛行,那就是一個國家趨于亂與弱的根本原因。

      《詭使》:“夫立法令者,以廢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廢矣。私者,所以亂法也?!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52頁。這句話把法與私置于相互對立的地位。“法”代表君主的立場、國家的立場,“私”代表大臣的立場、個人的立場。法與私的對立,就是君與臣的對立、國與家的對立、公與私的對立。法律就其本性、本義來說,天然就是維護國家利益、君主利益的。在韓非的時代,君主與國家是一體的,所謂“諸侯國”,就是“諸侯的國”,這就是那個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得到了普遍的承認。但是,“私”卻構(gòu)成了對法、君、國、公的損害。這里的私,既包括“臣之事”或“臣之利”,同時還包括韓非特別提到的“私學”。私學就是各種各樣的學說、主張、觀點、理論,私學表達“私意”,形成“私詞”,維護“私惠”,助長“私欲”,嚴重銷蝕了君主執(zhí)政的根基,破壞了法律的尊嚴。本來,君主希望通過法律維護國家利益,但是,代表大臣、官吏的私道、私學總是或明或暗地沖擊法律,危害法律旨在保障的國家利益、公家利益。對于這樣的“私道”,君主必須予以廢除。這對君主的能力也是一種考驗。

      (三)能夠與時俱進

      君主還需要推動法律與時俱進,不能墨守成規(guī)。《心度》:“法與時轉(zhuǎn)則治,治與世宜則有功。故民樸而禁之以名則治,世知維之以刑則從。時移而治不易者亂,能眾而禁不變者削。故圣人之治民也,法與時移而禁與能變?!边@就是說,法律要實現(xiàn)天下大治的目標,必須順應時代的變化。《八說》:“處多事之時,用寡事之器,非智者之備也;當大爭之世,而循揖讓之軌,非圣人之治也?!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759、672頁。這里的“多事之時”,就是韓非所處的戰(zhàn)國時代,可以稱為“大爭之世”,要應對這樣的時代,倘若還要采取傳說中的“揖讓”方式,那就很不明智了。

      《五蠹》有一段著名的史論:“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圣人作,構(gòu)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鉆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說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鯀、禹決瀆。近古之世,桀、紂暴亂,而湯、武征伐?!薄笆且允ト瞬黄谛薰牛环ǔ??,論世之事,因為之備”?!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98頁。這段關(guān)于“大歷史”的簡約敘述,把悠久的古代歷史分為上古、中古、近古三世,每個歷史階段的圣王都有自己治理天下的主要抓手,絕不能簡單地模仿以前圣王的方法,因為,時代、環(huán)境、條件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由于這種變化,今人絕不能簡單復制前人的治國方法。在這里,韓非通過對歷史事實、歷史過程的重新敘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歷史規(guī)律,甚至闡述了一種歷史哲學,那就是“不期修古”“不法??伞保磺卸家c時俱進。

      (四)能夠法術(shù)兼用

      在韓非的法律概念里,還有一個概念必須提及,那就是術(shù)。韓非也注意勢,主張術(shù)與勢兩個因素,都要與法結(jié)合起來。但是,相比之下,韓非更看重法與術(shù)的結(jié)合。按照熊十力在《韓非子評論》一文中的看法:“《韓非》之書,千言萬語一歸于任術(shù)而嚴法,雖法術(shù)兼持,而究以術(shù)為先?!笔捜S父主編:《熊十力全集》第五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11頁。在《定法》篇中,韓非把法與術(shù)相提并論,置于同等的地位:“今申不害言術(shù)而公孫鞅為法。術(shù)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zhí)也。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所師也。君無術(shù)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20頁。這就是說,法與術(shù)都是帝王的工具,兩者缺一不可。

      法是一個基礎性裝置。沒有法律,官吏、民眾都失去了行為規(guī)范。但是,對于君主來說,術(shù)也是不可缺少的。官吏、民眾可以沒有術(shù),甚至不能有術(shù),但是,君主對官吏的控制,卻離不開術(shù)。因此,對于法律作為一項目的性很明確的強國事業(yè)來說,君主必須對“術(shù)”有深刻的理解?!抖ǚā罚骸吧叹m十飾其法,人臣反用其資。故乘強秦之資數(shù)十年而不至于帝王者,法雖勤飾于官,主無術(shù)于上之患也。”《制分》:“夫治法之至明者,任數(shù)不任人。是以有術(shù)之國,不用譽則毋適,境內(nèi)必治,任數(shù)也。亡國使兵公行乎其地,而弗能圉禁者,任人而無數(shù)也。自攻者人也,攻人者數(shù)也。故有術(shù)之國,去言而任法。”《亡征》:“萬乘之主,有能服術(shù)行法以為亡征之君風雨者,其兼天下不難矣!”《韓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22、763、154頁。這些論述,都強調(diào)了法與術(shù)不可分。

