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璐
在《琵琶記》存世版本中,有五種因更接近原本面貌,被稱作“古本系統(tǒng)”,分別為明嘉靖間蘇州坊刻《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1958年廣東揭陽出土的嘉靖抄本《蔡伯皆》、嘉靖三十二年(1553)詹氏進(jìn)賢堂重刊本《風(fēng)月錦囊》中摘匯的《新刊摘匯奇妙戲式全家錦囊伯皆》、明末吳興凌濛初謂來自臞仙本的朱墨套印本《琵琶記》,以及清康熙十三年(1674)陸貽典據(jù)弘治舊本抄錄的《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其中,嘉靖間巾箱本作為現(xiàn)存最早的《琵琶記》全本,具有重要的文獻(xiàn)價值。
然而,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大陸學(xué)者所看到的巾箱本,都是民國時期的影印本,其影印所據(jù)之原本則因藏于臺灣而不易得見。2007年,孫崇濤主編《古本琵琶記匯編》時,曾謂:“該刊本原本現(xiàn)不知存于何處。我們在大陸所見到的多是民國武進(jìn)董(康)氏誦芬室影印本。據(jù)悉,臺北‘國圖’藏有巾箱本《琵琶記》,目錄登錄作‘明初葉刊’,不詳何據(jù)。我們曾發(fā)函臺北聯(lián)系,希望得到這個版本,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未果。”(1)孫崇濤主編,瑞安市人民政府編:《古本琵琶記匯編》第一冊前言,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頁。故是編收錄的巾箱本,乃是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所藏的董康誦芬室影印本。2021年,郭英德、李志遠(yuǎn)作《明清戲曲序跋纂箋》,輯錄巾箱本《琵琶記》之序跋,根據(jù)的仍是《古本琵琶記匯編》影印的誦芬室影印本。
如今,臺北“國圖”已將所藏巾箱本《琵琶記》的圖像于其官網(wǎng)公布(索書號:407.221 15066),則相關(guān)的一些問題,可據(jù)此展開討論。
鄭振鐸曾在《劫中得書記》說:“武進(jìn)某氏影印之《琵琶記》,號為元刊本,與《荊釵》為雙璧,均傳奇最古刊本。原本曾藏士禮居,后歸暖紅室。今則在適園。然實亦嘉靖間刊本。非元本也。”(2)鄭振鐸:《劫中得書記》,上海: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6年,第61-62頁。孫崇濤則進(jìn)一步指出:“鄭振鐸文中提到的‘適園’,即近代著名實業(yè)家、藏書家張鈞衡。張氏字石銘,適園乃號。浙江湖州南潯巨富。家藏珍本秘笈甚富。1941年戰(zhàn)亂期間,其子張乃熊(芹伯)將大部藏書轉(zhuǎn)讓給當(dāng)時南京中央圖書館,這批圖書成了如今臺北‘國圖’古籍善本部的基本庫藏。依此推測,臺北‘國圖’藏本興許就是誦芬室等據(jù)以影印的適園舊藏本,亦即巾箱本原書。詳情有待進(jìn)一步查證、核實?!?3)孫崇濤:《古本〈琵琶記〉說略》,葉長海主編,上海戲劇學(xué)院曲學(xué)研究中心編《曲學(xué)》第1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09頁。
實際上,巾箱本流寓臺灣后,鄭騫曾撰文予以介紹:“原書是清嘉慶中吳縣藏書家黃丕烈士禮居舊藏,光緒中歸端午橋(方),端氏又轉(zhuǎn)送給翁松禪(同龢),現(xiàn)歸‘國立中央圖書館’,編入館藏善本書目甲編卷四集部詞曲類?!?4)鄭騫:《從詩到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829頁。今將臺藏本與董康誦芬室影印本比對,二者間版式、行款、字體亦完全一致。可見孫氏推測無誤,臺藏本正是誦芬室據(jù)以影印的巾箱本原本。
