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堯臣記夢詩淺析

⊙李敏緒［青海師范大學(xué)，西寧 810000］

宋代詩人多寫夢境的有歐陽修、蘇軾、陸游等人，而梅堯臣的記夢詩也有近三十首之多，其中以慶歷六年（1046）創(chuàng)作數(shù)量為最多，一年之內(nèi)創(chuàng)作了八首記夢詩。梅堯臣致力于記夢詩的創(chuàng)作，不斷進(jìn)取、不斷開拓，最終成為宋代記夢詩的創(chuàng)作代表之一。梅堯臣的記夢詩多用夢境來記錄平常生活，夢中場景大都是普通的生活片段，極具其“平淡”詩風(fēng)的特點。同時，他又用夢境來抒發(fā)個人情感，夢亡妻、夢好友，表達(dá)了自身深沉的情感。本文將對梅堯臣記夢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內(nèi)容主題、藝術(shù)特色三個方面進(jìn)行研究，體會其記夢詩的深刻內(nèi)涵，從而豐富梅堯臣詩歌研究的種類。

一、夢詩創(chuàng)作背景

梅堯臣一生坎坷，出身世家卻多次科舉不第，親人、妻子、友人的離去更加使得梅堯臣在現(xiàn)實中無法自愈，而后的政治高壓使梅堯臣感到孤苦無依，只有通過夢境來宣泄自己無處安放的情感。

（一）喪偶之痛

最讓梅堯臣肝腸寸斷、難以自拔而創(chuàng)作出諸多記夢詩的原因是愛妻的長辭于世。梅堯臣與妻子謝氏婚于天圣五年（1027），此時梅堯臣二十六歲，謝氏二十歲。謝氏出自名門世家，知書達(dá)理，與堯臣甚為恩愛。堯臣在所作諸多詩中寫自己的妻子：“吾妻希孟光，自舂供梁鴻。”（《次韻永叔乞藥有感》）“鴛鴦同白首，相得在中河?！保ā兑理嵑托煸涀x寄內(nèi)詩戲成》）正是天妒有情人，“慶歷四年堯臣乘船返汴京，七月七日至高郵三溝，謝氏死于船中”①。梅堯臣悲痛欲絕，作《悼亡三首》：“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姳M人間婦，無如美且賢?！檀诉B城寶，沉埋向九泉?！薄鞍子窦讶怂?，青銅寶鏡空”（《梨花憶》）中更是以“白玉佳人”來形容自己的妻子，妻子逝世，一切皆空，悲情油然而生。妻子去世后不久，梅堯臣又先后經(jīng)歷了喪子、喪女之痛，如此心境，早已不是用言語可以形容的了。而后梅堯臣開始了大量的夢詩創(chuàng)作，《來夢》《夢感》《不知夢》《椹澗晝夢》《靈樹鋪夕夢》等記夢詩皆是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

（二）友人離世

錢惟演和尹洙等友人的離世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jìn)了梅堯臣夢詩的創(chuàng)作。錢惟演于梅堯臣有知遇之恩，且兩人相交甚深，竟成了忘年之交。錢惟演在當(dāng)時的文壇上頗具影響力，他的一些思想主張對于梅堯臣來說也具有較大的影響。而好友尹洙不攀龍附鳳，不做諂諛小人，主持公理正義，卻落得被貶謫的下場。故他作“寧作沉泥玉，無為媚渚蘭”（《聞尹師魯謫富水》）來贊揚(yáng)尹洙美玉般的高潔品質(zhì)，并在尹洙逝世后作《哭尹師魯》悼念他。梅堯臣對好友無比思念，常常在夢中夢見他們，以此懷人。