      以上幾個方面,都是韓非對君主在能量、智力、見識、良知諸方面提出的要求。正因君主在這些方面都不能達到理想的狀態(tài),法律作為強國事業(yè)之目標,總是不能完全實現(xiàn)。這個道理,富勒已經(jīng)有所闡述。韓非的論述,特別是韓非的經(jīng)驗,也可以說明這一點。以韓非所在的韓國為例,正是因為韓非時代的幾任韓國君主在能量、智力、見識、良知諸方面,都沒有達到一個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韓國的強國事業(yè)并不成功,很快就被滅掉了。由此可見,法律作為一項強國事業(yè)的實現(xiàn),確實有賴于從事這項事業(yè)的人,尤其是君主,具有足夠的能量、智力、見識、良知。

      四、法律的實體目標

      前文已經(jīng)提到,在西方法理學的譜系中,富勒有一個標志性的觀點,那就是“法律的內(nèi)在道德”,但是,富勒畢竟還是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新自然法學家,如果僅僅標舉前文引述的八個方面的“內(nèi)在道德”,僅僅述及“程序自然法”,那么,其理論作為“自然法學”的意味就顯得比較薄弱。因此,在《法律的道德性》第四章,富勒專論“法律的實體目標”,因為他自己也意識到:“法律的內(nèi)在道德并不關(guān)心法律的實體目標,并且很愿意同等有效地服務于各種不同的實體目標?!备焕眨骸斗傻牡赖滦浴罚?77頁。在大量引證其他學者相關(guān)論述的基礎上,富勒得出了自己的結(jié)論:“如果有人要求我指出可以被稱為實質(zhì)性自然法的那種東西——大寫的自然法——的無可爭議的核心原則,我會說它存在于這樣一項命令當中:開放、維持并保護交流渠道的完整性,借此人們可以彼此表達人們的所見、所感、所想?!备焕眨骸斗傻牡赖滦浴?,第215頁。這就是富勒所理解的“法律的實體目標”。

      富勒所說的“法律的實體目標”,就是法律的外在道德或外在價值,相對于程序自然法,亦可以稱之為實體自然法。在自然法學的歷史上,關(guān)于法律的實體目標已有各種各樣的論證,譬如,理性、正義、自由、平等之類的價值要素,都在不同的時代充當了“法律的實體目標”。富勒的自然法學被稱為新自然法學,其新穎之處,一方面在于前面所說的內(nèi)在道德或程序自然法,另一方面就在于:把法律的實體目標定位在維護、保障“交流渠道的完整性”。顯而易見,這個“實體目標”雖然號稱實體,其實同樣體現(xiàn)了相當程度的程序性。既然“法律的實體目標”是富勒法理學的一個重要支點,那么,透過富勒的視角,韓非如何理解法律的實體目標?在韓非子的法理學說中,是否也有關(guān)于法律的實體目標的論述?回答是肯定的。

      (一)“唯治”

      韓非對“法律的實體目標”的理解,首先是“治”。這里的“治”,既可以是過程,亦即治理官民、國家、天下的過程,也可以是狀態(tài),亦即官民、天下、國家得到治理的狀態(tài)?!爸巍钡姆戳x詞是“亂”,所謂治亂循環(huán),就表明了治是亂的對立面。因此,亂是理解治的一面鏡子。

      在韓非看來,法律的實體目標首先就是治。分而述之,治的對象有四。其一,民眾作為治的對象?!缎亩取罚骸肮手蚊駸o常,唯法為治?!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759頁。這就是說,只有通過法律,才能把民眾治理好。這里的“唯法”一詞,尤為值得注意,因為它在法與治之間,建立了一種單向的邏輯聯(lián)系:只有通過法律,才能實現(xiàn)有效的治理。其二,官吏作為治的對象。《說疑》:“法也者,官之所師也?!薄锻鈨φf左上》:“法者,見功而與賞,因能而受官?!薄队卸取罚骸爱斀裰畷r,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國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則兵強而敵弱。故審得失有法度之制者,加以群臣之上,則主不可欺以詐偽。”《愛臣》:“故明君之蓄其臣也,盡之以法,質(zhì)之以備?!逼淙?,國家作為治的對象?!栋参!罚骸鞍矅?,若饑而食,寒而衣,不令而自然也?!逼渌?,天下作為治的對象。《奸劫弒臣》:“圣人者,審于是非之實,察于治亂之情也。故其治國也,正明法,陳嚴刑,將以救群生之亂,去天下之禍,使強不陵弱,眾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長,邊境不侵,君臣相親,父子相保,而無死亡系虜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韓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27、427、44、32、289、136頁。從民、官到國家、天下,都是法律治理的對象,實現(xiàn)對這四種對象的治理,是法的實體目標。