巾箱本經(jīng)黃丕烈士禮居至翁同龢處的遞藏過程,通過誦芬室影印本卷末黃、翁二人的數(shù)則題跋,可以勾勒出一條比較清晰的脈絡(luò)。嘉慶乙丑(1805)二月四日,黃丕烈題識謂其所得巾箱本為華陽橋顧氏舊藏:“余向從華陽橋顧氏得陸勅先手鈔《琵琶記》,……此本亦為顧氏物,最后散出?!?5)孫崇濤主編,瑞安市人民政府編:《古本琵琶記匯編》第二冊,第113a頁。華陽橋顧氏,即顧珊,號聽玉,清代藏書家。光緒戊戌(1898)五月十一日,翁同龢記錄了他從端方處獲贈巾箱本之事:“光緒戊戌五月,余歸田,午橋觀察端方以此本及元刻《荊釵記》見贈,重是吾鄉(xiāng)舊物,乃受而藏之?!?6)孫崇濤主編,瑞安市人民政府編:《古本琵琶記匯編》第二冊,第115b頁。壬寅(1902)六月十三日,翁同龢又記錄此書詳細(xì)的遞藏過程:“是書流轉(zhuǎn)吾鄉(xiāng)久矣,陸貽裘、錢謙孝、錢孫保皆邑人也。自歸士禮居,遂歸汪閬源家,既而張芙川、趙次公收得,復(fù)來虞鄉(xiāng)。初不意既入京師,而友人轉(zhuǎn)以贈余也。楚人之弓,可稱奇事?!?7)孫崇濤主編,瑞安市人民政府編:《古本琵琶記匯編》第二冊,第115a頁。則此本歷經(jīng)陸貽裘、錢謙孝、錢孫保、顧珊、黃丕烈、汪士鐘(閬源)、張蓉鏡(芙川)、趙宗建(次公)、端方遞藏,并由端方贈與翁同龢之過程,可以明確。
而在翁同龢之后,此書之轉(zhuǎn)歷,則需通過臺藏巾箱本原本揭開。
2008年,劉效民首先關(guān)注到臺藏巾箱本比誦芬室影印本多出部分觀款:“影印本未見陳寶琛、褚德□觀款。”(8)劉效民:《名家遞藏的〈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溫州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編《琵琶記研討會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1頁。陳寶琛(1848-1935),字伯潛,號弢庵、陶庵、聽水老人,福州閩縣螺洲人,宣統(tǒng)帝溥儀帝師?!暗椀隆酢?,實為褚德彝(1871-1942),原名德儀,字松窗、守隅,號禮堂(一作里堂),浙江余杭人,篆刻、考古家。
然而,由于劉氏當(dāng)時未能見到臺藏本原本,只能根據(jù)機(jī)讀目錄著錄,其所得信息并不完整。實際上,巾箱本原本比誦芬室影印本多出的部分,不僅是陳寶琛、褚德彝二人之觀款,還有吳湖帆的題識和觀款,分別位于巾箱本卷首與卷末。
吳湖帆(1894-1968),初名翼燕,字遹駿,后更名萬,字東莊,別署丑簃,號倩庵,江蘇蘇州人,書畫家。劉效民在文章中提到:“此外,巾箱本《琵琶記》還有一些印鑒未能完全考證出來,其中包括抄校、影印之前就有的印鑒,如:‘上/元’朱文方印、‘階/臣’朱文方印、‘善本’朱文長方?。怀?、影印之后的印鑒,如:‘丑簃’白文長方印、‘東溟’朱文方印、‘竹似人心好虛懷’朱文橢圓印、‘山□/□明’白文長方印?!?9)劉效民:《名家遞藏的〈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溫州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編《琵琶記研討會論文集》,第58頁。其中“丑簃”,即為吳湖帆之印,其位置正在巾箱本卷首吳湖帆題識旁(見彩圖1(10)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明嘉靖刻本,上卷,卷首題識。)。
由于郭英德、李志遠(yuǎn)作《明清戲曲序跋纂箋》時,所據(jù)仍是《古本琵琶記匯編》影印的誦芬室影印本,故亦未收錄陳、吳、禇三人題跋觀款,茲據(jù)臺藏本,將所闕四則輯錄于下:
(卷首)
谷孫道兄所藏元刻孤本,黃氏士禮居舊物。
庚午十月吳湖帆書于梅影書屋
(卷末)
宣統(tǒng)壬戌年三月二十五日何維樸、王秉恩、秦炳直、余肇康、陳重威、左孝同、朱祖謀、王乃徵、章梫、鄭孝胥、劉錦藻、張元濟(jì)、沈琬慶、卞綍昌、李宣龔、李經(jīng)邁、黃懋謙、張志潛、劉承干、陳寶琛、寶玙同觀。寶琛記。
庚午十月初七日吳湖帆藉觀。
庚午年十月二十五日南陵徐乃昌、合肥龔心銘、心釗、武進(jìn)董康、南皮張厚谷、余杭褚德彝集烏程蔣氏密均樓同觀。德彝記。(11)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明嘉靖刻本,上卷,卷首題識;下卷,卷末題跋。
在臺藏本中,吳湖帆、禇德彝二人觀款位于陳寶琛之前。然陳寶琛觀款所題宣統(tǒng)壬戌年(1922)之前的庚午年為1870年,時吳、禇二人尚未出生,則其所署“庚午”,當(dāng)為1930年,在陳寶琛1922年觀款之后??梢?,應(yīng)是陳寶琛先記于左頁,吳、禇二人復(fù)題于右頁(見彩圖2(12)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明嘉靖刻本,下卷,卷末題跋。)。
此外,劉效民謂“丑簃”之印出于影印之后,亦不準(zhǔn)確。從臺藏本觀款可知,吳湖帆借觀此本,在庚午十月初七日,其后同月二十五日,禇德彝方記其與“武進(jìn)董康”同觀此本。則董康誦芬室影印本應(yīng)出于此日之后,吳湖帆之印尚在影印之前。
實際上,諸如錢孫保、汪士鐘、張蓉鏡、趙宗建等人之印鑒,均明顯鈐于董康影印之前,然都于影印本中未見。對此,劉效民亦已指出:“因為卷首尾的藏書章是采用套紅印刷,不是一次形成,工藝比較復(fù)雜,所以出版者為了省事,就把一些印章省略了。”(13)劉效民:《名家遞藏的〈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溫州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編《琵琶記研討會論文集》,第62頁。而吳湖帆“丑簃”之印,亦屬此類。
吳湖帆雖為借觀,但仍留下印鑒。而在他之前,同樣有一借觀者,因為加蓋了印鑒,被誤認(rèn)為是此書的收藏者,即劉世珩暖紅室。
劉世珩(1874-1926),字聚卿,一字蔥石,安徽貴池人,著名藏書、刻書家,刻有《暖紅室匯刻傳奇》。鄭振鐸曾謂巾箱本“原本曾藏士禮居,后歸暖紅室”(14)鄭振鐸:《劫中得書記》,第61頁。,劉效民亦認(rèn)為巾箱本在翁同龢后歸劉世珩所藏。(15)劉效民:《名家遞藏的〈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溫州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編《琵琶記研討會論文集》,第55-56頁。然在臺藏巾箱本原本中,可以看到劉世珩的兩枚印鑒,其一為“蔥石讀書記”白文長方印,其二為“貴池劉世珩假觀”朱文橢圓印,劉效民當(dāng)時根據(jù)機(jī)讀目錄,著錄此印為“貴池劉世珩□觀”,故忽略了假借之實。
冒廣生曾謂:“《琵琶記》世無善本,余同年劉聚卿(世珩)獲陳眉公批本……其后又假得士禮居藏元刻巾箱本,手自???,成札記二卷,用功至勤,當(dāng)為世間《琵琶記》第一善本。元刻巾箱本自歸黃蕘圃后,復(fù)歸汪閬源,載入《藝蕓精舍書目》。端午橋(方)得之吳中,持贈翁叔平(同和)相國。……余嘗從翁氏得假觀,真尤物也?!?16)冒廣生:《南戲瑣談》(原題《戲言》),《戲曲藝術(shù)》1986年第1期。作為劉世珩之同年,冒廣生明確記錄了劉世珩“假得”巾箱本一事,而從其謂“余嘗從翁氏得假觀”,則知當(dāng)時巾箱本應(yīng)藏于翁同龢處。