（三）入仕為官之倦

梅堯臣生于咸平五年（1002），年少時多隨叔父梅詢學(xué)于襄城、蘇州等地，這對梅堯臣后來參加科舉考試產(chǎn)生了重要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本是懷揣著無限希望，但多次科舉不第，讓梅堯臣仕途理想有所幻滅。梅堯臣在二十六歲左右因叔父梅詢恩蔭入仕，但由于非科舉仕進(jìn)，幾乎沒有升遷之道。他小心翼翼為官，卻又看到了人民百姓的生活疾苦，想要解救百姓于水火，卻礙于自己的官職微小而無能為力的矛盾已然形成。到了慶歷年間新政失敗后，政治的壓迫、官場的險惡使得梅堯臣逐漸厭倦官場，奈何要養(yǎng)家糊口，昔日心愿只能寄于幻夢之中。

二、夢詩內(nèi)容主題

（一）夢亡妻

梅堯臣夢詩中夢亡妻的數(shù)量是最多的，共有九首，占記夢詩的三分之一，在其悼亡詩中也占了很大一部分。西晉潘岳作《悼亡詩三首》，悼亡詩在此后成為專門悼念亡妻的形式，唐代元稹便有以夢境來悼念亡妻的詩《江陵三夢》。到了北宋，梅堯臣更是懷著對妻子的追憶之思寫下諸多夢亡妻的詩。梅堯臣的夢亡妻詩比較寫實，如《靈樹鋪夕夢》：

晝夢同坐偶，夕夢立我左。自置五色絲，色透縑囊過。意在留補(bǔ)綴，恐衣或綻破。歿仍憂我身，使存心得墮。

夢中的場景與平常沒有什么不一樣，妻子白天與自己同坐，晚上也在自己身旁，尤其在意丈夫身上的衣服是否破了洞需要打補(bǔ)丁?！白晕以倩閬?，二年不入夢。昨宵見顏色，中夕生悲痛。”（《戊子正月二十六日夜夢》）“夢中不知夢，但謂平常時。相與共笑言，焉問久別離。”（《不知夢》）“及寤動悲腸，痛送如刮鱗?！保ā秹舾小罚┟穲虺妓坪跏冀K都不能接受妻子離自己而去的事實，多用樸實無華的生活片段來安慰自己，好像妻子一直在身邊陪伴著自己。普通的場景、樸實的語言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自然流露的悲情，對于謝氏，梅堯臣無可忘懷。

梅堯臣的夢亡妻詩亦對后來蘇軾夢亡妻的創(chuàng)作具有深刻啟發(fā)。蘇軾的千古名篇《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中云：“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即是對堯臣夢亡妻詩“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的成功借鑒。夜夢還鄉(xiāng)，而妻子王氏在梳妝打扮，如此平凡的生活片段如今對蘇軾來說也成了妄想，“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肝腸寸斷之哀躍然紙上。南宋詩人陸游也有許多夢亡妻的詩，如“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十二月十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二首·其二》）、“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春游》），與梅堯臣夢亡妻詩有諸多相通之處。

（二）夢友人

夢友人也是梅堯臣夢詩中數(shù)量較多的一類。梅堯臣雖為官大半輩子，但其在詩壇的影響力卻是不言而喻的，再加上他性格剛正耿直，不畏權(quán)貴，交友至深至廣，歐陽修、劉敞等人尊稱他為“詩老”。

錢惟演逝世后，堯臣作《夢故府錢公》來悼念忘年之交：

故相方來夢，分明接座隅。只知冠劍是，不道死生殊。西府看如舊，東山詠久徂。遽然興寤嘆，不覺淚沾須。

夢中見到昔日熟悉的面孔，醒來后發(fā)覺生死殊途，不覺淚流滿面。

尹洙是與梅堯臣同時期的文人，只比他年長一歲。堯臣早年間與尹洙、歐陽修等人互相談?wù)撐恼碌懒x，“率嘗賦詩飲酒，間以談戲，相得尤樂”②。對梅堯臣來說，尹、歐二人皆是不可多得的摯友。慶歷六年（1046），尹洙因病去世，堯臣在兩年后作下《五月二十日夜夢尹師魯》：