      法律的實體目標是“治”,但是,韓非關(guān)注的重心還是治官。在韓非看來,通過法律把官吏治理好了,民眾自然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理。官與民的治理都實現(xiàn)了,國家和天下的治理也就可以期待了。這就是說,治官是法律治理的核心環(huán)節(jié)。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詞語來說,官是實現(xiàn)治理事業(yè)的“關(guān)鍵少數(shù)”。治民、治國、治天下,首先是要治官。因此,韓非花費了大量的篇幅來論述治官的必要性、可能性。

      韓非固然是以“治”來定位法律的實體目標,但是,對“治”這個實體目標的追求,其實并不是韓非一個人的見解。在先秦時期,諸子百家追求的實體目標,其實都是一個“治”。正如司馬談的歸納:“夫陽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史記》卷一百三十,第758頁。《淮南子·汜論訓》也說:“百川異源,而皆歸于海;百家殊業(yè),而皆務于治?!薄痘茨献印?,陳廣忠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723頁。諸子百家都追求“治”這個目標,法家諸子自然也追求這個目標,法家諸子異于其他各家之處在于:法家是把法律的實體目標定位為治。當然,在法家譜系中,就求治的方法來看,申不害偏重于“以術(shù)而治”,商鞅偏重于“以法而治”,慎到偏重于“以勢而治”。在三者之間,韓非與商鞅具有更多的相同點。但是,韓非并不滿意商鞅的法治,《定法》稱:“申子未盡于術(shù),商君未盡于法也?!鄙眺钡娜毕菰谟冢喊凑账贫ǖ姆桑瑪孬@甲首者,可以授予官職,但是,“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斬首者,勇力之所加也。以勇力之所加而治智能之官”,《韓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24-625頁。那是很不妥當?shù)摹S纱丝梢?,在韓非之前的法家諸子中,即使是最接近于韓非的商鞅,與韓非關(guān)于法律的實體目標的理解,也有一些微妙的差異。這就是說,韓非把法律的實體目標定位于治,無論是在理論要旨上,還是在論證理路上,依然具有強烈的個性色彩。

      (二)“多力”

      韓非關(guān)于“法律的實體目標”的理解,還有一個關(guān)鍵詞,那就是“多力”。在先秦時代,“務為治”是一個普遍性的觀點。在“治”之外,韓非還以“力”作為法律的實體目標。治是有序,但是,一個有序的國家,未必是一個有力量的國家。因此,在“治”的目標之上,還有一個“力”的目標。《飭令》:“故國多力,而天下莫之能侵也?!薄讹@學》:“是故力多則人朝,力寡則朝于人,故明君務力。”《心度》:“故賢君之治國也,……好力者其爵貴;爵貴,則上尊;上尊,則必王。國不事力而恃私學者其爵踐;爵踐,則上卑;上卑者必削。故立國用民之道也,能閉外塞私而上自恃者,王可致也。”《韓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755、734、759頁。這就是韓非從不同的角度反復論證的“多力”目標論。

      所謂“力”或“多力”,其實就是國富兵強,簡稱富強?!栋苏f》:“明主者通于富強,則可以得欲矣。”《顯學》:“磐石千里,不可謂富;象人百萬,不可謂強。石非不大,數(shù)非不眾也,而不可謂富強者,磐不生粟,象人不可使距敵也?!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675、733頁。堆滿石頭的土地,木頭陶土制成的人,雖然數(shù)量龐大,但不能強國,不能讓國家富強,無助于提升國力,就沒有實際用處。

      韓非所追求的力,主要是指國家的硬實力。韓非理解的綜合國力,就是富與強。富是物質(zhì)財富,尤其是指糧食等方面的生活物資,強是指軍事實力,尤其是指兵強馬壯。韓非不注重軟實力。精神上的感召力、文化上的吸引力、思想理論上的魅力,都不是韓非追求的力。一方面,這說明韓非的法理學,還是具有很大的片面性。但另一方面,說明了那個時代的一種現(xiàn)實格局:任何諸侯國家秉持的法理,都沒有超越于其他國家的優(yōu)越性。