此外,明刻本《三先生合評元本琵琶記》卷首,有劉世珩之子劉之泗(公魯)戊辰(1928)二月六日題識,謂:“翁常熟相國藏元刊本,每半葉十行,行十八字,首行題‘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卷上/下’,……末有黃蕘圃跋、吳枚庵跋,又常熟自跋二,蓋端午橋丈所贈也?!?17)高明:《三先生合評元本琵琶記》,明末刻本,卷首題識。時翁同龢與劉世珩均已不在人世,然劉之泗仍稱巾箱本為“翁常熟相國藏元刊本”,而未提及劉世珩或暖紅室,可見在翁氏身后,此本也并未歸于劉氏暖紅室。
劉世珩從翁同龢處借走巾箱本后,還曾作一抄校本,欲為刊刻所用,擬題作“劉氏宜春堂景宋元巾箱叢書十種單行元本傳奇二種第二”,并署“貴池劉氏玉海堂景宋叢書之二十,宣統(tǒng)丙寅(1926)秋九月黃岡陶子麟刻于武昌?!?18)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清末劉世珩抄校本,卷末夾簽。然因1926年劉世珩去世,此本并未付梓,后來在戰(zhàn)亂中散落,其下卷為鄭振鐸所得。故鄭氏所謂巾箱本“后歸暖紅室”,應(yīng)是據(jù)此而來。
從巾箱本觀款可知,庚午(1930)十月初七,吳湖帆從“谷孫道兄”處借得巾箱本一觀;十月二十五日,禇德彝等人又同觀巾箱本于烏程蔣氏密均樓。其中“谷孫”,即蔣祖詒(1902-1973),字谷孫,號顯堂,吳興南潯人?!懊芫鶚恰?,即蔣氏之藏書樓。可見在翁同龢之后,1930年時,巾箱本藏于蔣氏密均樓。
張氏適園與蔣氏密均樓,都是當(dāng)時吳興南潯的藏書大家。由于鄭振鐸曾謂巾箱本藏于適園,過去孫崇濤、劉效民等人都認(rèn)為巾箱本是號適園主人的張鈞衡(1872-1927)舊藏,在其去世之后,才為其子張乃熊所繼承。而今既知1930年巾箱本尚藏于蔣氏密均樓,此時張鈞衡已經(jīng)去世,則巾箱本實際并未經(jīng)過張鈞衡收藏,而是直接從蔣氏密均樓歸于其子張乃熊。
張鈞衡去世后,適園即由張乃熊經(jīng)營。1940年抗日戰(zhàn)爭期間,鄭振鐸等人成立文獻(xiàn)保存同志會,搶救江南一代藏書樓的珍貴古籍。次年,鄭振鐸代表當(dāng)時的民國政府從張乃熊適園收購藏書,明刊巾箱本《琵琶記》亦在其列。這批藏書后來被運送至臺灣,成為大陸學(xué)者難得一見的珍本。
與臺藏巾箱本原本相比,誦芬室影印本不僅少了四則題跋,部分題跋還存在次序顛倒的情況。
原本卷末題跋觀款依次為:黃丕烈三則(附注兩行),吳枚庵一則,孫云鴻一則(附翁同龢注兩行),翁同龢兩則,吳湖帆一則,禇德彝一則,陳寶琛一則。其中,孫云鴻辛亥(1851)閏月十九日觀款及翁同龢小字注、翁同龢光緒戊戌(1898)五月十一日題識共占半葉在先,翁同龢壬寅(1902)六月十三日題識獨占半葉在后(見彩圖3(19)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明嘉靖刻本,下卷,卷末題跋。)。而誦芬室影印本則誤將翁同龢壬寅六月十三日題識所在半葉置于孫云鴻觀款之前(見彩圖4(20)孫崇濤主編,瑞安市人民政府編:《古本琵琶記匯編》第二冊,第115頁。)。郭英德、李志遠(yuǎn)《明清戲曲序跋纂箋》據(jù)誦芬室影印本輯錄,其間次序亦發(fā)生顛倒。如今通過臺藏巾箱本原本,則可糾正其誤。
此外,誦芬室影印本下卷第二十三葉(“審爹意何如”至“他數(shù)載”)內(nèi)容雖與原本相同,然字體有所不同,字跡更為清晰,陰刻的曲牌與人物提示邊緣也更平直,應(yīng)為后補。
誦芬室影印本卷首,有插圖二十幅,其內(nèi)容、次序均與晚明凌濛初刻本《琵琶記》卷首王文衡繪刻的二十幅插圖一致,只線條稍粗,略顯漫漶??梢娬b芬室影印本之插圖應(yīng)是據(jù)凌刻本移植而來,非嘉靖間巾箱本原有。對此,鄭振鐸等學(xué)者已經(jīng)指出。如今,觀其原本卷首并無插圖,則可證實。