昨夕夢師魯，相對如平生。及覺語未終，恨恨傷我情。去年聞子喪，旅寄誰能迎。家貧兒女幼，迢遞洛陽城。何當(dāng)置之歸，西望淚緣纓。

尹洙本是洛陽人，卻逝于南陽，想到自己的好友至今未能還葬，淚水沿帽帶順流而下，真情隨詩句自然流露。梅堯臣晚年間夢到歐陽修，寫詩如下：

不趁常參久，安眠向舊溪。五更千里夢，殘月一城雞。適往言猶在，浮生理可齊。山王今已貴，肯聽竹禽啼。（《夢后寄歐陽永叔》）

夢中歡洽共談的場景猶然在目，亦真亦假間感嘆好似人生也如夢一場，希望老朋友一如往日保持富貴不忘貧賤之交的操守，同時也表達(dá)了梅堯臣對歐陽修的思念之深切。

（三）夢天夢仙

夢天夢仙詩在梅堯臣夢詩中也是特色鮮明的一類。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夢登河漢》，其想象豐富，敘事大膽，欲比自己是九天之上的斗士，一股浩然之氣久久長存：

有牛豈不力，何憚使服箱？有女豈不工，何憚縫衣裳？有斗豈不柄，何憚挹酒漿？卷舌不得言，安用施穹蒼？何彼東方箕，有惡務(wù)簸揚(yáng)？唯識此五者，愿言無我忘。

連續(xù)五問，一鼓作氣，發(fā)話上天，暢快淋漓。面對來自人間的斗士，天神也只能好言相勸：“豈惜盡告汝，於汝恐不庠。至如人間疑，汝敢問於王？”此句深刻點出了宋代政治的腐朽潰敗，同時又充滿了抨擊與諷刺。故在《夢登河漢》的最后，梅堯臣寫道：“駭汗忽爾覺，殘燈熒空堂。”只剩殘燈與空堂，幻滅之感瞬間涌上心頭。與之相似的夢仙詩有《夢登天壇》：“夜夢登天壇，壇上兩仙人。來時乘白鳳，去時乘白麟。我問不我語，颯颯山中雨?！眻虺嫉膲籼靿粝稍姸鄶?shù)反映著宋代的政治壓迫，使得為官的他也不由得借助夢境來抒憤。梅堯臣體恤百姓疾苦，在他的詩作中也有諸多體現(xiàn)：“野艇鳥翹唯斷纜，枯桑水嚙只危根。嗟哉生計一如此，謬入王民版籍論?！保ā缎〈濉罚?/p>

三、夢詩藝術(shù)特色

（一）突出夢境與現(xiàn)實的對比

在梅堯臣的夢詩中，夢與現(xiàn)實的對比十分突出。如《來夢》中亡妻謝氏不言不語，而坐而居，默默陪伴堯臣，現(xiàn)實卻是“覺而無物，泣涕漣如，是歟非歟”，不知不覺間早已兩淚漣漣。又如《丙戌五月二十二日晝寢夢亡妻謝氏同在江上早》中，作者夢到與謝氏“早發(fā)江上渚”，“共登云母山”，山林所見令人嘆為觀止，等到下山之時卻是“忽覺皆已非，空庭日方午”，恍惚間人已不再。再如《椹澗晝夢》的夢境中，妻子擔(dān)心自己安全，每次出門都會來相送，可是夢終究是夢，“初看不異昔，及寤始悲痛”，醒來后梅堯臣卻是如此悲痛欲絕。還有上文提到的《夢登河漢》，結(jié)尾處“駭汗忽爾覺，殘燈熒空堂”，忽夢忽醒間皆是夢境與現(xiàn)實最真切的沖突對比。

夢境與現(xiàn)實相互交錯，由此給梅堯臣的夢詩更添上了一層夢幻色彩。梅堯臣的夢詩恰好將夢境與現(xiàn)實合二為一，從而體現(xiàn)他那難以言喻的痛、魂牽夢縈的思念、一夢再夢的深情。