      (三)“言談者必軌于法”

      韓非關(guān)于“法律的實體目標”的理解,是否也包括富勒所說的“開放、維持并保護交流渠道的完整性”?回答同樣是肯定的。像富勒一樣,韓非也希望通過法律,建構(gòu)一個完整的交流渠道。按照韓非的設想,法律提供的交流渠道,不僅應當是完整的,還應當是充分的,甚至是唯一的、封閉的。韓非主張:所有的交流,都應當在法律的框架下或軌道上展開。法律為所有的交流提供了依據(jù),法律的價值準則是一切交流的前提,一切交流都應當圍繞著“法律是怎么規(guī)定的”“法律是否允許”“法律是否鼓勵”來進行。偏離法律規(guī)定的交流,都是應當禁止的。在這個意義上,形成一個完整的甚至是封閉的交流渠道,正是韓非為法律設定的實體目標。

      按照《五蠹》:“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是境內(nèi)之民,其言談者必軌于法,動作者歸之于功,為勇者盡之于軍。是故無事則國富,有事則兵強,此之謂王資。既畜王資而承敵國之舋,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714頁。這就是韓非構(gòu)想的“言談者必軌于法”之格局與機制:在一個理想的政治社會中,只有國家的法律,沒有其他的書簡;只有熟知法律的官吏,沒有往圣先王的話語;官吏除了知道法律,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官吏與民眾的交流,官吏與官吏的交流,民眾與民眾的交流,都只能在法律設定的軌道上展開。舉國上下,“言談者必軌于法”。

      為了追求“言談者必軌于法”這一項實體目標,韓非要求君主禁絕法律之外的其他學說,因為眾多的學說沖擊了“言談者必軌于法”的目標,特別是儒生與游俠,尤其需要防范。對此,《五蠹》篇提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生以文學??;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yǎng)。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吏之所誅,上之所養(yǎng)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無所定,雖有十黃帝不能治也。故行仁義者非所譽,譽之則害功;文學者非所用,用之則亂法?!薄俄n非子》,高華平等譯注,第709頁。

      以上三端,就是韓非對“法律的實體目標”的理解。我們很容易想到,韓非把“治”與“力”作為法律的實體目標。但是,從富勒的理論視野中看過去,韓非還提出了與富勒相似的理論主張:通過法律形成一個完整的交流渠道。當然,在富勒與韓非之間,畢竟各有旨趣,而且差異很大。富勒設定的實體目標是保護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讓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充分、完整,至于交流的主題是什么,法律通常不能干涉。韓非設定的“言談者必軌于法”意味著,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實體內(nèi)容也要符合法律的規(guī)定。

      大致說來,富勒與韓非都關(guān)注了“法律的實體目標”,他們對這個問題的理解既有相通之處,也有很大的差異。在兩者之間,無論是尋求同中之異,還是尋求異中之同,都可以在比較與對照中彰顯各自的特質(zhì),尤其是韓非法理學的特質(zhì)。

      五、結(jié) 語

      在比較法理學的視野中,立足于文明交流與文明互鑒,普天之下的學術(shù)都是相通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shù)未裂”,錢鐘書:《錢鐘書集:談藝錄》,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年,“序”,第1頁。舊學新學,彼此呼應。在上文中,我們把看上去相當異質(zhì)的富勒與韓非勾連起來,以富勒的《法律的道德性》作為參照,透過富勒的法理視野,已經(jīng)對韓非的法理學做出了一些新的揭示。一方面,這說明韓非的法理學可以在一個更寬的理論視野中予以考察。哪怕是異域的、晚近的新自然法學,也可以與韓非的法理學相互映照、相互發(fā)明。另一方面也說明,韓非的法理學實在是一種具有世界意義的法理學。我們既可以從富勒的角度來看韓非,也可以反過來,從韓非的角度去看富勒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法理學說。從這個角度來說,韓非法理學的學術(shù)意義、世界意義、當代意義,還有待于進一步挖掘。論述至此,特別是透過“富勒法理學之鏡”,我們可以就韓非法理學的性質(zhì)、地位、特征,做出以下幾點剖析。