鄭騫曾于1965年見到當(dāng)時臺北所藏巾箱本《琵琶記》,并謂:“不過董氏把明末凌濛初刻本的插圖影印出來,裝在斯干軒本的前面而未加一字說明。這樣會使沒見過凌刻及斯干軒原書的人以為這就是斯干軒本原有的插圖,而誤會在明初或嘉靖時已有了這樣精美工致的版畫;其實斯干軒本并沒有插圖,原書具在,可以證明?!?21)鄭騫:《從詩到曲》,第831頁。然其所謂“斯干軒本并沒有插圖”,則并不準(zhǔn)確。
鄭騫所指的“斯干軒本”,即卷端署“南溪斯干軒校正”的巾箱本。但實際上,清康熙十三年(1674)陸貽典鈔本卷端亦署“南溪斯干軒訂正”,二者實為同源。
根據(jù)陸貽典鈔本《附錄》,其抄錄所據(jù)錢遵王舊藏《元本琵琶記》下卷前半葉有一幅畫像,內(nèi)容為:“高堂卷簾,池荷盛開,伯喈右向撫琴,牛氏對坐,右階下一婦執(zhí)壺,一婢執(zhí)饌,若相語者,意其為老姥姥惜春也?!?22)郭英德、李志遠(yuǎn)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1年,第29頁。而據(jù)鄭騫自述,他當(dāng)時并沒有見到過陸鈔本:“黃跋所云陸勅先鈔本,錢遵王所藏元本,及嘉靖戊申郡肆翻刻本,我都沒有見過;陸鈔本據(jù)聞仍在人間,后二者存亡不得而知?!?23)鄭騫:《從詩到曲》,第829頁。故不知陸貽典鈔本所據(jù)斯干軒本其實已有插圖。
除誦芬室影印本外,孫崇濤、劉效民都曾提到過民國間還有另一種巾箱本《琵琶記》的影印本,未詳刻者、書坊及年代。據(jù)孫崇濤著錄,此本“國家圖書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圖書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等處有藏。它與董本所據(jù)底本相同,不同只是書品較董本略小,下卷卷端多出董本所沒有的幾方朱印藏章。”(24)孫崇濤:《古本〈琵琶記〉說略》,葉長海主編,上海戲劇學(xué)院曲學(xué)研究中心編《曲學(xué)》第1卷,第308頁。而劉效民則謂:“二者雖然是以原刻為底本,但其卷首卻增出十幅插圖,其藏書印記也明顯少于原刻。將兩種影印本進(jìn)行比較,武進(jìn)董氏誦芬室影印本除了藏書印鑒少于民國影印本以外,其開本略大,板框略小,比民國影印本更具有元代刻本的風(fēng)貌。”(25)劉效民:《名家遞藏的〈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溫州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編《琵琶記研討會論文集》,第60頁。
根據(jù)劉效民的描述,兩種影印本卷首都有多出來的插圖。然巾箱本原本卷首并無插圖,則兩種影印本之間,當(dāng)有直接的因襲關(guān)系。(26)劉氏所謂“十幅插圖”,即為凌濛初刻本《琵琶記》卷首的二十幅插圖,共十葉,每半葉一幅,各有所題。若視一葉為一幅,則為十幅。
筆者于北京國家圖書館古籍館訪得其所藏《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共七種,除劉世珩抄校本外,尚有影印本六種。其中有兩種分別著錄為“武進(jìn)董康誦芬室本”(索書號:33163,題簽作“頌芳室董氏影印明嘉靖本”)“武進(jìn)董氏誦芬室”(索書號:102000),然與孫崇濤《古本琵琶記匯編》影印的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藏誦芬室影印本并不完全相同。
國圖著錄為誦芬室影印本的兩種版本,下卷卷端、卷末均無巾箱本原有之印鑒,僅有個別影印之后的藏書印,其所藏另一影印本(索書號:94167)的情況亦相同。