（二）善用以夢傳情的敘事手法

眾人皆知梅堯臣鐘情于謝氏，故而夢亡妻詩是其以夢傳情手法的最佳體現(xiàn)。慶歷八年（1048），梅堯臣與刁氏再婚，盡管刁氏溫柔體貼，頗有大家風(fēng)范，但他還是會夢到亡妻：

自我再婚來，二年不入夢。昨宵見顏色，中夕生悲痛。暗燈露微明，寂寂照梁棟。無端打窗雪，更被狂風(fēng)送。（《戊子正月二十六日夜夢》）

梅堯臣再婚后，謝氏兩年不入夢，但這并不代表他對謝氏的情誼有所消減。兩年后，謝氏再一次入夢，梅堯臣不免又感悲痛，或暗或明之間更覺寂寥。詩中尾聯(lián)頓時將悲情一展無余，“無端打窗雪”實則敲打的是自己的心門，“更被狂風(fēng)送”送的是無盡的懷念，思念如狂風(fēng)暴雨般席卷而來。梅堯臣的記夢詩善以夢境為支點，架構(gòu)起內(nèi)心的情感世界，而他對謝氏的一往情深則像一支蓄勢待發(fā)的箭，穿過迷霧重重的夢境，穿過陰陽時空的阻隔，直擊人心，取得了極佳的傳情效果。

（三）平淡紀(jì)實的語言特點

梅堯臣的平淡詩風(fēng)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對陶淵明詩歌的接受。梅堯臣是宋代第一個大力推崇并學(xué)習(xí)陶詩的詩人，或是歷史傳承，或是個人親身遭遇，又或是他志高意遠(yuǎn)、親貧親民的性情，使他成為陶詩平淡詩風(fēng)最佳的繼承者。當(dāng)然，梅堯臣的“平淡”終究不同于陶詩的“平淡”，他在對陶詩的接受上又大有開拓。

梅詩“工于平淡”的詩風(fēng)特點在其夢詩上也有較大的體現(xiàn)。梅堯臣善于捕捉生活中微小、瑣碎的細(xì)節(jié)，在平淡中感人至深。如“豈其憂在途，似亦會相送”（《椹澗晝夢》），因為害怕自己的丈夫在途中會遇到危險，所以哪怕陰陽兩隔，只要丈夫出門“亦會相送”。堯臣在這種日常書寫中避免用長篇大論來談自己對于謝氏的感情有多深，而是通過描摹司空見慣的生活景象，給人一種平淡卻新奇的感受，從而順利地把讀者代入自己的感情世界，一覽千古癡情。

四、結(jié)語

“夢”是一種獨特的文學(xué)形式，其實際運用在古往今來的文學(xué)作品中屢見不鮮。正是夢境的虛與幻，證明了記夢文學(xué)作品對于現(xiàn)實的重要性，即記錄人在本真狀態(tài)下的所思所想。這樣一種原生態(tài)的思與想，連接著作品中的主人公和所懷之人、所感之物，同時也連接著詩人與讀者，從而產(chǎn)生一種全新的美學(xué)體驗。

梅堯臣的記夢詩傾注著他個人深沉不可忘懷的情感：與亡妻謝氏的伉儷情深、和諸位好友的志同道合、對腐朽政治的諷刺批判，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文人在方方面面尤其是精神層面的真實狀況，豐富了歷代夢詩的內(nèi)涵，并對后代夢詩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梅堯臣的記夢詩，以獨特視角展現(xiàn)哀痛，以平淡風(fēng)格重現(xiàn)悲情，猶如一座不倒的豐碑屹立于宋代夢詩之林。

① 朱東潤選注：《梅堯臣詩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0年版，第74頁。

② 王辟之撰、呂友仁點校：《澠水燕談錄》卷四，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0頁。