      第一,在法家諸子構(gòu)成的學術(shù)譜系中,韓非的法理學主要是思想家的法理學。相比之下,其他法家諸子的法理學,主要是政治家或行動者的法理學。商鞅是秦國政治上的行動者,申不害是韓國政治上的行動者。因此,商、申二人都是嚴格意義上的政治家,是國家政治的實際主持者,他們相當于秦、韓兩國君主分別“聘任”的,實際主持一國政務的“總經(jīng)理”。因此,商、申的法理學,主要是政治家的法理學。但是,韓非的一生,幾乎沒有實際主政的經(jīng)歷,他雖然是韓國的宗室公子,雖然也參與了一些政治謀劃,雖然也寫了一些“決策咨詢報告”,但始終都只是實際政治的旁觀者、思考者、評論者,幾乎是一個職業(yè)作家。倘若要以今律古,那么,韓非的法理學因為其偶然的人生際遇,具有了某些近現(xiàn)代的色彩:以專職的學術(shù)思想寫作為業(yè),仿佛近現(xiàn)代的職業(yè)學者。近代以來,類似的典型事例有:政治失意之后的馬基雅維利寫下了《君主論》,賣掉法國公職之后的孟德斯鳩寫下了《論法的精神》,等等。他們的選擇雖然有被迫(馬基雅維利)與主動(孟德斯鳩)的差異,但他們都是在一種專職寫作的狀態(tài)下完成了自己的代表性作品。韓非的寫作也有這種“專職寫作”的特點。韓非沒有機會實際主政。韓非對歷史的影響,主要是他的論著及其所表達的思想。韓非不是一個當政的政治家,他主要是一個思想家,他的法理學主要呈現(xiàn)為思想家的法理學,這是韓非法理學異于商、申法理學的一個特質(zhì)。

      第二,韓非的法理學不僅是法家法理學的集大成者,甚至也是整個先秦諸子法理學的集大成者。在先秦諸子中,韓非是最后一個思想高峰,代表了先秦學術(shù)思想的終結(jié)。這樣的歷史際遇也是偶然的,可遇而不可求。正是置身于戰(zhàn)國末期,韓非才有機會全面地考查、比較諸子百家的得失,也才有機會全面地批判、繼承諸子百家的學術(shù)思想,才可能獲得“后見之明”。以早于韓非的孔子為例,孔子的時代畢竟還是春秋時代,雖然禮已崩、樂已壞,但是,禮樂文明秩序還保持著某種向前延伸的慣性。因此,孔子對禮樂文明秩序還有一定的期待,也有一定的信心。但是,到了戰(zhàn)國末期,到了韓非的時代,周公開創(chuàng)的禮樂文明秩序早已遠去,列國之間的兼并戰(zhàn)爭越來越殘酷和慘烈。不僅是墨家的“非攻”已近于癡人說夢,儒家的“仁義”已顯得迂腐不堪,道家提供的政治哲學也需要進行創(chuàng)新性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性的轉(zhuǎn)化,就是法家先驅(qū)們(比如商鞅、申不害)的理論學說也面臨著整合與綜合的現(xiàn)實需要。韓非的學術(shù)思想,特別是他的法理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就是回應這種需求的結(jié)果。

      第三,韓非的法理學是“戰(zhàn)國時代”及其精神的生動體現(xiàn)。從春秋到戰(zhàn)國,華夏文明的基本形態(tài)是大小諸侯之間的相互兼并。但春秋時代與戰(zhàn)國時代還有一個顯著的差異:“春秋五霸”是歷時性的,五大諸侯輪流充當霸主,每個時代只有一個霸主。在“五霸”輪流稱霸期間,其他眾多的諸侯也許還可以在霸主試圖維護的國際秩序中獲得某種可以預期的相對穩(wěn)定的地位。但是,到了戰(zhàn)國時代,“戰(zhàn)國七雄”是共時性的,“七雄”之間的合縱連橫,意味著每一個諸侯都面臨著滅國的危險,面臨著更加動蕩的國際格局。正是這種危在旦夕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為韓非的法理學打上了某種“社會科學”的色彩:關(guān)注現(xiàn)實得失,關(guān)注現(xiàn)實利害,希望用唯一的法律規(guī)則凝心聚力,應對殘酷的甚至是朝不保夕的國際競爭。韓非法理學的社會科學性質(zhì),也間接地襯托出孔孟法理學的人文學科色彩。從這個特定的角度來看,韓非的法理學是戰(zhàn)國時代的產(chǎn)物,具有一定的“戰(zhàn)時法理學”的特質(zhì)。

      (責任編輯:劉楷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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