而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藏誦芬室影印本中,下卷卷端有趙宗建“舊山樓”朱文長方印、“非昔珍秘”朱文方印,張蓉鏡“蓉鏡珍藏”朱文長方印、“芙川鑒定”朱文方印,陸貽裘“陸貽裘印”白文方印、“冶先”朱文方印,錢孫?!皩O?!敝煳姆接?、“錢氏校本”朱文方印及錢謙孝“錢謙孝印”白文方印(見彩圖5(27)孫崇濤主編,瑞安市人民政府編:《古本琵琶記匯編》第二冊,第61a頁。);卷末有劉世珩“蔥石讀書記”白文長方印,張蓉鏡“虞山張蓉鏡鑒藏”朱文長方印,錢孫保“錢孫保一名容?!卑孜姆接?,翁同龢“均齋收藏”白文方印、“虞山翁同龢印”白文方印,趙宗建“舊山樓”朱文長方印,陳延恩“陳延恩觀”朱文方印,黃丕烈“黃丕烈印”白文方印、“復(fù)翁”白文方印,張蓉鏡“蓉鏡珍藏”白文長方印、“芙川”白文方印及未考定歸屬的“善本”朱文長方印。國圖所藏的另三種影印本(索書號:93523、109551、XD5664)與之相同。其中XD5664即鄭振鐸西諦舊藏,鄭氏所見董康誦芬室本應(yīng)即此本。
從下卷卷端有無巾箱本原本印鑒來看,國圖藏本可分為兩種,且二者用紙有所不同。無印鑒本所用為羅紋紙,有印鑒本則為白紙。然其卷首都有插圖二十幅,下卷第二十三葉都為補葉,卷末題跋次序與臺藏原本相較都發(fā)生顛倒,并同闕陳寶琛、吳湖帆、禇德彝觀款,則二者應(yīng)有直接的因襲關(guān)系。
若從國圖著錄為誦芬室影印本的無印鑒本出發(fā),其情況似乎與劉效民所說的兩種民國影印本都有插圖,且誦芬室影印本印鑒比另一種民國影印本更少相符。然以孫崇濤影印的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藏有印鑒本出發(fā),則于此二種之外,尚有下卷卷端比誦芬室影印本更多出幾方藏章的另一民國影印本,有待后續(xù)查證。
將臺藏巾箱本原本與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藏誦芬室影印本相比,其下卷卷端多出劉世珩“貴池劉世珩假觀”朱文橢圓印,錢孫?!芭沓恰敝煳暮J形印、“子孫保之”朱文圓印,張蓉鏡“張蓉鏡”朱白文圓印、“雙清室”白文長方印,汪士鐘“汪士鐘印”白文方印、“閬源真賞”朱文方印,及未考定歸屬的“善本”朱文長方印、“階臣”朱文方印、“東溟”朱文方印、“竹似人心好虛懷”朱文橢圓印、“上元”朱文方印、“山□□明”白文長方印(見彩圖6(28)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明嘉靖刻本,下卷,第1a頁。)。則孫氏所謂印鑒更多的民國間另一影印本,或比誦芬室影印本更近巾箱本原貌。
此外,原本上卷卷端、卷末及下卷卷末印鑒亦較影印本更多:上卷卷端多出吳湖帆“丑簃”白文長方印,劉世珩“貴池劉世珩假觀”朱文橢圓印,錢孫保“彭城”朱文葫蘆形印及未考定歸屬的“善本”朱文長方??;上卷末多張蓉鏡“小瑯環(huán)福地”朱文長方印,“蓉鏡珍藏”朱文長方印,趙宗建“舊山樓”朱文長方印及劉世珩“蔥石讀書記”白文長方印;下卷末則多張乃熊“芹圃收藏”朱文長方印。
2016年,韓春平曾撰文介紹蘭州大學(xué)藏有一種有俞平伯、周作人題跋的影印巾箱本,并謂:“由于缺乏兩種影印本各自對應(yīng)的版式信息,又沒有可與對比的本子,蘭大藏本屬于哪一個版本尚難判定?!?29)韓春平:《影印巾箱本〈琵琶記〉俞平伯、周作人題跋釋錄》,《文獻(xiàn)》2016年第1期。然根據(jù)該文輯錄的周作人題跋:“今年(民國三十年)春間,書客以景印本巾箱《琵琶記》見示,喜而留之。詞曲均不懂,何能賞識此書?實祗喜其以羅紋紙所印耳。卷首圖二十幅,刻繪精密,但此當(dāng)是晚明手工,與本文之刊于明初者距離甚遠(yuǎn),蓋是藏者抑或景印者所為,取合錦之意乎?”(30)韓春平:《影印巾箱本〈琵琶記〉俞平伯、周作人題跋釋錄》。則知蘭大藏本卷首同樣有從凌濛初刻本移植的晚明插圖,且為羅紋紙本,應(yīng)同國圖所藏的下卷無印鑒本。
在國圖94167藏本中,上卷插圖前、下卷卷端均有周作人“苦雨齋藏書印”朱文方印,可見亦為周作人舊藏。而據(jù)蘭大藏本周作人題跋:“不佞翻看過羅紋,便已滿足矣。若在平伯,可以有好些用處,乃即以進(jìn)上?!?31)韓春平:《影印巾箱本〈琵琶記〉俞平伯、周作人題跋釋錄》。則其當(dāng)時應(yīng)只有一個藏本,并割愛贈與俞平伯,國圖藏本更為其后所得。
巾箱本《琵琶記》曾一度被看作是元代刊本。其卷末黃丕烈識語即謂“此刻楮墨古雅,疑是元刻”,后來董康影印此本,亦號稱元本。自鄭振鐸以來,其為明嘉靖間刊本,才逐漸成為共識。然孫崇濤也曾指出,包括鄭振鐸、青木正兒、趙景深等在內(nèi)的一批學(xué)者,雖然都認(rèn)為巾箱本是明嘉靖間刊本,但都未提出具體依據(jù)。(32)孫崇濤:《古本〈琵琶記〉說略》,葉長海主編,上海戲劇學(xué)院曲學(xué)研究中心編《曲學(xué)》第1卷,第308頁。今試從劇本內(nèi)部體制特征入手,對巾箱本的刊刻時間加以推斷。
首先,巾箱本的刊刻時間晚于同屬斯干軒本的陸貽典鈔本所據(jù)之底本,當(dāng)可證實。
與陸鈔本相比,巾箱本在體制上已經(jīng)有明顯的變化。其一,陸鈔本全本連寫,不標(biāo)分出,巾箱本已分作四十三出,每逢新一出即換行。其二,陸鈔本下場詩或有或無,二、四句不等,并夾雜襯白,巾箱本則統(tǒng)一刪去夾白,并在原無下場詩的第十四、三十三、三十八、四十一出末增入下場詩,將第三十、三十九出原僅兩句的下場詩補為四句。而在用詞方面,巾箱本也作了調(diào)整。如第四十一出,陸鈔本有“站赤”一詞,為蒙古語中管理驛站的官員,巾箱本則已改稱“站官”。
陸貽典在其跋文與附錄中提到,抄寫此本之目的,即為保存古本之面貌,使之不至于同《廣陵散》一樣成為絕響。故抄錄之文字,盡量依循舊本。(33)陸貽典:《舊題校本琵琶記后》《手錄元本琵琶記題后》《附錄》,郭英德、李志遠(yuǎn)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25-30頁。巾箱本在體制和內(nèi)容上較陸鈔本都已發(fā)生變化,則其刊刻時間應(yīng)晚于陸鈔本所據(jù)底本。
據(jù)陸氏跋文記錄,其抄錄所據(jù),乃是錢遵王舊藏嘉靖戊申(1548)七月四日重裝的《元本琵琶記》及同年蘇州閶門中街路書鋪據(jù)此本翻刻的郡肆本。根據(jù)黃仕忠?guī)熆甲C,“元本”當(dāng)刻于弘治年間,則巾箱本的刊刻時間更在弘治之后,顯然并非元代之本。(34)黃仕忠:《〈琵琶記〉研究》,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59頁。
進(jìn)一步說,郡肆本與巾箱本既同為蘇州所刻,則在郡肆本刊刻之時,像巾箱本這樣體制和內(nèi)容都發(fā)生了演變的本子應(yīng)該尚未出現(xiàn)。那么巾箱本的刊刻時間,還應(yīng)在嘉靖二十七年(1548)郡肆本之后。
從現(xiàn)存戲曲刊本來看,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新安余氏刊本《荔鏡記》,方有完整分出標(biāo)目的劇本。巾箱本已經(jīng)分出而尚無出目,則其刊刻時間大抵要早于嘉靖四十五年。
而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詹氏進(jìn)賢堂重刊《風(fēng)月錦囊》所收《伯皆》一劇中,原本置于陸鈔本、巾箱本劇首的四句題目:“極富極貴牛丞相,施仁施義張廣才。有貞有烈趙真女,全忠全孝蔡伯喈?!币呀?jīng)移至第一出末,承擔(dān)下場詩的功能。(35)《風(fēng)月錦囊》本實際并未分出,此處為便于比較,按巾箱本分出與之對應(yīng)。這正是南戲向傳奇體制過渡的特征之一,則《風(fēng)月錦囊》之初刻本應(yīng)晚出于陸鈔本所據(jù)底本與巾箱本。巾箱本刊刻時間,更在嘉靖三十二年之前。
是以,巾箱本《琵琶記》為明嘉靖間刊本可證。進(jìn)一步推斷,則應(yīng)在陸鈔本所據(jù)嘉靖二十七年(1548)重裝的“元本”及其翻刻本之后,嘉靖三十二年(1553)進(jìn)賢堂重刊本《風(fēng)月錦囊》之前。
在巾箱本中,還有一個需要注意的問題,即個別書葉實為原本殘闕后從別本補綴。這樣的補葉于全本中一共出現(xiàn)在三個位置,分別是上卷卷末(第四十九、五十葉),下卷第三十出(第二十四葉)及卷末(第五十b、五十一、五十二葉)。
從臺藏本的情況看,補葉的紙張明顯比原本要新,當(dāng)不為同時所刻。其刊刻體例也有明顯的不同,在原本中,曲牌及演員提示都作陰刻,補葉則作括號(見彩圖7(36)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明嘉靖刻本,下卷,第23b-24a頁。)。
而在內(nèi)容上,補葉部分亦反映出較大不同。巾箱本原本文字雖然亦間與陸鈔本有異,但基本都只是個別詞句的差異,大體仍是一致的。而在補葉的部分,其內(nèi)容則與陸鈔本有大段明顯的不同,顯然不屬于斯干軒本原文,而是從別本補入。
在巾箱本下卷末補葉中,有八句下場詩,作:“(生)自居墓室已三年。(旦)今日丹書下九天。(外)官誥須來皇澤重。(末)麻衣?lián)Q作錦袍鮮。(占)椿萱受贈皆瞑目。(凈)鸞鳳銜恩喜并肩。(丑)要識名高并爵貴。(合)須知子孝共妻賢?!?37)高明:《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明嘉靖刻本,下卷,第51b頁。而與其同屬斯干軒本的陸鈔本卷末下場詩則為四句:“(生)自居墓室已三年。(旦)今日丹書下九天。(末)要識名高并爵貴。(凈)須知子孝共妻賢?!贝送?,同出于古本系統(tǒng)的晚明凌濛初刻本及通行本系統(tǒng)中的萬歷二十五年(1597)玩虎軒刻本、萬歷二十六年(1598)繼志齋刻本乃至明末毛晉汲古閣本的下場詩亦同陸鈔本。而與補葉一致的八句下場詩,則見于萬歷五年(1577)富春堂刻本及處于《琵琶記》古本系統(tǒng)與通行本系統(tǒng)過渡時期的萬歷間《蔡中郎忠孝傳》。可見,巾箱本補葉之內(nèi)容,當(dāng)取自萬歷初期的某個版本,與嘉靖原本有所不同。
過去學(xué)界幾乎并未關(guān)注到巾箱本的補葉問題,導(dǎo)致部分學(xué)者在討論巾箱本時,將其補葉文字亦視為嘉靖間巾箱本原文,從而得出巾箱本內(nèi)容與陸鈔本相異的結(jié)論。如高巖在《從巾箱本看〈琵琶記〉古今版本演變及戲曲史意義》一文中,即舉巾箱本第二十出【雁過沙】兩首為例,謂其“與陸鈔本、汲古閣本(第二十一出)均異”。(38)高巖:《從巾箱本看〈琵琶記〉古今版本演變及戲曲史意義》,《勵耘學(xué)刊》第30輯,第330-331頁。然【雁過沙】兩首所在之處,正是巾箱本上卷末之補葉,其文字差異反映的是補葉所據(jù)的萬歷間版本與陸鈔本之間的不同,而非巾箱本與陸鈔本有異。此文還通過“巾箱本落場詩為八句”討論巾箱本落場詩體制較陸鈔本之變化,亦尚需斟酌。
通過臺灣所藏明刊巾箱本《琵琶記》,我們方能重新梳理這一重要版本的遞藏過程。其歷經(jīng)陸貽裘、錢謙孝、錢孫保、顧珊、黃丕烈、汪士鐘、張蓉鏡、趙宗建、端方、翁同龢、蔣祖詒、張乃熊遞藏,于戰(zhàn)亂中流落臺北,以致過去長達(dá)半個多世紀(jì)大陸學(xué)者都難以得見。如今,得益于信息技術(shù)的發(fā)展與“學(xué)術(shù)共同體”的推動,包括明刊巾箱本《琵琶記》在內(nèi)的一批臺藏珍貴古籍圖像得以公布,大大方便了各地學(xué)者之研究。通過巾箱本原本,我們方能糾正董康誦芬室影印本題跋之錯漏,補全其缺失的印鑒,從而了解其完整、真實的面貌。而更多與《琵琶記》版本相關(guān)的問題,亦有待通過巾箱本展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